紙上相逢,字句同行。“三人行”欄目每期會邀請三位來自不同領域的寫作者,圍繞同一文學主題,以各自的視角和筆觸,進行心靈對話,開啟思想旅行。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期待在這個欄目,每個讀者都能找到那個能啟發自己、引領自己前行的“師”,也讓不同的篇章在同一主題的碰撞中不斷成長。本期“三人行”的主題是“生命是一萬次的春和景明”。
回到梅州的第一年,母親從小鎮附近的農家果園帶回了兩棵小小的枇杷樹苗。時維四月,恰是枇杷收獲的節令,母親帶著我在屋前和院后各種下了一棵,靜待多年后的開花結果。
彼時陽光正盛,我拭了拭額頭的汗水,雙手放在膝上彎下身子,伸出食指碰了碰綠油油的葉子。生命的顏色在陽光的照耀下,以空氣和水分為介質,散射出彩虹的光暈,如此可愛。
那是2013年的夏天,因為父親工作調動,我們舉家從深圳搬回了老家五華縣,一座掩映在群山中的粵東小城。千禧年出生的我,也在這一年夏天,懵懵懂懂地邁入了中學校園。
鎮中學實行寄宿制管理,開學前一天,母親把我和行李一并打包送到了學校宿舍。住校后,只有周五放假才能回家,我一開始怎么都沒有辦法適應,一熄燈就躲在被窩里偷偷地流眼淚。
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地,我和身邊的老師同學熟稔了起來,才不再那么害怕離開家后的獨自生活。只是偶爾在上實踐課時,我望著花圃里這學期剛和同學們種下去的三角梅,總會透過暖陽,在落在花瓣上的星點光斑中看到枇杷樹的影子,朦朦朧朧的,并不真切,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家里的那棵。
說來也奇怪,屋后的那棵枇杷樹就種在菜園子邊,施肥、松土、澆水幾乎一樣不落,母親對它可以說是照料有加、精心呵護,但它沒有成活,反而落了一地枯黃。庭前的那棵枇杷樹卻恰恰相反,近乎執拗地野蠻生長,愣是讓它活出了一方天地。
屋前的院壩是硬化過的,只留了一小塊四四方方的地用紅磚圈起來,又在外側抹了水泥加固,里面種了些好養活的辣椒和小蔥。那棵小枇杷樹就這么突兀地擠了進來。這塊土壤本就貧瘠,結塊、缺墑、干巴巴的,沒什么養分可言,母親把它種在那里也是臨時起意。
彼時的我并不曉得它的生長環境有多么惡劣,只是會雷打不動地在每個周末回家時給它澆水松土。母親打小就批評我做事總是三分鐘熱度,唯有這件事我堅持得最為長久。從中學到大學,從每周到每月,好似從未斷過。那時每每忙活完,我都會把水瓢隨手往地上一放,再一屁股坐在門前的石階上,仰頭平視著和我差不多高的小樹苗,心里不由得想:要多長時間才能長成大樹呢?五年,十年,還是更久?
又是一個夏天,褪去了往昔的熱烈色彩,潮濕的水汽彌漫我的世界。高考成績出來了,和我預估的一樣,并不理想。我想復讀,父母沒有多言,只是默默支持。又一個新學期到來前,母親把我送到了學校宿舍,連同大包小包的行李和保溫桶里的雞湯。
時隔多年,其實我已經不太能記起復讀時的生活點滴,但我仍然清晰地記得,每逢夜深人靜,宿管老師查完房熄燈后,裝睡的我們總會不約而同地掏出臺燈、支上小桌,一遍又一遍地背重點、刷卷子,碰到不會做的難題,再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張床上小聲討論。
晚睡早起是常態,而支撐我早起的最大動力就是在買完包子、豆漿后和室友早早地來到教室,打開講桌下的多媒體,點開音樂軟件,在悅耳的旋律里美美地享用一頓早餐。早起聽歌這件事兒是個秘密,除了我們四個再沒其他人知道,七點一到,歌聲就會戛然而止。
復讀的生活很枯燥,我幾乎無時無刻不被無形的焦慮裹挾著,讓人內心難以自洽。在憂慮看不到未來的煩悶時刻,我愛趴在教學樓或是宿舍樓的陽臺護欄上眺望遠處,看云卷云舒,看風吹葉落,也看倦鳥還巢,嘗試通過自然的平和喚醒內心深處的寧靜。
那一年,為了更好地投入復習中去,我經常是一個月才回一次家,所以格外掛念家里的一切,尤其是屋前院后久未打理的花花草草。后來想想,庭前的那棵枇杷樹或許就是在這個間隙悄悄長高了,只是腳步匆匆的我無暇仔細觀察。
每回從學校坐客車回家,我都會在熟悉的岔路口前下車,沒走幾步,就能遠遠望見枇杷樹下的母親。我不知道,她在門口等了我多長時間;我只知道,我想回家想了好久好久。
四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我照常在岔路口前下了車走在回家的路上。遠遠地,母親的身影映入眼簾,只見她臂彎上挎了只菜籃,正伸手摘樹上黃澄澄的枇杷。枇杷樹居然結果了,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原來這已經是我們一家回到梅州的第七個年頭。
所幸在這一年,我的努力也得到了“結果”,一紙心儀的高校錄取通知書在一個明媚的午后送到了家中。至此,我的高中生涯終于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一直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多年后的一個夏夜,我搬了把椅子坐在枇杷樹下乘涼。晚風拂過樹梢,撩動耳后的長發,倏地,我仰頭看向頭頂枝繁葉茂的樹冠,一顆顆飽滿的枇杷掛滿了枝頭。
庭有枇杷樹,今已亭亭蓋矣。原來不知不覺間,那棵不過半人高的小枇杷樹已然長成了粗壯挺拔的巍巍大樹,沉默地、堅定地、執著地陪我走過了那段余暉仍在的少女時光。
樹猶如此,至若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