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競用性表明,即便在使用或需求領域,很多情況下被使用的物品或資源也可以做到“越用越好用”和“越用價值越大”。因此,負競用性視角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要求各國擺脫物品使用領域封閉、競爭、狹隘、獨占思維,走開放、合作、包容、共享的新型發展道路,以負責任的姿態共創人類美好未來。
當今世界各國之間的相互依存程度不斷加深,但仍然面臨著諸多全球性挑戰,特別是某些奉行單邊主義的國家發起“脫鉤斷鏈”“小院高墻”和貿易保護主義,為全球化的推進蒙上一層厚重的陰影,甚至引發了世人對逆全球化的擔憂。站在人類歷史發展進程的高度,習近平主席提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重要理念,旨在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與各國攜手共同應對各種挑戰,實現互利共贏。負競用性不僅印證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科學性和前瞻性,而且為其提供了新的微觀基礎和學理支撐。
競用性及經濟學物品分類理論的簡要學術史梳理
“競用性”(rivalry in use)系物品使用的競爭性的簡稱,一般是指物品的性質和狀態(以下簡稱“性狀”)因使用而發生改變,進而影響其他人使用該物品的效用的屬性。當前國內外流行的經濟學教材在討論公共物品供給、公共資源治理等領域的市場失靈時,大都根據競用性和排他性兩個標準,用一個2×2的表格將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物品”(goods)劃分成私人物品、公共物品、公共資源和俱樂部物品四大類。這種看似簡單的物品分類范式,實際上經歷了至少40年的發展演變,凝結了多位經濟學大師級人物的智慧[1]。對物品競用性的理解,連同物品分類方式一道,起源于1937年現代財政學之父馬斯格雷夫(Richard Abel Musgrave)的博士論文和被譽為經濟學界最后一位通才的薩繆爾森(Paul A. Samuelson)1954年發表的論文。他們共同建立起“公共物品-私人物品”的分類范式[2]。循著他們的足跡,公共選擇學派創始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布坎南(Buchanan)1965年提出了“俱樂部物品”(club goods);首位女性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埃莉諾·奧斯特羅姆(Elinor Ostrom)和她的丈夫文森特·奧斯特羅姆(Vincent A. Ostrom)于1977年又提出了“公共(池塘)資源”。歷經1937至1977年長達40年的發展演變,最終形成經濟學主流的物品分類范式。
受主要提出者薩繆爾森等人的影響,學術界在看待物品使用(尤其是消費)時,秉持著一種先驗性的零和博弈甚至負和博弈思維定式——在消費或使用某一物品時,必然存在著此消彼長的競爭關系。經濟學教科書中有一個例子:“一個蘋果被我吃了,別人就吃不到了。”即在物品的消費或使用過程中,使用者之間存在一種競爭關系,是為(正)競用性;或者對某一空間的使用,比如道路,如果沒有達到“擁擠”的邊界,則用戶之間并不存在競爭關系,是為非競用性。在經濟學教科書編撰者和從事經濟學研究工作的人看來,似乎對于被使用的物品本身不存在正和博弈的可能,即負競用性必然是不存在的。如果以1977年第四種物品“公共池塘資源”的提出作為理論成熟的標志算起,經濟學的主流物品分類范式維持原狀已歷時近半個世紀之久。
將競用性拓展至負競用性
然而科學技術和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表明,到了對該理論體系做深入反思、明確提出負競用性的時候了。負競用性是指物品的性狀因使用而發生增益性改變,進而增加后續使用者所得效用的特殊情形,它與正競用性恰好相反,是其鏡像。對于總量為X的私人消費物品而言,如果它被分割成n份,供n個人消費,那么這n份的加總就等于X,即∑i=1xi=X,此時的競用性為正;對于集體消費物品而言,x1=x2=...=xi=...=xn=X,此處的xi是第i個人的消費,X是該集體消費物品的總量,此時的競用性為零[3]。當物品存在負競用性時,通過使用,物品的性狀反而能夠得以提升,采用簡單數學形式來表達,則需引入時間t,t=1,2,...j,...,k,...,當kgt;j時,∑i=1Xikgt;∑i=1Xij,用戶從后續使用該物品中所能夠獲得的效用也得以增加,即uk(∑i=1Xik)gt;uj(∑i=1Xij)。
實際上,與負競用性有關的思想萌芽早已有之。比如,戰國時期的《呂氏春秋·盡數》就指出:“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經常使用的門反而不容易被蟲蛀,從而有利于這扇門的后續使用。19世紀早期法國著名生物學家拉馬克在《動物哲學》中提出著名的“用進廢退”(use it or lose it)理論。簡而言之,該理論是指生物體的某種器官如果被用得越多,就會變得越發強大,此為“用進”;而那些很少用到的器官反而會逐漸退化甚至消失,此為“廢退”。作為現代人,我們不難理解,家用電器在很大程度上也呈現出負競用性的一面。與合理使用相比,長時間不使用的電器其性能反而更容易退化。如果一輛汽車長時間停放不啟動,其電瓶等重要部件就會難以工作。因此,與完全閑置相比,汽車在合理使用的情況下反而具有負競用性。再者,魯迅在《故鄉》中寫道:“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魯迅的暗喻深刻而生動地表明,在某些物品的使用過程中,使用者之間存在的并非總是“此消彼長”的零和博弈,特定條件下他們之間也可能存在負競用性這類互利共贏的情形——路因走(使用)而出現,因走(使用)而通達。
進入互聯網尤其是人工智能大爆發的時代,越來越多的新事物,尤其是許多無形之物表現出明顯的負競用性。眾所周知,一些頭部社交媒體平臺、電商平臺,其活躍用戶數動輒十幾億,甚至幾十億。一些引領性AI產品,比如ChatGPT、DeepSeek,都在極短的時間里積累了數以億計的活躍用戶。在2025年1月20日DeepSeek-R1模型發布后,用戶量在7天內新增1億,2月1日日活躍用戶突破3000萬,刷新了世界紀錄。
如果按照競用性非正即零的看法,這些互聯網平臺和AI產品要么瞬間就被消耗殆盡(正競用性),要么用戶使用與否對它不會產生任何影響(非競用性)。然而現實卻截然相反,它們不僅沒有被“用光”或者維持原狀,反而在極短的時間內,在廣大用戶的“數據投喂”和訓練之下不斷升級,變得越來越強大——當然,運營方的研發、維護和其他投入是必要且至關重要的前提條件。關于這一點,早已被網絡三定律之一的“梅特卡夫定律”(Metcalfe's Law)所證實——該定律指出,網絡的價值與其用戶數量的平方成正比,換言之,網絡中的新增用戶(節點)會為整個網絡帶來指數級的價值增長。
對競用性取值只能非負的傳統認知,在已然發生深刻變化、新事物新現象層出不窮的今天,已經顯得不合時宜,甚至誤導了一些國家及其政客對新型國際關系的判斷。因此,有必要突破競用性只能非負的認知藩籬,并借此視角轉入對一個深刻而重大的現實問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探討。
負競用性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需求端學理支撐
在供給(生產)端證明人際和國際合作互利的理論不僅非常豐富,而且早已深入人心。比如,從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絕對優勢理論到大衛·李嘉圖(David Ricardo)的比較優勢理論,以及赫克歇爾-俄林的要素稟賦理論等,都深刻論證了專業化分工和貿易給全人類帶來的種種好處。所有這些理論都在供給(生產)端支持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而負競用性則在需求端進一步為其提供了新的學理支撐。
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所體現的是一種負責任、有擔當、休戚與共的新型國際關系,符合各國共同的根本利益。某些奉行單邊主義的國家對外采取貿易保護主義和技術封鎖、“脫鉤斷鏈”等打壓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是先驗性地斷定在需求領域只存在正競用性的結果。在他們看來,一旦世界上其他國家也變得繁榮富強,自己的利益就必然會受損。但實際上種種跡象表明,即使在需求領域,國與國之間的合作互利也遠遠大于競爭對抗。以某種高科技產品,比如高端芯片為例,當這些高端芯片受到某些國家政客的人為政策干預,不允許被其針對的國家使用時,不僅這些擁有高端芯片技術的公司的商業利益會受損,而且技術本身的下一輪更新升級也勢必會受到影響。傳統的知識產權保護理論只看到技術創新鏈條的生產端,通過某些保護措施為技術發明人提供激勵,卻忽視了需求端對創新同樣具有重要作用。創新技術本質上屬于一種特殊的知識,具有很強的負競用性,它們只有在廣泛使用中才能不斷得到累積、驗證、反饋和更新[4]。對某些具有網絡效應的負競用性產品而言,就算它在技術上是領先的,但是如果用戶數量達不到臨界容量(critical mass),也會陷入衰退甚至被淘汰出局。這有點類似于“干中學”(learning by doing)理論,但“干中學”側重于研究實踐中人力資本的提升,對使用過程是如何有利于知識本身的更新與演進的關注不足。換言之,根據負競用性理論,在一定條件下需求端的消費也可具備一定的生產或者價值共創功能,可謂之“生產型消費”——當然“使用”所涵蓋的范圍遠遠大于“消費”。因此,采取貿易保護和技術封鎖策略,不僅在短期內直接損害了全球經濟(包括采取這類策略的國家自身在內),而且在長期亦將不利于采取這類策略的國家的新一輪科技進步。這或許也是國內外一些富有遠見卓識的企業家選擇主動開源的原因之一。
負競用性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新的微觀基礎
傳統全球治理體系建立在資源稀缺性和零和博弈的預設之上,其核心邏輯是通過權力分配和制度約束實現利益平衡。然而在新技術的驅動下,物品或資源的負競用性變得日益普遍和顯性化,使得這一預設的理論根基顯得愈發單薄和脆弱。以互聯網、人工智能、數據資源、知識共享平臺等為代表的負競用性資源具有“越用越強”的特性,它們在很大程度上遵循價值共創和收益遞增規律。例如Linux、GitHub、Alpha等開源軟件社區通過全球開發者的協作,代碼質量隨參與人數的增加而呈指數級提升;氣候預測模型則通過多國數據共享,其精準度隨樣本規模的擴大而增強。這種特性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強調的“價值共創”高度契合。在負競用性情境下,使用者的參與行為本身構成正向反饋——用戶對平臺數據、內容、精準度等作出貢獻。比如,地圖導航軟件用戶形成的數據資料和信息反饋促進了實時路況更新,既提升了反饋者自身的效用,又能惠及全體參與者。這一過程看似一種用戶之間簡單的正(網絡)外部性,但此處的負競用性強調的是被使用的平臺或網絡(導航app)的性狀因用戶的使用而發生增益性改變,進而惠及全體用戶——當然現實中究竟能否真正惠及全體用戶,還要視具體的產權制度安排,尤其是平臺是否收費以及費用高低等情況而定。這種物品或資源使用領域“自利-利他”的耦合機制,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提供了更加豐富的微觀基礎[5]。
當然,本文提出負競用性的目的并不是要徹底推翻學術界關于物品使用存在競爭關系的預設,更不試圖否定許多物品或資源確實具有稀缺性的底層邏輯,而是為原有的理論大廈增添更加堅實的根基。換言之,本文認為一般而言物品或資源在使用過程中并非只局限于傳統“競爭-非競爭”非此即彼的二元選擇,在光譜的另一端還存在負競爭關系。更進一步地,在達到“擁擠”的邊界之前,人們對某種物品或資源的使用并不一定只是非競爭,還有可能是負競爭關系。非競用性表明,即便全球資源是稀缺的,但假如世界各國保持“與鄰為善、以鄰為伴”的集體理性,就可以走出囚徒困境或公地悲劇,從而避免“擁擠”邊界的提前到來,確保在可預期的未來,地球“容得下”世界上所有國家,能夠滿足所有國家和人民的共同發展和共同進步。而負競用性則進一步表明,在人工智能、互聯網、平臺經濟等時代背景下,世界各國如果能夠互信互助、通力合作,在某些資源(比如創新知識、技術、數據等)的使用當中還可以實現資源“越用越多、越用越強”的局面,從而使得世界各國、各民族在“地球村”的“道路”上越走越寬、越走越順[6]。
負競用性視角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三重協同邏輯
第一,系統協同邏輯:從線性因果走向網絡共生。傳統國際關系理論多基于線性因果邏輯,強調主權國家間的權力制衡與利益交換。負競用性視角下的全球系統則呈現復雜的網絡特征,國家、企業、個人等“節點”之間的互動不但傳遞資源,而且通過數據、知識、技術的外溢效應不斷更新和重塑網絡結構。例如,中國“一帶一路”倡議中的“數字絲綢之路”項目,通過跨境光纜與衛星網絡建設,使參與國在數字基礎設施領域形成互惠依賴。這種相互依賴關系不同于傳統地緣政治博弈,而是通過負競用性資源的共享,形成共生型權力結構,使權力來源于為系統創造價值的能力而非資源壟斷與排他。
第二,價值協同邏輯:從利益分割走向價值融合。在正競用性主導的體系中,價值分配遵循“分割-占有”的傳統邏輯,如石油資源爭奪。負競用性體系則催生出“融合-增值”的新邏輯。譬如,中國、印度、俄羅斯等國發起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通過多邊融資機制,將各國資金投入轉化為區域互聯互通效益,使每個參與國的投資收益隨整體項目的成功而提升。這種價值融合共創機制與人類命運共同體倡導的“共贏共享”形成深層邏輯呼應。神經經濟學研究表明,當個體感知到合作能產生超額回報時,其親社會行為傾向會被顯著激發[7],這在一定程度上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認知與接受提供了神經科學依據。
第三,演化協同邏輯:從靜態均衡走向動態適應。負競用性資源的持續增值依賴于系統的開放性。全球新冠疫苗研發競賽中,中國第一時間與全球共享病毒基因組序列,加速了疫苗技術的突破。這種“競爭-合作”并存的演化模式,符合“復雜適應系統理論”的核心理念——系統通過主體間的適應性互動實現持續創新。人類命運共同體不是消除競爭,而是通過建立和優化競合規則,將技術競爭導向提升全球公共福利的軌道。例如,全球碳捕集技術專利池的建立,既保護了企業知識產權,又通過許可機制加速了技術擴散,從而更好地造福人類。
注釋:
[1]陽曉偉:《“負競爭性”:對新古典經濟學物品劃分理論的挑戰與完善——兼論平臺經濟的生發邏輯》,《浙江社會科學》,2021年第1期,第23-33頁。
[2]Desmarais-Tremblay M(2017). Musgrave, Samuelson, and the Crystallization of the Standard Rationale for Public Goods, History of Political Economy, 49(1), 59-92.
[3]Chamberlin J(1974). Provision of Collective Goods as a Function of Group Size,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68(2), 707-716.
[4]Yang X, Zhang H, Huang Z(2024). Negative Rivalry in Use: Toward a Knowledge-sharing Perspective in the Digital Economy Era, Journal of Knowledge Management, 28(9), 2590-2609.
[5]Nowak M A (2006). Five Rules for the Evolution of Cooperation, Science, 314(5805), 1560-1563.
[6]陽曉偉:《公地悲劇的思想史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22年版,第171-201頁。
[7]Fehr E, Camerer C F (2007). Social Neuroeconomics:
the Neural Circuitry of Social Preferences,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11(10), 419-427.
(作者為寧波大學法學院、東海研究院教授,寧波市政協委員,九三學社浙江省委會法律與社會專門委員會委員。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負競用性’視角下平臺物品的利用與治理創新研究”〔項目編號:23BJL135〕研究成果)
責任編輯: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