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HUTaoFaorly ofAtomThehmivta Hoosong朱亦民及圖岸工作室剛剛完成的南外高中校園更新項目,尤其是其中的圖書館設計,是近期少有的立場堅定、語言克制、內涵豐富的建筑作品。我嘗試讀解它的多重語境、意境和專業視野,其中既牽涉項目改造的各種具體問題,也指向一些更廣泛的建筑學學科議題。
首先,從大的時代走向來談,“改造”會不會成為今后中國建筑學發展的主題?我認為一定會,因為外在的經濟發展開始放緩,內在的文化述求上也似乎需要大家普遍開始干細活了。如果細膩的改造和改善城市環境的確將成為新的行業前景,我覺得我們首先可以更新一個概念—“語境”。以前我們做新建筑的時候,會說要注重“場地語境”,“語境”的內涵包括場地內外的地形、氣候、生態和周邊建筑等等條件狀況。現在,如果從事改造,“語境”顯然還包括原有的建筑。于是,改造的一個重大議題便是:改造后的建筑、或者在舊建筑中植入的新元素,如何與原有的“語境”對話?
一個改造項目,不管是尊重“語境”,還是以新穎手段與“語境”產生張力,我們如何評判其品質和價值?要做出準確評判,僅僅孤立談該項目是不夠的。我們還經常會進一步追問:此改造在解決一系列具體問題之外,有沒有體現出更高、更廣泛的專業追求和文化信念?這種問題其實指向了另一個層面上的“語境”,即一個具體的建筑項目與更廣大的建筑學學科之間的對話和傳承關系。換句話說,一個改造,不管規模大小,是否提出或回應了建筑學的某個或某些關鍵議題?它是否有意識地在與建筑史和史上某些經典作品對話?如何在對話中一方面傳承建筑文化的連續性,又同時彰顯自身的創新性?
在改造項目中,大多數有技巧的建筑師可以做到兩點:第一是很妥帖地解決實際問題,比如通過改造改善了功能實用問題等;第二是打造出有好品味的形式,讓建筑形象“煥新”。朱亦民當然實現了這兩點,但也超越了這兩點一他是個既有技巧,又有思想的建筑師。這個改造有清晰的空間概念一正因為有了清晰的空間概念,即使用便宜的材料、做工不精致完美,其建筑思想的生命力也仍能生動地展現出來;他還有清醒的歷史意識一正因為有清醒的歷史意識,一個小小的、謙卑的改造項目,也能自信地與眾多建筑歷史線索對話,向歷史交出當代的果敢答卷。
南外高中校園更新項目中的最大亮點是將教學樓與宿舍樓之間的一個下沉廣場改造為圖書館,建筑師給它取名“書山有徑圖書館”。我嘗試用一個“三段式”剖面示意圖,詮釋圖書館的空間概念。
首先,所有動作源于地面層一傳統意義上的公共空間的基準層。我們必須從校園外的城市街道開始,一路連續行走,直到圖書館的門廳內,才能體會朱亦民對這一公共地面層的重要意義的弘揚。由城市街道進入校園西門正門,抵達校園主廣場,我們會一眼看到在廣場東西向中軸線上增設的一系列“薩爾克”水景,包括涌泉、水道和雕塑水池三部分。水景的周邊圍護由大理石砌筑而成,富于雕刻感。中軸水景又進一步被廣場兩邊新設的輕盈的鋼結構遮陽廊道族擁,使得廣場的精神性和儀式感被愈發強化。一直走到廣場東端,向北轉,經由教學樓的過街樓空間,穿過通透的玻璃門,最終進入由辦公室改造成的圖書館門廳,我們便由室外地面平順地轉入室內的正負零地面。從門廳向東看,我們還會發現,大片落地門窗又將圖書館門廳的室內地面與東面室外廊道和操場的地面平順地連在一起。這幾個部分的設計作為一個系統,打造出一片空闊流動的地面層,使之成為水平貫穿整個校園的公共空間基準層。而圖書館門廳的正負零地面,則是整個校園公共空間基準層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正是以這個正負零地面為基準面,在原來下沉廣場位置,加建工程向上下兩個方向展開:往上加了一個屋蓋,可稱“天臺”;往下則將原室外下沉廣場,變成一個室內的下沉圖書館:一個印度梯井式的層層下沉的地景建筑,可稱“地臺”。
很多建筑師在設計時缺乏清晰的空間概念時,往往陷入一種沒有指向性的美學糾結。他們迷戀于材料的質感和細部的精美,熱衷于打造單方面視覺上的養眼效果。在他們看來,雕塑感十足的體量,加上“好看的質感”,如夯土、清水混凝土、耐候鋼板的外墻肌理,有時再掛點木格柵,幾乎就成了好建筑的同義詞。而朱亦民—我稱為“中國的阿道夫·路斯”,是國內少有的、持續對純視覺效果操作保持警惕、懷疑,甚至鄙視的建筑師。這種堅持自他從歐洲學成歸國開始,從未改變。他在早年與DOGMA的合作期間,曾明確表述過對那種好萊塢大片一樣的追求管動效果的建筑的厭惡,(注1)井一再強調建筑設計不是發明,而是去發現。(注2)他堅信好建筑的基礎是空間概念和意圖的清晰度和力度。南外高中圖書館的空間意圖非常明確,即在三段式剖面中,實現三種截然不同的空間效果:地面空闊流動,天臺輕巧通透,地臺穩固厚重。而他的形式、材料、結構和構造則完全根據這個三段式空間概念相應地配置。
我們可以看到,天臺上的鋼結構框架異常輕盈,梁柱幾乎一樣的纖細尺寸,亭子屋頂很薄(讓人宅異如何解決排水問題)。最終,天臺上的鋼結構有幾乎融入天空的“去材料性”。這些看起來輕松,其實是源于他以及圖岸工作室的同事在長年實踐中積累起來的嫻熟的駕馭鋼結構和構造的技巧。
關于鋼構之輕靈,另外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對與圖書館相鄰的另一個下沉廣場的改造。建筑師在位于教學樓中心庭院的下沉廣場上空,也就是地面層的標高處設計了一個網狀連橋。它將教學樓周邊首層外廊連接起來,恢復了因下沉廣場而阻隔的地面連接,可以說是整個校園公共空間基準層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這層“被恢復的地面”,井無意與下沉廣場地面的厚重性竟爭,而是想如同一層輕巧的蜘蛛網般“漂浮”在下沉廣場上空。于是,建筑師讓連橋下部的支撐柱子盡可能纖細,讓細密的柱網形成小樹林般的“柱陣”,與保留樹木和新設花池一起,將下沉廣場轉變為一個空中連橋網覆蓋下的、光影婆姿的“隱秘花園” 門
回到圖書館內部,和上部天臺的輕巧通透形成鮮明對比(也與教學樓內庭院中光影姿的“隱秘花園”很不同),圖書館下部的地臺部分顯得異常厚重,有夯土或磚石結構的感覺。或者更精確地說,圖書館主體是用書架“砌筑”出來的厚重地臺建筑。這里有意思的是,實際上書架都是輕型木夾板做出來的,但它們所形成的地臺式圖書館卻感覺異常沉重。人們走到下面有明顯的被體量包裹起來,或潛入地下的感覺。
在造價、工期等司刻條件限制下,建筑師能用的材料和結構形式極其有限。朱亦民沒有用昂貴的材料或極端違反工業化常規的做作手法追求奇異“建構”效果——一種我稱之為“建構美學的拜物教”。他基于清晰的空間概念,把握使用材料的分寸,控制建造的手法,以平常心、低調的設計和低造價取得了完整清晰的空間效果。
但僅僅智識層面上的空間和建造掌控仍是不夠的。不能說一個建筑的空間概念和建構邏輯很清晰,就一定是好建筑。我們還要更進一步,在文化、情感層面上探討該圖書館的品質。為什么我們稱阿爾托的作品為“人文主義建筑”?他的維堡圖書館內部的樓層也有地臺的做法每層地臺上的木書架有著宜人尺度,人可以很方便地拿到書,坐下來閱讀一它們構成“地”;而書架上方、人手不可及的墻面和采光頂棚都是白色,是彌漫均勻光線的“天”。人的尺度、人取書和讀書的行為在圖書館里被親切呵護,人的知識傳承儀式得到詩意禮贊。
寬泛地說,任何一個圖書館,如果還以人讀書為中心的話,就不會舍棄人,宣揚“書本的拜物教”。但環顧當今很多“網紅圖書館”,大多不都在宣揚“書本拜物教”?人能不能夠得到書、看不看書根本無所謂,對書本的炫耀壓倒了人和讀書本身。一進圖書館我們看到的是漫山遍野的書,鋪滿高墻,甚至掛滿吊頂!很少的書我們能拿得到。大量的書其實都是假的裝飾,一排排漂亮的空盒子堆砌在高空—這些是抽空書的內涵,把書符號化,反人文、反智的“圖書館”。
相比這些“書本拜物教”圖書館,我們會愈發珍惜南外高中圖書館的人文精神。每一層地臺上的書架,其高度可讓學生輕易取書;書架跟前又是尺度親切的坐凳,方便取書人順勢坐下,真正地讀書。同時,在圖書館剖面的中心,貫穿各層地臺的,是一個倒扣金字塔形狀的中庭。引人注目的是天臺上有八個圓形天窗,將天光引入,貫穿中庭,直抵臺地最低層。由此,人們可同時領略三段式剖面的清晰秩序感和光影明暗變幻的生動詩意。在這樣一個小尺度圖書館中,此中庭營造出一種近乎歐洲古典建筑共享大廳般的紀念性,賦予人以強烈的尊嚴感。
無疑,該中庭在向眾多的歐美古典主義公共圖書館的閱覽大廳致敬,其中最直接致敬的案例當屬瑞典建筑師阿斯普蘭德的斯德哥爾摩市政圖書館(該圖書館也啟發了阿爾托的維堡圖書館)。從歐美古典公共圖書館,到阿斯普蘭德和阿爾托的圖書館,再到朱亦民的“書山有徑”圖書館,都有一個共性:在提供了各樓層局部的、尺度宜人的個人閱覽空間之外,還設置一個所有樓層共享的中庭,并讓頂部天光貫穿整個中庭,這是為什么?
寬泛地就公共建筑而言,這不正體現了公共空間中關于個人與公共互動的社會愿景?個人既是一個個獨立個體,同時又共同構成了公共集體。具體就公共圖書館而言,我們要回溯到“啟蒙”的文化信念:人相信通過集體性的知識積累和傳承,最終能幫助人擺脫愚味,以理性之光“照亮”自身。人在公共圖書館中閱讀,不僅僅是純私人行為,而是在個人私人閱讀的同時,深切體會到自己與人類集體建設起來的知識寶庫同在,與其他閱讀者同在。知識之光將每個人照亮,將每個人連接在一起一這在我看來,是“書山有徑”表達出的終極文化信念。對很多喜歡談論建筑學“本體”的建筑師來說,朱亦民能在司刻的條件下,用清晰的概念和建筑語言構建詩意的空間,應可歸為建筑學“本體”上的成就。但我認為不止如此。更讓我欽佩的是,他以建筑學的技藝,在一個小小的、謙卑的改造項目中,傳遞出一種自尊的、普世的文化信念。
注釋:
朱亦民在2009年與《世界建筑》的訪談中提到丹麥DOGMA95電影運動“極度向現實靠攏而且不加任何修飾的電影創作方法”,指出這是一種反商業反好萊塢的創作方法,并引申到建筑領域的現狀,主張創作反圖像的、非表現性的建筑106頁,《世界建筑》2009年第一期。“建筑設計不是去發明,而是去發現。建筑師應該有勇氣放棄對美學純粹性的追求”197頁,《后激進時代的建筑筆記》,朱亦民,同濟大學出版社,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