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PUA問題不僅影響行為人和受害者的身體和精神健康,還會危害社會秩序和公共安全。基于PUA真實案例運用情景分析方法研究不同類型PUA的行為模式和特征手段以及PUA問題的形成邏輯,發現PUA有外生型PUA和內源型PUA兩種類型,在個體層面,外生型PUA的形成主要是源于市場供需錯位,而內源型PUA的形成則主要是自身心理問題促發;在社會層面,PUA的形成主要與相關法律制度不完善、被害識別困難、社會支持缺失和宣傳教育不足等有關。
關鍵詞:治安管理;PUA;行為特征;形成邏輯;情景分析;識別預防
中圖分類號:D924.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8-0038-07
A Study of the Behavioral Features of PUA and Its Generative Logic Based on Scenario Analysis
Wang Jiayue1,2Zhang Yuling1
(1. School of Public Security; 2. Research Center for Emergency Policing, People’s Public Security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38)
Abstract: PUA issues not only affect the physical and mental health of perpetrators and victims but also do harm to social order and public safety. Based on scenario analysis of some PUA cases in reality, this study explores the behavioral pattern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different types of PUA, as well as the generative logic of PUA issues. It is found that there are two types of PUA: exogenous PUA and endogenous PUA. On an individual level, exogenous PUA mainly arises from market supply-demand mismatches, while endogenous PUA is mainly triggered by psychological issues. On a societal level, the formation of PUA is mainly related to imperfect laws and regulations, difficulties in identifying victims, lack of social support, and insufficient publicity and education.
Keywords: security administration; PUA; behavioral feature; generative logic; scenario analysis; identification and prevention
2019年10月9日,北京大學法學院大三學生包麗(化名)在北京市某賓館服藥自殺。證據指出,包麗自殺與包麗男友牟林翰的精神折磨有著緊密聯系。北大包麗自殺案使人們聯想起在2018年5月名為“享妞軍團”的PUA組織被曝光的事件,導致PUA相關話題再次引爆網絡。許多學者開始從法律、倫理、犯罪文化、心理學和語言學等角度研究PUA問題[1-5],主要集中于PUA的法律定性和PUA問題的治理,但對于PUA的行為特征及識別防范的研究較少。本文采用情景分析方法,從兩性互動過程的分析出發,從微觀層面研究PUA的行為模式、特征手段和形成邏輯,以期對PUA的識別防范提供理論支撐,從而最大限度地保護潛在PUA受害者的生命和財產安全。
一、PUA現狀分析
PUA,全稱為Pick-up Artist,原意是“搭訕藝術家”。隨著PUA文化的發展和演變,PUA的詞義不斷變遷、擴大,兼具了名詞和動詞屬性。國內傾向于將PUA理解為一種受過系統課程培訓,通過一系列手段捕獲異性芳心,最終與異性發生性關系、獲取財產的行為。但接受系統培訓不是定義PUA的必要限定條件。因此,PUA是指,以發生性關系、獲得財產、變態體驗等為目的,在親密關系中使用心理操縱手段,使對方現實檢驗能力和自我認知能力下降,從而加深對行為者依賴的行為。THE GAME的作者尼爾·施特勞斯將戀愛比作一場狩獵游戲,PUA行為人和行為實施對象的關系就像獵人與獵物。
(一)當前PUA的嚴峻形勢
PUA是20世紀60年代后性解放運動的產物,主要用于幫助社交能力欠缺的適齡單身群體更好地與異性展開交流并提升好感。2008年,PUA文化由海外留學生群體傳入國內,開啟本土化改造歷程。PUA行業與互聯網深度結合,發展勢頭迅猛。統計顯示,截至2018年5月22日,泡學網中PUA發展會員數量達到182.3萬人。時至今日,PUA課程的宣傳教育資料中已經有許多違反公序良俗的非法內容,包括一夜“速推”、迷奸偷拍、自尊摧毀、情感虐待、榨取財產、身體烙印、鼓勵自殺、傳播艾滋病等。“浪跡情感”團隊作為PUA行業曾經的代表,該團隊導師使用“炮圖”進行宣傳招生,甚至為顯示實戰能力,曾直播在夜店從搭訕到“打炮”的全過程。“浪跡情感”團隊導師還在培訓課程中教授學員如何迅速征服女性,甚至稱必要時可以“霸王硬上弓”。
北大包麗自殺案發生后,許多PUA受害者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遭遇和包麗類似,紛紛在網絡平臺上曝光自己被PUA的經歷。因為PUA行為發生在公權力難以觸及的私人領域中,精神控制手段在形式上被親密關系掩蓋,所以PUA行為具有高隱秘性、難識別性、高利益相關性的特點,未被曝光的PUA受害者數量很可能更加龐大,公共安全和社會秩序面臨著不容忽視的威脅。
(二)PUA問題的危害
PUA所造成的危害具有對象范圍廣、影響層次多的特點。PUA問題的危害指向的對象不僅限于受害者,還有行為人自身和整個社會環境;PUA問題的影響層次不僅限于行為人和受害者的身體和精神,還有公共安全、社會秩序和公眾婚戀觀。
1.PUA問題對受害者的危害
受害者受到PUA的危害是多方面的。危害的根本是自尊體系的逐漸瓦解,導致連鎖反應,使受害者陷入自我懷疑,對行為人依賴加深,變得畏縮內向、意志消沉、自暴自棄,社會功能逐漸失調,引發精神疾病,產生自殘自殺傾向或走向犯罪。
自我效能感缺失和自我價值否定幾乎是每一個受害者所共有的表現。受害者由于沒有在過去的人生經歷中形成強大的自我效能感,且自我評價主要使用外部評價體系,自我效能感會隨著行為人評價的降低而降低。由于自尊體系的崩塌,受害者會陷入自我懷疑,格外在意行為人的情緒和肯定,回避與他人交往,在學業、工作等方面表現逐漸下滑,甚至染上酗酒、吸毒等惡習。行為人逐漸成為受害者近乎唯一的依靠和權威。
現實檢驗能力和自我認知能力的下降是PUA受害者的另一個典型表現。根據認知失調理論,人有一種促使自己對客體保持認知和行為一致的內驅力。受害者的行為,即“選擇與行為人發展親密關系正在使我的狀況變得越來越糟糕”,和受害者先前對愛情的美好期待和對自我的正面認知產生分歧,進而推斷出一個對立的認知,即“這自始至終都是我的錯誤導致的”,于是產生認知和行為不一致的強烈失調感。部分受害者為親密關系付出和犧牲過多,且無力改變現狀,為減弱或消除失調感,轉而改變自己的認知,例如“因為我愛他”“他對于我而言是特殊的”“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事”,以合理化先前的行為,導致自我認知能力和現實檢驗能力降低。而受害者一般對此心理活動過程缺乏明確的意識。
多數受害者在經歷PUA后會產生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由于認知失調,受害者時常會處于矛盾與分裂中,產生憤怒情緒,但無法認知憤怒情緒產生的真實原因。在多數情況下,因為行為人是受害者少有的依靠,也是愛自己的人,受害者無法將攻擊性指向行為人,轉而將攻擊性指向自己,產生躁郁情緒和自殘、自殺傾向;少數情況下,受害者產生懷疑、敵視和厭惡男性的情緒,將攻擊性指向行為人;極端情況下,受害者攻擊性指向的目標是泛化的男性。
2.PUA問題對社會公共安全的危害
PUA問題會直接或間接地提高違法犯罪的發生率。PUA文化通過與互聯網的深度融合,使淫穢色情、物化異性、教唆違法犯罪等違規違法信息跨區域快速傳播,并逐漸形成一個完整的違法犯罪產業。根據反不良PUA公益組織“小紅帽”的創始人孔唯唯的調查數據顯示,學習PUA的群體主要是適齡單身青年,15歲至24歲占比達56%[6]。在以推倒、欺騙、玩弄、榨取異性為榮的網絡群組氛圍中,尚未形成穩定價值觀和婚戀觀的青年人群思想極易被PUA文化所影響。而適齡單身青年一旦開始嘗試PUA,往往將導致心理和行為模式發生近乎不可逆的扭曲。從一開始享受和一個更好的異性交往,享受對方為自己付出,到享受掌握對方的秘密和弱點,漸漸演化為享受摧毀原本美好異性的過程,享受操控他人的行為甚至生死的感覺,享受他人為了自己自殘、自殺的快感。PUA行為人為滿足不斷膨脹的控制欲望和逐漸扭曲的變態心理,會呈現出犯罪周期不斷縮短、犯罪手段不斷趨向極端化、社會危害性不斷增大的特點。
二、數據與方法
(一)案例介紹
本文收集整理了30個國內外發生的真實案件,包括相關的學術論文、新聞報道、受害者本人回憶等資料。其中國外案例數為3例,國內案例數為27例;女性受害者人數為26人,男性受害者人數為4人,如圖1所示。
根據PUA成因的不同,可將其分為外生型PUA和內源型PUA兩種類型。外生型PUA是接受過PUA系統課程的培訓,并付諸實踐的PUA類型,如泡學網的劉念、壞男孩學院的巫家民、浪跡情感的王環宇等。內源型PUA是從未接受過PUA系統課程的培訓,僅按照自身成長環境所形成的處理人際關系的模式,就可以在親密關系中使用心理操縱手段獲得性或財產等目的的PUA類型,北大包麗自殺案中的牟林翰、“宇芽”被家暴案中的“沱沱的風魔教”、波士頓學院Urtula跳樓自殺案中的You、英國Sally殺夫案中的Richard就屬此類。本文所分析的案例中,外生型PUA案例有7例,內源型PUA的案例有23例,如圖2所示。
(二)數據分析
通過互聯網、學術信息數據庫、新聞報道等,收集國內外發生的PUA案例,包括案例的詳細描述、受害者的回憶等,運用情景分析法提取案例的情景要素,包括發生時間、發生地點、涉案人物及社會關系、個體特征、施害者接觸受害者的途徑、實施PUA的目的、實施PUA使用的特征手段等,基于此運用分類分析、描述性統計分析方法分析外生型PUA和內源型PUA的行為模式、特征手段及形成邏輯。
三、PUA的行為模式
通過案例分析,發現PUA有多種行為模式,主要表現為接觸受害者的途徑和實施PUA的目的等方面的不同。根據接觸潛在受害者的途徑可分為通過移動社交平臺、通過酒吧和夜店等娛樂場所以及通過或選擇熟人3種,如表1所示。可以看出內源型PUA的案例中,60.9%的案例是通過熟人接觸潛在受害者或者甚至是將熟人作為潛在受害者,39.1%的案例是通過移動社交平臺接觸潛在受害者的,而不會通過酒吧、夜店等娛樂場所接觸潛在受害者。與之不同的是,外生型PUA則不會通過熟人接觸潛在受害者或將熟人作為實施對象,外生型PUA主要是通過移動社交平臺接觸潛在受害者,占比達85.7%;其次是通過酒吧、夜店等娛樂場所接觸潛在受害者,占比為14.3%。
根據PUA的實施目的可以分為謀取錢財、“出軌”、建立婚姻關系和復合型等四種,如表2所示。內源型PUA的案例中,實施目的僅為謀取錢財的有4例,僅“出軌”的8例,僅建立婚姻關系的4例;實施目的屬于復合型的7例,包括既謀取錢財又“出軌”的3例,既“出軌”又建立婚姻關系的4例,既謀取錢財又建立婚姻關系的2例,三者皆有的1例。可以看出內源型PUA的實施目的多樣,既有單一型目的,也有復合型目的,其中單一型目的占比達69.6%,復合型目的占比30.4%。對于單一型目的PUA案例中,以謀取錢財和以建立婚姻關系作為PUA的實施目的的案例占比相同,是以“出軌”作為實施目的的案例數的一半。內源型PUA的行為周期多為數月至數年。外生型PUA的案例中,實施目的為僅“出軌”的有5例,實施目的為復合型的為2例,為謀取錢財和“出軌”兩種目的的復合。可以看出外生型PUA不會僅僅是為了謀取錢財或者僅僅為了建立婚姻關系而實施PUA行為,一般是以“出軌”作為主要目的,行為周期多為數日至數周。
根據上述的分析,發現外生型PUA和內源型PUA具有相對穩定的行為模式,且二者的行為模式存在顯著區別,可以作為PUA行為識別的關鍵要素。
(一)外生型PUA的騙財騙色傾向
外生型PUA的主要目的是快速與更多的異性發生性關系,具體特征是行為周期短、行為實施對象多、“出軌”率高和具有享樂主義傾向。由于行為具有欺騙性質,外生型PUA高度依賴移動社交平臺和娛樂場所接觸潛在的受害者,且幾乎不會選擇熟人作為目標。外生型PUA通過使用特定話術和實施特定行為,收集反饋的信號快速篩選合適的目標,評判戀愛所在階段和“速推”難易程度。外生型PUA通常不會與受害者建立長期穩定的親密關系或婚姻關系,謀取錢財的行為多發生在首次發生性關系后或提出分手前。外生型PUA通常會同時選擇多個行為實施對象作為目標,因此往往會同時存在多個親密關系,或在一個親密關系尚未結束時,另一個新的親密關系已經開始。
(二)內源型PUA的精神控制傾向
內源型PUA的實施目的多樣,隱蔽性高,部分內源型PUA甚至認為自己的親密關系是正常的,但具有較強的精神控制傾向。與外生型PUA不同,內源型PUA相對而言,較少通過移動社交平臺接觸潛在受害者,多會選擇身邊熟人作為目標,甚至會與受害者建立婚姻關系,在形式上更具迷惑性、欺騙性。由于行為周期較長,且行為實施對象相對單一,內源型PUA使用心理操縱手段施加的影響更深入、徹底。盡管在數據上顯示,內源型PUA謀取錢財行為的發生率較外生型PUA高,但大多不具有欺騙性質,而是行為精神控制受害者所形成的供養關系的結果。
四、PUA的特征手段
根據PUA的行為表現及影響,PUA特征手段可分為虛擬人設、價值否定和感受否定、關系封鎖和誘使投入四種,PUA行為人一切手段的根本目的是逐步形成親密關系中的地位差距感,消滅受害者的獨立自主意志,使受害者無法離開自己,實現完全控制,以獲得性和財產、享受變態的情緒體驗。
本文所分析的內源型PUA的案例中,使用虛擬人設手段的案例有6例,使用價值否定和感受否定手段的有16例,使用關系封鎖手段的10例,使用誘使投入手段的15例,四種手段的占比分別為26.1%、69.6%、43.5%、65.2%,如表3所示。而外生型PUA案例中,所有案例的PUA行為人都使用了虛擬人設手段,85.7%的PUA行為人使用了價值否定和感受否定手段、誘使投入手段,兩種手段的使用頻率相同,使用關系封鎖手段的頻率較低,僅有1例中使用了關系封鎖手段。綜合上述分析還可以看出,不論是內源型PUA還是外生型PUA,其行為人使用價值否定和感受否定、誘使投入兩種手段的頻率都較高;虛擬人設手段是外生型PUA一定會使用的手段,而內源型PUA使用率較低。不同類型PUA行為人使用的手段存在較大差異,與其接觸受害者的途徑、PUA行為實施目的等因素有關。
(一)虛擬人設
頗具代表性的“五步陷阱法”的第一步——好奇陷阱,是幾乎每一個外生型PUA都會使用的樹立權威的典型方式。好奇陷阱,即針對具體異性建立特定人物設定,比如總裁、高級白領、浪子等,以吸引潛在的受害者。由于身份信息、家庭地址、財產狀況、個人經歷等多是虛假的,外生型PUA會避免讓受害者接觸其核心社交圈,而是選擇網絡群組的PUA學員、導師扮演自己的“朋友”,以免讓受害者產生懷疑。
內源型PUA接觸潛在受害者的途徑同外生型PUA相比,具有顯著區別,前者多是通過常規途徑接觸潛在受害者,后者多是通過“陌陌”“探探”“伊對”“Soul”等移動社交平臺或酒吧、夜店等娛樂場所接觸潛在受害者。由于信息透明度相對較高,內源性PUA不便使用虛擬人設手段,手段使用率較外生型PUA低,僅為26.1%。但是,內源型PUA會退而求其次,突出強調自己具有優勢的某一方面或某幾方面,比如吹噓自己“家境好”“收入高”“有才華”“留過學”“具有異性吸引力”等。
(二)價值否定和感受否定
價值否定和感受否定是PUA的典型手段,綜合使用率超過七成。外生型PUA一般使用建立并撕毀契約的手段,先誘導受害者達成承諾,再伺機毀約,使受害者認為是由于自身過錯導致失去本應得到的東西,從而加深對行為人的依賴。此時,行為人再放大受害者的過錯,否定受害者的價值和感受,形成地位差距感。部分內源型PUA也會本能地使用這種權力型投射性認同的手段,誘導受害者以一種限定的方式作出反應,以強化對受害者的精神控制。
就內源型PUA而言,價值否定和感受否定的實質是一種補償型的心理防御機制。當受害者覺察或表達自我價值時,行為人會對受害者進行防御性貶低;當受害者的缺點、錯誤被知曉后,行為人會對受害者進行報復性貶低。感受否定、忽視常表現于熱戀期結束后,行為多表現為質疑、忽視受害者的感受,欺騙或強迫受害者做不喜歡的事。
(三)關系封鎖
根據案例數據,外生型PUA使用關系封鎖手段的比例較低,僅占14.3%;內源型PUA使用關系封鎖手段的比例較高,達到43.5%。關系封鎖手段的具體表現多為,假借愛對方、害怕失去對方或互相監督的名義,限制受害者與異性朋友,甚至同性朋友和父母的正常溝通交流。部分受害者甚至沒有自己個人的通訊工具。行為人使用關系封鎖手段的目的是,通過地理隔離、信息封鎖和情感孤立,使自己成為受害者唯一的信息來源和情感依靠,最終牢牢控制受害者。
(四)誘使投入
羅伯特·西奧迪尼曾提出影響力的互惠原則,即“要是人家給了我們什么好處,我們應當盡量以類似的方式回報”[7]。互惠原則,是信任、合作的基礎,奉行互惠原則近乎是我們人類的本能。PUA也利用了這一點。案例數據顯示,超過六成的PUA行為人曾使用互惠原則,強調自己的付出與犧牲,以激發受害者的不平衡感、愧疚感,進而要求不對等的回報。有時,行為人不會主動提出結束親密關系,而是給出一些反饋信號使受害者認為是因為自己的原因導致雙方感情變淡。受害者為維護親密關系的表面平衡不斷投入感情資源、物質資源和性資源,甚至使行為人掌握自己的秘密和弱點,導致沉沒成本逐漸增大。而隨著沉沒成本的逐漸增大,受害者的自我認知能力和現實檢驗能力都會下降,最終喪失理智,被捆綁在親密關系中。
五、PUA問題的形成邏輯
PUA問題的形成受多重因素的影響,既有內部的、個體層面的因素,也有外部的、社會治理層面的因素。在個體層面,外生型PUA的形成主要是源于市場供需錯位,而內源型PUA的形成則主要是自身心理問題促發。在社會層面,PUA的形成主要與相關法律制度不完善、被害識別困難、社會支持缺失和宣傳教育不足等有關。
(一)個體層面PUA問題的致因分析
在個體層面,外生型PUA與內源型PUA的形成邏輯有顯著區別,前者與我國PUA行業的發展歷程具有緊密聯系,而后者與行為人自身的成長環境具有緊密聯系。
1.外生型PUA的市場性成因
改革開放后,受興起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西方性解放思潮影響,我國的80后、90后逐漸摒棄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代表的傳統婚戀觀,開始主動追求婚戀自由。因我國男女比例失調加劇、婚姻成本過高、社會工作壓力大等多方面因素的存在,我國適婚年齡單身群體不斷擴大[8]。2008年,海外PUA思想傳入我國,部分PUA團隊打出諸如“只要方法用對,沒有把不到的妹”“通向愛情的捷徑”這樣的宣傳口號,抓住了廣大單身青年群體渴望與心儀對象確立親密關系的心理需求,得以蓬勃發展。然而,在缺少市場監管的惡性競爭環境下,許多PUA團隊逐漸喪失應有的行業自覺和自律。以“泡學網”“壞男孩學院”“浪跡情感”為代表,PUA團隊按照類似傳銷組織的形式快速發展。在商業利益的驅使下,部分PUA團隊為博人眼球,使招生、培訓內容不斷突破下限,比如實戰直播、“包裝—撩妹—上床”一站式服務等。在“劣幣驅逐良幣”的負面效應下,PUA的目的、手段和影響皆背離初衷,呈現出物化異性、支配異性的特點。一部分適齡單身人群在購買并學習PUA課程后,被不良PUA思想洗腦,成為外生型PUA。
2.內源型PUA的病理性成因
內源型PUA的多具有自戀型人格障礙傾向和較為偏激的支配型人格。根據全能自戀理論和自體心理學理論,由于幼年時期,行為人的需要沒有得到養育者及時、準確的回應,缺少養育者的共情同調,認為外部環境是充滿敵意的,導致行為人沒有建立起健康、完善的自體功能。成年后,行為人依然具有全能自戀傾向,缺少自知之明,會將他人,尤其是關系親密的人,視為自體客體來使用。這種將他人視為自體客體的過程實質上是一種自我的延伸,沒有將他人視為有獨立意志和情緒情感的人,因而傾向于控制他人,同時難以感受他人的情緒。
內源型PUA的自戀和安全感是建立在掌控感和確定性的基礎上的。行為人的自我價值感與外在條件緊密捆綁,一旦外部環境不能及時、準確地回應行為人的需要,便會產生強烈的無助感和不安全感。當受害者覺察或表達自我價值時,行為人常通過貶低他人以克服失控帶來的不安全感。當受害者提出分手時,強烈的羞辱感、失控感、無助感使行為人常表現為極力挽留,甚至以自殺相逼。但感情復合后,行為人常會報復性貶低對方,以彌補自戀遭受打擊帶來的羞辱感。當行為人被指出錯誤時,傾向于外部歸因,常表現為自戀性暴怒。
(二)社會層面PUA問題的致因分析
深入分析不同類型PUA的成因,再延伸至相關法律制度、行業監管、公民意識、社會救助資源、宣傳教育系統等領域,探討PUA問題在社會層面的致因。
1.法律存有漏洞
目前,應用于實際工作中的法律條文主要是《網絡安全法》第四十六條、《電子商務法》第三十八條和《治安管理處罰法》第四十二條第六款。公安機關可依法對情感教育網站發布教授PUA內容、未對網站內PUA導師進行資質審核、散布私密視頻的行為進行打擊。《刑法》和《反家庭暴力法》看似有權管轄PUA問題,但實則存有漏洞,無法有效保護受害者的合法權益。
PUA問題涉及《刑法》中詐騙、強奸、非法拘禁、故意傷害、故意殺人、傳授犯罪方法等多項犯罪。然而,在司法實踐中,許多PUA行為是否應當由法律規范、是否構成犯罪,在學術界尚存有較大爭議。比如,結婚后騙取財產再離婚的行為是否成立詐騙罪,教唆他人自殘自殺的行為是否成立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等。因此,PUA行為在刑法領域實質上難以受到約束,行為人往往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
《反家庭暴力法》規定,以經常性謾罵、恐嚇等方式實施的精神侵害行為屬于家庭暴力,但相關司法解釋沒有對精神侵害行為進行明確界定,且缺少證明標準,導致法律實施無法落到實處。《反家庭暴力法》的適用范圍僅限于家庭關系和共同生活的人之間,沒有延伸到親密關系。因此,如果受害者不能證明自己與行為人的夫妻關系或共居人關系,則難以維權。
2.行業監管缺位
目前,情感教育行業處于一個無行業協會、無行業準入制度、無導師資格考試制度、無標準化工作流程的“四無”階段。由于對情感教育行業缺乏監管,PUA團隊內部管理混亂不堪。部分PUA團隊為賺取巨額利益,無底線使用非法手段,虛假宣傳、過度承諾、尋找妓女配合、“炮圖”營銷、泄露女性隱私、講授極端案例等問題層出不窮。一方面,名不副實的PUA課程侵害學員的消費者權益,如于毅訴南京尋愛文化藝術培訓有限公司一案。另一方面,PUA學員在互相攀比快“速推”倒更多女性的小圈子文化中,導致婚戀觀和價值觀被嚴重扭曲,給潛在受害者帶來危害,如在《和陌生人說話》第二季第二集中接受采訪的林晨(化名)。
3.被害識別困難
PUA發生在親密關系中,是公權力難以觸及的私人領域,具有隱秘性的特點。因此,受害者第一意識異常重要,往往是早期干預的起點。然而,PUA行為呈現出顯著的自我識別率低、他人識別率低和識別時間晚的特點。在本文分析的30例PUA案例中,僅有17例受害者識別到自己被PUA,其中8例受害者屬于自我識別,9例是在親人、朋友的反復勸說下意識到自己被PUA,8例是在親密關系結束后因某一契機識別自己被PUA,如表4所示。
表4受害者被害識別類型表
識別類型自我識別在親人、朋友的幫助下識別案例數8例9例識別類型事中識別事后識別未能識別案例數9例8例13例由于被害識別困難,一方面,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民事責任的風險較低,從理性人的角度看,其投入產出比偏高,無形中強化了行為人的作案動機;另一方面,受害者難以獲得社會支持和親人、朋友的幫助,導致遲遲無法擺脫PUA所帶來的危害,最終發生惡性案件或自殘自殺等嚴重后果。
4.社會支持缺失
在理論上,應對PUA問題的社會支持系統應當包括公安司法系統、醫療衛生系統、社區服務系統等正式支持網絡,也包括親人、朋友、鄰居等非正式支持網絡。但實際上,應對PUA問題的社會支持系統沒能發揮應有的作用,導致早期識別與早期干預工作無法順利開展。在案例中,多數PUA受害者會優先選擇尋求非正式支持網絡中的親人、朋友的幫助。然而,受害者的親人、朋友對PUA問題認識不足,且多憑借經驗和直覺判斷、分析。在受害者與行為人發生首次性關系、確立婚姻關系或懷孕生子后,受害者的親人、朋友往往會采取“勸和不勸離”的態度,甚至為了親密關系的表面和諧與完整,要求受害者持續忍讓。這非但沒有保護受害者的合法權益,反而成為了PUA行為人的實質幫兇。
正式支持網絡則存在實體資源和人力資源缺失、工作人員專業能力不足、部門聯動不力等問題。正式支持網絡缺少提供臨時生活幫助的庇護所和心理咨詢室等設施,缺少專業的社工、心理咨詢師隊伍,缺少科學有效的識別方案,常將PUA類案件當作家庭糾紛或經濟糾紛處理,在醫院診療、法律援助、心理治療和社區工作等方面均無特殊服務,常導致錯過了最佳的識別和干預時機。
5.宣傳教育不足
PUA在意識形態方面的成因是男女社會地位的不平等和性教育的缺失,簡言之是缺乏宣傳教育的積極引導。受舊社會父權制思想根深蒂固的影響,我國在男女平等問題上仍有待提高。根據世界經濟論壇的《2021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9],在153個國家及地區中,中國排在107位。性別差距所帶來的社會地位不平等,在親密關系中形成了地位差距感,在PUA文化中呈現出物化女性、支配女性的畸形傾向,導致絕大多數的PUA受害者是女性。
以宋明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為代表的性禁錮觀對當代社會影響廣泛,社會公眾對性普遍持保守態度,導致我國性教育普及遇到較大阻力。《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十三條規定,學校應當在學生中,以符合受教育者特征的適當方式,有計劃地開展生理衛生教育、青春期教育或者性健康教育。但是,2008年教育部印發的《中小學健康教育指導綱要》規定,學校可靈活安排健康教育教學課時。這種“靈活安排”使性教育實施難以形成有效監管,實質上學校可不必硬性推行性教育課程。性教育的缺失一方面導致大量適齡單身群體轉而通過互聯網自學性知識,進而可能接觸PUA課程,成為PUA學員;另一方面則導致許多PUA受害者缺乏健康的婚戀觀,渴望通過婚姻實現階層飛越,給了行為人可乘之機。
六、結束語
鑒于PUA問題的復雜性與危害性,構建有效的預防和應對體系勢在必行。本文運用情景分析法深入剖析了PUA的行為模式與特征手段,基于此從個體和社會層面搭建了PUA的形成邏輯。研究結果表明,PUA有外生型與內源型兩種。在個體層面,外生型PUA多由市場供需錯位所引發,而內源型PUA的產生則多源于自身的心理問題;在社會層面,PUA的形成與相關法律制度不完善、被害識別困難、社會支持缺失以及宣傳教育不足等因素密切相關。未來,可通過完善相關法律制度、優化識別與干預機制、強化社會支持體系、加強宣傳教育力度實現PUA行為的早期識別和干預,以期遏制PUA對個體和社會的負面影響,促進社會和諧穩定,增強公眾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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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嘉悅(1993—),女,漢族,山西忻州人,博士,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治安學院副教授、應急警務研究中心研究員,研究方向為社會治理、治安管理、風險管理。
張譽齡(1998—),男,漢族,湖北荊門人,單位為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治安學院,研究方向為治安管理。
(責任編輯:趙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