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做中國哲學》的思考

摘要：中山大學哲學系陳少明教授所作的《做中國哲學》一書是討論如何做出有中國特色哲學的方法論書籍，該書涉及對中國哲學史研究范例的論析、對比較哲學方法的論述、對思想史事件的解讀、對當代中國學術經驗的定位等，對此書的研究層出不窮，陳少明教授本人也不斷做出反思回答。圍繞“想象的邏輯”一章展開論述，指出加入心理學角度的推導或許能與生活經驗的理解更加緊密，提出作為一個哲學學生對此部分的思考。

關鍵詞：陳少明；《做中國哲學》；方法論；心理學

中圖分類號：B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8-0157-04

Reflections on Doing Chinese Philosophy

—Focusing on the “Logic of Imagination”

Zhu Fangyi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Abstract： The book Doing Chinese Philosophy by Professor Chen Shaoming from the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at Sun Yat-sen University is a methodological work discussing how to create Chinese philosoph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he book delves into the analysis of paradigms in Chinese philosophy research， elaborates on comparative philosophy methods， interprets intellectual history events， and positions contemporary Chinese academic experiences. Research on this book is ongoing， and Professor Chen Shaoming himself continues to reflect and respond to it.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chapter of “logic of imagination”， pointing out that the derivation of adding psychological perspectives may be closer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life experience.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as a philosophy student， also puts forwards her reflections on this chapter.

Keywords： Chen Shaoming; Doing Chinese Philosophy; methodology; psychology

自陳少明教授《做中國哲學》一書于2015年出版后，中國哲學學界刮起了一股探討“做中國哲學”的風潮，涉及中國哲學、中西比較哲學、西方分析哲學等領域。陳少明教授2019年在《“做中國哲學”再思考》一文中強調：“‘中國哲學’概念指體現中國文化精神或經驗的哲學。……致力于古典思想與現代生活經驗的溝通。它不主張以形上學為研究前提，接受方法運用的多樣性，同時倡導想象力的培養與運用。相關方案避免將中國哲學變成爭奪對價值理想壟斷表達的狹隘途徑，力圖展望一個思想豐富、前景廣闊的哲學論域。”［1］2022年，他進一步指出，“把‘做’當作一個過程，即不是以構成某種概念知識為目的，而是展示思考、探討意義的過程。”［2］為此，學界延展出相關話題。中國人民大學溫海明教授、魯龍勝博士生從中西比較哲學角度出發，指出《做中國哲學》一書“建構起了中國道器結構形上學”［3］。中山大學陳立勝教授站在世界哲學角度指出：“立足于當下生活世界經驗，面向我們生存的問題，以說理的方式，創造性地運用中國哲學智慧給出有‘服力’的方案，在這種意義上的‘做中國哲學’也就是‘做世界哲學’。”［4］中山大學楊海文教授指出，“做中國哲學”不可忽視三種“經典”意識，一是“格局”，二是“做學問必選一典籍為基礎而精熟之”，三是“必須讀第一流著作”［5］，從學術格局、版本學、文獻學角度對“做中國哲學”提出了要求。如何理解《做中國哲學》所言，是當下中國哲學的學習者應當重視的部分。

一、我所理解的《做中國哲學》

原清華大學新雅書院院長甘陽教授在本書“緣起”中提到一個觀點，即近百年來中國人幾乎都用西方觀點看世界，認為西方的理論在全球普遍適用，以此來“裁剪”中國的東西。甘陽教授指出：“中國思想學術文化成熟的標志在于中國文明主體性之獨立立場的日漸成熟，這種立場將促使中國人以自己的頭腦去研究、分析、判斷西方的各種理論，拒絕人云亦云，拒絕跟風趕時髦。”［6］6一方面，中國人要明白自身文化所賦予的獨特性與西方文明的非普遍性，拒絕“拿來主義”；另一方面，在對西方文化的認識上，要改變近代以來急功近利的實用心態，21世紀的中國人應以從容不迫、博大寬廣的胸襟重新認識西方、認識世界、認識中國與世界的關系。甘陽教授的說法為做中國哲學研究指出了一條不同于近代以西解中、以中解西的道路，字里行間體現的是中國文明面對世界的“底氣”，是著眼于如何根植于本土文化理解本土哲學，并以平等的姿態包容、認識世界哲學多樣性的嘗試；是著眼于不斷反思中國哲學是什么、中國哲學與世界哲學關系的努力。為此，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需要貫穿一個問題意識——“重新認識中國、重新認識西方，重新認識古典，重新認識現代”［6］4。陳少明教授的《做中國哲學》一書立足于解決“中國經典如何跨越到其他文化”［7］1的問題，正是對甘陽教授倡導的以寬廣胸懷重新認識中國與世界關系的響應。

為了實現中國經典跨越到其他文化，本書提到首先要解決幾個問題。一是關于“什么叫‘走向世界’或‘登場’？”［7］2的問題。眾所周知，當今中國文明走向世界的方法，是抓住一切機會對世界宣揚、翻譯中國文明，讓世界認可中國文明的存在。為此，我們還仿造西方的學科設置創造了“中國哲學”學科，不止用西方哲學的理論注釋經典，也用白話文翻譯經典古文，再用外文翻譯一遍，造就了作者口中的“翻譯時代”。但這類做法忽視了一點，即文明背后的哲學，只有在對人的社會生活經驗有幫助時才會受到重視。因此，讓中國文明走向世界的正確方式應是結合當今社會經驗理解、解釋中國文明，讓世界看到中國文明對經驗指導的獨特性，意識到翻譯中國文明的必要性。二是關于“經典是否在現代中國仍有活力？”［7］3的問題。作者的回答是肯定的，提出關鍵在于對經典的研究既不能局限于傳統的注疏方式，也不能偏于西方的格義之學，而是在體會生活中不斷反思、思考經典與古今之間的聯系，發展出建立在生活經驗之上的詮釋學。三是關于“經典思想如何從傳統的注疏之學，轉變為中國哲學史研究”［7］4的問題。作者指出，只有致力于“做哲學”［7］5，在貼近文本的基礎上通過識人、說事、觀物等途徑理解經典世界，再加上探討古人討論的意識經驗才能實現。不采用西方哲學存在論、認識論等做哲學的方式，而是同時運用文本、經驗、想象力與推理“去做中國哲學”［7］6。值得注意的是，“做中國哲學”的目的并非中西對比或為中國文明在世界上謀得一席之地，而是為了“揭示經典與現代生活的關聯”［7］7。

二、對《做中國哲學》之“想象的邏輯”論證方法的思考

陳少明教授曾在課后讓我們對這本書做一些“批評”，找出言論不合理或不正確處，出于對真理的追求，應當努力對此書作出這樣或那樣的“批評”。也許是礙于學識所限，每當讀及此書更多的是拍案叫絕、熱淚盈眶。因此，在這里只能做一些不成熟的補充思考，或許能算得上是一點回應，至于對此書不足之處的“批評”，只能放到今生的學術生涯、人生經歷中不斷反思，直到得出較為滿意的答案時再向陳少明教授請教。

對《做中國哲學》一書的討論，我想選取對我而言觸動最深的板塊——“想象的邏輯：中國哲學的經典例證”，談談自己對論證方法的粗淺思考。該章引言部分十分精煉，“所謂想象的邏輯，不是討論想象的心理學，更非諷刺不合情理的言論，而是研究那種通過情境性（或圖像式）的假設，所呈現的觀念結構。我的重點不在于那些具體的觀點或結論，而是其構思或說論說的方式，目的是加深對哲學論說形態的理解。反思在這里很重要。”［8］204-205對此章的“思想實驗”［8］228方法論我想分兩個層面談論。

第一點，作者開篇即點明并非討論“想象的心理學”，但促使我理解這部分的恰恰是僅有的不成熟的心理學知識。作者列舉了幾個例子，人在“乍見孺子將入于井”［9］232-233中產生憐憫之心的普遍性、莊周夢蝶中莊周與蝶誰為夢之主體的困惑、自相矛盾所展現的看待斗爭經驗的思想立場，作者強調這三個例子雖不具有現實性和絕對意義上的普遍性，但舉出這類“思想實驗”目的在于讓研究哲學的人知道反思、想象和邏輯是三足鼎立缺一不可的。本文僅圍繞“乍見孺子將入于井”進行討論。雖然作者指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的“思想實驗”已經是經過推敲的、精心設計的、能體現最低程度的“善”的例子，我也能明白不必糾結于每一個“思想實驗”在心理學上的展現是否合理的問題。可當我在課下與學生討論時，學生陷入了對是否“皆有怵惕惻隱之心”［9］232-233的疑惑，提出也許只會產生恐懼、漠然的情感。雖然這類疑惑不夠“普遍”，但對這部分的疑惑似乎是不能回避的，也許還真能從心理學角度解答。在心理學上，人常產生的情緒包括恐懼、羞恥、失落、悲傷，通常人們對這幾種情緒是忽視的或無法意識的，憐憫之情則隱含在其中。人能直觀感受到不舒適，可這種不舒適感源自什么情緒，為什么會有這種情緒卻很少被反思。

對于“乍見孺子將入于井”，與陳少明教授關注論證方法、生活經驗背后的哲學反思不同。日常爭論更多的可能是人是否能在最大普遍性上產生憐憫之情，在腦海中想象一番不可否認地會發出類似于“呀”的驚嘆，對這種感嘆背后的情緒進行追問，能追問出幾種情緒：或是一瞬間愣在原地的驚愕，或是條件反射伸手撲救的憐憫，或是擔心自身安危的恐懼，進一步也許還會產生解救失敗的悲傷、失落，解救成功的喜悅、慶幸。不排除部分人在遭遇一些變動后或者源自萬物皆有定數觀念下，呈現出面對意外危及生命時的漠然。可對為什么會漠然？為什么會憐憫？繼續追問下去則繞不開恐懼、羞恥、失落、悲傷這四種人類所共有的情緒。進一步追問，為什么會產生這四種情緒？恰恰是由于人性中最普遍的“善”受到觸動后產生的，那些言稱不會產生任何上述四類情緒的情況幾乎是不存在的。因此，從心理學的角度也許能更好地回擊對“乍見孺子將入于井”中產生憐憫之情的“思想實驗”持反對態度的懷疑者，或者說，通過對人的情緒追述背后緣由，更能論證在“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產生的情緒中所含有的人性最純粹、最低度的“善”。

同時，這既然是孟子基于當時生活經驗所設計的場景，那么不應直接用于解釋當下的經驗，而是用于幫助我們反思和開拓。當今，救人反被碰瓷的現象令人們對見義勇為等善行敬而遠之，不少人對失足落水、老人摔倒的第一反應甚至所有反應幾乎都被恐懼占領，憐憫之情開始微乎其微，即便救人后也會有一種恐懼擔憂，這實在是當下國內獨特的普遍社會現象。關于“老人究竟能不能扶”的問題在孟子的年代也許同樣存在，只是并未被便捷的信息渠道揭露出來，或者并非最普遍的經驗現象，所以未被孟子選中。正如上文所說，追問當今人們這種恐懼、不安背后的原因，其實也是能回到孟子指出的以憐憫之情為表象的人性的“善”的。“恐懼”來源于欺騙，欺騙源自利用，是來自人性最根本的“善”所表現出的自我對生命體的珍視，與此同時伴隨著對道德淪喪的失落和對自我情感與自身利益受到傷害的悲傷、憤怒。可見，不管情緒表象如何變化，都源于人性“善”之根本性的存在。因此，追述心理活動，某種程度上能使人們連接當今生活經驗與經典生活經驗，更能理解孟子這一“思想實驗”的無法辯駁性，從而將注意力從“思想實驗”和觀念的合理性上轉移到對論證方式的關注上，這也正是想要說的第二點。

第二點，作者指出重點關注“構思或說論說的方式”，那么就有一個疑問：這樣的論證方式是否會滑入“經驗主義”的一端？起初我并未思考這個問題，但有同學指出，不論這樣的“思想實驗”在當時具有何種程度上的普遍性，沒有像馬克思主義哲學那樣建立在深入社會底層經驗基礎上的上升到形而上學層面的反思，是不具有足夠普遍性的。我不否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偉大性和對人類精神指導的普遍性，但在我看來更多的還是用西方哲學的標準“裁剪”中國哲學。經典中的反思與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經驗息息相關，哲學應是能指導人們更好地生活的學問，從反思最常見的生活經驗出發，這何嘗不是“做中國哲學”的一個重要面向。從生活層面來看，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出現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對人際關系的困惑、對人類社會性的疑問，具體而言則是對選擇何種生活方式、如何處理五倫關系及社會關系、成長為一個怎樣的社會人的疑惑等。中西方先哲們都從不同角度作出了解答，有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孔子的“仁者愛人”、孟子的“四端說”、墨子的“非攻兼愛”等。但值得注意的是，過于形而上學的哲學理論往往不能最直接地指導人們處理生活困惑，反而著眼于生活經驗、關注其中的心理活動能做到，通過對直觀感受的剖析發掘背后的問題，在不斷反思中找到解決方法，這種對直觀感受的觀照引起的反思便是哲學在心理層面的顯現。因此，在談到經驗對哲學的重要性時或許可對讀者提出問題，“自己的困惑先哲們是否討論過？是否接受他們的反思和處理方法？此外還能怎么處理？”此番追問下去，便能在當今個人經驗與經典中搭建起橋梁，經驗論證在“做中國哲學”中的重要性就顯現出來了。基于社會經驗的不斷變化，哲學的反思也就無窮無盡了。因此，或許可以說做中國哲學也離不開對基于生活經驗所產生的心理活動的反思和升華。

三、結束語

本書探討“做中國哲學”的方法，“想象的邏輯”一章通過討論經典中生活例證與論述、構思方式，揭示了生活經驗與哲學的緊密關系。本文針對“想象的邏輯”提出了一個佐證法——心理學旁證法。不論作者如何強調此論證并非心理學層面的論證，只關注觀念的結構，但仍有不少讀者陷入困惑，作者認為不需要證明的點也許值得提出論證。人類在情緒和感受上具有不可避免的一致性，這是不受經驗限制的，心理學通過引導人們對直觀感受的觀照、反思，逐步上升到對終極問題的追問，通過剖析“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等經驗背后不可避免的人類普遍經驗，能促動讀者對生活經驗的不斷反思，實現與經典之間的良性互動。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書中不斷強調，本書僅僅是他對“做中國哲學”做“一些方法論的思考”，可見，作者寫作的目的，是讓更多的學人參與到對這一方法可行性和擴展性的討論上，或者是對其他方法的發現、創造上。因而，對于中國哲學研究者重要的應是，理解本書對這種方法的論證過程，反思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方法“做中國哲學”，以及還有什么“做中國哲學”的方法。哲學研究不同于自然科學研究，不能援用前人的研究成果，所有的研究成果只是前人在他的人生經歷中所反思出的哲學而已，只是參考。我們能做的，只能是從頭走過所有前人走過的路，在關注生活經驗及與前人尤其是經典的對話中，不斷反思關于死亡、生命、人性等終極問題，既于現世中更好地生活，同時找到自己通往“做中國哲學“的道路，也許終其一生也不能實現，但只要敢于去“做”，便是一個哲學學生、一個哲學研究者對哲學使命的擔當，我想這也是作者寫作的初衷之一。

參考文獻：

［1］陳少明.“做中國哲學”再思考［J］.哲學動態，2019（9）：33-39.

［2］陳少明.把哲學當作動詞：敬答“做中國哲學”工作坊上的朋友們［J］.現代哲學，2022（3）：132-138.

［3］溫海明，魯龍勝.道器無間：論陳少明“做中國哲學”［J］.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5）：4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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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陳少明.“文化：中國與世界”新論緣起［M］//陳少明，甘陽.做中國哲學：一些方法論的思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

［7］陳少明.自序［M］//陳少明，甘陽.做中國哲學：一些方法論的思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

［8］陳少明.想象的邏輯［M］//陳少明，甘陽.做中國哲學：一些方法論的思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

［9］焦循.孟子正義：卷七·公孫丑上［M］.沈文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

作者簡介：朱芳穎（1995—），女，漢族，四川內江人，中山大學哲學系在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清初經學。

（責任編輯：張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