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與完善

摘要：我國目前的未成年人刑事執行制度，在立法上未能將其從成年人執行制度中獨立出來進而采取差別方式教育和改造未成年人，在實踐中亦存在著諸多問題，如監禁刑的適用率居高不下、未成年犯的分類制度過于簡單、社區矯正的實務操作尚需細化以及犯罪前科的負面影響難以消除等。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執行應采取更為科學的方式，以體現緩和、人道的原則。建議：（一）健全未成年犯的分類制度；（二）豐富監禁刑的執行方式；（三）完善社區矯正制度；（四）建立前科消滅制度；（五）完善未成年人刑事審判工作機制，以期促進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執行制度更加科學化。

關鍵詞：未成年人；犯罪防治；刑事執行制度

中圖分類號：D92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8-0087-04

Reflection and Improvement

—The Scientization of the Criminal Execution System for Minors

Du Wenli1Li Jing2

（1. Beijing Institute of Aeronautical Materials， Beijing 100095; 2. Beijing Police College， Beijing 102202）

Abstract： The current criminal execution system for minors in China has not been separated from the adult system in legislation， making it impossible to educate and reform minors in a different way. In practice， there are also many problems， such as the high rate of incarceration， an overly simplistic classification system for minor offenders， rough community correction operations， and the difficulty in eliminating the negative impact of criminal records. The execution of criminal penalties for minors in China should adopt more scientific methods to reflect the principles of leniency and humanity. In hope of promoting the scientization of the minor criminal execution system in China， the suggestions are put forward： （1） improving the classification system for minor offenders; （2） enriching the implementation methods of incarceration; （3） perfecting the community correction system; （4） establishing a criminal record elimination system; （5） improving the minor criminal trial mechanism.

Keywords： minor; prevention and control of crime; criminal execution system

2024年5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全面加強未成年人司法保護及犯罪防治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該《意見》堅持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原則，積極探索適合未成年人生理、心理特點的審判、工作方式、制度機制，分別從推動涉未成年人刑事、民事、行政“三審合一”實質化，促推“六大保護”（家庭保護、學校保護、社會保護、網絡保護、政府保護、司法保護）融合發力等方面，對當前未成年人司法保護和犯罪防治工作中的突出問題，提出了明確的指導意見和要求。

當下，我國對于未成年人犯罪的寬和化、保護性處理仍處于起步階段，法律規范的內容稀疏且粗淺，司法實務的手段單一而滯后。更為重要的是，在刑事訴訟中，對未成年人犯罪的寬和處理主要體現于審前程序和審判程序，而對教育和挽救未成年人具有重要影響的執行程序卻一直未能受到應有的重視和關注。這不僅使得未成年罪犯的矯正缺乏系統和周延，更是直接導致未成年罪犯重新犯罪的比率逐年攀升，矯正效果十分有限。基于此，如何進一步完善未成年人犯罪的執行程序，以更好地實現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相結合，更好地保證未成年人犯罪處理的謙抑寬和以及行之有效，自然成為當前理論和實務部門當予正視的重要問題。

刑事訴訟中的執行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執行僅指由刑事訴訟法等相關法律所調整和規范的執行，即人民法院對于生效裁判的交付執行、監獄及其他執行機關對刑罰的執行與變更等；廣義的執行還包括具有司法行政活動性質的執行，如監獄等執行機關根據監獄法等相關法律對罪犯進行的監管、教育、組織勞動等活動［1］。為了更為全面和系統地對未成年罪犯予以保護，本文所研究的未成年人刑事執行采取廣義范疇，系指刑罰執行機關根據審判機關作出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刑事裁判，依照相關法律規定的程序，將對未成年犯確定的各種刑罰及其相關內容付諸實施的刑事司法活動［2］。

一、未成年人刑事執行制度的現狀反思

就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執行制度而言，整體上呈現出普遍性有余而特殊性不足、懲罰性有余而教育性不足的特點。這一現狀不僅使得我國“教育、感化、挽救”未成年人的既定方針難以藉由執行制度有效實現，更易于導致執行后未成年人再犯罪的比率居高不下，非但不能實現教育、改造、矯正的預期效果，還可能形成“犯罪—懲罰—再犯罪”的惡性循環。具體而言，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執行制度的缺憾主要集中體現為如下四個方面。

其一，監禁刑的適用率居高不下。對于未成年人犯罪，我國當前依舊主要以監禁刑的適用為主流，行刑方式未能形成多樣化局面，如何突破監禁刑的單一模式是我們必須正視的現實問題。監禁刑適用率畸高的局面之所以難以扭轉，更為深層次的因素還是司法工作者以及社會公眾在情感上仍然沒有脫離重打擊、重關押的傾向。

其二，未成年犯的分類制度過于簡單。在監禁刑方面，我國未成年犯管教所在執行分押管理的同時，在分類制度方面與國外法治國家的罪犯分類制度相比顯得過于簡單。一方面，我國目前的未成年人罪犯分類還只是依據罪犯刑期、犯罪類型認定，未成年人罪犯之間的交叉感染問題較為嚴重。另一方面，從分類實施上看，我國的罪犯分類工作只是入監時根據犯罪性質排隊“歸堆”，而沒有從事社會學、心理學、精神病學和犯罪學的專家參與其中對不同年齡的少年罪犯依據其主客觀原因、人格特點和性格等進行深層次分類［3］254。

其三，社區矯正的實務操作尚需細化。我國的未成年人社區矯正工作在總體上依然處于政策性或者說是概括性的層面，制度性和具體性方面的一些措施依然欠缺。

其四，犯罪前科的負面影響難以消除。我國《未成年犯管教所管理規定》第二十四條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未成年人的身心成長。然而，我國的犯罪記錄封存制度與國外通行的犯罪前科消滅制度還存在相當距離。

二、未成年人刑事執行制度的完善目標

我國在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創建和發展中也在不斷進行相關探索并積累了寶貴經驗，如強調對未成年人進行教育、感化與挽救以及注重對未成年人實行寓教于審的法庭程序等。2024年12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該《人民法院第六個五年改革綱要（2024—2028年）》（以下簡稱《綱要》）。《綱要》提出，從制度機制層面完善對未成年人審判工作，優化未成年人案件的審理方式和配套制度，推動未成年人保護更加全面到位。

但是，目前我國并沒有建立起一個以未成年人為中心的、與未成年人性質相適應的、完全不同于成年人刑事執行程序的獨特司法制度。對于未成年人來說，即便是被判處了刑罰，對其刑罰的執行活動也應當適應未成年人教育和改造的特殊需要，必須是在符合未成年人矯正基本價值和理念的框架下進行。

基于這一立場，筆者認為，未來完善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執行制度的一個指導性思路就是堅持“行刑社會化”。行刑社會化，亦稱為開放化或社會化的行刑方式，“是指為了避免和克服監禁刑存在的某些弊端，使刑事執行服務于罪犯再社會化的目標，而應慎用監禁刑，使其在社會上得到教育改造；同時對于罪行較重，有必要進行監禁的罪犯，應使其盡可能多地接觸社會，并使社會最大限度地參與罪犯矯正事業，從而使刑事執行與社會發展保持同步，為罪犯順利回歸社會創造有利條件。”［4］與傳統的在全封閉監獄中執行刑罰的旨趣迥然不同，未成年人的“行刑社會化”強調刑罰執行與社會環境之間的緊密聯系，其既反映了刑罰效益思想，又符合行刑人道主義及個別化等原則，已成為當今各國刑罰執行的重要發展趨勢之一［5］。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執行程序的改革自當汲取這一理論的合理內容，對未成年人采取更為緩和、更加人道、更顯科學的執行方式。

三、未成年人刑事執行制度的完善徑路

（一）健全未成年犯的分類制度

“罪犯分類理論認為，罪犯進監獄，猶如病人進醫院就醫，必須先診斷其病狀以尋求對癥的藥劑。”［3］253如前所述，我國在未成年罪犯的分類管理上還過于粗糙。筆者認為，健全未成年罪犯的分類制度可從三個方面予以進行：（1）設立專門的犯罪分類機構。在國外，一般都有專門的未成年罪犯分類機構負責相關工作，機構人員需要經過專門培訓并具備相應的犯罪學、社會學和心理學方面的知識，必要時還邀請相關領域的專家予以協助；（2）完善罪犯分類標準。在既有分類標準基礎上，強化對未成年罪犯的人格調查，包括其個人經歷、家庭環境、身體和精神健康狀況、教育背景以及改造意愿等，保證對未成年罪犯的個性結構能夠全面了解和掌握，進而予以更為科學的分類，提高教育改造的質量和效果。（3）入所時的分類調查和再調查的相統一。“分類不是一種按一定的基準隔離服刑者的單純的事情，而是從服刑者入獄后不久開始一直延續到出獄為止的極其能動的過程。”［6］在入所的分類之后，有必要在固定的時間段對罪犯進行再診斷和查明工作，對不合適、不恰當的分類計劃及時修正。

（二）豐富監禁刑的執行方式

對于經歷監禁刑特別是被監禁刑期較長的未成年罪犯來說，其社會適應能力必然會有所退化甚至可能消失。為了減輕未成年人在管教所內長期服刑所產生的消極效應，保證未成年人能夠形成更為完備的復歸社會基礎，有必要在釋放前的一定階段內對未成年人實行更為開放的行刑方式，使其實現從監獄到社會的順利過渡，國外行之有效的周末監禁、學習釋放以及暫時釋放等制度無疑為我們提供了更為多元的思路考量。

（三）完善社區矯正制度

關于未成年人社區矯正制度的完善，首要就是擴大司法實踐中未成年犯緩刑、假釋等措施的適用，解決社區矯正適用的“上游”問題。在可能的情況下，對未成年人要更多地適用非監禁刑，從源頭上擴大對未成年人進行社區矯正的范圍。在此基礎之上，可從以下幾個方面對社區矯正制度予以改進。

第一，實現專職社區矯正人員與社區矯正志愿人員相結合。對于專職社區矯正人員，制定嚴格的職業資格標準，以考核選拔的方式設定工作門檻，建立相應的業務培訓和績效考核制度。同時，加大社會宣傳力度，鼓勵和發動社會力量參與到社區矯正工作之中。

第二，完善社區矯正的分級管理和危險評估體系。分級管理和危險評估不僅可以合理預測和控制罪犯的人身危險性，而且也可以有效促進罪犯積極進行矯正和改造，從而合理配置社區矯正資源，降低社區矯正成本［7］。

第三，完善社區矯正的法律監督。人民檢察院應對社區矯正決定的作出和執行進行訴訟監督，防止社區矯正過程中司法腐敗或者瀆職現象的產生。與此同時，檢察機關應當保障社區矯正對象的合法權益，強化對被矯正人員控告、申訴的審查和處理，對侵犯被矯正人合法權益的行為堅決予以糾正。

第四，實現未成年人矯正的特殊化和個別化。首先，豐富社區矯正的參與機構。將諸如學校等教育機構納入社區矯正機構之中，以良好的學習氛圍、寬松的生活環境教育未成年人。其次，拓展社區矯正的方式。在矯正過程中，鼓勵未成年人參加各種公益勞動、志愿活動和文體活動，如法制宣傳、環境保護、扶助孤殘等，培養未成年人的法律意識和責任意識。最后，增加未成年人心理輔導項目。

（四）建立前科消滅制度

所謂前科消滅，是指當曾經受到過有罪宣告或者被判處刑罰的人具備法定條件時，注銷其有罪宣告或者罪行記錄，使得曾經被審判機關依法宣告有罪或者判處刑罰的法律事實不再存在［8］。

根據聯合國刑事司法準則的基本要求，借鑒國外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制度的先進做法，筆者認為，我國應當在犯罪記錄封存制度的基礎上建立犯罪前科消滅制度。具體而言，對于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未成年人，應當首先對其相關的犯罪記錄予以封存。與此同時，設定一定的考驗期限對未成年人進行監督考察，如果期限屆滿且未成年人遵守相關規定的，則由法院決定將未成年人的犯罪記錄予以消滅。考驗期限應當根據未成年人所犯罪行的嚴厲程度以及被判處刑罰的種類和幅度予以確定。未成年人在考驗期限內有突出表現的，還可以不受考驗期限的限制而提前消滅前科。法院接受前科消滅申請后，應當進行書面審查并可根據需要進行實際調查，聽取相關機構以及人員的意見和建議，必要時亦可以聽證會的方式對前科消滅申請進行審查。

（五）完善未成年人刑事審判工作機制

未成年人刑事審判工作機制的完善，對于未成年人準確量刑和合理確定刑事執行方式能夠起到一定的參考和輔助功能。一是大力推進庭審與教育的融合，根據未成年人性格心理特點、犯罪情節、損害后果、主觀認知等方面，全面分析未成年人的犯罪動機和主觀惡性。可適當引入第三方調查評估機制，對于未成年人的成長經歷、家庭教育背景等進行深入了解，準確剖析犯罪產生的內外因和主客觀因素，科學評估各類刑事執行措施對于預防未成年人再次犯罪和教育挽救的效果。根據調查評估報告，有針對性地開展庭審階段的法治教育，引導未成年人深刻認識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認真對待法庭審理、真誠接受刑事處罰，為合理確定執行措施提供裁判支撐。二是嚴厲打擊利用未成年人實施犯罪的行為，對于教唆、利用、指使未成年犯罪的人員，一旦構成犯罪，應當從重處罰。尤其是通過網絡不良文化、毒品和成癮類藥品、傳授犯罪方法、為犯罪提供錢物支持的，必須從嚴處理。三是持續完善刑事民事行政交叉案件一體化審判機制，目前很多法院已設置了未審庭未審庭：即未成年人案件審判庭，是人民法院中專門負責審理涉及未成年人案件的審判機構。，歸口未成年人涉案的刑事、行政、民事案件的審理，對于未成年人權益的保護發揮了積極作用。囿于地域、級別管轄，審判形式，合議庭要求等方面的要求不同，一體化審判面臨訴訟程序方面的鉗制。可以加強三大訴訟體系的融合研究，通過司法解釋等方式，對未成年人的訴訟程序做出統一安排，為一體化審理推進掃清障礙。同時，做好未成年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工作銜接，在落實“先刑后民”的基礎上，不斷優化未成年人刑事犯罪賠償協商過程，探索關聯刑事量刑與附帶民事訴訟獲賠率的對應關系，發揮未成年人刑事犯罪附帶民事訴訟賠償到位率在未成年人量刑及程序推進過程中的促進作用。

四、結論

除了前述的《意見》和《綱要》，近些年出臺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23）》《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等一系列文件都對于未成年人刑事執行制度的科學化提出了規范性意見和指導性建議，如何把制度要求落實成具體的可執行方案，尚有待相關部門不斷探索。

英國學者斯賓塞曾言：“忍耐、自我克制、對兒童感情的足夠的洞察力，以及對他們的適當的同情心，再加上一點選擇手段方面的機智，通常可以獲得遠比人們所設想的要大得多的成功。”［9］嚴格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全面落實“教育、感化、挽救”方針，堅持行刑社會化的改革思路，從立法和司法上對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執行制度的各個方面予以系統完善，實現刑事執行的人道化、多元化和科學化，以更好地對未成年人進行教育和保護，幫助其順利和有效地回歸社會，應當成為未來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努力所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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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赫伯特·斯賓塞.社會靜力學［M］.張雄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86.

作者簡介：杜文利（1982—），男，漢族，江蘇徐州人，單位為中國航發北京航空材料研究院，研究方向為法學。

李晶（1984—），男，漢族，江蘇泰州人，博士，北京警察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法學。

（責任編輯：楊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