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法家一詞天然包含“法”的屬性,是研究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窗口。回歸法家傳世經典文獻解讀,應成為汲取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精華的正確方式。南齊文獻《上新定法律表》是法家學派的傳世經典,但其法學價值卻被忽視與低估。在奏表中,孔稚珪通過對南齊律法《永明律》內容的提煉與總結,提出了“馭大國者以法理為本”的古典法治思想。從“法理為本”這一思想內核出發(fā),《上新定法律表》相繼論述了法的作用、法的價值、法學教育等系列法治主張。以古方今,法家經典文獻具有豐富的民族共同體法治建構的古典智慧,對新時代法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重要啟示。這些啟示主要包括通過“以小到大”著手、“從無到有”推進、“由淺入深”升華三方面,合力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在具體領域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關鍵詞: 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 古典法治; 《上新定法律表》; 法理為本; 中華民族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 D929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25.01.010
一、 引 言
對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目前的研究大多圍繞中國傳統(tǒng)經典文獻展開,其中就包含了法家學派的傳世經典文獻。法家學派以法命名,天然包含了“法”的屬性,“事實上,在整個中國歷史長河中唯有法家堅持做到了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為人類法治事業(yè)做出了突出貢獻”[1]。法家學派的傳世文獻,包含了“以法治國”等古典法治智慧,理應成為研究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主要窗口。通過中國知網等數(shù)據庫的檢索,不難發(fā)現(xiàn)國內外學界對法家經典文獻的研究不在少數(shù),在研究廣度上下足了功夫。但是,對法家經典文獻的研究也存在著精度、厚度、深度不夠等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在研究精度上,沒有將目光向法家經典文獻處聚焦,而是時常轉向《道德經》《論語》《孟子》《荀子》《淮南子》等非法家學派經典的研究上,難免有“本末倒置”之嫌。第二,在研究厚度上,沒有用動態(tài)發(fā)展視角去理解法家和法治概念,往往沉迷于將傳統(tǒng)法治與近現(xiàn)代的法治內涵相對比,忽視了法治作為“規(guī)則之治”的核心價值。這種局限觀點具體表現(xiàn)為,習慣將歷史長河中長期存在的法家學派與因“重刑辟”而迅速衰敗的秦法家相混同,動輒給法家貼上“嚴刑峻法”的標簽,從而大大降低了法家學派思想研究的厚度。第三,因研究精度和研究厚度的不夠,導致在研究深度上沒有做到全面、系統(tǒng)地闡釋法家著作,而基本停留在對先秦法家《管子》《商君書》《韓非子》等幾部耳熟能詳?shù)姆椅墨I的研究上。目前,學界對《慎子》《鄧析子》《申子》等先秦其他法家文獻研究尚且不夠,更不用說其他法家學派文獻的研究了。針對上述三個“沒有”的研究現(xiàn)狀,有必要對那些重要卻被學界嚴重忽視的法家經典文獻作全面系統(tǒng)的文本分析,旨在更好地挖掘文獻中所蘊含的豐富的古典法治思想。
基于上述認識,筆者在研讀《中國法律思想通史》(四卷本)過程中發(fā)現(xiàn)南齊司法官吏孔稚珪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的很多主張都符合法家學派“以法治國”的思想內核。“南齊永明七年(489年),孔稚珪遷任黃門郎、左臣如故。轉太子中庶子、廷尉。”[2]566但不得不承認,孔稚珪是一位容易被人遺忘的法家代表人物。原因可能在于,一方面,孔稚珪身處南北朝分裂時期,當時缺乏古典法治思想傳播的理想環(huán)境,另一方面,其個人著述并沒有集中于法學這一個領域,而是在文學、哲學、玄學、政治學等諸多方面均有建樹。因此,其法家代表的身份和作品的學科屬性至今仍存在爭議。
通過表1不難發(fā)現(xiàn),孔稚珪的主要傳世文獻有表五篇、奏兩篇、啟兩篇、碑文和祭文三篇、移文一篇、詩作五首。其法治思想集中體現(xiàn)于三份文獻:一是《奏王奐罪》。王奐擔任南齊雍州刺史期間,殺害時任寧蠻長史劉興祖,齊武帝責令孔稚珪草擬奏章進行批駁。孔稚珪通過詳實調查擬定此文,體現(xiàn)了其自身的法治主張及對王奐違法行為的否定。二是《奏王融罪》。該篇奏章直接彈劾在蕭子良與蕭昭業(yè)爭奪帝位之爭中依附蕭子良的王融。孔稚珪奏請皇帝將王融賜死。用現(xiàn)代刑法的判定來說,王融的行為涉及危害國家安全方面的重罪,必須施以極刑。三是《上新定法律表》。孔稚珪擔任主要司法官員期間,在前人所撰律章二十卷的基礎上刪定律文,為新定律注二十卷,《敘錄》一卷,記二十一卷[3]。
《上新定法律表》是孔稚珪的法學代表作。在文中,孔稚珪向皇帝奏明了用法律治理國家的建議。遺憾的是,奏請《上新定法律表》所依賴的南齊律法《永明律》已經失傳,這就導致其成為一份容易被忽視的法學文獻。以《上新定法律表》為主題詞在各網站上進行搜索,基本查不到多少有用信息。但是,《上新定法律表》圍繞“馭大國者以法理為本”這一理念對當時《永明律》的精神進行發(fā)揮,使我們得以窺探這部律法的精華。同時,奏表還展開論述,對國家職能、法的價值、死刑存廢、普法教育、司法隊伍專業(yè)化等現(xiàn)代法治也要探討的重要命題進行了深入思考,提出了一系列古典法治主張,顯然又是一份亟待被挖掘的重要法學文獻。帶著這些思考,筆者特意到圖書館查閱了明刻版《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的《南齊孔詹事集》原文,并以此為佐證對《南齊書·孔稚珪傳》中的《上新定法律表》進行了系統(tǒng)的文本分析。總的來看,對《上新定法律表》等法家經典文獻的文本分析,可以從正源處梳理出具有當代價值的古典法治思想,是通過基礎文獻解讀來汲取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精華的一次方法論嘗試。
二、 從“法理為本”解碼法的作用
“法理為本”是《上新定法律表》的精髓,是孔稚珪對法家的主要貢獻。“臣聞匠萬物者以繩墨為正,馭大國者以法理為本。是以古之圣王,臨朝思理,遠防邪萌,深杜奸漸,莫不資法理以成化,明刑賞以樹功者也。”[2]567概言之,孔稚珪認為治理大國必須堅持以法理為根本,強調法律對于國家政治統(tǒng)治的重要作用。“法理為本”是孔稚珪在詳校《晉律》張斐注后提出的概念,他對張斐強調立法要“理直刑正”“禮樂崇于上”“刑法閑于下”的提法十分贊賞[4]。當然,由于歷史和階級的局限,孔稚珪提出的“法理”是封建統(tǒng)治之理,尤其強調以禮義為原則的封建倫理秩序。從這一角度看,孔稚珪在《上新定法律表》中提出的“法理”概念具有一定的“偶然性”,與近代西方學者談及的法理存在較大差別。但《上新定法律表》中所述“法理”在分裂動蕩到走向統(tǒng)一的南北朝時期尤為重要,其闡明了法在維護國家穩(wěn)定和社會秩序上的重要作用。因此,孔稚珪在《上新定法律表》中提出的“法理”概念又具有其歷史“必然性”,通過“馭大國者以法理為本”論及了法的三大作用。
(一) “依法匠物”
《上新定法律表》提出“匠萬物者以繩墨為正,馭大國者以法理為本”[2]567,突出了“法理”在治國理政中的“引航”作用。孔稚珪認為,既然繩墨在古代是準繩或標準,那么駕馭國家必須體現(xiàn)“法理”的根本性,要用“法理”來進行“引航”。孔稚珪在奏表中談及的“法理”概念具有深厚的歷史淵源,至遲于我國兩漢時期便常見于歷史文獻,如“惟當清察罪人之辭,附以法理,其當詳審能之。”[5]當時的“法理”代表范圍比較廣,明顯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既重法理,也講情理。孔稚珪的貢獻在于,其強調治理國家(特別是大國)要以法理為本,繼而突出法律在治國理政中的“引航”作用,這種“引航”作用主要表現(xiàn)為法律作為行為準則對于國家治理和社會生活的指導意義。“法者,尺寸也,繩墨也,規(guī)矩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6]具言之,法律直接規(guī)定人的行為模式,引導和調整個人的具體行為,理應成為定分止爭的衡量標準。實行法治是歷史必然、大勢所趨,作為衡量標準的法律應該為國家治理鳴鑼開道。特別是從國家統(tǒng)一的視角看,尤需提倡“法理為本”,為維護國家秩序夯實制度基礎。
(二) “因法杜微”
如果說《上新定法律表》中“馭大國者以法理為本”的論述偏重實體,那么奏表隨后闡述的“是以古之圣王,臨朝思理,遠防邪萌,深杜奸漸”[2]567則涉及了法律“防患未然”的程序作用。這一作用旨在實現(xiàn)國家治理的優(yōu)化和社會秩序的穩(wěn)固,要求統(tǒng)治者要善于運用法律手段來進行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繼而實現(xiàn)“防患于未然,遏難于未發(fā)”的目標。因缺乏法律保障的國度社會秩序難以維系,這種程序作用也可以形象表述為“護航”。一方面,歷史不斷證明,人類嘗試的很多治理方式因不具備這種“護航”的程序作用,不能做到防患于未然而以失敗告終。如中國道家學派所稱的“小國寡民”方案是一種浪漫的理論想象,因太過烏托邦而無法實現(xiàn);再如齊桓公“浮沉法海”的故事也能說明這個道理。齊桓公姜小白重用法家先驅管仲在齊國推行“以法治國”的法治改革而成為春秋首霸,乃“任法而浮”,但后來齊桓公在管仲去世后,廢棄了“以法治國”的系列改革措施,竟然落得個被奸臣禁閉餓死宮中的下場,是典型的“廢法而沉”。另一方面,時代不斷告誡我們“秩序”的重要性,沒有良好法律制度維系的國家,其社會秩序必然混亂。如中東等地區(qū)戰(zhàn)爭頻發(fā)、社會動蕩,連人民基本的生命安全都保障不了,更談不上所謂秩序。因此,國家和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離不開法律的保駕護航。
《上新定法律表》還突出了人的重要性,看到了人在執(zhí)行法律中的作用。奏表談到圣君治理國家,要注意用法律來實現(xiàn)“遠防邪萌,深杜奸漸”[2]567,也就是說,孔稚珪認為執(zhí)法者要注意對犯罪的預防,要善于運用法律手段來懲治違法犯罪與維護社會安定。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君主和大臣是高級別的立法者、執(zhí)法者和司法者,他們的個人意志甚至可以左右法律判決的結果。如果他們適用法律不嚴謹,恣意解釋法律條文,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枉法裁判現(xiàn)象。因此,奏表中的這些論述對現(xiàn)代國家治理仍具意義。在社會主義的中國,人民是國家的主人,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我國的法律更多的是體現(xiàn)人民主體地位和人民的利益。在司法裁判中,我們堅持做到“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7]。
(三) “以法成化”
法還具有賞善罰惡的教化作用。《上新定法律表》中提到的“莫不資法理以成化,明刑賞以樹功者也”[2]567便是這種教化作用的直接體現(xiàn)。概言之,無論是法律具體規(guī)定,還是這里所說的“法理”,都強調用道德教化和法律規(guī)制的“兩手”——即用道德這種“軟”的方式來鼓勵人們從善,以法律這種“硬”的手段去懲罰肇事者。這種論述突出了“法理”在國家秩序可能遭受侵害時的救濟,從而更加彰顯了法律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功能。從辯證角度來看,“法”與“不法”是此消彼長、相生相克的概念。因此,不法現(xiàn)象難以避免,所謂“以刑去刑”更不可取。對此,孔稚珪認為國家在百姓“尊法”“崇法”“用法”時要給予明確的“賞”;百姓“不法”(違法或犯罪)時,則需要用“刑”,即用國家的暴力手段來進行相應處罰。當然,“刑賞觀”不是孔稚珪的獨創(chuàng),早期法家的商鞅、韓非子都提出過此類“刑賞觀”。如商鞅的“一賞一刑一教”政策,就明確提出過該賞則賞、該刑則刑。為保證這一政策的執(zhí)行力,商鞅等法家還提出要對百姓適時進行法律教育。相比于先秦法家,孔稚珪所提出的這種“刑賞觀”更有進步性——它褪去了奴隸社會時期的野蠻因素和封建社會早期的重法主義,突出了“法理”的存在,有利于走向更為公平正義的良法善治。
三、 以“用失其平,不異無律”闡明法的價值
古往今來,對什么是公平正義的爭論從未停止。大到團體,小至個人,都有自己的公平正義觀念。孔稚珪的《上新定法律表》意識到公平正義是法律的生命線,是法之為法的重要特征。孔稚珪強調“用失其平,不異無律”,從法的適用的角度來審視公平正義,繼而提出了公平斷案的法治主張。基于這一認識,他大力倡導“慎用死刑”的刑法觀點,還拋出了實現(xiàn)司法隊伍的專業(yè)化等命題,成為中國古代探討法律價值的先行者之一。
(一) 公平斷案“平如水”
受早期法家思想的影響,南齊時期刑罰適用的主要特點是“重法”,被視為重罪的刑罰都非常嚴酷。不僅如此,當時還經常適用“法外之刑”,并將施行重刑較多的官員稱為“能吏”。針對這種不合理的司法現(xiàn)象,孔稚珪在任司法官員時闡述了他的刑罰觀,主張在司法上堅持公平正義:“是則斷獄之職,自古所難矣。今律文雖定,必須用之;用失其平,不異無律”[2]567。也就是說,只有體現(xiàn)了公平正義的法律才是真正的法律;如果制定的法律不能體現(xiàn)公平正義,則還不如不制定。基于此,他認為法官如果不嚴格運用法律進行審判,就會影響社會風氣。因此,孔稚珪在《上新定法律表》中強調的顯然是實質法治,突出了良法對于社會的重要性。需要指出的是,公平正義的斷案理念在《說文解字》中早有記載:“灋,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去”[8]。這里所謂的平之如水,說明了水象征著公平,具有“常規(guī)、均布、劃一”等意;廌,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獨角神獸,乃公平正義的物化與象征。對此,孔稚珪在《上新定法律表》中將這種古已有之的公平正義觀念進行發(fā)揮,從司法官吏的專業(yè)視角出發(fā),強調斷案過程必須講求公平、公正、公開,堅決反對斷獄時使用嚴刑峻法,從而最大限度地確保司法的公正性和有序性。
(二) 慎用死刑“堅如磐”
一些先秦法家代表將“以法治國”推向極致,成為典型的重刑主義者。如鄭國執(zhí)政者子產非常重視刑罰的威懾作用:“為刑罰威獄,使民畏忌,以類其震耀殺戮”[9]1967。子產開“重刑主義”之先河后,法家代表商鞅、慎到、申不害、韓非等人都強調對犯死刑的重罪施以極刑。如商鞅還主張“以刑去刑”,即用重刑來實現(xiàn)最終消滅刑罰的目的。由此顯見,先秦法家格外重視刑罰的作用,但忽視了刑法謙抑性的特征——被判處死刑者不可復生,若死刑執(zhí)行錯誤,則被執(zhí)行者將萬劫不復。相比中國早期法家,孔稚珪顯然注意到了刑罰適用的謙抑性,他在《上新定法律表》中指出:“臣又聞老子、仲尼曰:‘古之聽獄者,求所以生之;今之聽獄者,求所以殺之’”[2]567。概言之,孔稚珪通過《上新定法律表》對南齊過多適用死刑的現(xiàn)狀進行揭露,并明確表示“與其殺不辜,寧失有罪”[2]567,堅定地表達了“慎用死刑”的法治主張。
當然,孔稚珪作為法家代表,也必然體現(xiàn)法家“以法治國”的特色,其提出的“慎用死刑”并非適用于所有案件。為維護南齊的國家治理和社會正常秩序,對危害國家安全和危害皇權等國家核心利益的犯罪行為,孔稚珪則要求堅決予以打擊并主張適用死刑。因此,孔稚珪的“慎用死刑”顯然不是廢除死刑制度,而是在保證刑法謙抑性的同時“保留死刑”。如在《奏王融罪中》,孔稚珪奏明了王融負氣斗狠的性格特點,揭露了王融“威福自己,無所忌憚,誹謗朝政,歷毀王公,謂己才流,無所推下”[10]的無恥行徑,毫不保留地奏核判處權臣王融死刑。這些觀點與《上新定法律表》高度一致,反映了孔稚珪保留死刑和慎用死刑并重的主張。保留死刑但慎用死刑,是孔稚珪對春秋時期齊法家代表人物管仲“德法兼修”法治思想的繼承,為解答“死刑存廢”問題提供了中國方案,彰顯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持久生命力。目前,一些國家的刑法已廢止死刑制度,但我國仍舊保留死刑的適用,對諸如危害國家安全、嚴重危害公共秩序、嚴重侵犯人身等重罪仍保留死刑的適用。同時,我國堅持從實際出發(fā),通過刑法修正案方式廢除部分犯罪死刑的刑罰。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取消了十三個經濟型、非暴力犯罪的死刑,包括走私文物罪、信用證詐騙罪、虛開增值稅專用發(fā)票罪等。
(三) 司法官吏“專如匠”
孔稚珪強調了法官在司法中的重要作用。他在《上新定法律表》中指出,如果司法官吏不深諳律法,或者對律文存在知識盲區(qū),就會出現(xiàn)“既多謬僻,監(jiān)司不習,無以相斷,則法書徒明於里,冤魂猶結於獄中”[2]567的情況。對此,孔稚珪在奏表中直接指出南齊國內存在的嚴重枉法裁判現(xiàn)象,“今府州郡縣千有余獄,如令一獄歲枉一人,則一年之中,枉死千余矣”[2]567。簡言之,如果司法官吏在實踐中用法不公,就會積少成多、逐步蔓延;全國有諸多監(jiān)獄,假如一個監(jiān)獄每年冤死一人,一年之中就會有很多人因司法不公而冤死。
對此,奏表還引出了“司法隊伍專業(yè)化”的重要命題。法律并非萬能,法律規(guī)則不能對所有事物都進行詳盡規(guī)定,故需對其進行司法解釋,這是一個艱巨而又需要嫻熟法律技巧的工作。因此,孔稚珪認為必須建立一支具備專業(yè)水準的司法隊伍。只有讓通曉法律實踐技巧的人去適用法律才能扭轉斷案錯誤率過高的現(xiàn)狀,才能守住司法公平正義這個底線。現(xiàn)在來看,《上新定法律表》的上述觀點只是法律常識,但在孔稚珪所處的歷史時代,這些觀點卻是難能可貴、富有遠見的主張。在當時,行政與司法不分,地方行政官員同時兼任司法官員。他們不僅要面對日常行政事務,還要裁判紛繁復雜的法律案件,這對官員的法律水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此,孔稚珪主張建立一支專門的司法隊伍,依靠懂法、明法的法官來實現(xiàn)公平公正斷案的目標。孔稚珪的建議在當時收到實際效果,南齊逐漸形成了重用通曉法律之能臣、獎勵判案準確之法官的良好風氣。由此可見,這些觀點具有深厚的時代底蘊,對當代中國如何努力建設一支信念堅定、執(zhí)法為民、敢于擔當、清正廉潔的專業(yè)政法隊伍具有一定參考價值。
四、 由“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詮釋法學教育
法學教育也是《上新定法律表》重點關注的問題。法家作為我國歷史上的重要學派,其貢獻不僅表現(xiàn)為提出了諸多具有深遠意義的治國理論,還有一個容易被忽略的貢獻便是注重法學教育。秦國時期,我國便開展了“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法學教育。相比而言,《上新定法律表》的貢獻在于,面對南北朝時期法學逐漸沒落的頹勢,其要求通過法治的手段賦能法學教育,實現(xiàn)南齊法學教育的重塑。
(一) “古之名流,多有法學”
中國法學源遠流長,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顯學,這種地位至少可以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據《呂氏春秋》記載,鄭國的名士鄧析“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11]。鄧析所處的春秋時期,稱法學為“刑名之學”或“刑名法術之學”,由此開啟了法學教育的先河。對此,孔稚珪在《上新定法律表》中明確給出了法學是古代顯學的事實依據——“尋古之名流,多有法學。故釋之、定國,聲光漢臺;元常、文惠,績映魏閣。”[2]567也就是說,孔稚珪認為古代社會名流多有法學背景,如張釋之、魏定國等人都因多年研習法律并加以實踐方成漢朝名士。以古談今,該表將南齊法學的衰敗現(xiàn)狀與古代法學的顯學地位相對比,“今之士子,莫肯為業(yè),縱有習者,世議所輕”[2]567。孔稚珪認為,南齊學子不愿意學習和鉆研法律,法學不僅不再是顯學,而且大有跌入低谷之風險。這種現(xiàn)象還波及到了朝堂,南齊部分上層官員甚至出現(xiàn)了崇尚虛無,不事禮法的行為,故孔稚珪發(fā)出了“將恐此書永墜下走之手矣”[2]567的感嘆。
(二) “弘其爵賞,開其勸慕”
針對南齊法學教育現(xiàn)狀,孔稚珪在《上新定法律表》中明確提出了要重視法理、倡導律學、崇尚法律職業(yè)的觀點。這些觀點在當時完全切合歷史實際情況,是用發(fā)展眼光審視法學教育的重要表現(xiàn)。秦朝時期,要求“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在全國范圍內廣泛開展法學教育,將法學由私學統(tǒng)一為官學。朝廷任用官吏直接教授法律,實現(xiàn)了老百姓知法守法,統(tǒng)治者任法教法,人人學法、懂法、用法的局面,為秦國的強大和統(tǒng)一六國作了準備。孔稚珪同樣看到了法學教育的重要性,并用其專業(yè)的眼光和視角來看待法學教育。他提出必須發(fā)展法學教育,認為過往出現(xiàn)的立法失效、執(zhí)法不嚴的問題大多與法學教育未合理開展有關。孔稚珪在《上新定法律表》中建議對法學教育開展好的機構、個人進行直接的獎勵,“今若弘其爵賞,開其勸慕,課業(yè)宦流,班習胄子”[2]568。通過對法學教育開展好的機構和個人進行物質或精神嘉獎,能夠充分調動百姓的積極性,有利于推動國內法律行業(yè)的積極運轉和社會崇法尚法風尚的形成。
(三) “杜鄭之業(yè),郁焉何遠”
《上新定法律表》指出:“皋繇之謨,指掌可致;杜鄭之業(yè),郁焉何遠”[2]568。面對南齊的基本國情,孔稚珪要求學習古人崇尚法學的精神。司法官員更應該加強交流與合作,繼而實現(xiàn)“然后奸邪無所逃其刑,惡吏不能藏其詐,如身手之相驅,若弦栝之相接矣”[2]568的目標。具體來說,除繼承古代遺留下來的上述好的法律實踐做法之外,孔稚珪其實還觸及了如何通過法學教育構建“法律職業(yè)共同體”的問題。一是“職業(yè)化”。為培養(yǎng)專業(yè)化的司法隊伍,法學教育需要實現(xiàn)“職業(yè)化”。這種“職業(yè)化”意味著法學教育定義既不能太寬也不能太窄,惠及全民的普法教育不是專門的法學教育,被少數(shù)世家壟斷的所謂精英教育也不能代表法學教育。二是“選拔性”。司法官員特別是高級司法官員的位置非常關鍵,要通過考試考核等辦法把懂法、明法、用法的官吏及時選拔到重要崗位上,從而建立良好的選人用人機制。三是以“關鍵少數(shù)”帶動“絕大多數(shù)”。具體來說,就是要依靠司法干部隊伍帶頭守法、世家研習律法來帶動整個社會的崇法、尊法和用法,從而逐步實現(xiàn)國家治理有方和社會穩(wěn)定有序的目標。
五、 結 語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決定》指出:“制定民族團結進步促進法,健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制度機制,增強中華民族凝聚力。”[12]《上新定法律表》等傳統(tǒng)法家文獻研究對民族共同體的法治建構同樣具有現(xiàn)代啟示作用。健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制度機制,離不開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這座富礦的挖掘。科學解讀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富礦中的法家經典文獻,可為法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豐富的歷史智慧。以古方今,新時代法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需要從以下三點聚集,不斷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在具體領域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第一,“以小見大”著手。法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黨中央站在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zhàn)略高度謀劃和部署新時代黨的民族事業(yè)作出的重大決策,是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和民族地區(qū)各項工作的“綱”。我們深刻地意識到,中華民族共同體并非想象的共同體,而是在悠久歷史長河里各民族不斷交流、合作與融合的結果。“我國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其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為我們構成了中華民族的文化標識和價值追求。各族人民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是中華文化基因的載體,是身份認同的參照物,也是各民族文化的總和,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基石。人們通過這些文化符號逐漸形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并讓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延續(xù)至今。”[13]因此,我們必須重視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與法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之間的深層次聯(lián)系,而法家經典文獻就是促成二者聯(lián)系的橋梁。這些文獻蘊含了豐富的古典法治思想,但尚未被深入探索,成為蒙塵遺珠。從《上新定法律表》所貢獻的系列法治主張可知,法家的古典法治思想不僅能為民族共同體的法治建構提供理論基礎,還能為實踐中的相關問題給予法律保障。因此,在法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宏大部署中,我們可以從小問題上展開突破,通過深度解讀重要法律文獻的方式,將古典法治理論融入當代民族事務治理之中,推進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第二,“從無到有”推進。我們不僅要注意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文獻保護的歷史線索,也要從法學專業(yè)的角度來審視可能導致文獻損失的具體行為。我們對孔稚珪的法家身份及其著述的法治價值均未進行正確定位,導致了《上新定法律表》成為一份被遺忘的法學作品。對此,筆者概括了導致?lián)p失的兩種行為類型。一是“主動式”,其具體表現(xiàn)為主動掠奪、銷毀、偷盜等方式,如“敦煌盜寶”“火燒圓明園”等。這種行為是粗暴的文化犯罪,很多珍貴文物在這種粗暴行為下滅失,對中華文明造成了深重災難。二是“被動式”,這種方式又可細分為“明知被動式”和“不知被動式”。前者應受到道德譴責,是指明確知道自己的不作為會造成文化損失而不去作為(保護)。這種行為有些甚至觸及刑事責任,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四百一十九條規(guī)定的失職造成珍貴文物損毀、流失罪。后者則在不知不覺的不作為中觸及,即行為者不知道自己的不作為會造成文化的損失而不去作為(保護)。這種行為方式不符合主觀構成要件要素,不具有非難性。但是,這種“不知被動式”的行為因不被非難而往往容易被大眾忽視,繼而影響到對文獻的深度利用。對于法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這個命題,同樣要求我們從“無意識”到“有意識”,全面保護法學經典文獻,從而為民族法治事業(yè)提供更多的古典法治智慧。
第三,“由淺入深”升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在幾千年歷史進程中持續(xù)積淀,中華民族共同體在各民族的多樣交流中不斷凝聚。歷史的厚重感意味著我們不能局限于當下,必須由淺入深,站在更高層次來審視民族共同體問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構建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經歷由淺入深的過程。可以先在某個領域進行共同體的建設,然后再逐步推開繼而全面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14]。總之,法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汲取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精華兩者之間存在著深層聯(lián)系——法治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堅實的制度保障,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則是現(xiàn)代法治事業(yè)的根脈。進言之,新時代法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必定需要更為深切的求索,這種深度的法治探索并非自說自話,而是要用相關證據展開有力證明,將典型的法學邏輯思維貫穿始終。因此,這種升華必須建立在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基礎上,最終為法治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切實可行的古典法治方案。
[參考文獻]
[1] 劉玄龍.拯救與重塑:近代中國變局下的法家發(fā)展論[J].社會科學家,2024(02):176.
[2] 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9.
[3] 牟華林.孔稚珪年譜[J].宜賓學院學報,2002(02):42.
[4] 李光燦,張國華.中國法律思想通史:第2卷[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147.
[5] 尚書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788.
[6] 黎翔鳳,梁運華.新編諸子集成: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8:97.
[7] 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1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8:145.
[8] 許慎.說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483.
[9] 左傳[M].郭丹,程小青,李彬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
[10]謝模楷.東晉南朝會稽孔氏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05):65.
[11]呂氏春秋[M].陸玖,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649.
[12]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決定[N].人民日報,2024-07-22(01).
[13]宋才發(fā).推進中華傳統(tǒng)法律文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研究[J].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24(03):128.
[14]劉玄龍,李龍.論多維度打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思想基礎[J].湖北社會科學,2020(08):143.
(責任編輯 文 格)
Discussion on the Classical Rule of Law Thought in Shang Xinding Falǜ Biao: Probing in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Rule of Law in the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LIU Xuan-long1, LIU Hao-lin2
(1.School of Law,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3,Hunan,China;2.School of Law,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 830047,Xinjiang,China)
Abstract:The term “Legalism” intrinsically embodies the essence of “l(fā)aw” and functions as a key vantage point for exploring China’s remarkable traditional legal culture.Returning to the in-depth interpretation of classic Legalist works is an appropriate route to extract the quintessence of China’s outstanding traditional legal heritage.Shang Xinding Falǜ Biao,a classic Legalist document,has unfortunately seen its legal value overlooked and underestimated over time.In his memorial,kong Zhi-gui,through meticulous refinement and summary of the Yongming Law of the Southern Qi Dynasty,put forward the classical rule of law ideology: “The ruler of a great nation should take legal principles as the bedrock of governance.”Centered on this core idea,Shang Xinding Falǜ Biao elaborates on a series of legal propositions covering the role of law,the value of law,and legal education.By juxtaposing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Legalist classical literature reveals rich classical wisdom in national governance through law.A scientific exegesis of these texts offers valuable insights for constructing the rule of law within the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These insights involve gradually expanding from the small to the large,evolving from non-existent to existent,and advancing from the shallow to the profound,thereby jointly facilitating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China’s outstanding traditional legal culture in specific fields.
Key words:outstanding traditional Chinese legal culture; classical rule of law; Shang Xinding Falǜ Biao; legal principle;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收稿日期:2024-10-08
作者簡介:劉玄龍(1988-),男,湖南攸縣人,中南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主要從事法理學研究;
劉昊林(1997-),男,山西晉中人,新疆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法理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法律-空間視閾下湘西地區(qū)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23BFX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