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王》是俄羅斯小說家阿斯塔菲耶夫發表于20世紀70年代的長篇小說,在這部小說中,阿斯塔菲耶夫對西伯利亞大自然的描寫體現了人與自然的生態二元關系。《一滴水珠》是《魚王》中的抒情哲理章節,作者由一滴水珠開始,發出關于瞬間與永恒的二元對立關系的思考,展現出作者的人生觀、道德觀、生態自然觀。夏仲翼指出,阿斯塔菲耶夫在小說中“把個人心靈上的不安、疑慮、驚慌,和大自然、原始森林的雄偉、莊重、安詳兩相映照”。在瞬間與永恒中,一滴水珠的墜落與停留、歡樂與憂傷、人為改造與原始森林之間的二元對立分別體現出敘事主人公“我”(作者)多樣的思想情感、人生思索以及生態自然觀。關于文學作品中的二元對立,結構主義主張運用成對的概念,通過分析兩種對立元素間的聯系來構建意義體系,即先將某一現象的各個組成部分拆解開來,隨后依據二元對立的邏輯框架重新整合這些部分,以此揭示該現象的本質含義。格雷馬斯認為,人類是依靠識別并處理兩種對立關系來構建世界并賦予其意義的。在《一滴水珠》中,瞬間與永恒建構出的二元對立關系——水珠的墜落與停留、歡樂與憂傷、人為改造與原始森林——為作品增添了自然哲理與道德深思。本文結合結構主義的二元對立理論,以《一滴水珠》為研究文本,分析其中瞬間與永恒層面下的水珠的墜落與停留、歡樂與憂傷、人為改造與原始森林的二元對立關系,闡釋作品中體現的生態意義與道德意義。
一、墜落與停留
阿斯塔菲耶夫對“一滴水珠”的描繪始于主人公“我”在西伯利亞原始森林捕魚期間。在夜幕降臨時,萬物寂靜無聲,一顆沉甸甸的水珠懸掛在柳葉尖端,生怕自己的墜落會破壞世界的寧靜。水珠的墜落與停留構成了二元對立關系,在時間維度上分別象征著瞬間與永恒,蘊含著深刻的象征意義。
水珠停留在葉尖,象征著永恒的善意與幸福,而水珠的墜落則意味著它所承載的一切都將破滅。停留象征著永恒,而墜落則代表著瞬間。在小說中,當水珠停留之時,它仿佛置身于天堂般的寧靜之中,此時幸福與永恒的善得以永存,能夠凈化并驅除世間的罪惡。然而,水珠一旦墜落,便在一瞬之間形態瓦解,融入泥土,它所承載的寧靜與平和、永恒的善與幸福也隨之消散,不復存在。阿斯塔菲耶夫在《一滴水珠》中,深刻探討了善與惡這一道德議題。他深信善良能夠化解邪惡,愛能將仇恨感化。他還認為自身有宣揚善的責任和義務,希望通過自己的行動喚醒人們內心的良知。在這部作品里,阿斯塔菲耶夫由一滴并不起眼的水珠展開了對善與惡的道德思考,并將其與水珠的停留與墜落、瞬間與永恒聯系起來。阿斯塔菲耶夫內心懷揣著對永恒之善的渴望,希望這份善能夠永駐人間,同時他還堅信善良擁有戰勝邪惡的力量。
水珠的墜落與停留還象征著主人公的兒女在生活中所處的境地。“而這一滴水珠呀!如果它掉到地面上,怎么辦?唉,如果能安心地把兒女留在一個太平無事的世界上那該多好呢!”當水珠停留在枝葉之上時,它便象征著兒女生活在無憂無慮、有父母庇護的世界里;而當水珠墜落,則預示著兒女將不得不獨自面對充滿危險與挑戰的世界,失去了父母的幫助與保護。“但是這一滴水珠,水珠!”雖然這句話僅重復了“水珠”這個主體,未明確這滴水珠的最終命運,但是我們能夠嘗試解讀其背后所隱含的深意:這滴水珠終會墜落,兒女也將脫離父母的保護,獨自面對生活的種種困難與考驗,面對世間的黑暗與險惡。有父母保護的平靜寧和的世界,與必須獨自闖蕩的復雜危險的世界,通過水珠墜落的瞬間,將兒女從安全的避風港推向了未知與風險之中。此處二元對立的關系體現出敘事主人公關于代際問題的思考,以及對兒女未來人生境遇的深切憂慮。
阿斯塔菲耶夫在對夜晚水珠和白天水珠的描繪中蘊含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在時間與情感層面上構成了二元對立關系。在對夜晚水珠的描寫中,作者滲透著擔憂與恐懼。例如,水珠的墜落被視為對當前寧靜的侵擾,象征著永恒的善與幸福可能消逝,兒女亦將離開父母的懷抱,獨自踏上人生的征途。這些筆觸無一不流露出主人公內心的焦慮與不安,這種憂慮情緒與水珠墜落的瞬間緊密相連。相比之下,阿斯塔菲耶夫對白天水珠的刻畫則洋溢著歡快與愉悅的氛圍,“我的心猛地一震,高興得呆住了”“四周都變成濕漉漉的、充滿著具有生命活力的水分”。這或許是因為白晝的降臨,太陽的照耀,為大自然注入了天然的活力,人們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明媚起來。同樣是瞬間的感悟,作者對白天水珠的描繪卻寄托了積極樂觀的情感。這種積極情緒與主人公對戰爭與和平的深刻思考緊密相連。主人公慶幸自己經歷戰爭后幸存下來,所以倍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和平。正是因為生命的延續,他才能夠有幸看到此刻眼前西伯利亞原始森林中大自然所展現的美景,心中充滿了感激與敬畏。
二、歡樂與憂傷
歡樂與憂傷構成了人類情感世界中的二元對立,在《一滴水珠》中,主人公對二者展開了思考。主人公認為,歡樂是短暫的,而憂傷是永恒的,“歡樂是過眼煙云,轉瞬即逝,常常是虛幻的;而憂傷卻是永恒的、令人得益的、始終不渝的”,我們從中能夠發現,主人公認為憂傷才是人生的常態。在阿斯塔菲耶夫的小說《魚王》中,一種難以釋懷的憂郁氛圍貫穿始終。小說深刻揭示了人類對生態環境的惡意破壞和對自然資源的無度掠奪,這不僅是對自然秩序的踐踏,更是道德淪喪、人性扭曲的體現。因此,在主人公看來,歡樂顯得尤為珍貴、稀有和短暫,生命中那些美好的瞬間仿佛被時間定格,一旦歡樂逝去,人們便不得不重新面對現實,沉溺于那份難以消解的憂傷之中。
阿斯塔菲耶夫在刻畫歡樂與憂傷時,運用了比喻的修辭手法。他將歡樂比作閃電,憂傷比作星星。“歡樂……更像閃電破空,夾著隆隆雷聲飛馳而過。憂傷卻像那神秘莫測的星星,雖然發出的是幽幽的光,卻是晝夜不熄的……”作者寫道,憂傷能喚起人們對生命中諸多往事的回憶:親人的陪伴、甜蜜的愛情、童年時對神秘事物的好奇。相比之下,歡樂卻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便已一閃而過。此外,作者還將歡樂視為童年的代表,將憂傷比作成年。“憂傷像個明智的成年人……歡樂則永遠是童蒙稚年……因為它在每個人的心靈中獲得新生,時間越久,歡樂就越少。”在阿斯塔菲耶夫看來,歡樂是與孩童時期緊密相連的,童年的心靈尚未觸及世界的殘酷與現實,對于現實的生活還一知半解,童年是天真無邪,歡樂產生于童心。然而,隨著年齡增長,經歷過生活的困難與起伏之后,人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失望與憂郁。
在歡樂與憂傷的二元對立之中,阿斯塔菲耶夫更加著重描寫憂傷。在《一滴水珠》的俄文原作中,“憂傷”一詞使用的是“печаль”,而不是“грусть”。俄羅斯學者斯涅特科娃對《魚王》中這兩個表示“憂傷”的詞語的使用頻率進行統計與分析,然后得出結論:“печаль”比“грусть”表達的情感更加強烈、持久,前者能夠最大限度地表現出主人公的情緒狀態。由此可見,在《一滴水珠》中,阿斯塔菲耶夫所描繪的“憂傷”蘊含著極為沉重的情感色彩,這正是他認為憂傷具有永恒性,而歡樂僅是短暫瞬間的原因所在。
三、人為改造與原始森林
人類對原始森林的破壞與原始森林展現出的自然威力構成了二元對立關系。在阿斯塔菲耶夫的小說中,大自然與人的關系問題始終占據核心地位。在《一滴水珠》中,這一主題尤為突出,體現在作者對人為改造自然的批判以及對西伯利亞原始森林雄偉景象的敬畏之中。人為改造往往是短暫且帶有破壞性的,其造成的不可逆傷害卻長久留存。阿斯塔菲耶夫寫道:“不管我們如何費盡心機去糟蹋它,原始森林始終不會沾染我們的恐懼與驚慌,也不會對我們產生敵意,它依然雄偉、莊重、安詳。”在作者看來,對原始森林的人為改造并非積極的人類活動,而是一種破壞與摧殘,這并不意味著人類可以凌駕于自然之上,更不代表人類在大自然面前無所不能。原始森林歷經億萬年仍生機勃勃,證明了其力量遠超人類想象。
阿斯塔菲耶夫認為,大自然與人類之間的對立并非絕對,他通過對人為破壞的批判,旨在呼吁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這種呼吁在阿斯塔菲耶夫的作品中,通過細膩地描繪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得以展現。在《一滴水珠》中,阿斯塔菲耶夫運用自然主義的手法對西伯利亞原始森林進行了大篇幅的生動描繪,細致刻畫了森林中的鳥魚花草、樹木河流等自然景觀,敘述了主人公“我”與弟弟、阿基姆一同度過的酷暑與夜晚的黑暗。作者通過景物描寫、抒情與敘事相結合的寫作手法,展現了原始森林的自然力量、威嚴與雄偉,進一步強化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主題。
四、結語
阿斯塔菲耶夫由一滴水珠產生了一系列的思考,從中表達了自己的人生觀、道德觀和生態自然觀,并在瞬間與永恒的二元對立中進一步展現,為水珠的墜落與停留增添了象征意義。這一切在作品中歸根結底還是落到對人與大自然的關系問題以及人性善惡的問題的顯示中,愛護自然不是最終目的,根本在于要改善人性。正如阿斯塔菲耶夫所言,文學創作者最根本且崇高的職責是肯定并宣揚善,防止人類墮入自相殘害與滅絕生靈的深淵,這也是阿斯塔菲耶夫本人的使命所在。
[作者簡介]孫心悅,女,漢族,山東煙臺人,華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俄羅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