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極繪畫中審美理念的發展與表現研究

趙無極（1921—2013），江蘇鎮江人，法籍華裔藝術家，他的藝術生涯一直都致力于抽象繪畫的民族性探索，并力圖把西方現代主義繪畫形式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相融合，創造了具有東方審美意蘊的抽象繪畫作品，被譽為“西方現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本文通過對趙無極的抽象繪畫創作進行具體的分析和闡釋，解讀他在繪畫中探索審美理念的發展過程。趙無極的抽象繪畫創作分為三個階段，早期從具象寫實經過“半抽象”再到“抽象”的轉變，中期在探尋新的美學可能中走向成熟，最后在現代主義藝術浪潮中回歸東方傳統。

一、從具象到抽象的藝術轉變

（一）從“具象”到“半抽象”的轉變

趙無極的抽象繪畫開啟于20世紀50年代。來到法國后他不斷嘗試油畫、石版畫等各種不同的繪畫種類，以尋找屬于自己的繪畫風格。1951年在瑞士的畫展上，他從保羅·克利的超現實主義作品中找到了靈感。在保羅·克利的啟發下，他開始嘗試擺脫對具象物體的描繪，將線條、色彩等元素符號直觀呈現在畫面上，初具抽象性的表現語言和富有意境的審美理念。《巴黎圣母院》是其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標志著他的繪畫成功實現了從具象到平面化的轉變。

然而這一系列的作品在當時卻被藝術評論家們認為是“二流”的，里昂·德岡甚至評論他是“乏味的克利”，于是趙無極開始改變，他在西方的現代藝術背景下意識到需要挖掘潛藏在內心的傳統審美傾向，于是他開始探尋畫布中的“意象契合”，將觀察到的客觀物象加以提煉升華，最后勾畫在細膩豐富的色彩背景紙上。在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大教堂及其周邊》中，他運用具有“甲骨文”意象的藝術語言，把文字符號的意義與畫面營造的整體意境相結合，在一片斑駁肌理中呈現出漢字意象。在抽象繪畫的探索中，他始終強調對東方傳統思想的具象化表達，著重捕捉藝術的瞬間感覺，使其個人審美理念與通透的人生境界相統一，同時也反復構思經營畫面構造，以求充分利用色彩與形式展現出藝術家的內在精神活動。

（二）由“半抽象”到完全“抽象”的轉化

此時趙無極開始走上國際舞臺，但他并不滿足，仍在追求新的轉變，他逐漸拋棄具體視覺形象，取而代之的是隱喻的“符號”，這是一種富有想象力，具有書寫意味的藝術語言。他終于不再被認為是保羅·克利的“復制品”。甲骨文和金石等古代文字符號經過重新組合后出現在畫面中，具象元素已經難以辨認，高度抽象化的線條在西方油彩的襯托下顯得氣象一新，似乎也在尋求感知模式的更多可能。例如他于1955年創作的《中國城市》，這是以杭州為靈感的創作，層層渲染，深淺交疊，明亮的藍色主色調中還有甲骨文的靈動線條，體現了東方藝術尋求突破實景實物局限的超然境界。“甲骨文時期”雖然只有短短四年，卻是其公認非常具有審美價值的創作時期。

“我想賦予這些符號青銅銘文所具有的那種象征力量，我覺得這也是對這種力量的贊美。”可以說，正是甲骨文符號的啟發，讓趙無極游刃有余地展現出深刻的文化內涵。這一時期趙無極的抽象繪畫經歷了“半抽象”到“抽象”的轉變，體現了他對藝術現代性的極致追求。此時各種具象符號開始逐漸消融在具有東方意境美的空間里，他通過東方哲學詮釋抽象繪畫的視覺語言，作品也由內而外散發出不同于法國畫家的東方審美理念，他的抒情抽象繪畫風格也逐漸成形。

二、在抽象藝術中探尋審美觀念

（一）“狂草”系列走向成熟

1959年，此時移居巴黎十幾年的趙無極已經在巴黎穩固立足，他運用不同經歷帶來的積淀和學習的成果，于20世紀60年代開啟“狂草\"系列作品的創作。這一時期的創作呈現出的是藝術家內心的不安與掙扎，在動靜和虛實間保持住可貴的平衡。“有時在凝視一幅已完成的作品時會吃驚地發現，它表現了我的憤怒、我的平靜，或者是激動之后再趨平靜。我的畫成為情感的指標，因為我毫不隱諱地留住我的情感與心境。”趙無極說道。

作品《19.11.59》被普遍認為是趙無極“狂草”時期的開始，畫面中由藍、白、黑組成主色調的光暈，由中心向四周散射開來，從中能看到趙無極此時將甲骨文轉化為抽象意味的符號，具有東方神韻的抽象藝術由此走向成熟。此時趙無極不再嘗試制作符號，經過諸多探索性創作后，他在油畫藝術的筆觸技巧中融入中國傳統草書技法的瀟灑自如的氣象。趙無極本人解釋道：“我不需要再創些符號……我的靈感源頭是我的內心世界。這是我繪畫一個階段的結束，或更正確地說，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新階段的開始。”他得心應手地運用抒情抽象風格，創造出一系列變幻莫測的恢宏畫作，如作品《21.12.59》。

（二）“詩畫互文”對傳統精神的升華

20世紀70年代，趙無極的抽象繪畫進入“無極”時期，抽象水墨畫的創作是這一時期最具代表性的內容，傳統又充滿活力的藝術形式融合了水墨技法與現代抽象藝術的表現方式，同時也顯示出他內心深處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激活。這一階段，他開始在自然山水和東方傳統藝術之間探尋有機結合的途徑，以到達更為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如\"無題\"系列，可謂是其對中國傳統藝術精神的深情回望與深刻詮釋。\"無題\"系列尺寸普遍較小，筆觸往往只揮灑于畫面的某一角落，其他空間則是留白。這種經營構圖的方式和南宋畫家馬遠的構圖異曲同工，看似不經意的留白和點染，恰到好處地表達了對生命、宇宙、自由的認識與思索。趙無極以水墨為媒介，運用中國畫技法的皴擦點染，創作了一個既具象又抽象的意象空間。他晚年曾自述：“我自中國走出，使我能再走向中國。”這句話不僅是\"無題\"系列作品的精神內核，也是對他抽象藝術審美理念的概括，他在東西方藝術之間反復穿越，最終返璞歸真，重新詮釋了中國傳統藝術精神，形成了獨屬于他的“無極”抽象風格。

此時趙無極的審美理念日漸成熟且獨具特色，色彩與筆觸富有情感張力，通過抽象風格體現了自然界的不同構成，畫面具有風景般靜謐的氛圍和引向遠離世俗的精神力量。此外，水墨畫在趙無極筆下被塑造出更具想象力的空間，讓靈動的線條和潑灑的墨團獲得了新的秩序。

三、無極之象——回歸東方傳統

趙無極的作品，無論是“無極”時期追求一種暗示性的精神力量，還是晚年在自然的想象中展示客觀物象本身，都直接體現了他對愛和生命的熱情和憧憬。在他藝術生涯的最后一張油畫《18.03.2008》中，富有象征意義的綠色基調仿佛是風輕輕吹拂西湖平靜水面的悠然。藝術家試圖用中國筆法來構造畫面語素，筆觸時而平靜悠遠，時而變幻無序，整幅畫裹挾著浪漫主義元素，令某種東方審美意象躍然紙上。他執著挖掘傳統繪畫思想中的新感受，追求以最自然的方式表現景物狀態和主觀體驗。他從不拘泥于固定的筆墨技法，相反敢于走出傳統不懈探索，直到晚年才回歸中國傳統文化意蘊中的東方氣象。

在回歸傳統的過程中，趙無極重新找到了表達東方文化精神的力量。如藝術評論家皮爾·施奈德所說：“西方將他從東方解放，東方將他從西方拯救，在這兩者之間，他建立起自己的藝術之國。”多次回故鄉探親使趙無極內心的東方傳統文化精神再次被激發，他重新找回了建立東西方藝術聯系的紐帶。通過賦予抽象藝術新的思想內涵，趙無極的繪畫達到了遠離世俗的超然境地，他實現了繪畫空間與精神境界的融會貫通。進入20世紀90年代，他開始用更加自由的色彩，從外表看，他的繪畫似乎又回歸具象意味，如《96.2.6.》中呈現出層巒疊嶂的無邊、勁道之態；而其內在之象也體現了中國傳統哲學觀念，達到了“道法自然”的精神之境。其晚年的作品在光影氣息中呈現出道家寄情山水、氣韻生動的藝術思想，展示出跨文化意義的獨特審美理念。

2000年以來，趙無極重新開始了帶有形象含義的繪畫創作，其想法與自然的聯系逐漸密切。他以自然為靈感，將表達隱藏于風景和花卉中。這并不是一種普通的展現，而是一種自由的想象。在作品《向弗朗索瓦茲致敬-23.10.2003》中我們可以看到，紅、綠、紫等色彩穿梭于畫面中，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此時他已從漫長而狂熱的探索中走出來，回歸內心深處的中國傳統。在趙無極繪畫生涯最后的時光里，他的畫面展現出自由而澄澈、神怡又通達的心境，他的抽象繪畫從中國文化中汲取營養，開辟了現代抽象繪畫別有洞天的一面。康弘曾評價趙無極：“他那酣暢淋漓的油彩所蘊含的東方意蘊令人沉醉，而其筆端也自然流出幾十年海外生活所理解和滲透的西方浪漫主義色彩。”

趙無極的抽象繪畫經歷了從出走到回歸，從早年的叛離、中期的蒼勁到晚年的豁達，這些繪畫是趙無極長達半個世紀的自傳，記錄了其中蘊藏的東方審美理想。在現代藝術的多元語境中，趙無極不斷在中國和世界藝術之間往返，探尋自己的抽象“觀念”。

四、結語

綜上所述，趙無極的抽象繪畫通過線性的構圖和空間意境的造型，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和西方現代藝術形式有機結合，形成了中西結合又富含哲理的繪畫風格。他從甲骨文、鐘鼎銘文和金石中獲得靈感啟發，借鑒了中國傳統書畫藝術和藝術理論中的審美理想，通過層次豐富、結構分明的畫面完整呈現出來。趙無極的抽象繪畫由此體現出強烈的東方審美理念，對當下中國抽象繪畫發展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作者簡介]王寧越，男，漢族，安徽蚌埠人，南京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藝術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