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選擇去日本留學?因為二次元,喜歡日本美食,還是因為剛好學了日語?”每當親友這樣問我時,我的回答是:“都不是。”日本的娛樂產業固然出名,但我之所以選擇去日本,而且必須去東京,是為了戲劇。
在國內上大學的時候,我就是戲劇迷。從人藝、國話到蜂巢,從林兆華、田沁鑫到孟京輝,《戀愛的犀牛》里頭的臺詞背得滾瓜爛熟,每年青年戲劇節的演出也一場不落,還專門去修了戲劇學的課程。我最感興趣的是小劇場戲劇,這是一種定義尚不嚴謹,但形式相比傳統大劇院演出更為前衛的戲劇形態。而東京是小劇場的天堂,據我的不完全統計,有近70個小劇場,每天都在上演各種各樣豐富多彩的戲劇作品。為了更深入地研究小劇場戲劇,我選擇來到東京留學。在東京,我既領略了戲劇藝術的豐富形態,也親身進入劇場工作,感受到了戲劇人之間不分國籍的熱愛與溫情。
踏上東京藝術之旅
初到東京,最大的感受就是交通換乘好復雜,車站的出口多到令我頭暈。作為亞洲第一個開通地鐵的城市,東京有多達八十幾條軌道交通(日語中稱電車),這些線路盤根錯節,遇到換乘的時候,尤其是在新宿、涉谷這種大站——實不相瞞,我迷路了好幾次。但是我來東京是為了看戲的,而戲劇這種藝術形式的最大特點,就是必須到場。
當我第一次成功購票,乘上電車前往劇場,心中半是激動,半是不安。激動是因為終于得償所愿,不安則是因為這是我來了東京后,第一次出遠門,日語還算不上特別好,很擔心自己迷失在半路上回不來。果不其然,我在新宿站換乘的時候迷路了,但好在得到了車站工作人員的及時指引,最后總算沒有遲到。當我抵達劇場,好戲正要開演。
初到異鄉,當然會有面對不熟悉的城市設施不知所措的時候,也會有面臨突發情況感到驚慌的時候,但正如老話說的那樣,車到山前必有路。無論是求助當地人(大部分都和國人一樣善良且熱心),還是勤用搜索功能,總能找到解決辦法。在東京居住一段時間后,我在心態上成長了許多,不再害怕獨自出遠門,也沒有那么社恐了。相反,我去的地方越多,和當地人的交流越多,就越能體會到:不確定性并不可怕,嚇到你的,永遠是你自己。
感受異國同行的熱血
我的研究課題是小劇場話劇,既研究日本當地的作品,也會和國內的同類型戲劇做比較研究。為了更真切地感受話劇的魅力,我經常會造訪東京的各個小劇場,有時候甚至頻率達到了“每周一戲”。導師跟我開玩笑說,如果我研究的是傳統戲劇,光是付票錢就夠我喝西北風了。但幸好,我的課題是小劇場——這種以票價低廉而著稱的戲劇形式,讓我的錢包得以保持一點淺薄的尊嚴。
日本的小劇場戲劇出現在上世紀,最初由寺山修司、唐十郎等人發起,他們為了革新戲劇形式,毅然拒絕當時大劇場的邀約,自掏腰包創作戲劇。因為藝術家們大多窮困,因此選擇了租用成本低廉的小劇場演出,也讓小劇場戲劇具有了反商業化的特點。
直到現在,大多數小劇場仍然質樸無華,場地不大,甚至沒有專門的場地。比如曾在上個世紀蔚然成風的帳篷劇場,就是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演出。但在這樣樸實的環境中,觀眾卻因此能夠超近距離欣賞演出,收獲和大劇場截然不同的觀劇體驗。
我去過的最小的小劇場,加上前排沒有椅子的席地座位,只能容納不超過60個人。我根據票價和座位數粗略地推算過一場演出的收入,分到每一個演員和工作者頭上真是少得可憐,確實是忠誠地繼承了前輩“反商業化”的氣質。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曾經聽到劇團的工作人員互相交流工資標準。一個說:“我的第一筆工資,不到20萬吧。”另一個則說:“我更少,才18萬。” 據日本厚勞省發布的2022年賃金構造基本統計調查,日本應屆畢業生的初任平均薪資為217000日元,可見戲劇行業薪資偏低的現實。
但收入少并不意味著粗制濫造,相反,我所見到的每一個戲劇人,都有著如動漫主人公般的赤誠和熱血。我有幸曾去看過一場“帳篷戲劇”,現場環境簡陋至極,既沒有舞臺也沒有座位,觀眾全都席地而坐,而演員則在幾塊搭起來的木板上表演。雖然從布景到道具都極盡簡單,但劇作和表演卻一點也不含糊,演員嘶吼時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滴下額頭的汗水,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場戲可以算作我在東京看過的最棒的戲劇作品之一,許多場景我到現在都歷歷在目。
其實,無論是日本還是中國,戲劇都是一個前景不夠樂觀的行業。人們愿意花錢看VIP電影,卻不見得會去一個小巷子里的劇場里看一次實驗性演出。但即便如此,仍然有一批戲劇人,甘愿在生活成本極高的東京放棄高收入的工作,埋頭寫戲、拼命演戲,不得不說,很有動漫里熱血又中二的拼勁兒。
其實在我選擇戲劇這個專業作為研究方向以后,也有迷茫困頓的時候,也會深夜問自己:“花幾年時間,研究一個可能根本就沒法就業的課題,值得嗎?”但在一次次親身去劇場看過演出,和東京的許多戲劇人打過交道之后,每當我再遇到論文寫不下去、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懷疑的時候,我就會想想他們的話。
有一個幕后工作的戲劇人說:“讓更多人來劇場,是我的夢想。”
對我來說,讓更多人知道戲劇,喜愛上戲劇,也是我的夢想。
這夢想,不是買房買車那種具體到了一件東西上的物欲,也不是在舞臺上說得聲淚俱下的悲情。我們所渴望的,只是一種尚且不知形狀的未來,然而在那未來里,戲劇的美妙終于為世人所知。親身經歷過這一切之后,真的很難不為這樣的純粹而動容。
與國際藝術家交流
就像中國每年會舉辦“青年戲劇節”“烏鎮戲劇節”一樣,日本也有戲劇節,其中最為知名的一個叫作“Festival Tokyo (東京戲劇節)”,是一場國際性的戲劇盛典。我的tutor(課后輔導員)告訴我,如果想要走進劇場幕后,沒有比參加戲劇節更好的方式了。因此,我剛到東京留學的第一年就去申請成為了東京戲劇節的志愿者,得以進入劇場的幕后,觀察舞臺背面的細節,也有了和國際上知名戲劇人交流的機會。
那一年正逢國際上大名鼎鼎的劇作家彼得·布魯克帶著他的新作《驚奇的山谷》(The Valley of Astonishment)來參加東京戲劇節。排練時,我和十幾位志愿者一起,在空蕩蕩的劇場里觀看了這場被稱作“進入人類大腦的萬花筒般的旅程”的作品。演出中間有一個演員和觀眾上臺互動的環節,演員使用的都是英語,而充當觀眾的彼得也大部分使用英語作答。演出結束后,彼得問我們的感想,我舉手提問道:“如果觀眾聽不懂英語怎么辦呢?”彼得想了想說:“總會有辦法的。”
其實此前我對于戲劇的研究,多限于文本,盡管看過一些現場演出,但對于“戲劇具有不可再生性”這句話的理解,到底不夠深刻。但在《驚奇的山谷》公演的那天,我在彼得·布魯克的身上,才真切地體會到了什么是戲劇有別于其他任何藝術形式的獨特魅力。
正式公演那天,在觀眾互動環節,被選上臺的是日本觀眾,并不擅長英語。彼得馬上就轉變了交流方式,更多使用了日語,很顯然短短幾天時間,他又新學了不少日語單詞。并且為了緩解觀眾的緊張,彼得還拿頭頂上的字幕板開起了玩笑。當下無論是臺上互動的觀眾,還是觀看的觀眾,所有人一起放聲大笑,演出效果甚至比排練場更好。我也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既佩服大師的臨場發揮和學習能力,也深刻地體悟到,每一場戲劇演出都有細微又迥異的不同之處,更堅定了多看現場的決心。
我非常珍惜和彼得·布魯克,以及其他參加東京戲劇節的藝術家們溝通交流的機會。也正是在這些充滿驚喜的交談中,我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國際視野,什么是大師風范。
如果說我此前出于愛好的自學像閉門造車,那么出國以后,我在導師的指導下不斷接觸新流派、新風格的戲劇作品,和國籍不同、觀點各異的戲劇人進行觀點的碰撞、思想的交流,再深入劇場幕后,去了解戲劇的全貌——這,才是真正的研究。
在異國求學的生活很孤獨,有時也很苦澀,唯有熱愛是支撐我堅持下來的動力。最終,這份熱愛也給了我極大的回饋。在東京留學的短短兩年,我的日語水平不僅得到了飛速提升,獨立研究能力也得到了很大鍛煉。最終,我在畢業典禮上獲得了專門頒發給留學生的獎項,每一年都只有一名留學生能獲此殊榮,而我竟然如此幸運,會被自己的熱愛嘉獎。
回想自己的留學之旅,雖然辛苦,卻也值得,雖然長途跋涉,卻也收獲頗豐。
江戶川邊,櫻花樹下,我走過的每一條路,都通往劇場,通往我的夢之國度。那里,藝術沒有國界,鮮花自在盛開。
(本文作者畢業于日本一橋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