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橋無柱，宛如飛虹

北宋張擇端有幅千古名畫《清明上河圖》，圖中有一座醒目的木質大橋橫跨于汴水之上，疊梁貫木，如同一道彩虹，馱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佇立了900多年。

《東京夢華錄》中記載：“從東水門外七里曰虹橋。其橋無柱，皆以巨木虛架，飾以丹艧，宛如飛虹。”為何這座橋采取這樣的造型？這是因為當年汴水是中國南北交通的大動脈，繁華的河面上經常發生船只頂撞橋墩的事件，為了免除此患，人們不斷增加單拱跨度，最終形成“編木為之，釘貫其中”的“無腳橋”。

宋室南遷之后，汴水虹橋便消失于文獻記載中，之后所有《清明上河圖》的版本，木質虹橋都被石拱橋取代，因此近代學者一直認為這種技術已經無存。直到20世紀 70 年代末，文物工作者在福建和浙江發現了木拱廊橋—形似虹橋而添廊屋，經國內著名橋梁專家唐寰澄考察研究，確認這些木拱橋的營造技術與之前消失的虹橋一脈相承，且更加精進。

千古屏南，淵澤跨廊橋

福建東北與浙江西南地區峰嶺聳峙、丘陵連綿，谷深澗險、江溪流急，向來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閩越先民在這里繁衍生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成為基本生活需求。因當地山洪頻發，村民們必須探索出一種不易被沖毀的、架空的橋。正好這一區域林產資源豐富，尤其盛產南方杉木，南方杉木樹干挺拔，樹高可達30多米，節疤少、耐腐、耐蛀食，為最終形成延續至今的木拱橋營造方式奠定了基礎。

不同于汴水虹橋的是，由于福建東北與浙江西南地區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夏、秋季多臺風，雨量充沛，普通的木質橋梁很容易腐爛受損，因此當地工匠創造性地在橋上建造廊屋，在橋身上覆蓋魚鱗板，這樣既便于民眾遮風避雨，又有效地保證了橋身干燥，延長了橋梁的使用壽命，當地民眾多稱之為“厝橋”或“廊橋”。

橋上架屋，翼翼楚楚

木拱橋的主體可以分為兩部分：上半部分的廊屋與普通廟宇、住宅的建造方式相同，下半部分的拱架結構是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的關鍵。

拱架按照結構大致可分為六種類型：第一類是兩節拱，也就是在水平梁橋的基礎上添加了“人”字形的支撐拱，以增強橋梁中間的支撐力；第二類是三節拱（三節苗），相當于在兩節拱中間延長了受力面，如福建省寧德市壽寧縣的升仙橋、外洋墩橋；第三類是由三節拱和兩節拱交替組合，如福建省寧德市周寧縣的上坑橋；第四類是由兩種不同的三節拱交替組合，如福建省南平市順昌縣的嵐下橋、興隆橋；第五類是三節拱和四節拱交替組合，與汴水虹橋的結構基本相同；第六類是三節拱和五節拱（五節苗）交替組合，這是福建木拱廊橋最具代表性的類型。

這些拱架之間以俗稱“牛頭”的橫木貫穿，拱木端部與“牛頭”相扣，使兩層系統相互咬合、共同受力，將整座橋緊密地編織在一起，因此木拱橋又被稱為“編梁（疊梁）拱橋”或“貫木拱橋”。拱架兩端再各立一豎式木排架，兩層斜撐拱木與豎式木排架之間加置兩根交叉圓木，俗稱“剪刀苗”，以免橋拱因外力側移。拱架與橫木之間的節點采用榫卯連接，再用棕繩、麻繩捆扎或是嵌入鐵件，宋人韋驤在《無腳橋》一詩中描述“枘鑿關連壯，橫空不可搖。激波無雁齒，跨岸只虹腰”，其中“枘鑿關連壯”指的就是榫卯連接方式。

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仍然延續著古老的傳統。其選材十分嚴苛，入選為棟梁的木材必須長在“潔凈”之處，即在其周圍沒有墳墓、茅廁，在其上方沒有道路；良材選中以后，要祭祀七天七夜才能砍伐，并且要保持原貌，不能去皮；樹木被砍倒后不能著地，要請村內的文人抬著，就算文人抬不動粗壯的木頭，也要象征性地在原地抬一抬，然后再由壯漢運下山。

在木拱橋營造過程中，橋匠多使用魯班尺、墨斗、木叉馬、斧、鑿、刨、鋸等傳統木作工具，也使用傳承人改良并發明的水柱架（又叫水架柱或樣井）、天門車、水平槽、木沖錘等造橋專用工具。在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中，水柱架技術最為關鍵。水柱架可以理解為有四根巨大支柱的腳手架，每根柱子由兩三根杉木頭尾拼接在一起，既是支撐結構，也是起重機，可以把構件從河里拽過來吊上去。

橋梁施工過程完全由手工操作，橋匠們兵分三路—一隊下水，一隊爬高，一隊在岸。其中爬高的匠人最為厲害，需要膽子大且水性好，萬一在造橋過程中掉下水，還得游上岸接著干。

營造木拱橋的流程主要包括截苗木、建橋臺、造拱架、架橋屋，其中造拱架又分為立將軍柱、上三節苗、上五節苗、上剪刀苗、上橋板苗與馬腿等程序，然后再上喜梁、蓋屋頂、釘擋雨板、搭木椅，最終落成。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董直機用“三無”和“四要”來總結木拱橋結構：“三無”是無釘、無鉚、無橋墩，“四要”是運用頂、別（編）、撐、壓四種力學原理。在橋屋的重壓下，廊橋橋體各構件產生摩擦力，越壓越緊。

建橋的費用主要靠鄉鄰們七拼八湊。捐資修橋是自古沿襲的風俗，被視為祈福、積德、報恩的善舉。鄉鄰們可以捐錢，也可以捐木頭，家境貧困的人可以捐工、扛木頭……鄉鄰們的這些捐助行為都會被刻在廊橋或石碑上。

一座木拱橋從動工到結束，一般要舉行選址擇日、南山伐梁、祭河祈佑、月福禮儀、豎柱福禮、上梁喝彩、完橋慶賀等習俗活動，既延續著中國大木作的傳統，又創造性地形成了各具地方特色的營造思想與民俗，彰顯著民間創造力。

曾經風雨安如岱，守望家鄉信有常

除了交通功能和為行人或客商提供休息場所外，木拱橋還有重要的文化功能。木拱橋一般選址在風水的水口位置，因而具有聚財、鎮魘的作用，是村落風水布置的關鍵。廊屋里還普遍設有戲臺、凳床、攤點等，是村民飲茶、納涼、看戲、集會、歇息、觀賞、貿易的重要場所。

《八閩通志》中記載：“閩俗好巫尚鬼，祠廟寄閭閻山野。”由于福建東北與浙江西南地區具有濃厚的民間信仰氛圍，建造宗祠廟宇的需求旺盛，所以橋上的廊屋逐漸向“廟”的形式和功能靠近。廊屋屋頂多采用灰塑的裝飾手法，以花卉、鳥獸等元素因勢賦形進行裝飾；廊屋內則設置神龕、神像和藻井等，并立有各路神仙的塑像。

供奉神仙塑像最多的廊橋是浙江省溫州市泰順縣的南溪橋：在廊屋大神龕里，供奉著馬仙姑、馬仙姑夫家阿爸、馬仙姑娘家阿爸、葉都元帥、五顯靈官、行雨龍王和土地公；此外還有一個小神龕，供奉著觀世音菩薩。當地人非常隨意，并沒有按照官位給神仙塑像安排座次，人們認為只要能達成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田園豐收、家運吉昌的良愿，便都是好神仙。

農歷正月和每月的初一、十五是祭祀最集中、最隆重的時節，此時民眾會匯聚到木拱橋上，依次擺上祭品，焚香禱告、磕頭跪拜。每年農歷五月初六，在福建省寧德市屏南縣的萬安橋、千乘橋，浙江省麗水市慶元縣的詠歸橋、雙門橋等區域，民眾還會開展“端午走橋”祭祀活動。每年農歷七月初七，南溪橋會舉行大型祈福活動—“橋祭”，民眾來此禱告五谷豐登、合家安康。

如今，為了避免香火引發火災毀壞木拱橋，人們多將神龕移出，改為在橋頭修廟，形成“橋廟一體”的景觀，但木拱橋作為信仰寄托和祭祀空間的功能始終沒有發生變化，它依然是凝聚民眾情感、維系地方文化認同的重要紐帶。

繼先賢百藝，賦廊橋新夢

木拱橋營造團隊中的負責人叫“主墨”，又被稱作“繩墨”“正墨”“墨匠”等，其掌握著最重要的拱架核心技術。造橋團隊中還有“副墨”“鋸匠”“木料師”“拱亭師”等輔助角色，大家齊心協力，共同完成一整套木拱橋營造技藝流程。技藝的傳承依靠言傳身教，遵循拜師收徒規儀的嚴格程序，由此形成世代相沿的傳承譜系。其中，又以家族傳承為主，產生了多個營造世家。

“徐鄭世家”是福建省寧德市壽寧縣最負盛名的橋匠世家，其造橋歷史最早可追溯至清嘉慶六年（1801年）的小東上橋。該世家的造橋技藝原本由徐家傳承，但在第五代徐澤長之后，已無后人從事造橋行當，于是他便將技藝傳給表弟鄭惠福。后來鄭惠福傳藝給兒子鄭多金，鄭多金傳藝給胞弟鄭多雄，鄭多雄傳藝給兒子鄭輝明，傳承歷程累計達200余年。

早在20世紀中葉，鄭惠福、鄭多金的名號已經響徹閩浙，父子二人合力修建了11座廊橋。之后，伴隨著現代交通的蓬勃發展，木拱橋逐漸淡出歷史舞臺。直到2001年中央電視臺欄目組拍攝《虹橋尋蹤》專題片，73歲高齡的鄭多金才出山，用短短6天時間建起了一座廊橋雛形。

2006年，因為要建設水電站，福建省寧德市壽寧縣芹洋鄉的兩座古橋需異地遷建，鄭多金主持工程，鄭多雄加入團隊，25歲的鄭輝明自此也開啟橋匠生涯，世家史話得以續寫，造橋技藝得以傳承。

20世紀初期，福建東北與浙江西南地區有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世家25家，主、副墨木匠50多人，分布在15個縣市，每年平均新建與重建木拱橋10座左右。隨著科技發展，木拱橋的建造需求急劇減少，導致橋匠的收入無法得到保障，年輕人也缺乏學習熱情，技藝傳承機制無法進入良性運轉。到2009年，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世家只剩4家，分布在4個縣，人數不足20人，掌握技藝核心技術的主墨木匠只剩4人，年齡均在75歲以上。2009年，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后的十幾年間，在社會各方的扶持和傳承人的不懈努力下，主墨木匠增加到30人，實踐者增加到170人，建立了14個傳習所，并重建、維修了約80座木拱橋。2024年12月5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委員會認為中國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傳承人群體擴大，項目實踐機會增加，可見度大幅提升，通過其轉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的申請。

木拱橋根植于閩浙土壤，蘊含著中國古代橋梁技術的精髓，寄托著當地民眾的信仰和鄉情。它架在山水之間，成為故鄉的守望者，經年累月為行人提供方便；它架在村落之間，是鄉民生活的陪伴者，維系著鄰里的和睦團結；它架在古今之間，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播者，以彩虹的姿態綿延勞動人民的智慧與匠人精神。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