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意念中,現代人寫古體詩有點不合時宜。我們不必那么拘謹、不必那么守舊、不必那么在意形式、不必“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須”(出自盧延讓的《苦吟》)。
讀了常麗紅詩詞集《漱玉心蓮》后,感到古體詩雖然受形式和格律的多重束縛,但在方寸之內依然可以揮灑自如。
在唐詩中,找兩首相似的詩很難。今人寫古體詩,大同小異者居多,讓人眼睛一亮的作品稀少,尤其是語言,缺乏現代詩的靈動和彈性。常麗紅卻不同,她的古體詩蘊含著現代詩的精髓,特別在手法上靈活多變,一定程度上展現了現代人精神的豐富和深刻。
無論現代詩,還是古體詩,我一向主張寫自己熟悉的、體驗過的、有感覺的,但又不能步別人的后塵,必須寫出自己的個性和特色,這樣才能觸動別人的靈魂。常麗紅寫的都是自己身邊的人、親身經歷過的事,或者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目光也有意投向底層和民生,具有濃厚的家國情懷。作為一名人民教師,每天與粉筆打交道,很多人寫粉筆,立意平淡、落入俗套,缺乏思想性和精氣神。常麗紅筆下的粉筆可謂形神皆備:
播種纖身影,生花白玉魂。
一心梁棟事,羽化了無痕。
“纖身影”抓住了粉筆的外形特征,但不是徒有其美,而是在幼小的心田播種知識。 “生花”是“播種”的必然,“白玉魂”是“纖身影”的精神升華。不但對仗工整,而且承接自然,情感邏輯嚴密。“一心梁棟事”是“白玉魂”的具體化,擬人化色彩較前兩句濃重,著重寫粉筆的夙愿和理想。“羽化了無痕”不愧為畫龍點睛之筆。“羽化”一詞用得大膽,使這首詩境界全出。雖然是“了無痕”,但遠遠勝過那些自我標榜、嘩眾取寵的人,突出了無私奉獻、默默無聞的崇高精神。粉筆本來是舞動的,很多人寫得靜如死水。常麗紅卻讓它的精神飛舞起來,展現出它高潔飄逸的靈魂。這哪里是在寫粉筆,分明是唱給人民教師這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贊歌。粉筆經過心靈的燭照,成為一個意象、成為一種象征、成為民族精神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體現。
喬家大院聞名海內外,人們只知道曾經叱咤風云的晉商,不知道源遠流長的晉商文化。常麗紅的《喬家大院誠忠堂文人雅事(拈韻“百”)讓我們大開眼界,讀后對晉商更是刮目相看:
樓臺沐雨幽,松柏流芳碧。
綠水掬紅荷,黃鸝聽白石。
飛毫彩一堂,拈韻詩千百。
德厚瓦生輝,才余花有澤。
詩人懂得曲徑通幽,寫文化從自然入筆,而且把自然寫出了文化。雨后樓臺幽靜,不同于市井的喧囂。晉商能夠橫行天下,與他的低調行事分不開、與他“松柏流芳”的商業品德分不開。“綠水掬紅荷,黃鸝聽白石”,四種色彩相互映襯,展現了晉商精神的萬千氣象,綠是生態、紅是良知、黃是氣度、白是清白,各有所指,寓意深刻。“掬”和“聽”也是晉商成功的秘訣;“飛毫彩一堂,拈韻詩千百”,既是對晉商的贊美,更是晉商文化的傳承;“瓦生輝”因為“德厚”,聯想巧妙,一個“厚”字突出晉商的為人,這是晉商文化的精髓;“才余花有澤”,才多花才發光,突出晉商的智謀豐贍、文華積淀深厚,這是晉商創造商業奇跡的根本所在。這首詩確是寫晉商的孤篇,立意與構思展現出詩人的與眾不同。
很多詩人在選材上標新立異,吸引讀者的眼球。其實創作不在于寫什么,而關鍵是怎么寫。常麗紅寫出很多別人眼中所有、筆下所無的作品,對一個詩人而言,這是有難度的挑戰。寫讀者熟悉的東西,容易被讀者接受、容易與讀者產生情感共鳴,但也容易被同化。寫出與別人不一樣的東西,需要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需要有深刻的人生感悟,需要賦予客觀事物鮮明的思想。常麗紅的《江城子·晚霞》在眾多寫晚霞的作品中脫穎而出:
緗簾半卷一偎窗。對斜陽,看霓裳。一霎濃羞,一霎驟飛翔。似夢幽懷常繾綣,方渺渺,又茫茫。
遙遙最喜映華光。水中央,舞紅裝。屏息無聲,只恐擾秋娘。風起暮來終暗淡,吹不盡,滿庭芳。
這首詞寫傍晚倚窗賞景。夕陽西下,霞光燦爛。詩人用霓裳作比,可見其心情尚好。對晚霞的抒寫,用了“濃羞”。我一直認為寫羞難超李清照,沒想到常麗紅加了一個“濃”字,使晚霞嫵媚之態別有洞天。詩人沒有停留在表象,“驟飛翔”使晚霞產生了飄逸飛揚的動感。情感由欣喜到渺茫的跌宕起伏,與晚霞的逐漸變化彼此呼應。寫晚霞就是寫心緒,達到了借物抒懷的目的。下闕由天上寫到水中,晚霞的“舞紅裝”與詩人的“屏息無聲”又形成對比。“只恐擾秋娘”不但點明了季節,突出詩人對自然萬物的體貼和心靈的柔美純凈。“只恐”是李清照慣用的詞,在常麗紅詩詞中也多次出現,凸出詩人心靈的細膩和良善。隨著時光的流逝,五彩繽紛的晚霞終會暗淡下來,人生不也是這樣嗎?按常規邏輯,一般人這時應該哀聲嘆氣、萬分傷感才對,但詩人出其不意地寫道“吹不盡,滿庭芳”。晚霞雖然變得暗淡,但其芬芳秋風也吹不盡,通感運用得風生水起。生命終要消失,但美好的德行永遠不會被時間帶走,這就是隱喻的力量。不可否認,常麗紅的詞有李清照婉約的味道,但情感上不盡是哀傷,具有現代人的復雜和凝重。上闕情感由晴轉陰、下闕由暗到亮,可以說情感起伏、意緒飄忽,但最終指向了美好。華詞麗句,不一定能寫出好作品,作品的高下就在境界的大小。這首詞意象明朗、意境高遠,令人折服。
上面我舉了一首五絕、一首五律、一首詞,從中可以窺探到常麗紅詩詞的絢爛景致,領略到她創作的無窮魅力。她迷古而不泥古、尊古而不唯古,開辟出今人寫古體詩的新天地。語言是一個詩人的試金石,在語言上缺乏創造力,作品必然平淡無味。這本詩詞集佳句頻出,奇句偶有、妙句不斷。比如,《冬日摩詰故里行》中的“疊翠迷人眼,流芳染客衣”;《暮春遣懷》中的“芳草侵三徑,浮生又一年”;《紅筆》中的“纖腰多氣骨,徒壁只丹心”;《鷓鴣天.元夕呈京華小康先生》中的“暗塵隨馬將寒去,明月臨樓照影來”;《筷子》中的“亭亭不改竹精神,嘗盡酸甜尚本真”;《定風波.立冬寄友》中的“瘦菊抱香枝已朽”;《踏莎行.詠梅》中的“北風作嫁不須媒,誰知不是凡花數”,可以說舉不勝舉,遍地開花、芳香撲鼻,讓人心旌搖蕩。這些詩句典雅端莊、趣味橫生,又耐人尋味,既融入個性化的生命體驗,又晃動著時代繾綣的光影,確有唐詩宋詞的襟懷風范。
縱觀常麗紅的詩詞創作,涉及題材非常廣泛,內容豐富多彩、情感明朗純正、思想積極健康。只要是眼前景,都能化為她心中的詩或詞,除了敏銳的感悟,還飽含深切的人文關懷。她的情感不外溢、不露骨,大都深藏在飽滿的意象中,情中有景、景中有情、含蓄蘊藉、深沉冷靜,可以說控制得恰到好處。語言上的精準經得起反復推敲,創新大膽又合情合理。文辭奇麗、意境深邃。常麗紅在藝術上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初步形成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但我們也不能忽略她“思苦言艱”(葉夢得語)對作品不同程度的損傷,一些作品語言與情感融合得還不到位,主客觀的界線還沒有完全打通,存在王國維認為的“隔”,這是詩人需要引以為戒的地方。我期望詩人能夠擺脫某些清規戒律的約束,在文體上大膽革新,以便在咫尺之內自由地放飛靈魂,寫出更多天然渾成的華章,讓讀者聽到更加美妙的天籟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