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以前,我的生活與清華和北大這兩所大學有著不解之緣。因為父母都在清華大學工作,我三歲上清華幼兒園,七歲上清華附小,十三歲時又考上了北大附中。這樣優越的成長環境,想必是令很多人羨慕的。就像人們說富家子弟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我家雖不富有,但我也算是降生在書院里的孩子。讀書,上學,從小學一直到上大學,對我來說應該是按部就班、順理成章的事情。記得幾年前,我們一群清華幼兒園同學舉辦過一次“畢業六十年”聚會,我在微信朋友圈里曬出幾張聚會照片,引起朋友們一片驚嘆:你們從小就上清華呀!
一
大學夢我是從小就做的,雖然能不能上清華這種頂尖大學是另一回事。童年時,我可以清晰地設想自己的人生道路,并不曾想到會被改變。隨著政治因素的影響日益重要,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學生能否上大學已經不完全取決于高考分數。我大姐李維琪曾是北京市中學生金質獎章和優良獎章獲得者,在北京著名的一零一中學是排名數一數二的優等生,她1960年參加高考,一心想進入中國醫學科學院(協和醫學院),卻意外地被第四志愿北京農業大學錄取。我們后來才知道,父親在1958年以后政治上被“插了白旗”接受批判,因此波及她。其實她還是幸運的,她的好友中有一位同樣學習成績優異的同學,因父親是“右派”,連大學都沒得上,而被分配到一所師范專科學校。
那時,我對這一切完全無感,還是過自己無憂無慮的生活。我貪玩,常和一群“野孩子”在清華園里瘋跑、追打、捉蜻蜓、逮知了、掏鳥窩、摸泥鰍、抓田雞,等等。為此母親沒少揍我,打完就罰我寫作文,她出題,評閱,判分,寫得不好就罰我再寫一篇。但淘氣歸淘氣,我也喜歡看書。父親要搞文學翻譯,他覺得需要提高自己的中文修養,于是買了很多當代小說,從《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到《紅日》《紅巖》《紅旗譜》,這些書家里都有,我在上中學以前就囫圇吞棗地讀過。我的學習成績也一直不錯,小學畢業升學考試,只有語文、數學兩門,我把握很大,數學沒有錯題,應是滿分,語文考前押中了作文題,成績也應接近滿分。第一志愿填了清華附中,不但應能錄取,而且還可以被分配到重點班。但是接到錄取通知,我才發現被調劑到第二志愿北大附中(此時北大附中新建不久,影響力無法與清華附中相比)。
北大附中當然也是重點中學,順利讀下去,上大學也沒有問題。但不承想,初中一年還沒讀完,就鬧起了“革命”。學校停課了,一停就無法恢復,雖然短暫地搞過“復課鬧革命”,但已和“革命”前不可同日而語。那幾年的時間,基本是荒廢了。運動中,因家庭出身的原因,我沒有加入過派性斗爭的組織,但是因為內心向往“革命”,卻也整天和紅衛兵混在一起,甚至還很幸運地被分配到學校的圖書館負責保衛,在那里住了將近一年。可惜那時我不懂得選擇圖書,亂七八糟地讀過一些文學作品,現在能想起的不過是《海底兩萬里》《堂吉訶德》等寥寥幾種。1969年到吉林省白城地區洮安縣的農村插隊,我甚至趁便從圖書館帶走了二十來本書,其中包括巴爾扎克的《高老頭》《歐也妮·葛朗臺》,雨果的《悲慘世界》等。多年后想起來,這簡直是監守自盜,讓我悔愧不已。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四十年后在三聯書店工作時,我曾專門給母校北大附中圖書館捐書六大箱,總計一兩千本,校方很高興,但他們不知我另有隱情。
我的文科基礎大概就是從這時打下的。在東北農村,我們當時是要在“廣闊天地”里面“大有作為”的。和當地農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夏秋三季無休,只有冬天,因為天氣格外寒冷,不能種地而可以“貓冬”。這時我們知青會回到北京的家里,安安靜靜地讀幾個月書。因為心里面總是隱隱約約感到將來會用得上書本里的知識,所以我在那時自學過中學的數理化知識,數學一直讀到立體幾何和解析幾何,但物理和化學因為無法做實驗,只是補學了初中課程。還有英語,我是從字母開始自學的(在北大附中,我學的是俄語),背了一千多個單詞而已。論興趣,我還是愛讀文學類的圖書。
那幾年,每到冬天回京時,我都會到北大燕東園去找我的中學語文老師梁寶勤。她是新加坡華僑,愛人王家福是北大東語系講師,偏巧是我父親在清華大學外語系的幾位得意弟子之一。所以梁老師對我總是特別親切。每次見面,她都會囑咐我多讀書,不要浪費光陰,并且主動借書給我。我初讀《唐詩三百首》和《紅樓夢》《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這四部古典名著,用的都是梁老師的書。當時讀得最入迷的是《三國演義》,熟讀了很多精彩段落,逢人就講三國故事。梁老師的書,借來時是嶄新的,還回去時皺巴巴的、卷邊的都有,有的連封面都弄掉了,讓我在老師面前很是尷尬。
剛下鄉那兩年,雖然并沒有真心要“扎根農村一輩子”,但也絕對沒有想到還有機會上大學。但是兩年以后,心眼變活了。因為得到一個消息,大學開始恢復招收工農兵學員。1971年,和我同公社下鄉的一位知青被吉林師范大學招走,如同“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我開始想,何時可以輪到我?
二
大概也就是從這時起,吉林的省、地、縣三級用人單位紛紛從知青中招工。此后一連幾年,一同下鄉的知青,多數離開了。到1973年底,我們集體戶由十五人減員到五人,男生只剩下我一個。其實我并不是沒有機會提前離開農村,但是我心里只想上學,對招工不感興趣。若論表現,在農村,我算是比較勤勞肯干的,因此還受到重用,被提拔為公社團委副書記兼生產大隊革委會副主任。這種條件,要想被“推薦”到一家工廠上班,應該并不困難。事實上,也有過兩家招工單位征詢過我的意向,被我婉拒。因為上大學才是理想選擇,我寧可在農村多待幾年,也要等到機會。我想這不僅對于我,而且對于我父親,都是一個極大的心愿。記得1973年,公社組織農村干部參觀大寨,一行人在北京轉車,其中一位公社黨委常委被我邀請到家里小住三天。父親鄭重其事找那人談心,說出自己內心的兩點想法,一是希望我入黨,二是想讓我上大學。那位黨委領導當場表態,說根據我的個人表現,這些都不成問題。
1974年,機會終于來了。我所在的瓦房公社有六七個招生名額。由于我在公社團委任職,消息比較靈通,打聽到這些招生名額多數是中專,但是有一個吉林工業大學內燃機專業的招生指標。我寫信告訴父親,他很興奮,回信說學理工甚好,希望我能被推薦。他如此說,是因為他自己作為文科教師,在歷次思想運動中吃了不少苦頭,覺得學理工在政治上比較安全。于是,我在報名表相關欄目里直接填報了吉林工業大學。后來,公社黨委開會研究,真的同意了我的申請。有一天,黨委宣教委員拿出一疊蓋好大紅印章的大學招生推薦表格給我看,六七張表格中“公社意見”欄目里面,只有我的一張表填寫的是“同意升入大學理工科”,其他人的表格一律填寫“同意升學”。我以為,這次上大學是板上釘釘了。
令我意外的是,那天的公社黨委會是副書記主持的,姓劉的黨委書記因在縣城開會而未能參加。劉書記回到公社后,了解到大學招生推薦情況,得知公社意見已經報到縣里,他立刻趕回一百公里以外的縣城,向縣招生辦表達了自己的不同意見。
說起來很是晦氣,這次升學,對我是成雙好事轉頭空。好事,當然除了上學,還有入黨。那位去年曾經到訪過我家的黨委常委回到公社就提議發展我入黨。他親自到我擔任革委會副主任的生產大隊召開黨總支會議,通過了我的入黨申請。但是,在公社黨委開會討論之前,黨委按程序做外調,發函給我父親工作的清華大學,那里的一份不負責任的回函,把公社黨委眾人嚇了一跳:他們根據“文革”中“工宣隊”對于父親所謂“歷史問題”所做的審查,提供了一堆不實之詞(具體情形可參見我的《清華園里的人生詠嘆調》,此處不贅),雖然純屬子虛烏有,但寫在黨委函件里面,就是一錘定音。我的入黨申請未被黨委批準,這當然是重要原因。
但是讓劉書記對我改變看法的并不只是這件事。
1973年底,我所在的知青集體戶因為減員,被合并到另一個生產大隊的集體戶中。剛到那個戶里,我就發現有一位姓李的男同學一只眼睛蒙著紗布。問情況,得知他那只眼睛因為受傷而近乎失明,視力只有零點零一,幾乎是除了光什么都看不到。至于怎樣受的傷,戶里同學告訴我,是被霰彈獵槍的火藥炸的。
那時在我們瓦房公社一帶,每到秋收時節,天上總會飛來成群的烏鴉。鴉群龐大,動輒上萬只聚集在一起,黑壓壓一片,如巨大的烏云,遮天蔽日,叫聲震天。烏鴉常常會落在高粱或玉米田里毀壞莊稼,所以生產隊派社員看青,一個重要任務就是驅趕烏鴉。烏鴉怕槍響,不必真正傷及它們,只要獵槍“轟”的一響,它們就立刻四散而去。這種獵槍有一米多長的槍筒,火藥和鐵砂從槍口填入,點火裝置是一個特制的砸炮兒,它扣在槍托和槍筒之間一個帶孔的底座上面,扣動扳機會砸響砸炮,這樣便可點燃槍筒內的火藥,進而將作為子彈的幾十粒鐵砂射出。這種槍通常是打獵用的,很多農民家里都有。我在農村看青時也時常玩弄這東西。
獵槍炸開了,顯然是火藥裝多了。而裝火藥的人,是公社和大隊為知青集體戶指定的“貧下中農老戶長”,也就是黨委安排對知青進行“再教育”的人。據同學們描述,那天李同學端著獵槍,面對鴉群,稍一瞄準就扣動扳機,隨著一聲巨響,頓時人倒在地上,整個面部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而那把霰彈獵槍斷成兩截,飛出幾米遠。
事情涉及老戶長。這位老戶長可不簡單,他五十來歲,是土改時期翻身鬧革命的老貧農,平時在鄉里就是很硬氣的人物,特別是他“通天”。公社黨委劉書記只要到我們生產大隊視察、開會、辦事,肯定會到他家里喝酒,兩人是稱兄道弟的哥們。有了這一層背景,他雖然不是領導干部,在鄉里也享有很大話語權,常常是說一不二。他作風霸道,常到集體戶指手畫腳,有時還要這要那,占些物質上的小便宜。一些知青早就對他很反感。李同學性子直,曾經和他發生過兩次激烈爭吵。所以這一次事故的發生,很容易讓大家聯想到是老戶長借機報復李同學。
生產隊里也有一些老鄉對我說,那老戶長是老獵手出身,霰彈獵槍該裝多少火藥,他心里是有數的。怎么會一下裝了兩倍以上的火藥,爆炸時連槍管和槍托都分家了?此事太可疑了。
事情發生后,李同學準備病退回北京,正在辦理相關手續,但是對這個事故,是不是需要調查,是不是有人應該被追究責任,這些話題從未有人提起。因為我當時在大隊和公社兩級都有任職,自認為是一個有責任為知青代言的人,遇到知青受迫害的事,我不出頭誰出頭?所以我起草了一封公開信,找了幾位知青和我聯名,要求徹查獵槍爆炸事件并處理相關責任人。信交給誰呢?考慮到老戶長和劉書記的關系,不能送到公社。我們商量后決定,用毛筆把公開信抄錄成大字報,貼在大隊部辦公室里。
今天想來,這件事我干得的確很冒失。我當時不懂,這樣的事假若要調查,也應該向公安報警,而不是寫什么公開信。何況,時過境遷,當初的證據都未保留,那把斷成兩截的槍都找不到了,調查怎會有結果?再說,就算能證明槍管被炸裂是火藥過量所致,也不能證明老戶長是有意為之。他和李同學之間的矛盾,似乎也到不了需要如此報復的地步。但我那時年輕氣盛,思想單純,一心只當是伸張正義了。其結果,自然是不了了之,不過是公社派了兩個辦事員來了解一下情況,什么結論也沒有給出。不過,因為那場輿論風波鬧得不小,老戶長從此不再過問集體戶的事,就像被免職一樣。
由于老戶長和公社劉書記兩人關系非同一般,此事惹得劉書記不快。事后他專門找我談過一次話,一反過去的親切和熱情,只是冷冷地把我教訓了一頓。原話已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大意是說全公社這么多知青,他曾經有意栽培我,提拔我,但現在對我失望了。
接著就是我的入黨申請未獲批準。待到幾個月后大學招生,劉書記聽說公社黨委開會推薦我上大學理工科,竟然專程趕到縣里招生辦,要求把我從吉林工業大學換下來。當然,他最為名正言順的理由,是因我父親的“政治歷史問題”嚴重,不適合推薦到“內燃機”這樣的機密專業。至于其他理由,他根本不需要說。這樣做的結果,是粉碎了我的大學夢。我隨后被分配到一所中專:哲里木盟師范學校。
三
上中專也算是“工農兵學員”,在當時的環境下,好歹也是受到貧下中農推薦,代表“工農兵占領上層建筑”,如此也令我有些微的榮譽感。但是我假期回京,見到父親,他說了一句話,讓我的心一下子涼到底。他說:“唉,你都二十幾歲了,還在上中學呀!”我說:“不是中學,是中專呀。”他回說:“中專和中學是一回事。”當然,他是大學教授,他這樣看問題我無法改變。可是聽了這句話,我感到自卑至極。的確,我在清華園里的發小,很多作為工農兵學員上了大學,有的還是清華、北大,相比之下,我感到自己命運太差了。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因為我沒有上成大學而被分配到中專,曾在單位開會時慨嘆命運不公平,還挨了幾位左派教師的一通猛批,受到羞辱。于是我知道,我真需要給父親,也給自己爭一口氣。
哲里木盟原屬內蒙古,我上的師范學校設在通遼市。我從吉林白城地區被分配到這里上學,是因為當時出于戰備需要,哲里木盟被劃歸吉林省管轄,成為它的一個少數民族聚居區。
在學校中,和我同年級的大約有一千名學生,來自北京和天津的知青很多。我選擇的是文科班,同班黨員同學超過百分之六十,而我只是個普通的團員。那個時代,學校里特別重視政治條件,按理說,在這種環境下,我應該是個邊緣人物。但我要為自己爭氣,沒有放棄努力。我發現同學們喜歡業余創作詩歌和散文,就創辦了一本油印的學生刊物,自任主編,幫助同學們修改稿件并發表在刊物上。此舉大獲好評,于是被選為校團委宣傳委員,受到格外的重用。也許是因為我的口才還不錯,那兩年中,學校開各種大會,只要有學生代表上臺發言,那人肯定就是我。一來二去,我簡直成了一個風云人物,在朋友面前都有些不好意思。畢業時,絕大多數同學都被分配到各縣(旗)去教中小學,僅有三位同學被宣布留校,我是其中之一,但旋即我又被哲里木盟地區教育局調去當干部。
說來也是有緣,我在教育局的主要工作就是負責大學招生。那是1976年,“四人幫”剛被粉碎,大學招生方式尚未改變,還是所謂從工農兵中推薦大學生。那時連我這樣一個年輕的辦事員,上衣的兩只口袋里面都塞滿了托人情的紙條。招生辦的電話被各種關系戶打爆了。大家可能都意識到,今后招生制度會改革,上大學不能憑關系了。
果然,一年以后,高考恢復。我感到自己有機會通過考試進入大學了,一想起就怦然心動。但是,此時我已是招生辦的主管,工作繁忙到天昏地暗,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而自己卻與高考無緣。
其實,早在報名階段,我曾對局長表示,自己也要參加高考。這位局長姓畢,他一向對我很好,重視、愛護和關照有加,把我視為局里的重點培養對象。但現在,他卻找出一份紅頭文件,那是教育部或者吉林省教育局發來的大學招生規定。他把其中一段讀給我聽,意思是師范專科學校畢業的學生,要在教育崗位上服務兩年之后才可以參加高考,而我畢業剛滿一年。我感覺失望、無助而又無法爭辯,因為我知道,這一條規定并沒有被嚴格執行。我同班同學中被分配到中小學的,有人已經報名參加高考,并得到本單位批準。但我在教育管理部門做事,不能“執法犯法”,真是無奈。
自己不能升學,但是我卻可以幫助別人實現大學夢。因為哲里木盟在吉林省屬于貧困的少數民族地區,我曾根據當時的文件精神,要求吉林省招生辦公室對該地區的考生在同一分數線下優先照顧。這樣使本地區一些考生獲得了更多的錄取機會。對一些志愿填報錯誤的考生,我及時與他們取得聯系,幫助他們修改志愿,使之成功被錄取。那時我幫過忙的,不下十數人,現在已經不記得姓名,只記得,他們曾經拿了很多禮品來感謝我,但我一瓶酒一盒煙也沒有收過。
我在哲里木盟師范學校有一位姓高的同學,他是天津知青,在學校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是南開中學老高三畢業生,知識基礎扎實,1977年高考成績優異,位列哲里木盟數萬考生的前十名。但是他一心只想回天津,高考志愿只填報了南開大學,其余志愿空缺。偏巧南開大學在吉林省只招一兩名學生,又偏偏有一兩人考分比他略高,于是他落選,雖是高分,檔案卻成為死檔,無處投遞。我在省里參加招生會,他的考生檔案被南開退回時,眼看第一批次錄取即將結束,我得知吉林醫科大學錄取還沒有滿額,連忙打電話回通遼,問他是否愿意學醫。他回復“可以”,于是我立即代他填寫了志愿,把他的考生檔案送給吉林醫大。因為他的分數比該校的錄取分數線高出幾十分,所以一切塵埃落定。后來,他畢業后順利回到天津,在天津一家三甲醫院工作幾十年,成為國內著名的麻醉專家。他一直很感慨,說我為他做這件事,決定了他一輩子的人生道路。
四
對我來說,經過1976、1977兩年招生工作經驗的積累,到1978年大學招生時,我已經是哲里木盟地區招生辦的實際負責人了。招生辦主任由教育局副局長兼任,但具體工作全部由我負責。從政策宣傳、發放報名表格開始,到在各市縣(旗)設立考場,接送、分發、密封、回收考卷,組織考場監考,考后閉關評卷、登分,建立近十萬份包括各種表格和試卷的考生檔案,一直到連續兩個月在省里參加錄取工作會議,和全國各大高校招生辦對接,把考生檔案一份份送進高校并接收錄取通知,等等。當時,整個哲里木盟地區熟悉這全盤業務的,除了已經不再分管招生工作的畢局長外,只有我一個人。
這時我提出自己要參加高考,畢局長知道,現在我已經畢業兩年,無法再用政策規定限制住我了。但他還是不想放我走,幾次找我懇談,挽留我繼續為教育局效力。他許諾說,如果我不走,現在就任命我做招生辦副主任,工作結束、招生辦撤銷后,我可以做教育科副科長。
我知道畢局長對我是真心欣賞的,他的承諾也是有誠意的。但是這一次,我狠了狠心,婉拒了他的善意。原因有兩個,一是被我親手送進大學的一些朋友來信介紹他們在大學的新生活,令我神往,心里癢癢的;二是我的父母來信,告訴我今年要參加高考,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機會,必須抓住。我記得老局長在被我拒絕后失望的表情,他一再嘆氣說:“可惜了,可惜了。”因為在他看來,年僅二十五歲的我,如果當時就入黨做了科級干部,后面可謂前途無量(我的哲里木盟師范學校同學中就有一位沿著這條路,后來做了副省級干部)。不過,他的看法后來也有改變。多年以后,我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擔任編輯室主任時,他已經是內蒙古自治區教育廳的副廳長,曾利用到北京來開會的機會來找我。那天,我在出版社的大食堂里請他吃午飯,他發了很多感慨,說當年他是鼠目寸光了,“燕雀不知鴻鵠之志”,幸虧我沒有聽他的,否則不會有今天。我也感嘆說,那時他竟然如此看重我,令我感動,幾十年來一直不曾忘懷。
1978年高考,我評估自己當時的條件,恐怕是只能報考文科了,因為在師范學校兩年,我是學文的,理科的知識沒有碰。于是開始復習備考,涉及語文、數學、政治、歷史、地理五門。但是哪里有復習時間?招生辦的工作繁忙,每天都要加班加點,晚上十點以前無法離開辦公室,要看書只能在半夜里。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復習應該如何著手,手邊連中學課本都沒有,一切都一籌莫展。偏巧,我的運氣奇佳,偶然遇到一位“貴人”。
距離1978年高考大約三個月以前,我到長春參加吉林省招生工作籌備會。全體參會人員都被安排住在吉林省革委會第一招待所。一天晚上吃飯,在一張大圓桌上,我和吉林大學教務處學生科王科長坐在一起。因為前兩年招生開同樣的會,我和他見過幾面,算是認識。他問我年紀輕輕怎么不考大學,我說今年報名了。他又問我有沒有復習資料,我說沒有呀,正不知道從哪里能搞到。他說,吉林大學今年為本校子弟高考編輯了一整套復習提綱,如果我需要,他可以寄我一套。我連連感謝。
這種承諾,本來我是沒有指望兌現的,不過是點頭之交的人很隨意的一句話,不能當真。沒想到,大約一個星期后,我收到了很厚很重的一個郵包,拆開一看,正是高考復習提綱,五大本,分別是政治、語文、數學、歷史、地理五門課的重點習題解答。我如獲至寶。可以說,我高考依靠的就是這五本書。因為押寶式地背下了書中一些重點內容,高考時我的歷史和地理兩科成績都在九十分以上,原因是這兩科都考死知識,復習提綱上的標準答案都用得上。
幾十年來,每當想起自己當年高考,我就會懷念這位王科長。按理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但我卻已經找不到他。怪我粗心,甚至沒有記下他的姓名和聯系方式。我只記得他身材瘦高,戴眼鏡,不到五十歲的樣子,也不知他后來是否調到別處工作。多年來我一直想聯系他,可惜沒有線索,無從著手。2005年以后,我到北京三聯書店任職,同事樊希安來自吉林,告訴我他的愛人曾經在吉林省教育局工作。我于是通過他愛人去吉林大學了解情況。不過時間已過三十年,吉大教務處早已全面換班了。有人知道,當年這里有一位姓王的科長,現在應該是八十多歲年紀,退休多年,早已和原單位失去聯系,找不到電話號碼。于是我至今沒有再和這位“貴人”相聚的機會。
五
再回頭說我的高考。我幾乎完全沒有脫產復習準備的時間,而且招生辦的工作,每天都是忙到暈頭轉向的程度,會議不斷,來人不斷,電話不斷,上級指示招生政策中的大事,地區所屬各市縣(旗)招生辦請示的要事,乃至個別考生和家長咨詢的瑣事,把我死死纏住。因為我最熟悉業務,所以上級、下級和同事,凡是疑難問題都會問我。直到高考臨近,我感到再不臨時抱佛腳突擊復習,我就會落榜了,于是去請求畢局長,讓我脫產三天時間背背王科長寄來的復習提綱。但事實上,就連這樣也不能安閑,我當時是單身,就住在教育局的后院,招生辦的同事有事還是會到后院來找我。更有甚者,在高考的考場上,我作為考生正在答卷之時,招生辦一位年輕的辦事員悄悄來到我面前,貼著我的耳朵,壓低了聲音,就一件剛剛出現的小問題向我請示解決方法!這種事情,在今天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但那時,高考制度剛剛恢復,一切還在從無序走向有序的過程中。
我大概是所有考生中最早知道自己的成績的。因為我主持評卷和登分。我召集四十多位中學老師,住在哲盟師范學校的學生宿舍里,為整個地區的高考試卷打分。評卷當然要根據標準答案。考試后沒幾天,標準答案就發到我的手里。我根據自己的印象對了答案,亦喜亦憂。喜的是政治、歷史、地理我考得不錯,憂的是數學除了根本不會的,還做錯了很多題,語文丟了不少不該丟的分。這個結果讓我心里多少有些發慌。我的數學全部是在農村插隊期間自學的,讀書的時候只是自認為理解了就算通過,但很少做題,這一次真刀真槍地考試,發現實在是學得不扎實,倒也無話可說。至于語文,主要考現代漢語知識,因為我在哲盟師范學校上過這方面的專業課程,應該算是我的強項,但是也考得不好。例如一道十五分的修改病句題目,在一段話中嵌入五個語病,要求改正,卻被我改錯了三個,扣九分。這真令我痛心疾首。想想后來,我這樣的人可以做編輯,一輩子就是給書稿修改語病,也算是造化弄人吧?
高考分數我也很快知道了。評卷時卷子是密封的,一個考場的幾十張試卷釘在一起,評分老師并不知道哪張卷子是哪位考生的。但是登分的時候,密封就要打開了。每個考生幾張試卷的分數要匯總到一起進行計算。那時還沒有計算器,為了避免登分錯誤,還要請兩位熟悉珠算的老師,用算盤互相校核同一分數。我的考試分數出來時,當時就有負責登分的老師跑過來向我報告好消息:從整體情況來看,我的分數排名是不錯的,大概在整個地區數萬名考生(77、78兩屆高考,因為允許過去十年來畢業的中學生包括初高中生一起考試,所以參加者眾多)里面,我排在百名之內。根據77屆高考的錄取情況分析,我這個成績,上大學,而且是上重點大學,應該都沒有問題了。謝天謝地,如此匆忙復習準備,竟然也可以有上大學的機會,我甚至覺得自己運氣太好了。
我寫信回家向父母報告,說估計自己這次可以考上大學,但上哪一所說不定。父母說希望我報考北京的院校,利用這個機會回到已經離開九年的家。我第一志愿填報的是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心理系。為什么這樣填?因為我的分數不算很高,雖然超過重點大學錄取線,但報清華、北大是沒有機會的,報北師大則還有可能。何況,當時招生政策中還有這樣一條:對于在對口專業工作中有實踐經驗的考生可以適當照顧。我在教育部門工作多年,報北師大教育心理系,自認為有一定優勢。
判卷結束后,我和前兩年一樣,代表哲里木盟地區去參加省招生辦舉辦的錄取工作會。為運送幾麻袋的考生檔案,通遼機場特地派出一架軍用飛機把我送到長春。在賓館里,我見到全國各地大學派到吉林招生的老師,大家在同一間餐廳吃飯,隨時有機會接觸交流。我自然是最關心北師大來的是哪一位,四處打聽尋找,見面時發現,對方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老師,一問,她姓董,竟然恰恰是教育心理系的黨總支書記。我頓時心花怒放,感覺似乎冥冥中上天在關照我。我找她談了自己的愿望,她問了我的分數,沉吟了一下,說這分數有希望但沒有把握,因為吉林省報北師大這個專業的人不少。我向她作了自我介紹,她得知我在哲里木盟地區教育局工作,屬于“在教育方面富有實踐經驗”的人才,似乎對我有特別的好感,告訴我,在同等分數條件下,她可以考慮優先錄取我。不過,原則也要講,因為招生錄取的規矩,是從高分到低分,每十分投遞一次考生檔案,學校依次擇優錄取學生,滿額為止。所以如果我的檔案根本投不到她那里,她也就沒有辦法了。我當然理解,再三表示感謝。
錄取工作開始以后,我像往年一樣向各大學投遞考生檔案,等待錄取結果。大約過了一兩個星期,一天,省招生辦王主任忽然打電話叫我到他的房間。因為兩年中在招生工作中接觸較多,我與這位王主任很熟,平時聊天就像朋友。但那天他說話的語氣不大對,見面時也一直板著臉。原來,有人告訴他,我作為招生工作人員,自己同時也是考生。他很嚴肅地對我說:“哪有考生本人參與錄取工作的道理?這里的工作你需要回避,你懂嗎?”他不由分說,要我馬上打電話,請我們地區招生辦主任立即來長春接替我的工作。
我們的招生辦主任姓左,是哲里木盟地區教育局的副局長。他是一位性情溫和、慈眉善目的老同志,已接近退休年齡。他在局里平時主管業余教育,把招生工作交給我,自己基本不過問。但這次我與他通了電話,他知道問題嚴重,第二天就趕到長春與我作了工作交接。
六
離開長春之前,我內心很糾結,原因是我本人上學的問題尚未定案。因為考分不在最高的幾段之內,不夠調檔的條件,尚未投送到北師大。北師大能否錄取我,仍是未知數。董老師并未給過承諾,反而是說過“沒把握”。這種情形令我感覺不踏實,覺得自己需要給升學增加保險的砝碼。結合我所了解的報名情況,根據我的考分,我知道自己如果改報武漢大學是肯定可以錄取的,于是我把自己的考生檔案袋找出來,在牛皮紙袋子封面上“第一志愿”欄目下貼了一張白色紙條,在上面寫下了“武漢大學”的校名。至于專業,文科有四五個專業可選,我想起曾有一次和父親談論升學問題,父親建議我學哲學。可能是因為他當時正在幫助中共中央馬恩列斯編譯局校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列寧全集》,加上近年來讀的都是馬列原著,對哲學產生了濃厚興趣,就對我說:“學哲學可以提高一個人的思維能力,終身受用。”受此影響,我填報武大的兩個專業時,便把“哲學”寫在前面,把“中文”放在第二位。
回到通遼,我靜靜地等候十幾天,消息來了。左局長來電話,告知我已被武漢大學中文系錄取。我問為什么是中文系,左局長說,武大負責招生的老師從報名表上看到我在哲里木盟教育局工作,便拿著我的考生檔案來問他:“你這位同事李昕,我是放在哲學系好,還是放在中文系好?”左局長說:“那當然還是中文有用性(東北話,就是實用的意思)。”他這一句話,改變了我專業方向。
我當然還是很高興,并未怪罪左局長,他是為我的前途考慮,何況較之哲學,我的中文基礎也更好些。再說武大中文系實力也不錯。到此,我升學的問題算是圓滿解決。
其實,這里也有陰差陽錯。后來見面時,左局長告訴我,北師大也曾準備錄取我,那位董老師來找過他,索要我的考生檔案,說是已經錄取到我的分數段了,未見我的檔案投遞過來。左局長解釋檔案已被武大拿走。董老師找武大的招生老師詢問,對方把我的檔案袋拿出來,指著袋子外面貼著的白色紙條說:“考生自己把第一志愿改成武大了呀。”董老師只好悻悻而回。左局長這么一說,讓我還真有點遺憾,感到自己是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接到錄取通知書后,我迅速收拾行李,回到北京。因為事前沒有告知,母親打開家門一下把我抱住,捶打我的肩膀,抱怨說:“你怎么不來信,我們都以為你落榜了,沒臉告訴我們。”我說不過是想給他們一個驚喜。對父親來說,這的確是一個天大的驚喜。他聽說是武漢大學,連說:“武大,太好了,我當年也想去武大。”他指的是1952年院系調整時,他為了繼續從事自己喜歡的外國文學專業,曾經報名調往武大外文系,但未獲批準。從另一個角度,我這次入學,也是解了父親一個心結。四年前我作為工農兵學員沒有上成大學而被分配到中專,他遭人奚落說他的孩子本來就不配上大學。現在,他可以揚眉吐氣和那些人說,他兒子上了武大,是憑自己本事堂堂正正考上的!
我的大學夢,其實也是父親的夢呀!
七
當年在農村被推薦上學,我被瓦房公社劉書記從吉林工業大學內燃機專業調換到哲里木盟師范學校,那位與我互換的同學是一位姓肖的女生,也是北京知青,且恰恰是我的北大附中同班同學,而且還是班里的少先隊中隊長。我們下鄉在同一個公社,但不在一個生產大隊。在農村,她是拼命硬干的“鐵姑娘”,在生產隊當婦女隊長,威信蠻高,我對她一向挺佩服。劉書記讓她替換我上大學,想來公社黨委一班人都不會有意見,連我也沒感到不服氣,甚至還為此祝福過她。后來,她畢業后繼續讀研究生,接著被分配回京,在一家汽車研究所搞科研,一直工作到退休。她和我一樣,也是熱愛自己的專業、一干就是一輩子的人物。她最終成為國內著名的汽車尾氣排放研究專家,還被選為北京市人大常委會委員。她退休后,回憶當初在農村的經歷,寫了一組文章。寫到升入大學的一段,她也提到我們兩人互換學校的往事,文章的結尾這樣說:
李昕剛從師專畢業,就趕上了“文革”后的恢復高考,當時的政策是允許專科學校畢業的人參加高考,于是,他又參加高考,幸運地被武漢大學錄取,學習自己喜愛的中文專業,為他后來成為有成就的文學編輯奠定了基礎。而我,陰差陽錯地被調換到自己喜歡的工科專業,等于為以后的事業有成敲開了一扇門。
多年之后,在一次北大附中的校慶紀念會上,我見到了李昕,這時他已經是出版行業知名度很高的大牌總編輯了,而我也已成為汽車排放研究領域的高級工程師。我半開玩笑地對李昕說,難道你不覺得咱們都應該感謝瓦房公社的劉書記才是,若不是當年他的唯我獨尊成全了你、我,咱們可能都不會有今天這樣在各自事業上的建樹。至少,我知道自己在文學方面不可能有什么發展。
是的,我也并不擅長理科。如果讓我去學內燃機,以我自學中學數理化的薄弱基礎,估計此生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成績。
對我來說,當初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命運無常,人只能從容地面對和接受它的安排。重要的不在于命運安排你做什么,而在于你能否自強不息,堅持不懈。武漢大學中文系的四年奠定了我此后作為編輯的人生道路的基礎,我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四十多年一直沒有回頭,從而也為自己創造了一個無怨無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