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馬識途年譜》,我留意到,其中有二十一條馬識途在《人民日報》(含海外版)發表文章的記錄。管中窺豹,從這些跨度近半個世紀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馬識途在中國文學不同發展時期所關注的核心問題,亦可感知其文風的變與不變。閱讀這些作品,不僅是看一位老作家如何寫報紙副刊體文章,更能發現作者始終與時代同行、關注前沿問題,字里行間閃爍著思想的敏銳光點。馬識途2014年6月10日在《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要善于引導,也要寬容一點——網絡文學一議》,其核心觀點之一是“發展網絡文學,不是一個單純的文學創作問題,而是一個群眾路線問題,是如何導引下一代走上健康道路的問題”。這個觀點在網絡文學主流化、精品化趨勢顯著增強的今天看起來不足為奇,但是在十多年前,從文化品位、下一代的精神品質出發考慮這個問題,并上升到“群眾路線”的高度,不能不說是深刻的。也就是說,他是從新生事物發展規律和文藝創作生產邏輯出發來看待文學現象。文中認為:“網絡文學有其長處,它對青少年有極大的吸引力,它所產生的不僅是巨大的經濟效益,更是我們日夜企求的對青少年進行思想教育的巨大能量,這是雅文學一直追求而一直不能實現的效果。”他說:“事實上,網絡文學發展至今,已經出現了比較好和很好的年輕網絡作家,他們的作品就思想性和美學觀而言都可稱上乘作品,可以說是中國當代產生的群眾喜聞樂見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家和作品,與我們過去稱道的通俗文學作家及作品相比并不遜色。”馬識途拋開對雅俗文學一高一低的固化價值判斷,從群眾喜聞樂見的角度出發,認為對網絡文學未來“要研究如何增強其力量、壯大其隊伍、提高其藝術水平”,預示了未來網絡文學的發展趨勢。
馬識途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文藝評論還有多篇,有評小說的(如《讀文隨記》),有評展覽的(如《真大觀也——為四川美院工藝美展鳴鑼》),有評電視劇的(如《名著改編和地方特色——從四川臺的川味電視劇談起》),還有對中國文藝發展的系統論述和個人創作經驗總結(如《寫出反映時代生活、時代精神的作品》)等。馬識途在《人民日報》發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是2021年6月3日談紅色經典《紅巖》的《講述革命故事弘揚紅巖精神》。
馬識途強調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民間文化中汲取滋養。他自己的作品,比如膾炙人口的《夜譚十記》《夜譚續記》等,受惠于傳統文化和地方文化,而且在題材、敘述手法等方面受唐宋傳奇和明清白話小說影響。“追求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是馬識途對自己的要求,也是他提倡的創作觀。在《寫出反映時代生活、時代精神的作品》中,他說:“我曾經將自己追求的風格歸納成以下幾句話,勉勵自己:白描淡寫、流利曉暢的語言;委婉有致、引人入勝的情節;鮮明突出、躍然紙上的形象;樂觀開朗、生氣蓬勃的性格;曲折而不隱晦,神奇而不古怪,幽默而不滑稽,諷刺而不謾罵,通俗而不鄙陋。總的來說,就是不轉彎抹角、故作深奧,讓大多數人茶余飯后看起來覺得有味道,不知不覺中受到一點思想影響,起到文藝潛移默化的作用。”馬識途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充分的文化自信,在創作實踐中有充分的文化自覺,他提倡作家多學習古典小說,但要與現代文學融合起來;他反對故弄玄虛,一味搞形式上的創新,認為作家的創作一定要有“根基”。馬識途作為一位民國初年出生的知識分子,舊學功底深厚,自幼念《三字經》、“四書”,在西南聯大求學期間,還曾受教于聞一多、朱自清、陳夢家、唐蘭諸先生,著有《馬識途西南聯大甲骨文筆記》,對傳統文化不僅有天然的親近感,更如刻在骨子里一般,有深刻體認。
現實生活中的故鄉是作家出發的原點,地方性通達全國性、民族性、世界性。四川的歷史文化、風土民情、語言掌故、傳奇逸聞等,深刻影響了馬識途的創作。馬識途曾說:“我受頗具四川特色的茶館文化影響。四川茶館和茶館文化蘊含了各色各樣的人物形象,民俗民風特異,故事、傳說千奇百怪,語言豐富多彩、幽默諧趣。這些無疑都是小說創作取之不盡的素材,賦予我的‘夜譚’系列小說濃郁的地方文學特色。”地方性是馬老作品的特色,也是他自覺的創作追求,這從早期的《清江壯歌》起就初見端倪,“夜譚”系列則是集大成者。由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館里》、李劼人的《死水微瀾》等影響形成的川味文學傳統中,馬識途占有重要地位。他的文學創作,除了革命的一路外,其余可稱之為“茶館文學”。即使是革命敘事,其中也有“擺龍門陣”的味道。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之際,馬識途在《人民日報》發表《我愛我的祖國》,回顧了自己如何走上文學創作之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人民文學》主編陳白塵派編輯周明來成都找我約稿。周明見我的確忙,也不催著我交稿,而是留在成都,趁我休息時來找我,說是想聽我擺一擺過去革命斗爭的龍門陣”。而關于如何寫得好,他更有一番高論:“我以為作品寫四川的人物事件,而不具有川味,那是不夠味的,假如不能說不夠格的話。川味并不是獵奇,而是要有四川人的氣質、風度、語言、情趣、幽默感、風俗習慣、山川景象,而且是典型化的。這樣就易于在藝術上異彩紛呈,在中國文藝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川劇、川曲、川歌、川舞,都是如此,川文、川影視也應如此。看看李劼人和沙汀的小說,看看電影《抓壯丁》,都是以川味取勝的。我想套用一句話:越有地方性就越有全國性。”這段話可以視作地方性寫作的金玉良言。
綜觀馬識途在《人民日報》發表的作品,文體多樣,有報告文學,有雜文,有文藝評論,其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回憶周恩來總理的《關懷》。這篇散文發表于1979年1月7日,其時周恩來已逝世三周年,作者深情回憶了1941年春在重慶紅巖村山上第一次見到周恩來的情形。當時,國民黨掀起反共高潮,制造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馬識途工作的鄂西黨組織遭到破壞,他的愛人和剛出生的孩子也被捕了。在這個黑暗的時刻,馬識途奉命到重慶南方局向錢瑛匯報工作。文章開頭交代背景后,緊接著轉入對紅巖村險惡環境的描寫。特務嚴密監視下外在環境的危機四伏,與南方局辦公的公館內洋溢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形成了強烈對比。“幾個同志在窗口指給我看:‘那是特務的機關槍巢,正對著周副主席窗口的。’‘那是幾條夾著尾巴的狗,正替我們護院守門哩。’他們是那樣的巋然不動,他們那種大無畏氣概,也使我力量倍增,巴不得馬上下山,投入新的戰斗。”本以為工作繁忙的周副主席不可能有時間接見自己,卻在臨行那天見到了,這令馬識途喜出望外。臨別前,為了安全,周恩來改變了讓馬識途自己下山的原計劃,而改為用自己的車送他。“我們開到彎子最多的一段公路上,在一個僻靜的彎道里,車子突然停住了。警衛同志把車門一開,我立刻跨了出去,從路旁小道鉆進墳場里去,躲在一個墳的后面看。我們那部車子繼續以高速向磁器口開去了,特務追蹤的車子也以高速向磁器口開去了。我不禁笑了起來。毫無疑問,我們的車子到磁器口兜了一圈就開回紅巖村,特務們回去要挨大特務一頓臭罵是肯定的了。”斗爭環境的險惡、周總理的關懷、馬識途的觸動溢于言表,對特務們挨罵的想象更與開頭沉重的心情形成反差。這幾天是馬識途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日子。如今,斯人已逝,文中的當事人都已作古,可《關懷》仍舊保持著它的溫度,幾十年來從未衰減。
翻閱《人民日報》上馬識途留下的珍貴文字,我們不禁感嘆于這位世紀老人的卓絕智慧與傳奇經歷,感嘆人生能如此度過何其幸運!“要對生活有極大的熱情,而又對人生有極冷峻的思考。心里要極熱,腦子要極冷;醞釀時要不能自已,汪洋恣肆;下筆時要十分簡練,惜墨如金。蜜是你釀制的,味道要別人去嘗出來(當然,有的人一直嘗不出來,這也沒有什么關系)。”馬老一生留下近三十部七百余萬字作品,遠不止以上提到的這些,不論是做人作文,后人都能從中找到無限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