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一個沸騰的夜晚,張仃即興創作了一幅美麗的宣傳招貼畫。
在筆者記憶中,張仃從未談起過它,也從未在文章中提到過它。因此,七年前張仃的學生、中央工藝美院裝潢系1956級的盧德輝先生在微信里發來此畫圖片時,筆者驚喜交加,思緒翻騰,同時也為自己的孤陋寡聞惶愧。
關于此畫,盧德輝在《憶先生》中回憶:為配合形勢,人民美術出版社急出一批招貼畫,向全國發行,這項任務交由新成立的中央工藝美院完成,而且規定第二天上午必須交稿付印:
于是,一場夜戰開始,先生親自上陣,率領全院一百多名學生和老師挑燈夜戰,分配選題,構思草稿,只要一張草稿經先生點頭,馬上繪制正稿。這是一個展現先生全方位才能的平臺,是檢閱工藝美院教學實踐和學生水平的一場考試,大家交出了出色的答卷。當印刷出版后,我們將此畫作拿到天安門華表前展示時,人們的驚嘆聲,肯定了新生的工藝美院。
先生一夜未曾合眼指揮師生揮舞畫筆,自己還創作了一幅整張三合板大小的巨幅詩畫,那是一幅意境優美、色調清新、充滿詩情畫意的裝飾構圖。與其說是表現一首民歌,倒不如說是先生借助那首民歌表現自己的浪漫詩意情懷。(《張仃追思文集》,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這段文字,不啻當年美術界“大躍進”盛況的一個生動寫照。人民美術出版社推出這批招貼畫,從策劃、創作到印刷發行,一切都以超常的速度完成。在這個過程中,時任中央工藝美院第一副院長的張仃,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其一夜揮就的巨作《層層梯田高接天》,更是給人留下太虛幻境般的神異美感。
應當說,這是一次不同尋常、意義重大的命題作文,并且受一首“新民歌”的具體指導:“層層梯田高接天,后生耕田走天邊,姑娘鏟土隨天走,大爺采藥高山巔,大媽提茶又送水,如今山里沒冬天。”為表現相應的意境,張仃采取立式構圖,借鑒傳統中國山水畫的“高遠”透視法和“云煙隔斷”法,在云霞、云彩的襯托下,層層梯田高入天界,氣象巍峨。與此相應的,是兩幅現代版的“騰云駕霧”圖:其一可名為“云霞春耕圖”,一人一牛,在云霞邊上駕耕;另一可名為“云彩勞作圖”,七個姿態矯健的人(人民公社社員),在云彩的一側快樂地勞作。總之,張仃使出渾身解數,以如此繁復的構圖,表達了“與天奮斗,其樂無窮”“人定勝天”的時代精神。
值得稱道的是,張仃并未受民歌內容限制,別出心裁,在畫面的中部——樹木蒼翠蔥郁、瀑布飛流直下的山谷中,添上一彎緋紅的虹橋,橫跨畫面,橋的造型與色彩單純而寫意,手法近似“野獸派”,令人賞心悅目,百看不厭。顯然,這不是現實中的任何一座橋,而是畫家心中的橋,是理想之橋、靈感之橋。
此橋的產生,筆者以為受到另一首當時家喻戶曉的“大躍進”民歌《人民公社是金橋》的啟發:“單干戶是獨木橋,走一步來搖三搖。互助社是石橋,風吹雨打不牢靠。人民公社是金橋,通向共產主義路一條。”張仃將通俗直白的文學修辭“金橋”,置換成視覺形象別致、畫意超拔不俗的“緋虹橋”,作為畫眼統攝全局,很是高明。它與“層層梯田高接天”的現代版《山海經》神話和諧一體,豐富了作品的內涵,升華了畫面的意境。在色彩表現上,虹橋的緋紅作為主色,在蒼翠幽深的山谷中顯得格外醒目,又成為其他景物的環境色,產生類似“印象派”的色彩效果,令人回味無窮。
但畫家仍明白:僅有橋是不夠的,倘若沒有人,緋虹橋縱然再美,也不過是一座橋而已。于是,一位身形楚楚、肩挑茶擔、藍衣白裙、頭戴白包布、發結紅亮的江南少婦,一條可愛的小狗,一個天真的娃,恰到好處地出現在緋虹橋上,與云端里快樂的勞動者遙相呼應。那橋,那人,那狗,一切都是如此和諧,天衣無縫,奏出此畫最動人的華彩樂章。
凝視此畫,迷離恍惚中,筆者仿佛走進一出精彩紛呈的夢幻舞臺劇,一切充滿裝飾意趣:梯田、山峰、云彩、云霞、崖壁、瀑布、虹橋、綠葉、鮮花、吊腳樓、少婦,甚至連少婦肩上那根微微向上翹起、曲線優美的扁擔,都在在令人心馳神往,如登太虛幻境。
在多如牛毛的同類宣傳招貼畫中,這幅《層層梯田高接天》可謂鶴立雞群,表現出很高的藝術水準。個中原委,值得細細探討。
首先,此畫的創作,并沒有遵循張仃已探索數年的“新中國山水畫”寫生寫實的路子(1954年初,張仃由中央美院實用美術系調入繪畫系任書記,便與李可染一起,開始水墨寫生的藝術實驗),而是遙接早年個性強烈、融中國民間與西方現代風格于一體的畫風。若將此畫與張仃同時期的“新中國山水畫”放在一起,簡直無法相信它們出自同一畫家之手。而將它與張仃延安魯藝時期(1939年1月至1940年5月)創作的《西北青年生產行列》《西北的豐收》等并列,則容易看出它們的共性,畫風雖然也有差異,比如前者優美絢麗,后者自然渾樸,其藝術譜系卻是一脈相承。
1956年春,張仃赴法國任巴黎國際博覽會中國館總設計,親眼領略西方美術的林林總總,尤其是在拜訪畢加索之后,受到強烈震撼,蟄伏多年的藝術天性突然蘇醒。8月,張仃回到北京,給在北戴河療養的師友張光宇寫信:“看了人家的東西,不勝感嘆。這些畫似曾相識,就是畫不出了,如失通靈寶玉——我想路子一定能找到的。”此時,張仃準備辭去公職,全心作畫,像齊白石一樣,當一名自食其力的職業畫家。
張仃的樂觀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這些畫“似曾相識”,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弄過,蜚聲中國漫畫界。現在春光明媚,萬象更新,只要自己心無旁騖,全身心投入繪事,何愁不結藝術之果?誰料運動突如其來,職業畫家夢再次破碎。然而,或許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種補償,中央美院、工藝美院的干部人事變動,又給張仃的繪畫創新帶來新的機遇。1957年秋,張仃奉命到剛成立的中央工藝美院任第一副院長。眾所周知,中央工藝美院以實用美術為目的,美化人民生活,是它的天職,而美化離不開裝飾,裝飾又是專門的學問,包含無數“形式美”的法則,一些容易被當成“資產階級形式主義”的造型手段,在這里有某種合法的生存空間。張仃看準這一點,便與師友張光宇一起,打出“裝飾”這面藝術教育大旗。1958年9月,中央工藝美院院刊《裝飾》創刊,封面上,張光宇設計“裝飾”兩個藝術字,美觀而莊重,張仃繪制《龍舟圖》,風格簡約,充滿民間情趣。龍舟上四面彩旗迎風招展,分別繪有象征衣、食、住、行的圖案,造型極為概括,出自張光宇之手。這幅《龍舟圖》的創作時間與《層層梯田高接天》剛好重疊;藝術手法上,前者做減法,后者做加法。
據丁紹光(中央工藝美院裝潢系1957級學生,海外“云南畫派”領軍人物)回憶:1958年大學二年級時,他去北京圖書館,想借一些西方畫冊,卻連英文字母都念不全。有一天,他終于借到畢加索的畫冊,當場被深深打動。畢加索豐富多變的形式美,一個從未見過的藝術新天地,令他欣喜若狂。從那以后,他常去那里臨摹畢加索、馬蒂斯、凡·高的畫,引起管理員的警惕,他們不僅制止他,還告到工藝美院,說一個流氓學生在“畫裸體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院長張仃得知此事后,說由他來教育這個學生。“就這樣我第一次來到他家,也第一次真正看到張仃作為藝術家的真面貌。當時我十八歲,張仃四十一歲。他風華正茂,才思敏捷,談文論藝,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真可以說是神采飛揚,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當時張仃用中國的宣紙、筆墨和礦物顏料,臨摹法國現代派大師魯奧的作品,粗墨的線結構和斑斕的色彩,處處見筆,力透紙背,在宣紙上留下強有力的筆觸,與魯奧那如古老教堂彩色玻璃般厚重斑駁的油畫相比,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卻散發著古老神秘的中國筆墨的神韻。張仃為自己新的中國現代畫風格的誕生,在中西藝術的厚土上,深深地打著根基。”(丁紹光《懷念恩師張仃》,《張仃追思文集》一百九十六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通過以上文字,可以領略當年張仃“魂兮歸來”的狂喜與愜意,這是上下求索的藝術家千金難買的生命高光時刻。
回顧張仃的創作生涯,其繪畫世界可分兩大脈絡:一為“民間加現代”,一為“寫生加筆墨”。前者發自藝術天性,后者是后天修為的結果;前者早熟,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綻放火花,馳名中國漫畫界,后者經過長達三十年的修煉,終成正果,時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兩大脈絡因時代潮流的起伏變幻此消彼長。到1958年這個時間節點,在“革命浪漫主義”高揚的時代氛圍下,因前述各種因素的交匯,張仃的藝術天性再爆火花,遂有這幅《層層梯田高接天》的誕生。對于張仃,此畫的特別意義在于,它遙接畫家早年自由奔放的畫風,又拉開“畢加索加城隍廟”藝術實驗的序幕,在“民間加現代”的藝術脈絡中是一個重要的連接。盡管如此,此畫的局限與缺點是一望而知的(今天看來),它主要由時代造成,而無法苛求畫家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