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華苓這個名字
2024年10月21日,聶華苓在美國愛荷華逝世,消息傳來,我看著書架上的《三生三世》《三十年后:歸人札記》《千山外,水長流》《桑青與桃紅》《失去的金鈴子》等書,悵然若失,年少時的閱讀場景,前塵往事,紛至沓來。如今○○后的學生們,很少提起三毛、柏楊、金庸、瓊瑤,聶華苓對他們來說,好像就只是一個作家。更不必說聶華苓過世的當日,除了公眾號與朋友圈之外,在臺灣也只有幾位文壇耆老發了些悼念文字,只是這些人皆已垂垂老矣。聽他們再講起《三生三世》,或許流風遺躅儼然如在,卻也“舊江山,渾是新愁”,終不似少年游了。
二十幾年前,第一次看到聶華苓這個名字,是從李敖的書上。當年服兵役時,每個月可以領到五千塊臺幣(大概一千多元人民幣),收入不多,買書卻很豪邁,只要放假,就會騎著摩托車,花上四五十分鐘,跑到還未拆遷重建的光華商場。一樓賣著各種3C產品及配件、電玩游戲,至于那些舊書攤則群聚潮濕陰暗的地下室,那是淘書人的天堂。我熱衷到此,在透著霉味的斑駁墻壁下,摸著灰黃不一、或有書頁脫落的舊書,習慣性地先擦去封面的薄塵,一本接著一本挑選著李敖的書。而平日省吃儉用,終于買了套四十卷的《李敖大全集》,從頭細讀,連書信、語錄、訟狀都不放過。那是個“讀書不肯為人忙”的年紀,同時也從李敖書中看到無數的近當代人物,從劉福增到韋政通,從陸善儀到胡因夢,從《文星》到其他。我順藤摸瓜,從點到線而面,把多數李敖提到的學者、文人,把能找到的書、能讀到的文章,都看了。聶華苓當然也在其中。
受到李敖的影響,當時閱讀聶華苓,更關注的自然是她與雷震、殷海光的交往,還有他們所辦雜志的種種,以及她不愿意為胡適接機獻花之事。隨著年紀漸長,讀書愈多,知人論世,李敖漸從我的閱讀生命中淡去。“李敖書中提過的人”,痕跡漸消,反過來,當心中的偏見與濾鏡消失,這些人的主體性反而可以凸顯,我更能無拘無束地“享受”“靜觀”這些學者文人的人生、思考以及文采。只是沒想到,春秋代序,一轉眼間,胡秋原過世了,李敖不在了,聶華苓也走了。無可奈何花落去,那些在我們年少時影響了我們、感動了我們的人,就像紛紛白雪飄散落下,好似無蹤無跡、無消無息,卻已在我們的生命中化成春水,不知不覺。或許在未來的機緣巧合中,一個暗示、一種象征、一個提醒,似曾相識燕歸來,我們會重新想起他們的書、他們的影子。
趕路的人們
在華語文學的舞臺上,聶華苓的自傳、小說、訪談都是很特別的存在。她的文字,時而喃喃自語,瑣碎卻也動人;時而訴說苦難,三生三世,卻在不遠處,仿佛若有光。她既專注個人又關心群體,她跟她筆下的鈴子、桑青與桃紅、翁蓮兒,與父母、家族、移民、老百姓、近代中國之間,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交織著天真與墮落、故國與鄉愁、喪失與獲得、自我認同與性別意識等。正是因為這份特質,在學者眼中,離散、回望、女性、創傷、憂患,已成了研究聶華苓的主題,就如蘇童所說:“聶華苓擁有傳奇般的人生經歷,但她真摯從容的書寫疏離了傳奇,重在傾訴。聶華苓經歷了苦難,但她堅韌的性情使她與苦難達成了和解,只留一份備忘錄。”因此,不論是錯綜復雜的情感描寫,還是禍福難測的人物命運,她的人生自傳或小說人物,走江湖,入世間,涉人際,自諸妄想,或輾轉相因,否泰有命,或通塞聽天,其實都是聶華苓生命的備忘錄。
正如聶華苓在《三生三世》中所說:“天茫茫,地茫茫,天地之間,只有那趕路的一溜人。”“人走多遠,那沙幛就扯多遠,沒人說話,都在趕路。”對的,趕路,大家好像都在趕路,為了生活,不由自己,在時代潮流中被逼著前行,個人微小渺茫的生命,在麻木與糊涂之中,感受清醒的苦。歷史如同立體而多層次的“盜夢空間”,時而繁雜有秩,時而混亂脫序。人際的互動,文化的交融,苦難與戰亂,諸多憂患,蘊藏在繁華與衰敗的節奏之中。聶華苓的人生與小說里,住著活生生的人。聶華苓從大陸到臺灣,再到美國,桑青變成桃紅,她們都一樣,經歷內戰、圍城、赴臺、入美;翁蓮兒從美國到中國,從異鄉到故土,千山外,水長流……她們也在趕路,走著走著,是豁然開朗,亦是九曲回腸,總似沒有盡頭。欲望有多深,理想有多真,路途就有多遠。
就我看來,“行路難”也可說是聶華苓關心的主題。她對于感情、時代的獨到見解即源于此。在她的筆下,愛與痛、無常與秩序,組成如織的密網,就如她自己所說“驅使我的不是成功,而是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喪失感”。在她的網內,許多語境與情境都是有意義與象征的,借用紀爾茲引用韋伯的話,顧名不思義:“人類是一種將自己置于自身所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意義之網,正是聶華苓的行路旅程。
行路難,多歧路。1936年,父親聶怒夫殉難,兩房吵著分家分產,爭得面紅耳赤。出殯那天,靈柩在馬車上沿江緩緩行進,“母親帶著我坐在搭白布的馬車里。兩個奶媽抱著兩歲的華蓉和三個月的小弟弟華桐,坐在另一輛馬車里。馬車顛呀顛的,這個噩夢顛也顛不完”。幼小的她,只想快快長大,陪著母親一起走。1940年,聶華苓與群強、福垚從恩施去重慶,她們坐在木炭車上,繞著一座座的荒山,爬上又爬下,有時塵沙撲來,個個灰頭土臉,有時路況不佳,眾人只好推車前進,推一段,坐一段,在崎嶇道路上蜿蜒前行。她們一度遇上戰事,進退兩難,所幸天無絕人之路,因為父親舊識的緣故,她們遇到了陳誠。行行重行行,終于到了重慶,通過考試,入了國立十二中,跟她相好的幾位同學,同命運,共患難,生死與共,“我們的歌中有國,有家,也有我這個獨立的個人。那是個充滿各種歌聲的時代”。那個時候,行路難,既是個人的事,也是國家的事。
抗戰勝利,內戰爆發,路仍然沒有走完。1948年,聶華苓從中央大學畢業,再到北平圍城,輾轉流離,又從廣州到臺北,卻又碰上臺風:“狂風呼天搶地哀號,薄板房子震得咯吱響,隨時要裂開的樣子。臺風呼嘯過去之后,咵嗒咵嗒的木屐就在街上響起來了。”之后,雷震、殷海光走進她的人生,伴隨著國民黨的特務,以及隨之而來的“白色恐怖”。所辦雜志落幕,雷震的路走進了昏暗的囚屋;在此之前,殷海光還與她“合作”,向母親隱瞞了弟弟的死訊,母親發覺真相后斷斷續續哭了一夜。隔天,母親把父親死后自己仍供奉多年的佛像,還有《金剛經》、《大悲咒》、《心經》、長長的檀香念珠全扔了。在生的極端,那是死。中間的意料之外,永遠走不清楚。
當母親住院時,聶華苓除了上課,幾乎是日夜守在母親身旁。某天夜里,她回家休息,到了母親的房間,回憶奔涌而來,她抓住了一只蜻蜓,用舊報紙包裹住,本想扔出窗外,又縮回了手。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悠悠萬年,一個人和一只蜻蜓在黑暗中碰上了。蜻蜓輕微的顫抖仍留在我指頭上。那就是生命。那就是我母親渴望的生命。”不過,她的母親終究不能再與她同行,獨自上路了。1962年,母親病逝,她在母親亡故與“白色恐怖”間生存、掙扎、茍活,似乎只是為了兩個孩子。她勉為其難,參加了美國文化參贊的酒宴,遇到了安格爾(Paul Engle)——正確來說,應該是安格爾遇到了她。安格爾先邀約她到美國,聶華苓搖搖了頭,“不可能”。直到安格爾上了飛機,寫了第一封信,之后每天一封,持續三個星期。“從菲律賓、日本寫來的信。他在日本打來一個電報:我在日本兩星期,希望你到日本來。我的回答仍然是:不可能”。或許,在那時的她看來,愛情并非完美,而是充滿了各種現實的考量、無奈的取舍和無法避免的痛苦。正如她與丈夫王正路的相戀,使她進了婚姻的圍城:“我這南方人跟著嫂嫂學做北方大家庭的媳婦。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去上房問候老太太,倒老太太的尿盆,伺候老太太從炕上起身,拿著臉盆到廚房盛熱水。”各有不同的家規與習慣,就像《安娜·卡列尼娜》開篇所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們之間充滿了沖突與妥協,最后變成冷漠,相敬如“冰”,分居七年,無可挽回,終于離婚。
1964年以后,聶華苓到了愛荷華,她與安格爾在1967年創辦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簡稱IWP),設立“愛荷華作家工作坊”(Iowa Writers’Workshop)。世界各地的作家紛紛前來,這些人各有心路歷程。此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蕭乾、艾青、王蒙、丁玲、北島、蘇童、痖弦、鄭愁予、林懷民、王禎和、戴天、溫健騮、古蒼梧、倉橋由美子、田內初義、田村隆一、宮本陽吉等,文藝界人士匯聚愛荷華,談笑風生,或探討人生,或激揚靈感,或高談暢聊,或冥搜窮索,如姚鼐的詩“論交談藝企飛揚”,成為一道道美麗特殊的人文奇景。
聶華苓似乎總在艱難中踽踽前行,有時只影凄情殘燭下,有時卻又像去而緣存,連綿不盡。
1960年,雷震入獄,1970年出獄。1974年,聶華苓返臺,在風聲鶴唳的時局中再見雷震,“我們一走進大門,雷先生夫婦就從屋子里迎出來了。我跑上去緊緊握著他倆的手,說不出話來。十四年之后,又見雷先生、雷夫人,多少話,多少事,只有短短兩小時,我哽咽無言”。自此之后,聶華苓進了臺灣所謂“警總”的黑名單,不能回臺,作品也不能在臺發表,直至1987年方才解禁。1978年,聶華苓以探親名義返回故鄉湖北,聶華苓的“行路”走上了新的旅程,與自己和解,與故人和解,“父親死后四十二年,家和國都翻天覆地變了樣。他的兩個水火不容的妻子也都去了。兩房的兒女就在那樣的平常心情中相見了。沒有尷尬,沒有怨恨。我們只是到后臺換了服裝,換了粉墨,臉上畫了皺紋,頭發撲了白粉。再出場時,角色變了,腔調溫和了,步子沉重了,背兒有點彎了”。聶華苓在武漢追憶似水年華,聶家兩代人如朝圣似的,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走過昔日一個一個租界里的家,尋找兒時的記憶。這既是自家的路,也是回首來時路:“經過半個世紀的大風大浪,我們都活過來了,現在我們一同站在三岔路口,站在兩根石柱子之間,一同尋找兒時的家,我突然明白為什么一切的舊恨宿怨都消失了。”
從1964年到1991年,起立山河,又化大千,聶華苓行過的路,更勝從前。她的根在大陸,干在臺灣,枝葉在愛荷華,她回過臺灣,她重游大陸,她擔任美國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評審,獲文學藝術杰出貢獻獎。而在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的歷程中,有一千多位作家從世界各地過來,來過,走過,又離開,聶華苓與安格爾依舊看著愛荷華河,日升月落,流入密西西比河。那是馬克·吐溫的河,也是他們的河,他們在河上喝酒、唱歌、劃船,在河上醞釀了寫作計劃,“就從那條小船,我和Paul一同走過二十世紀的人景——歡樂,災難,死亡,生存”。他們一起行路,直至1991年的芝加哥,保羅·安格爾突然離世:“Paul的一生就是永不休止的旅行,一站又一站,新的人景,新的風景。他在不同方向的交叉點,在形形色色的旅人中,沒有揮手,沒有告別,說走就走了。那充分象征了他的一生。”
小說人物的路
1981年,聶華苓接受美國《今日世界文學》訪談,提及《桑青與桃紅》,說這不單單是描寫舊中國,而是敘說全人類的處境:“流離、恐懼、互相殘殺、逃亡。”小金鎖讓桑青奔赴北平,踏進沈家的四合院,走入婚姻,桑青在父權的壓迫中學習婦德,學做妻子。在傳統倫理中,家綱之德為重中之重,夫婦相處有道,更是妻子的最重要責任。就像證婚人所說:“因此家綱之德在此亂世尤為珍貴。……治家之道首在不聽信婦人之言,不薄父母,家門和順,雖逢亂世,自有天倫之樂。”最后證婚人以《女兒經》的幾句話,贈送桑青,望她好自為之:“夫君話,就順應;事公姑,如捧盈;修己身,如履冰。”女性被視為生子的重要工具,桑青身在沈家必須奉行的大事便是生兒育女,沈老太太甚至為此求神問卜。
桑青與沈家綱來到臺灣之后,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噤若寒蟬,彷徨無助。沈家綱挪用公款,事發被通緝,桑青與女兒桑娃被迫躲藏在小閣樓,總是擔心被抓住,又覺得自己被監視,走投無路:“臺灣是一只綠色的眼睛,孤零零地漂在海上/東邊是眼瞼/南邊是眼角/西邊是眼瞼/北邊是眼角/眼瞼和眼角四周是大海。”
到了美國,在桑青/桃紅與移民官的交鋒中,信上她附了自己的逃亡地圖,正如何海峰所說,信中提到的地方,諸如第蒙、唐勒湖、70號公路、80號公路等,都沒有在實際地圖中標注。表面看桃紅是在透露自己的行蹤,實際上卻是借著地圖宣告自己拒絕成為美國版圖中,一個可以被定位、被操控的主體,一如當年她曾勉力為之的“婦德”形象。此時,桃紅依然行路,卻是遷移的,她對抗權力的追捕,也用著女性的身體游走在男人之間。她的路,或許是“逃離”,也可以是“尋找”,是女性自主力量的摸索與釋放。
在《失去的金鈴子》中,主角苓子少小離家,多年流亡,終于來到三星寨投靠母親,生命的出路仿若柳暗花明。不過,就在這里,苓子經歷了許多事情,喜怒哀樂愛惡欲,剪不斷理還亂,她愛上了沒有血緣關系的舅舅尹之,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尹之喜歡的卻是寡婦巧巧。尹之想與巧巧一同離開,另找出路。巧巧不愿意,在她的觀念中,所謂的俗世倫理不能讓她一個寡婦跟另一個男人私奔:“不行!這種事我還是做不出來。那以后怎么做人呀!一輩子也抬不起頭了!我生成這種命就得認命了。”至于苓子自己,少女懷春,她對于愛情確實是頗多想象,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我曾經渴望過這一天,和一個人,不,是個朦朦朧朧的影子,在一起走著,談著,在長長的破城墻上,在一團金色的光中,而遠處卻有人哼著憂傷的曲子。”這個人似乎是尹之,但他們之間沒有共同的路。
小說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寫還有許多:“一個令人難忘的日子。堂屋里滿堂紅,附近的人也全趕來看熱鬧,黎氏祖宗牌位前面的八仙桌,鋪著猩紅的氈毯……燭光反映的人影在墻壁上跳躍,奇形怪狀,或高或低,仿佛是煉獄里的一群幽靈,熬受著苦刑,追求暫時的歡樂。就在那幢幢魅影中,新來的姨娘在紅毯上跪下去,向黎氏祖宗磕頭,搭著眼睛,緩緩的,水紅印度綢的衣服隨著身子的線條蕩下去。”這描寫的哪里是新婚?仿佛人間煉獄的短暫歡樂,高潮過后,又將是一遍死寂空虛;又或是柏拉圖洞穴里的人們,分不清楚真實與影子。個人在群體之中,受制于環境,人/家/國的路,在腐朽傳統的幽域中,被禁錮著,他們不想走,他們沒有路。
苓子想掙扎,她想突破,她要離開了:“在這三四個月的時光中,我領略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我見過死亡、新生、戰爭的廢墟;我尋過金鈴子,尋過杜鵑,還尋過其他的東西,更美,也更飄忽。”她的路,浮云隨空,零落四野,正要開始:“時間與空間造成的人與人之間的變化太令人絕望了。三星寨不是我的地方,我還是要走。不過。我來過了,我生活過了,那也很好。”
真正的路
其實,從行路上,我們可以發現聶華苓極力探討的主題:痛苦與救贖。反者道之動,一切避愁之路莫非迎愁之徑,換之亦然,在痛苦中重生,如同在黑夜中找到自己的光芒。她說:“20世紀是流放人的世紀。廣義的流放:隔離社會或是家園,或是故土,或是政治主流,都是流放,還有被迫的流放、自我的流放。”這也正是聶華苓對生命的深刻理解。真正的流亡,其實是一種尋覓,能承受痛苦,并在經歷傷痛后,帶來重生。
而人事推移,理勢相因,歷史從來就不僅僅是流逝的時間,更是一個個具體而鮮活的故事。“我向雷先生行禮時,熱淚涔涔。‘自由墓園’流露的親情,友情,愛國之情,甚至對小狗的人情,我感動得流淚。”那些隱匿于歲月長河中的聲音與情感,這些躲藏在文字記載中的人情與世故,那些人,這些事,他們的抉擇與經歷,他們走過的足跡,在時局變遷中的奮斗,百死千難,欲說還休。行路確實難,卻又像胡適的翻譯“明天就死又何妨?努力做你的工,就像你永遠不會死一樣”,行路難,更重在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