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花

美艷的女人總是讓人賞心悅目的。怎么比喻？西方也好，東方也罷，都是將女人比作花朵。這一比喻，大俗，同時也大雅。

劉禹錫《和樂天春詞》立意就是美女如花：“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蜻蜓沒有弄清楚，竟把人當作了花。不過，這畢竟只是比喻，花無語，人卻是活的，可以說話。于是，女人就是解語花。

《開元天寶遺事》記載：“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葉白蓮數枝盛開，帝與貴戚宴賞焉。左右皆嘆羨。久之，帝指貴妃示于左右，曰：‘爭如我解語花？’”唐明皇是風流的，也是有才情的，當然他對楊貴妃也是有感情的。

王實甫《西廂記》雜劇第一本“張君瑞鬧道場”的第二折，張生在下場前唱道：“[尾]嬌羞花解語，溫柔玉有香，我和她乍相逢，記不真嬌模樣，我則索手抵著牙兒慢慢的想。”在張生心中，鶯鶯就是解語花。

可見，將女人看作解語花，源遠流長。但在中國古代的歷史上，真實而殘酷的事實是，女人多是失語的花。

張繡向曹操投降，曹操強納張繡的嬸嬸（張濟之妻）為妾，張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憤而反叛，打了曹操一個措手不及。是役曹操損失慘重：長子曹昂、猛將典韋、侄子曹安民在戰斗中被殺，曹操自己也中箭受傷，差點送命。這一切，全為了一個女人。

張繡的嬸嬸大約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即使不美若西施，必也風情萬種，別有一番韻味。袁枚說“選詩如選色，總覺動心難”，必是經驗之談，只有讀了許多的詩和閱了許多的女色之后才能有如此的感嘆。曹丞相只怕在評價詩和欣賞女人兩方面都要高出袁才子一籌。總之，能讓曹操看得上的女人肯定不同凡響。

在曹操演的這出戲中，照理說，張繡的嬸嬸是女主角，應該有她的聲音。但歷史上，或者確切地說，在《三國演義》里，只記載了曹操的事跡，沒有女人的聲音。曹操奪人之妻為妾，身為被奪的女人怎么想？她愿意嗎？《三國演義》第十六回中寫到張濟之妻只有這樣幾句話：“妾乃張濟之妻鄒氏也……久聞丞相威名，今夕幸得瞻拜。”及至曹操提出：“今宵愿同枕席，隨吾還都，安享富貴，何如？”書中寫“鄒氏拜謝”。我懷疑鄒氏如此“解語”，只是羅貫中自己的想法，鄒氏未必說了那些話。歷史上真實的張濟之妻，境遇是非常凄慘的：丈夫為流矢所中，死了沒幾天，她自己就被曹操派五十甲兵取了來，侍奉仇敵，屈辱至極。鄒氏這朵花，被曹丞相折了下來，她心中是怎么想的，特別是被曹操擁進懷中的一剎那，是怨？是恨？是驚？是恐？是笑？是哭？是麻木？是歡欣？是屈辱？是榮幸？是解脫？是沉淪？千年以來，無人知曉，也無人關心。

女人沒有聲音。她們是失語的花。

女人既然是花，則難逃被人觀賞、被人攀折的命運。流風所被，唐杜秋娘《金縷衣》詩曰“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弄得一些女人也這樣看自己。

但可悲的是，歷史上所記錄的大多只是什么人來折了花，而這些被折的“花”自身的感受如何，世人多不知曉，因為花自己沒有聲音。

從古代的歷史來看，這些被折的花，大約有兩種結局：一是被人供在花瓶中，多一段生養的時間。如寫《金縷衣》的杜秋娘，十五歲時先被李锜折下作妾，又因李锜叛亂被誅而被籍入宮中，轉而侍候皇上，對杜秋娘而言，不過是從一個花瓶插進另一個花瓶。二是花兒被折下之后，折花者始亂終棄，花兒便“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然而事實上只怕香也難如故，人既被棄，結局糟糕，身心俱碎，那香豈能如故？相比起來，說得俗氣而實際一點，倒是供養在花瓶中的花，如果所遇之人并非不淑，起碼還能獲得些憐愛。

你看那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兵敗退至烏江，臨死還放心不下他的瓶中花，“虞兮虞兮奈若何”。聽了這樣的話，虞姬當然是感動萬分，男人自己將死卻割舍不下身邊心頭的女人，女人有此一愛，死也值了，所以虞姬不惜拔劍自刎。但關于虞姬，我們也只知道這一點，從歷史記載來看，這個女人至死都沒有聲音。兩千年之后，梅蘭芳先生在戲臺上扮演虞姬，咿咿呀呀地唱，這位“虞姬”所發的是現代人的聲音，不是古代女人的聲音。

由此又想到某一個版本的電視劇《三國演義》中有這么一個畫面，呂布殺了董卓之后，大功告成的貂蟬坐車遠去，畫面外有歌聲贊美她。這其實還是現代人的聲音。助王允除掉董卓的貂蟬最終的下場，并不如電視劇中那樣浪漫，依《三國演義》所載，“呂布至郿塢，先取了貂蟬”。貂蟬自己怎么想的，有什么感慨，她以后的歲月是怎樣度過的，我們一概不知，因為貂蟬自己沒有聲音。讀《三國演義》的人也不太關心她的下落。

和貂蟬一樣沒有自己聲音的，還有同為古代四大美女的西施。傳說她跟范蠡功成身退，揮手作別了越、吳之爭，“不帶走一片云彩”，泛舟五湖之上，范蠡當了陶朱公，而她則當陶朱公夫人去了。這其實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是人們心中憐惜這樣一個絕色的美女，不想讓她慘死。但真實的歷史絕沒有這樣浪漫，勾踐只不過將她當成一個工具，事情辦完了，夫差死了，“兔死狗烹”，勾踐只會殺掉西施，連助他復國的大功臣文種他都殺了，更何況他眼中的一束敗柳、一朵殘花？據說，西施是被投入河中淹死的。西施自己，從生至死的過程中，沒有一點聲音：她的痛苦、她的矛盾、她成為美人計中的美人被送給夫差時的心情、進入吳宮之后對寵愛她的夫差的感情、她對故國的思念、她對戰爭的恐懼、對夫差之死的真實想法等，我們一概不知，歷史上沒留下只言片語。這個在水邊浣紗的女子最終死于水中——如果西施真是被勾踐沉入江中淹死的，且讓我們信了這個結局吧：一個本來非常質樸清白的浣紗姑娘，用水洗不清世界的骯臟與卑鄙，只得將自己的痛苦溶解在水中，她的滿腹話語當然也就永沉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