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宮后,似乎想把幾乎每一天都營造成“歷史節點”,但歷史弧線彎曲的方向,總是雜亂無章。他把宣布大幅提高美國關稅的4月2日稱為美國的“解放日”,或許是想讓人們聯想到“獨立日”,烘托出美國要進入“黃金時代”了。但后續的事態發展,很快就證明特朗普開啟的是混亂時代。他在關稅問題上的超預期動作,以及后來政策上的反復橫跳,給美國和世界經濟都制造了巨大的不確定性。
僅從貿易層面看,這種主動制造的不確定性給美國造成的負面影響也會異常突兀。世界貿易組織4月16日發布的《全球貿易展望2025》,在考慮截至目前美國已經采取的措施以及關稅政策的不確定性等因素后,預測2025年全球貨物貿易額將下降0.2%(2024年是增長2.9%)。但不同區域的降幅差異明顯,北美(美國、加拿大、墨西哥)是唯一負增長的區域(出口下降12.6%、進口下降9.6%),亞歐等其他地區只是增幅收窄。
鑒于美國GDP占北美的88%,貿易額大幅下滑的主要貢獻者是誰并不難推斷。如果考慮到不確定性對市場情緒、投資預期、美國國債收益率等方面的影響,那么關稅戰回旋鏢對美國的殺傷,還會有更大的想象空間。特朗普之所以把“賭注”抬這么高,絕不僅僅是因為他對關稅的癡迷。從國家行為層面看,加征關稅體現了美國對霸權的癡迷。在美國的歷史中,這種癡迷于相當長時期內都存在,但在特朗普重返白宮后表現得更加露骨。
國家重大政策的變化以天甚至小時來計,是特朗普關稅決策的突出特點。4月2日他簽署行政令,宣布對絕大多數貿易伙伴加征10% 的基準關稅,4月5日零時零一分生效;同時宣布對美國認定的58個存在“不公平貿易行為”的對象加征“對等關稅”,稅率從10% 到50%不等,4 月9日零時零一分生效。宣布的事項很明確,生效的時間很具體,這就是特朗普所稱的“解放日”的主要內容。
白宮網站4月2日同步發布的“事實清單”寫道:“這些關稅將一直有效,直到特朗普總統確定貿易逆差和潛在的非互惠待遇所帶來的威脅得到消除、解決或緩解為止。”由此可見,加征關稅的態度是很堅決的。但美國時間4月9日14 時,特朗普突然發帖宣布“對等關稅”暫停90天(中國除外)。也就是說,特朗普對中國以外各方的“對等關稅”只在文件上“存在”了十幾個小時——后來被證實因“海關系統故障”并未實際征收。
反轉是如何出現的?入主白宮當天,特朗普簽署“美國貿易優先政策”總統備忘錄,為加征關稅營造氛圍;2月13日,簽署“對等關稅”總統備忘錄,政策進入評估、醞釀階段;4月2日簽署總統行政令,正式公布加征關稅方案。整個過程看似有章法、有步驟,但通過美國媒體深挖的細節不難看出,真實情況是決策前毫無章法,決策后步伐紊亂,形成了被國際媒體揶揄的政策“翻筋斗”。
沒人會懷疑,加征關稅的想法是隨著特朗普一起進入白宮的。但事實的另一面是,這想法呈現的“怒放”狀態,一直在阻礙決策形成一個靠譜的方案。“政策宣布前的準備階段就是一片混亂”,《紐約客》雜志在題為《特朗普“解放日”真相》的文章中,援引白宮消息人士的話稱:“沒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要對哪些商品征稅?針對哪些國家?稅率是多少?這些最基本的問題都還沒有確定。”
復雜的問題被以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了。《華盛頓郵報》披露,在4月2日前的數周,相關政府官員一直在絞盡腦汁思考“對等關稅”方案,兼顧關稅稅率、非關稅壁壘以及世界貿易慣例等因素。但最終的方案,是在特朗普白宮講話的三小時前定下來的,稅率的計算方式是“美國與某國的貿易逆差除以從該國進口總額,然后再打個對折”。這種堪稱魔幻的算法,隨即引起軒然大波。
特朗普突然宣布對絕大多數對象暫緩征收“對等關稅”,意在瓦解國會正在積聚的干預勢頭。“數十年來,國會雖將憲法賦予的貿易權力讓渡給行政部門,但只要愿意,隨時可以收回這一權力。”
關鍵的問題在于,對于加征關稅到底是目的還是手段,特朗普團隊內部一直在傳遞不同的聲音。首席貿易顧問納瓦羅主張關稅本身就是目的,“加征關稅并非談判策略,而是一項持久行動的開端”。白宮副幕僚長史蒂芬·米勒在政府內部放出消息,指示“不要將關稅稱為達成交易的手段,而是將其描述為全球經濟的永久性新特征”。而美國財長貝森特曾說“關稅槍總是裝好子彈放桌上,但很少開槍”,后來又說“新關稅根本無需生效,因為其他國家將迅速妥協”。
后來,特朗普選擇兩者“都要”。一方面,他多次說過關稅會讓美國變得很富有;另一方面,他也多次提到“關稅賦予我們強大的談判能力”。從邏輯上說,關稅作為手段與作為目的之間是互斥的。原因并不復雜,如果把關稅視為目的,那就沒理由談判(即把關稅視為手段),因為談判必然涉及降低關稅,從而導致關稅收入減少。但這種互斥的邏輯并不影響特朗普的決策,所以就出現了大面積加征關稅的同時,宣稱要進行大范圍貿易談判的局面。
這種局面的直接結果,就是政策模糊和不確定性上升。分析人士普遍認為,“解放日”后美國出現的股市震蕩、市場恐慌,尤其是國債收益率大幅攀升,是特朗普對“對等關稅”按下暫停鍵的重要原因。美國“政治新聞網”在解讀特朗普在歷史性的貿易戰中“回撤”時寫道,“很多時候,股價波動只是暫時的,還能回升。但債券市場動蕩可能造成更深層的經濟傷害,它會凍結消費者和企業的信貸渠道,即便這些群體甚至根本沒有投資股市”。
“我們必須展現一定的靈活性”,起初特朗普對政策轉向還風輕云淡,但后來針對中國有了連番關于可能大幅降稅的追加表態,大概率是感受到了真實的恐慌。問題是,特朗普多次號召制造業企業回流,但當不確定性高懸頭頂時,誰還敢制定長期商業計劃或投資那些資本密集的項目?
美國挑起的這場關稅戰,從決策、演變到意圖都充滿了權力的氣息。特朗普的權力欲已不是什么秘密,某種程度上說,他對關稅的癡迷與醉心于權力,形成了“完美”組合。因為,特朗普入主白宮以來,所做出的重大決策,還沒有哪一項像加征關稅那樣,吸引全世界的目光,同時還能給他制造“權力快感”。
“我告訴你們,這些國家正搶著打電話來,拼命拍我馬屁。”4月8日晚,也就是“對等關稅”生效的數小時前,特朗普在全國共和黨國會委員會晚宴上發表演講時這樣說。他還繪聲繪色表演對方渴求協議的口氣:“求求你了,先生,簽個協議吧,我什么都愿意做,先生。”在正式、公開的場合就外交話題這樣表態,已經超出了人們對政治人物的常態認知。但眾星捧月、眾人臣服,正是特朗普想要的感覺。
《紐約客》一篇題為《特朗普的自負在摧毀全球經濟》的文章認為,在“不可想象”成為現實的新政治時刻,特朗普所獲得的權力快感不容小視。“想象一下他簽署行政令時的狂喜,憑借可能合法也可能不合法的‘國家經濟緊急狀態’授權,大筆一揮就改變世界。”這種“自我膨脹的狂歡”,對于總想創造歷史的特朗普來說,感覺妙不可言。
但是,癡迷權力與擔心失去權力,某種程度上是一對孿生兄弟。特朗普對“對等關稅”按下暫停鍵,除了擔心經濟后果,也有政治上的考慮——把“關稅權”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瓦解任何可能制衡他權力的勢頭。4月2日特朗普簽署行政令后,表面上只遇到了“微量抵抗”,只有少數幾位議員表達了不同聲音,但國會山事實上是暗潮涌動。
“對等關稅”生效前一天的4月8日,美國貿易代表賈米森·格里爾在參議院接受質詢,氣氛一點也不輕松。共和黨籍參議員湯姆·提利斯表示“會給政府留出空間來測試這套新方案”,但同時也問道:“如果證明是錯誤的,我該找誰算賬?”
國會的相對“靜默”,給了白宮相當大的操作空間。然而一旦國會有動作,幾乎可以肯定會指向限制權力。根據《經濟學人》的分析,特朗普突然宣布對絕大多數對象暫緩征收“對等關稅”,意在瓦解國會正在積聚的干預勢頭。“數十年來,國會雖將憲法賦予的貿易權力讓渡給行政部門,但只要愿意,隨時可以收回這一權力。”即便沒有“隨時”那么容易,可能性也始終存在。經濟陣痛通過選民傳導給議員們的壓力越大,國會立法限制或收回權力的動力就越足。
歷史的“陰差陽錯”,使特朗普對權力的癡迷與美國對霸權的癡迷,也形成了一對“完美”組合。雖然特朗普經常行事沖動,但挑起關稅戰絕非沖動決策。這背后的深層原因是,美國在重新思考霸權,更具體地說,是在思考如何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維持和強化美國的霸權。
華盛頓正試圖通過關稅手段迫使各國向美國“納貢”,以維系其全球金融和軍事霸權,這一戰略構想正是所謂“海湖莊園協定”的核心要義。
這種意識形態遠景,由一個關系緊密的顧問圈子在幕后塑造。其中的關鍵人物,是特朗普的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斯蒂芬·米蘭。他的工作構筑了“特朗普民粹言論與政府具體政策之間的意識形態橋梁”,為這場貿易戰提供了最復雜的理論依據。
斯蒂芬·米蘭在去年11月大選結果出爐后不久,撰寫了一篇題為《全球貿易重構用戶指南》的40多頁研究報告,其中提出的“海湖莊園協定”構想,主張通過關稅(提高關稅)和貨幣(貶值美元)的手段,減少美國的貿易逆差,恢復美國制造業的競爭力。同時,“海湖莊園協定”強調了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重要性,因為美元霸權是美國霸權的關鍵支柱。此外,報告用不少篇幅闡述了在貿易中嵌入國家安全因素的必要性。
在今年4月7日的一次智庫發言中,斯蒂芬·米蘭重申,美國對世界提供的兩項“全球公共產品”(即安全保護傘和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美元),對美國來說成本都太高,而且正在對美國造成傷害(主要是指貿易逆差和制造業衰落)。他說:“我們的軍事和金融主導地位不能被視為理所當然,特朗普政府決心維護它們。”“如果其他國家想繼續受惠于美國提供的地緣政治和金融保護傘,就必須承擔相應責任,支付其應付的份額。”
關于如何“支付”,米蘭還提出了五個選項,即接受關稅增加而不要報復美國、向美國開放市場和購買美國貨、增加國防開支并購買美國軍火、在美國投資建廠、 直接向美國財政部“開支票”。前四個不難懂,對于最后一個,專業人士的解讀是,這種設計的意圖,是“要求海外債權人購買利率極低且期限超長(比如100年)的美國債券,以此幫助美國實現債務重組,大幅降低美國政府的融資成本”。
英國《金融時報》資深評論員馬丁·沃爾夫,將這套所謂的重構稱為“保護費勒索”。《地緣政治經濟》刊物創辦人本杰明·諾頓,在題為《特朗普顧問揭秘關稅戰略:以納貢維系美帝國》的文章中寫道,華盛頓正試圖通過關稅手段迫使各國向美國“納貢”,以維系其全球金融和軍事霸權,這一戰略構想正是所謂“海湖莊園協定”的核心要義。
對于所謂的維持秩序“成本太高”,諾頓認為:“特朗普并不打算通過賦予其他國家更多話語權,以更公平的體系取而代之。相反,他企圖進一步將權力集中于美國,要求全世界向美國納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