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中國老齡化呈現出未富先老和未備先老的典型特征。較之于城市,農村面臨著更為嚴峻的養老形勢。實踐中,老人自養已經成為農村老人養老的主要模式,且廣泛存在于尚具勞動能力的中低齡老人群體中。老人對子代養老的低預期、老人通過自養所體驗到的生命價值感以及村莊對老人自養的輿論共識構成了農村老人自養秩序生成的內在動力機制。農村人口壽命增長所帶來的農村老人可勞動時間的延長、年輕人的離鄉化所帶來的鄉村經濟機會空間的釋放以及機械化推廣所帶來的農業生產的低勞動投入是農村老人自養秩序的實現條件。此外,農村家庭制度、村社集體制度、農村土地制度以及農村養老醫療制度為農村自養秩序的生成與維系提供了制度支撐與保障。結合中國國情與實際,當前中國農村養老需堅持農村中低齡老人的自養秩序,完善農村老人自養秩序得以存續的制度基礎。與此同時,以村社集體為主體,將國家養老資源更多輻射到農村高齡老人,特別是喪失自理能力的老人群體,確保農村老人養老需求的有序滿足。
關鍵詞 農村老人 老齡化 養老模式 自養秩序
〔中圖分類號〕F323.89;C913.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5)04-0131-10
一、問題的提出
中國老齡化呈現出未富先老和未備先老的典型特征。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我國60歲及以上的老人人口達2.64億,占總人口的18.7%。較之于城市,農村表現出更高的老齡化率,農村60歲及以上、65歲及以上老人的比重分別為23.81%、17.72%。①因此,農村面臨著更為嚴峻的養老形勢。隨著農村社會的發展變遷,廣泛存在于農村社會中的老人自養模式越來越受關注,學者們對農村老人的自養現象展開了多方面、多維度的研究,形成了對農村老人自養模式的不同認識和判斷。總體而言,學界對農村老人自養現象的關注主要基于以下兩種問題意識:
一是通過對老人自養現象的分析來回應中國農村家庭結構(包括代際關系結構)的轉型與變遷問題。風笑天得出中國老人養老形態從“依賴養老”向“獨立養老”的轉型,反映出越來越多獨生子女的家庭結構已經使傳統中國家庭養老模式失去了存在的客觀基礎。① 黃佳鵬認為農村秩序化自我養老模式的出現是中國農村家庭代際關系轉向“自主型”代際關系的結果。② 胡曉映等認為農村老年人自我養老,特別是初代老人自養秩序的形成是新三代家庭實現功能性整合后,初代老年人從中溢出的產物。③ 牟敏娜通過對東部地區農村老年人自我養老狀態的研究發現,穩定的制度性養老保障與充裕的老人務工收入緩解了農民家庭發展壓力所帶來的矛盾沖突,代際關系呈現出情感性轉向的特點。④
二是通過對老人自養現象的研究來回應中國農村老齡化的應對問題。針對農村自養現象,學界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首先是持否定和消極態度。陳芳等認為農村自我養老是在傳統家庭養老削弱以及社會養老又尚未建立階段下一種被動無奈的選擇。⑤ 王飛鵬等認為農村空巢老人自我養老存在總體經濟供養水平偏低、生活來源穩定性較差的問題。⑥ 吳曉林則將留守老人問題視為社會轉型代價向農村轉移的公共性問題,老人長期處于“自養”狀態則與此種公共性相悖。⑦ 對農村老人自養持此態度的學者試圖尋求一種超越于農村老年人自身力量而主要由外力支持的養老路徑,構建以國家與社會為主要支持力量的養老體系成為他們共同的訴求。農村老人則被視為無能和沒有主體性的個體,是需要被服務的客體。其次是持肯定與積極態度。持此態度的學者認為自我養老是農村老人主體性的重要體現,是積極應對老齡化的重要思路。而且,自我養老本身還具有多重意義與社會功能,體現在自我養老是規避農村養老風險、滿足老人物質和精神需求以及獲得生活自主性的重要手段,⑧有助于老人個體需求與家庭發展的協調共存,以及鄉村蓄水池功能的長遠發展。⑨ 甚至有學者依據需求溢出理論,通過對養老責任主體位次的分析,認為老人養老應遵循“自我養老—家庭養老—社會養老”的順序,由此對自我養老進行了理論層面的合理性論證。⑩
總體來看,以子女為基礎的家庭養老功能的弱化與難以為繼已經成為學界共識,如何構建符合中國國情與實際的養老體系依然是當前中國面臨的重要問題。然而,當前中國仍處于發展中國家的歷史階段,構建全面且高水平的農村養老體系在短期內很難實現。這也意味著至少在一定的時間內,老年人自養依然是農村養老的基本秩序。⑾既有關于老人自養的研究構成了重要的學術積累,且頗具啟發性,但仍有進一步深化的空間。這體現在,既有的相當部分研究多是以老人自養現象為切入口,用來透視中國家庭結構變革等方面的問題,真正將問題意識聚焦于老人自養,特別是農村老人自養現象本身的研究仍比較缺乏。一些對老人自養現象本身的研究也多是將自養視為城市中產老人、農村空巢老人、農村初代老人以及東部發達地區老人等特定群體的養老方式,忽視了自養在農村老人群體中的普遍性。作為一種普遍性養老方式的自養研究比較匱乏。此外,一些聚焦于農村老人自養本身的研究,又多持有先在的價值判斷,這往往容易遮蔽農村老人自養秩序生成的實然邏輯,進而可能出現對農村老人自養的認知偏差。
鑒于此,本文將回歸對農村老人自養本身的研究,將農村老人自養現象上升為老人自養秩序層面,摒棄對老人自養行為先在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預設,進入到農村老人自養的事實邏輯中來,揭示農村老人自養秩序何以可能的問題。當前,農村老人自養已經超出純粹的現象范疇,而進入了秩序層面。即農村中已經形成了一種關于老人自養的文化秩序和地方性共識,以及關于老人自養的規則體系。此外,自養也已經成為農村老年人的一種社會習慣,具有普遍性和穩定性。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自養秩序是真實的……包含著某種道德實在”,“老人的自主養老行為呈現出相對穩定的狀態,在觀念上已然形成了一種類似于自養秩序的文化現象”。① 我們可以對老人自養秩序得以生成的一般規律和內在邏輯展開分析。具體而言,本文將從農村老人養老秩序生成的動力機制、實現條件與制度基礎三個方面整體解答農村老人自養秩序何以可能的問題。動力機制、實現條件與制度基礎共同奠定了農村老人自養秩序得以生成與維系的內在邏輯。其中,動力機制部分旨在揭示農村老人選擇自養行為的原因與機制。另外,自養包括經濟自立、生活自主等多項內容,其中,經濟自立占據更為基礎性的地位。當前在我國農村老人養老的制度保障仍處于比較低水平的情況下,農村老人要實現經濟自立仍然只能依靠自我勞動,尤其是要實現身體與鄉村經濟機會的有機結合。因此,實現條件部分旨在揭示能夠將老人的自養意愿轉化為實際行動的條件,尤其是能夠促進老人身體與鄉村經濟機會進行有機結合的條件。農村養老秩序的制度基礎是指維系農村老人自養秩序的規則體系與基本制度框架,包括非正式制度與正式制度兩個部分。因此,制度基礎部分旨在呈現農村老人自養秩序得以存續與發展的相應非正式與正式的制度支撐和制度保障。為了表述方便,本文將重點以筆者于2023年7月在鄂中W 鎮農村的調查經驗為案例,以此為基礎展開論證。
二、農村老人自養秩序生成的動力機制
“自養”是“自我養老”的簡稱,也通常被稱為“獨立養老”。② 雖然關于“自我養老”的眾多概念存在些許差異,但學者基本都認同自我養老較之于家庭養老、社會養老等養老模式的獨立地位,并一致認為老年人自我提供經濟支持是自我養老模式的核心。③ 本文對農村老人自養的理解也承接這一觀點,用自養來概括農村老人在經濟支持、生活照料、精神滿足方面的自我供給狀態,特別是經濟支持的自我供給與滿足。從筆者及所在研究團隊在全國多地農村調研的情況來看,老人自養已經成為農村老人養老的主要模式,這種模式尤其廣泛存在于尚具有勞動能力的中、低齡老人群體中。這部分將揭示農村老人普遍選擇自養行為原因與機制。針對農村老人普遍選擇自養行為這一社會事實,我們需要從農村老人的個體性因素以及農村老人所處的村莊結構因素兩方面來理解。其中,個體性因素主要包括農村老人對子代養老的低預期以及農村老人從自養行為中能夠實現自我的生命意義與價值。推動農村老人選擇自養行為的村莊結構因素主要是老人自養已經成為村莊輿論共識。村莊輿論共識對長期生活于村莊社會中老人的養老方式選擇能夠形成約束。
1.對子代養老的低預期
家庭養老在具體的日常生活實踐中主要表現為子代養老。在傳統中國時期,農民普遍存在養兒防老觀念,對子代養老具有較為穩定的預期。然而,近年來,在各種現代性與市場化因素的影響和推動下,農民對子代的養老預期趨于弱化。這形成了農村老人傾向選擇自養的強大心理動力。這在農民的心理與行為中有兩種表現:一是農民生育觀念的變化,即不再執著于生兒子,秉持生兒生女都一樣的想法,并且生育子女主要是基于情感需求,而非指向養老的功能性需求;二是老人在退出勞動之前就有意識地為自己進行養老儲蓄。從老人的視角來看,他們對子代養老低預期心態的形成,更直觀地源自以下原因。
第一,在老人生活的村莊中,子代不養老的情況時有發生,且此種情況越來越普遍。人是生活在一定的社會場景中,其心理與行為很難不受到周邊環境的影響,尤其是周邊人的影響。村莊中子代不養老情況地出現在很大程度上會對其他家庭的老人起到一定的警示和警醒作用。初代老人的養老境遇則提醒著二代老人要提早為自己的養老做準備。二代老人為了避免此種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往往會未雨綢繆,給自己進行養老儲蓄。
第二,當前年輕的子代大多面臨著較大的城市化壓力,需要大量的貨幣化資源做支撐。在現代化背景下,城市化幾乎是每個農民家庭的夢想和目標。進入城市之后,農民還需面臨高昂的城市生活成本。與之相應,在大量農民的就業類型與就業結構普遍比較低端的情況下,他們的資源獲得能力非常有限。在這種狀況下,年輕的子代農民不僅難以負擔起對老人的照料資源,反而還需索取老人的資源,形成了一種子代對父代的剝削。①
2.老人自養與生命意義的實現
老人自養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老人追逐自身生命意義與價值的方式。在農村,我們發現很多經濟條件比較好的家庭,子女也很孝順,但是老人仍然會拒絕子女養老,而是投入到勞動中,進行自養。在問到他們為何要這么辛苦時,他們的回答通常是“閑不下來,在家也沒事干。閑下來就生病,動起來還可以鍛煉身體”。這些老人的回答只是呈現了他們為何要自養的表面邏輯,而其中還有更為深層的邏輯,即老人往往能通過自養體驗到生命的價值感和意義感。
首先,老人通過自養能夠獲得獨立于子代的自在感。在子代養老的模式下,老人內心通常會存在很多的不穩定感和不安全感。老人在被子代養老的過程中,只能被動地接受子代的物質資源供給。無論在心理上,還是在客觀的行為上,老人都處于劣勢地位。在由子代供養的過程中,老人無法掌握自己的生活過程,只能依附于子代。通過自養,老人便能夠解除同子代之間的資源依附關系,進而增強老人對自己生活的掌控感,不用看子女的臉色。這種自在感是老人自強自立的表現。
其次,老人通過自養能夠獲得家庭地位提高所帶來的尊嚴感。在通過自我勞動實現自養的情況下,老人不僅沒有成為子代的負擔,反而還成了可向子代輸入資源的家庭貢獻者,這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老人在子代面前的心理優勢。此外,老人還能通過向子代家庭輸入一定的資源來進一步地潤滑代際關系,促進家庭關系和諧。這意味著農村老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得到了提高,老人在家庭中不再是處于低位的弱勢群體。老人因此也能獲得一種作為社會生活主體的尊嚴感,這種尊嚴感具有不可替代性。
最后,老人通過自養能夠獲得勞動的意義感。農村老人的自養主要是通過勞動自養,勞動構成了農村老人生活的底色。在大多數情況下,農村老年人基本都是持一種非常積極、理性與獨立的自養態度。這是因為勞動本身對人生就有重要的價值,老人可以通過勞動所獲得的物質成果體會到生命的意義。此外,勞動不僅可以讓老人獲得直接的物質成果,而且勞動過程其實就是生命的延展過程,是生命曲線擴張的過程。
3.老人自養的村莊輿論共識
農村老人自養秩序不僅是老人主動選擇的結果,而且是整個村莊輿論共識驅動的產物。當前農村普遍形成了一種偏向子代的輿論和話語體系,這套話語體系也越來越為老人所接受。那些不接受此類話語體系的老人反而成為村莊中的少數和被其他老人議論的對象,議論的一個核心點就是說他們“不會做老人”。與之相對,“學會做老人”則成為村莊輿論賦予老人的行為準則。在實踐中,“學會做老人”主要表現在:一是老人要確立不能成為子代負擔的意識。農村老人基本沒有退休的概念,認為只要身體能動就要干,一直干到不能動為止。而不能讓自己成為子代負擔的意識便體現在:一方面在非必要的情況下不能從子女那里索要資源,另一方面要盡可能地去勞動為自己的養老生活儲蓄更多的資源。二是在行為上,老人要盡可能多地幫襯子女,也要早些為自己的養老做準備。其中,老人對子女的幫襯不僅包括直接給予子代物質資源支持,而且還包括給予勞務支持,比如幫子代照看子女和做家務。
在這種村莊輿論共識下,農村老人的行為具有以下特征:一是不間斷地勞動。由于在整個村莊輿論中,老人不能成為閑人,否則就是懶惰,就是不會做老人。因此,只要有勞動能力,農村老人就繼續從事生產勞動,或是在周邊打零工,以及撈魚摸蝦等。二是有意識地為自己的養老儲蓄資金。調研中我們發現,幾乎絕大部分老人都有存款,存款數額從幾萬元到幾十萬元不等。老人幾乎可以不用依賴子女生活。三是生活極度節儉。由于增收能力有限,老人的生活都比較節儉,幾乎不存在任何的生活享受。他們幾乎將所有可利用的時間都用來掙錢而不是享樂。這是老人最大限度地減輕子代負擔的理性計算行為。
三、老人自養秩序的實現條件
農村老人有選擇自我養老的動力與意愿,但要將自養的動力與意愿轉化為實際行動還需要有一系列的現實條件做支撐。在農村老人自養中,經濟方面的自主供給與滿足尤為關鍵和重要。當前農村老人要實現經濟方面的自主供給主要是通過自我勞動的方式,將身體與鄉村經濟機會進行結合,以獲得相應的物質與貨幣資源。老人自養秩序的實現條件是指能夠將老人的自養意愿轉化為實際行動的條件,尤其是能夠促進老人身體與鄉村經濟機會進行有機結合的條件。具體而言,農村老人自養秩序主要存在以下實現條件。
1.農村人口壽命的增長與農村老人可勞動時間的延長
在對中國傳統養老制度的研究中,相關學者傾向于將人的一生劃分為老年、壯年和幼年三個時期,認為除了壯年階段是依靠自己養活自己外,老年和幼年都是需要依靠他養的階段。① 于是,在人生的三個階段中,自養主要存在于壯年階段,老年則處于被供養的狀態。此種對中國傳統養老制度所存在的三階段的劃分已經難以匹配處于不斷發展和變化中的農村現實情況。一個重要原因是,隨著生活水平和質量的不斷提高,中國疾病預防、控制、治療水平的顯著提升,以及公共衛生事業的長足發展,包括農村人口在內的中國人口的平均壽命大幅提高。
據由國家發展改革委等21個部門于2022年聯合印發的《“十四五”公共服務規劃》,預計2025年中國人均預期壽命將提高至78.3歲,相比2020年的77.9歲,5年內增幅達0.4%。② 這說明中國農村老年人的身體機能普遍提高。雖然按照國際規定以及我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的規定,凡是年滿60周歲的都屬于老年人,但這一按照年齡來作為界定老年的標準主要是基于統計和制定實施國家社會保障政策的便利性考慮,實際上與農村村民的主觀認知和達到該年齡后村民的實質身體狀況之間存在一定差距。雖然農村老年人從年齡上看達到了老年標準,但是其體力和能力仍處于比較良好的狀態,能夠從事一定強度的體力勞動。而且,農民可從事體力勞動的時間也隨著壽命的增長以及身體素質的提高不斷延長。以至于在農村,80多歲的老年人還在從事農業生產勞動的情況并不少見,而60—70歲的農村老人甚至成了當前中國從事農業生產勞動的主力。
也不同于城市職工按照退休政策認為達到退休年齡后就進入養老狀態的心理認知,農民基本不存在“退休”的概念,即使年齡達到60周歲,也通常不會自動將自己視為老人,甚至還將自己當作壯勞力。調研中,很多農村老人經常會說,“只要能干得動,腿腳靈便,就不算老”,“真正干不動的時候,才是老了”。“干不干得動”成為農民衡量自己是否步入“老年”的重要指標。可以說,隨著農村人口壽命的增長以及身體素質的提高,農村老人的可勞動時間大幅延長,這為農村老人實現通過勞動的自養提供了基本的身體條件。
2.年輕人的離鄉化與鄉村經濟機會空間的釋放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外出務工浪潮在農村興起,并掀起了農村年輕人大幅向沿海地區以及城市地區流動的高潮。隨著城市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在城市化的推動與加持下,農村年輕人向外流出的形勢一直在持續,并且有相當部分農村年輕人逐步在城市定居。隨之而來的是,農村的空心化程度以及老齡化程度急劇加深。從正向的角度來看,農村年輕人大規模向外流出在某種程度上重構了鄉村經濟機會的分配格局,特別是為留守在農村的老年人釋放了大量的經濟機會空間。一般來說,城市經濟機會通常具有更強的正規性與規范性,這致使超出一定年齡的老年人被排擠出城市經濟體系。與城市經濟機會的正規性形成鮮明對比,鄉村經濟機會表現為突出的非正規性。此種非正規性與農村老年人具有很強的契合性,高度適應了農村老年人的身體、生活特點。具體而言,鄉村經濟機會主要有以下兩種類型:
第一,農業經濟機會類型。這以土地耕種、農業生產為主,更為廣泛的養殖類副業也可歸為農業經濟機會類型。在多地農村調查的過程中我們發現,老人已經成為土地耕種的主體,以至于有學者將之概括為“老人農業”。① 年輕人流出鄉村后,農村內部形成了一種自發的土地流轉秩序,外出農民通常以較低的租金,甚至不要租金的形式將自家土地給在村老人耕種。外出農民主要是看重老人對他們土地的管護和打理價值。在鄂中W鎮,中、低齡老人就已經成為土地耕種的絕對主體,在戶均10畝土地的情況下,他們一般都會流轉鄰里或本組其他農民的土地。老人種上三五十畝土地在該鎮是比較常見的。此外,留守在農村的老年人還可以利用各種空地,開展一些養雞、養鴨、養羊、養牛等副業,來進一步增加其個人收入。
第二,非農經濟機會類型。比如在鄉鎮或村里開農資店。鄂中W鎮街頭的很多農資店大部分是60來歲的老人開辦。諸如做建筑工、搬運工,甚至是河間地頭的撈魚摸蝦等也屬于非農經濟機會類型。這部分非農就業類型專業化程度不高,正規性不足。而且這些也多是老人在完成基本的農業生產之余所從事的副業。在W鎮附近的小工地上,我們經常能看到老人勞動的身影。每到趕集,也能看到老人們各自將自己在業余時間收獲的魚蝦擺攤去賣。雖然規模不大,收入也不多,但它們依然構成了老人收入的重要來源。
如果年輕人沒有向外流出,那么這些鄉村經濟機會在很大程度上會被年輕人所占據,從而形成對老年人生存空間的擠壓。因此,年輕人的離鄉化使得老人能夠抓取更多的鄉村經濟機會。
3.機械化的推廣與農業生產的低勞動投入
鄉村經濟機會空間被釋放后,留守在農村的老年人還需要能對鄉村經濟機會實現充分抓取。只有如此,農村老人才能保持一個較好的收入狀態,進而達到較高的自養水平。從當前的情況來看,農業各個生產環節的機械化以及整個鄉村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的完備化對農村老人勞動力的解放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這對農業生產最直接且最重要的影響是,農業生產不再是一種需要重體力勞動投入的工作,而主要是一種田間管理工作。這種情況在土地耕作條件較好的平原地區表現得尤為明顯。針對農村老人對農業生產的投入,筆者專門對鄂中W鎮的一位從事農業生產的村民做了較為細致的了解。
以水稻種植為例,水稻生產包括犁田、播種、打藥、收割等環節。在W 鎮,這些環節基本實現了機械化。比如針對犁田環節,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小型旋耕機,一臺旋耕機一天可以旋耕8畝土地。針對插秧環節,該鎮多是兩戶共用一臺插秧機,一臺插秧機一天能插15畝土地。再比如打藥,當地每個農民的家里至少都配備了兩臺電動噴霧機。一臺電動噴霧機一個小時能打3畝土地的藥。農作物的收割,特別是水稻、油菜等的收割則主要是依靠外來的收割機,這得益于當地形成了比較成熟和完善的社會化服務體系。農民耕種20來畝地,全年需要投入的勞作時間最多為2個月,其他時間基本都是農閑時間。機械化的全方位推開一方面極大降低了農業生產的勞動強度,使老年人能夠相對比較輕松地承擔農業生產勞動;另一方面也極大提高了農業生產效率,致使老年人有大量的時間兼顧從事其他工作,抓取其他經濟機會,由此推動了農村老年勞動力價值的充分釋放。
在農村,60歲以上的老人從事除傳統農業生產之外的其他兼業形式的情況非常普遍。比如鄂中W鎮J村5組的一名男性老人,66歲,他在完成農業生產勞作之余,還到當地一個農旅開發區打工,主要負責拔草,一天收入100元。他的老伴在農閑時則去鎮里的餐館做幫工,一天收入80元。空閑時,這位男性老人還會跟隨當地的一個包工頭去到鎮外做電力工人,負責放電纜線,日薪能達到200元。以至于在W鎮調研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很多老年人都非常忙碌,他們人均年收入至少能有四五萬元。
隨著機械化的廣泛推廣,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農村老年人對鄉村各類經濟機會的可及性,這也使農村老人為自己積累自養資源成為可能。
四、農村老人自養秩序達成的制度基礎
在農村,除了身患疾病、子女遲遲沒有進入婚姻或者子女極其不上進的一小部分老人外,大部分中低齡老人基本都處于一種老有所為、干勁十足的狀態,對生活的滿意度較高,幸福感也較強。這些老人通過積極的土地耕作、村內村外打零工、河溝里撈魚摸蝦等方式獲取經濟收益,在進行自我養老的同時,與子代還保持著一定的經濟和情感聯系。老人自養秩序的生成與維系不僅離不開現實條件的支撐,而且還需要一系列的配套制度作為保障。這部分即是呈現農村老人自養秩序得以存續與發展的非正式和正式的制度基礎,具體包括農村家庭制度、村社集體制度、農村土地制度以及農村養老醫療制度。
1.農村家庭制度
中國傳統家庭是一個兼具生產性、生活性、社會性和宗教性的“四位一體”的社會單元。① 其中,同居共財構成了中國傳統家庭的基本特征,也奠定了中國農村家庭制度的基本形態。即中國傳統農村的家庭制度主要體現為同居共財制度,父代與子代共享同一居住空間,且共屬一個家庭經濟單位,屬于共同生產、共同消費的經濟共同體。從歷史維度來看,中國農村家庭制度,特別是居住制度和財產制度經歷了巨大的轉型與變遷。近年來,受城市化進程的影響,傳統農村家庭“同居共財”的制度形態逐步解體。具體而言,當前中國農村家庭制度主要存在以下實踐樣態:一是從居住制度來看,代際居住空間出現城鄉分離;二是從財產制度來看,家庭財權出現代際分化。這兩重家庭制度的變化不同程度地推動著中國農村老人自養秩序的生產與維系。
首先來看家庭居住制度,即代際居住空間的城鄉分離。改革開放以來,越來越多的中青年去往經濟機會與資源更為充裕的城市以及發達地區,進入到外出務工的生活中,呈現出離土又離鄉的行為特征。鄉村社會作為經濟機會比較稀薄的發展邊緣地帶,往往成為在務工市場上喪失競爭能力的老年人、殘疾人等弱勢群體的棲居之所。在這種狀況下,具體到老年人群體所在的家庭環境,可發現老人與子女通常處于一種居住空間的長期分離狀態。這種空間分離又集中體現為代際之間的城鄉分離。總體而言,這種居住空間的代際分離大致存在兩種情形:一是子女通過教育以及在城市的拼搏,在城市實現了定居與安家,即完成了家庭的城市化。年輕子女不僅工作長期在城市,而且其整個的生活、社會交往以及價值意義的實現也都是在城市。由此,年輕子女基本實現了與鄉村社會較為徹底的分割。老人由于長期生活在村莊中,深度眷戀自己的村莊與熟人社會,以及鄉村社會的土地,因此通常不愿意隨同子女進城,而更愿意留守在農村。二是子女沒有完全完成城市化,但正處于為家庭城市化目標的實現大力積蓄資源的時期。年輕子女需要長期在城市務工以獲得更多的經濟收入。于是,年輕子女們往往只有在節假日短暫地回村中老家,有的甚至幾年才回一次老家。為了節省子代家庭在城市的生活成本,老年人也會主動地留在村莊。因此,只要老人身體還算康健,子女一般都不會選擇留在村莊照顧老人,子代照護相對缺位。在村的老人必須降低對子代家庭養老的物質和心理依賴,將自己從對子代的依附性狀態中解脫出來,進行自我養老。
再來看家庭財產制度,即家庭財權的代際分化。這體現在農村老人跟其子代屬于兩個相對獨立的經濟核算單位。如上文所述,在傳統的家庭制度中,老人與子代一般共屬一個家庭經濟單位,家庭的收入與開支共同核算。而當前老人同子代經濟單位的相對獨立,則意味著老人和子代具有不同的賬戶。老人可以基于個人的生活需求自我積累資源。對老人而言,他們掙來的錢就是他們自己的錢,而不是兒子或者大家庭的錢。農村老人便可以相對不受約束地進行自我養老資源的積累,確保自養秩序的穩定存續。
由此可見,農村家庭制度的轉型與變遷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傳統家庭養老模式,尤其是子代養老的客觀基礎。換個角度來說,目前的農村家庭制度形態也為中國農村老人自養秩序的生成和維系提供了空間,保障了農村老人養老生活的獨立性及其行為的自主性。
2.村社集體制度
中國鄉村社會具有濃厚的村社傳統,①其以血緣和地緣關系為基礎,型構了鄉村社會的熟人社會空間。這個熟人社會空間不僅是農民生產、生活的空間,同時也是農民價值和意義實現的空間,他們在熟悉且親密的鄉民關系中體悟著生命的厚重感。雖然隨著現代化、市場化以及理性化力量向鄉村社會的滲透,鄉村社會的諸多傳統特征逐步消失,但村社集體制度的存在卻在相當程度上維系并再生產了鄉村的熟人社會屬性。改革開放以來,建基于行政村這一地域單元之上的以黨支部和村民委員會為基礎的村兩委組織構成了中國村社集體制度的組織基礎,發揮著組織農民生產、保證農民生活秩序以及整合農民價值觀念等多方面的功能。村兩委組織對農民生產、生活的全方面介入與引導,強化了鄉村的共同體特征,尤其是維系了鄉村的熟人社會性質。
因此,不同于城市社區的陌生性,在村社集體制度的保障下,村莊的熟人社會屬性仍然得到了較好的延續。而且,熟人社會的邊界還可以向鄉鎮等更廣泛的鄉村地域范圍延展。一般來說,在村老人的行為與活動空間通常比較有限,主要集中在村鎮范圍。可以說,熟人社會所處的空間恰恰也是在村老人的經濟生產與生活空間,也是老人的自養空間。在這個熟人社會的空間中,老人不僅對周邊的人很熟悉,而且對周邊的自然環境、社會生態等也很熟悉。這種熟悉感能夠賦予老人極大的安全感與穩定感。老人在這個熟悉社會的空間中進行自養,是處于一種高度自由和自主的狀態,也是一種游刃有余的狀態。他們能從中獲得一種“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輕松感。① 這與農村老人居住到城市的子代家庭所感受到的局促感形成鮮明對比。城市社會是一個高度陌生的社會,老人對周邊的人和環境不熟悉,也很難適應城市的生活規則與生活習慣。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村社集體制度所維系的村莊熟人社會空間使老人的自養具備更多的價值和意義感。農村老人也能比較自如地進入到自養秩序中來。
3.農村土地制度
中國特色的農村土地制度也構成了中國農村自養秩序得以存續的重要制度基礎。具體而言,中國農村土地制度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宅基地制度;二是農地制度。其中,農地制度指人民公社體制解體后,在農村全面推行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度。
就宅基地制度來看,我國農村實行一戶一宅制度,農村居民可無償獲得宅基地的永久使用權。從多地農村的調查情況來看,雖然不同地區農村分配宅基地的具體規則標準存在差異,但農村居民對宅基地的無償使用權是統一的。在年輕村民大量外流的背景下,農村的宅基地和房屋主要由在村的老人使用和居住。而中國的宅基地制度則保證了農村老人居住的穩定性以及低成本性。這為農村老年人的自養提供了物理空間。
從農地制度來看,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根據公平原則,以家庭為單位,按照家庭人口的數量對農地進行分配。只要是具有農村集體成員權的村民都能無償享有一定數量的土地。此外,農民所享有的農地承包經營權有兩點尤為重要:一是農民可根據實際情況自由流出或流入別人家土地的經營權。如果將土地流出,該農民享有獲得租金收入的權利。若是流入土地,該農民就享有獲得農業產業經營價值的權利。這說明農民對農地具有相對獨立的自主支配權,以及具有從土地中獲得財產性收入和經營性收入的權利。二是家庭內部成員的土地可以打通使用。也就是說,不在村的子女可將分配在其名下的土地給父母耕種,而無需征得村集體組織的同意。從當前農村的普遍情況來看,子代進入城市后,其土地基本上都是由自家老人耕種。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為農村老人自養秩序的存續提供了基本的制度保障。
4.農村養老醫療制度
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國家綜合能力的增強以及城鄉一體化戰略目標的確立,國家開始加大財政資金及其相關政策向農村的傾斜力度,特別是通過不斷強化國家在農村的養老職能,加快構建農村養老服務體系,②建設和完善相應的養老醫療制度,以保障農村老人的生活。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新農保”和“新農合”兩項制度,它們構成了維系農村老人自養秩序的制度保障。
新農保是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的簡稱,是由政府組織實施的一項社會養老保險制度,以保障農村居民年老時的基本生活為目的。從我國各地農村,特別是廣大中西部地區農村老人可領取的養老金水平來看,絕大部分都在每月100元左右。雖然對農村老人而言,養老金收入不多,但在維系老人自養秩序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養老金是按月穩定發放,這一定程度弱化了農村老人在養老過程中對子代的依附心理,強化了老人的心理安全感,并進一步提高了老人自我養老行為的自主性。此外,每月100元左右的養老金也構成了農村老人自我養老資源的重要補充。
新農合是新型農村合作醫療的簡稱,具體是指由政府組織、引導、支持,農民自愿參加,個人、集體和政府多方籌資,以大病統籌為主的農民醫療互助共濟制度。該制度在疾病治療方面具有較高的報銷比例,進而極大降低了農村老年人的醫療負擔,也增加了農村老年人就醫看病的積極性,進而改善了農村老年人的身體健康狀況。與此同時,農村基本公共醫療衛生服務也在進一步跟進,特別是慢性病管理以及老人定期體檢等項目逐步豐富。這有助于提高農村老年人的身體素質,為老年人自養所需的身體條件提供了制度保障。
五、總結與討論
當前中國正處于發展中國家階段,國家暫不具備為全國農村老人構建高層次、高水平養老制度保障的能力。這意味著我國需要探索新的應對農村老齡化的實踐形式與路徑。長期以來,既有的學術研究多是從問題與負擔的視角看待老年人,并將老人自養視為一種現實的無奈選擇,也將之視為一種對老人極其不友好的養老形式。即使有學者試圖挖掘農村老人自養的積極面向,但分析的全面性與深入性有所欠缺。本文則立足筆者及所在研究團隊多年來在全國多地農村的調查經驗,在摒棄對老人自養行為先在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預設的前提下,回歸到農村老人自養的事實邏輯中來,從動力機制、實現條件與制度基礎等三個方面回答農村老人自養秩序何以可能的問題。研究發現,我國農村老人自養秩序有其內在的生成與維系邏輯。其中,既有外在條件與因素的客觀推動,也有老人的主動迎合,同時也有相應非正式與正式制度的保障。從目前的實際情況來看,農村老人自養秩序從一定程度上充分尊重了老人的勞動價值,老人被視為積極、能動且有價值的主體,也是能廣泛參與社會勞動與生產的有為主體。老人在滿足自養的同時,也在為社會作出重要貢獻。
如今,農村養老越來越以獨立議題的身份進入國家治理視野,黨中央多次對農村養老問題作出重要指示。比如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就明確提出,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加快補齊農村養老服務短板。近年來,國家也開始有意識地通過資源輸入來支持農村養老。然而,國家輸入的養老資源如何與農村老人的養老需求實現有效對接便成為一個需要深入探討的命題,其中涉及中國農村養老體系如何構建與選擇的問題。結合中國國情與農村實際,當前中國農村養老需堅持農村老人,特別是中低齡老人的自養秩序,完善與保障農村老人自養秩序得以存續的制度基礎。與此同時,需以村社集體為主體,將國家養老資源更多輻射到農村高齡老人,特別是喪失自理能力的老人群體,確保農村老人養老需求的有序滿足。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