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簡介:
湯成難,小說散見《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著有小說集《月光寶盒》《飄浮于萬有引力中的房屋》《子彈穿越南方》等;著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獲得人民文學獎,百花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金短篇文學獎,鐘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
1
我決定陪李淑芬過一夜。當我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很驚訝,隨即又興奮地叫起來。她說原本想要大床房的,但前臺說沒有,便勉為其難住了這個標間。
現在她要將標間的兩張小床合并起來。
我說分開睡也挺好。
不要。她像個小女孩一樣撒嬌。
我說夜里冷你就爬到我床上好了。
不要。她依舊回復這兩個字,一邊說著,一邊撅著屁股艱難地將一張小床推向另一張。
李淑芬是我的母親,在我的記憶中,我一直對她直呼其名。她希望我這么叫,說要和我像姐妹一樣相處。大概也因為這樣的“姐妹”關系,她在我眼里并無威嚴。記得我的十歲成長禮,學校要求父母必須參加。家長們站成一排,孩子們對應著站成另一排,我們讀著寫給家長的信。那天我家只有李淑芬一個人來的,吳大勇估計正在搓麻將。那時候我剛學會一些成語,信的內容就是由若干成語拼湊而成的。我寫道,李淑芬,祝你長命百歲,萬壽無疆,等你老了我給你買長生不老藥,讓你返老還童……信還沒讀完,李淑芬就噗嗤笑了起來,別的母親都在潸然淚下,只有李淑芬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是因為這些成語還是我稱呼的是她的名字,總之,李淑芬笑得很夸張,直到幾串響嗝從她的嗓子口涌出來,她才勉強止住笑。
成長禮活動結束后,她就和吳大勇離婚了。
一直覺得離婚這個詞和她八竿子打不著,因為她懦弱,膽小,沒有安全感。她需要一個男人,但那時她像中了蠱一樣和吳大勇爭吵,呵斥他,說他不像一個父親。吳大勇一直是個感情淡漠的人,親情,愛情,友情,都是,這和他的原生家庭有關,他從他的父母那里也并沒有感受到更多的親情。
我一直覺得離婚并不是李淑芬的本意,她只是想給點顏色給吳大勇看看,懲罰這個沒有父愛的男人。沒想吳大勇竟同意了,像是兩個拉扯皮筋的人,他先松了手,皮筋狠狠打在了李淑芬身上。
孩子歸她,只要吳大勇同意離婚,她可以凈身出戶。這是李淑芬提出的,果真是在較勁。吳大勇把我們和一些衣物送了出來,吳大勇走后,李淑芬坐在地上,坐在一堆將要和我們相依為命的物品里,一會兒流淚,一會兒笑,低沉與亢奮交替。當吳大勇的長安貨車的馬達聲徹底消失在夜空下,李淑芬才咬牙切齒地對我說,我們一定會過得好的。這是她情緒高昂的時刻。一會兒,低沉的情緒來了,她抽噎起來,說,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那時候我并不理解這句話,只覺得自己很幸福,幾年之后,這句話越來越令我感到罪孽深重。
兩張床拼在一起后,顯得闊大無比,有種無邊無際的荒涼感。李淑芬在衛生間洗漱,正乒乒乓乓地往臉上拍著某種液體——一個女人在衛生間會有一種千軍萬馬的感覺。我想尿尿,她移出半個身子讓我進去。我說等你結束吧,我不習慣與別人同用衛生間。
我又不是別人,她反駁。
我沒說話,正要轉身時,發現地磚上一個小黑點移動了一下。地磚是帶花紋的那種,印著幾個不規則的幾何圖形。黑點正是從一個幾何圖形跳到另一個幾何圖形去了。我蹲下來,想看個究竟,卻什么都沒有發現,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李淑芬問我看什么,我說沒啥,便幫她關上了門。
我斜靠在床上,李淑芬間或探出頭來問我學校的事情——遇到新同學了嗎?班上男生多還是女生多?教室熟悉了嗎?在幾樓?廁所離教室遠嗎?
她的問題我都不想回答,我懶洋洋地把頭耷在肩上。那個黑點是什么?我仍在想。
你要多和同學們說話,不要不合群。
我分明看見黑點移動了,我回憶著。
你看,我跟你說話,你都愛理不理,我是不計較的;如果是同學和你說話,你這種態度就不好了,同學就會不理你了。
不是每個同學都和你一樣嘮叨的,我撇了撇嘴說。
嫌我嘮叨了啊,李淑芬又把腦袋伸了出來。
哪里會呢?我連忙說。如果我不及時止住,“嫌她嘮叨”就會被她歪曲成“嫌棄她”,然后這個話題又會無限延綿下去。她這趟送我來學校,就是希望我能讓她放心,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讓她放心,讓她認識到我真的長大了,就像她對親朋好友們描述的那樣——“木木現在很懂事”。
從她和吳大勇離婚的那一刻,就盼望我能早點懂事,“相依為命”這個詞那幾年常被她掛在嘴上。她想象著我像電視里的孩子一樣,給勞累一天的母親打來洗腳水,那個端著木桶蹣跚走來的身影令她不止一次憧憬過;或者,想象著天還未亮時,她就起來做早飯,燈火昏暗中看見坐在窗口借著晨曦早讀的我。她的確做到了“勞累一天”和“天不亮就起床”,而我卻沒有晨讀和為她端洗腳水,這讓她有些沮喪,于是她起得更早,把自己弄得更加勞累,像個苦命人一樣,希望以此來感化我,或自我感動。
2
離婚后李淑芬最迫切的事不是相親和再婚,而是把我轉到省城去讀書。她在學校附近找了個工作,工資雖不高,但可以照顧我。工作之余她又攬了點縫紉的活兒,這是她擅長的,她從小就喜歡這些縫縫補補的事??p紉機是從舊貨市場買的,一百元,又花五十元找了個三輪車送回來。我放學回來時,縫紉機已經像個家庭成員端立在客廳中央了,的確,這臺縫紉機后來真的成了家庭成員,準確地說,成了李淑芬的另一個“姐妹”。每天放學回來,我都會看到這樣一幕:李淑芬邊踩踏板,邊哼歌,或者自言自語,縫紉機也回應似的發出噠噠噠的聲音,噠噠噠,嗒嗒嗒,啊啊啊,她們在互訴衷腸。有一段時間,李淑芬不知道從哪兒接了一些毛絨玩具的活兒,就是給毛絨小兔縫上眼睛和耳朵,她的背躬著,臉湊得很近,像是要將自己的五官也縫進去似的。我想跟她講學校的事,她聽不清我說話;我想說說我的同桌,她也聽不見??p紉機噠噠噠地叫著,腳下四處散落著支離破碎的五官。
我的座位靠墻,同桌是個男孩,兩百零一斤,坐下來時如同一大坨肉,正好卡在椅子里。下課我要去廁所,他不讓,主要是他很難將自己從椅子里拔出來。我只能憋尿,所以在課堂上,我常常無法專心聽講,全部注意力都用在如何憋尿上,以及設想放學后如何走最短的路沖刺進入女廁所。
讓(浪)一下吧,我乞求同桌。我的方言發音“r”“l”不分。
浪一下吧,有同學學我。
浪一下吧,笑聲突然炸響。
浪一下吧,笑聲此起彼伏。
我把臉埋在臂彎里,眼睛濕潤了。后來我極少開口說話,我第一次意識到方言如此難聽,除了某幾個音的發音之外,還有,我的口音都是往上揚的,省城里的人口音是往下落的,聽起來干脆,果斷,鏗鏘有力,而我說起話來音調逐漸上跑,像唱歌。我刻意將音調落下來,但越努力越奇怪。有一次,老師喊我回答問題,那題我很有把握,激動難抑,說著說著就變成了方言,音調奇怪地上揚。老師突然笑了,同學們也跟著笑。我的臉頓時紅了,感到十分羞愧。
我轉到省城讀書,李淑芬是花了代價的,找了她曾經的一個男同學幫忙,吃飯,送禮,共花費兩萬多塊,這是李淑芬最后的積蓄。她覺得非常值得,這足以證明給吳大勇看,她為了培養我傾其所有。然而,事與愿違,我們在省城只待了兩年半,在小升初的關鍵時刻,我們不得不打道回府了。我竟然沒有學籍,學籍仍在過去的縣小,我無法在省城參加考試,更不可能進入省城的初中。
回到縣城對李淑芬的打擊挺大的,有種省城已無容身之地的落魄感,雖然表面上李淑芬仍一副斗志昂揚的樣子,但內在里她比從前萎靡多了。她的那臺縫紉機留在了省城,因為運回來的車費遠大于縫紉機的價格。她少了推心置腹的“姐妹”后,整個人有點消沉了。
李淑芬終于從衛生間走出來了,她將自己洗了一遍又一遍,這種不需花錢的水用起來毫不心疼,她在蓮蓬頭下沖洗到渾身發紅。上床前她照例將被子折疊成長條狀,她覺得這樣的睡法很舒適,也很踏實。她剛疊好,方才想到要和我睡,又把被子散開來。
她催促我去衛生間。我說等一下。
你剛剛不是要尿尿么?她說。
我可以再等一等,我回復。
別等了,別憋尿。她不依不饒。
兩分鐘,我討價還價。
快去,她用手推我。
不要碰我,我差點叫起來。
我們都突然沉默了,她的手杵在半空。
我的第一次叛逆就是這樣的對話。記得我當時正在看電視,她讓我立即關掉,我說兩分鐘就關。她說必須是現在。我說兩分鐘后我肯定關。李淑芬認為我在討價還價,她要求我“立即”,而我希望有個“緩沖”。她動了手,我也還了嘴。
在這之前,我不知道這就是叛逆;這之后,聽見她和外婆打電話說木木現在開始叛逆了。我仿佛突然釋然了一樣,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得以釋放,我就是想叛逆了,不想再做聽話的孩子了。
叛逆之后,我們的身份對調了,我擁有了李淑芬的倔強,李淑芬則有了我從前動輒就哭鼻子的毛病,她常常淚眼婆娑地向外婆哭訴,向朋友哭訴,也向吳大勇哭訴。哭訴的內容無非是自己多么含辛茹苦,我是多么的不知好歹。
我這就去衛生間,不要那兩分鐘嘛,我對李淑芬說,聲音里帶著笑意。是的,我要讓李淑芬覺得我懂事了,我要讓她感到放心。
九十一天!我在心里小聲地計算著,離我的十八歲還有九十一天,我多么盼望這一天早點到來,十八歲,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自主選擇,我可以等兩分鐘再去衛生間,我可以獨立生活,我可以離開他們?我每天計算著,并在心里默默減去一天。
3
衛生間的面池很干凈,毛巾整齊地疊在一起,未被動過,李淑芬用的是自己的洗漱包。內褲和襪子已經洗了,用衣架掛在扶手上。內褲薄得幾近透明,這是經年累月使用的緣故。她是一個干凈又細致的女人,家里總被收拾得一塵不染,她刻在我腦子里的印象就是蹲在地上擦地的背影,屁股撅著,腦袋像要栽到地板縫里。我很難想象當初她和吳大勇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李淑芬是個勤勞溫柔又多情的女人,而吳大勇粗魯懶惰,感情淡漠,大男子主義——大概就是因為這大男子主義落在了李淑芬的心坎上,李淑芬偶爾從吳大勇這一特點里感受到一點畸形的父愛。生活中我所見過的女人的婚姻大抵分為兩種,一種是年紀輕輕就沖進婚姻,在她們還不懂得什么是愛情的時候,以為對方的幾句噓寒問暖就是愛情;還有一種是遲遲不結婚的,她們對婚姻感到畏懼,好像每一個男人都會將她們傷害得遍體鱗傷。
我又看見那個移動的黑點了,我蹲下來,竟是一只蟋蟀,它在墻角里蹦跳。大概它也注意到我了,便突然停下來,裝死一樣地靜默著。
這只蟋蟀很小,開始我以為是一只翅膀受潮的蒼蠅,仔細看才發現是蟋蟀。兩條細長的觸角超過了它的身長,虛淡地往后一撇,后腿飽滿,呈透明狀。
你怎么跑這兒來了?我對它說。它動了動前腿,像是回應。
你怎么爬上四樓的?這回它不動了,安靜下來,像在認真聆聽我說話。然后它趁我不注意,猛地向前一躍。
你在和誰說話?李淑芬在外面問。
我在唱歌,我敷衍道。
李淑芬叫我動作快點,再不睡明早會起不來的。
我關掉水龍頭,擦掉身上的水珠,躺到床上。李淑芬向我挪過來,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胳膊上,我聞見了她身上的氣息,那種被洗發水、沐浴露、肥皂多次涂抹沖洗也無法消滅的氣息,像省城出租屋里縫紉機機油的氣味,又像是漫到墻角的毛絨玩具的密絲絨的氣味。我的嗅覺要穿過這些才能抵達屬于李淑芬的氣味,小時候我多么迷戀她的氣味啊,恨不得永遠將腦袋深埋在她的肩窩或乳房之間。寒暑假里,她上班的時候就把我送到外婆家,然后再以捉迷藏的方式偷偷跑掉。她的離開會讓我很痛苦,感覺被拋棄了一樣。我鬧脾氣,非要李淑芬不可,外婆又哄又騙,但總是以失敗告終,最后不得不打電話讓李淑芬回來。若是李淑芬請不了假,外婆就給我講故事,她的腦子里盡是些鬼怪妖魔,每次都嚇得我不得不往她的懷里鉆。我聞見外婆的氣味了,一股老人特有的陳腐、酸澀的氣味,很多年之后我都無法接受這種氣味,它和鬼故事一樣令我感到恐懼。
李淑芬離婚后,有給她介紹對象的,她無暇于此,她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撲在那些輕易就把她拋棄的工作和甩也甩不掉的我身上。記得有一次,她送我去外婆家,剛進門就看見外婆正和一個陌生男人在聊天,那男人瘦瘦長長的,像紙片一樣貼在椅背上??匆娢覀?,他頓時拘謹起來,紙片在椅子上移來移去。李淑芬像是覺察到了什么,臉色很難看。外婆說,這個就是楊元正,紡織廠的現金會計,之前跟你說過的——外婆話音未落,李淑芬就大叫起來,我是不會結婚的,我為什么要結婚,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是不會再走進婚姻了。然后她突然把我拉過去,說,我還有一個拖油瓶,誰要我這個帶拖油瓶的人,哪有什么好男人會要個拖油瓶?她說得語無倫次,場面一度很尷尬,尤其是我,那一刻雖然不理解拖油瓶是什么,但分明感到自己就是李淑芬幸福路上的絆腳石。那個叫楊元正的男人嚇得不知所措,紙片一樣從屋內飄移了出去。李淑芬哭起來,外婆也哭起來,我也跟著哭起來,整個屋子充斥著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的哭聲。
我聽見了哭聲,那哭聲很奇怪,屈屈,屈屈,抽噎一樣。我豎起耳朵,發現那聲音很微弱,不像來自外面,而是來自衛生間,是那只蟋蟀在叫喚么?它在歌唱還是在哭訴?那聲音游絲一樣,像早晨河面上升起的薄霧,像冬夜窗玻璃上氤氳的白霧,輕輕的,縹緲的,有些不太真實。
李淑芬已經睡著了,緩緩地呼著氣,她擱在我肩上的手臂像被露水打濕的木頭,沉沉的。我慢慢移開她的手,輕輕下床,去衛生間,關好門,燈亮起的瞬間,眼睛一陣酸脹。
蟋蟀不知去了哪里。屈屈,屈屈,我小聲呼喚,仍不見蹤影。我在淋浴房、在坐便器旁、在置物架下四處搜尋,都沒發現它。我正要蹲到面池下時,它從旮旯里跳出來了。好像聽到了我的呼喚,它一直跳到我的腳面上。
嗨,小東西,我將手伸過去,還沒碰到,它便跳走了。
這只蟋蟀怎么會出現在民宿里?這里是四樓,它是怎么上來的?一個臺階一個臺階跳上來的?還是在房屋的建造過程中一點點撤退,被逼上了四樓?又說不定是藏在某個旅客的褲腳,小心謹慎地跟進來的?我無從得知。這一帶原本是農田,樸提高中搬來后,農田被占用了,因為離城市較遠,學校附近便順勢生出幾家小商店,這家民宿也是去年才開的吧,地磚,墻板,窗簾,到處都是嶄新的。民宿開在學校附近,有生意嗎?難道是方便從外地接送孩子,不能當日返回的家長?李淑芬在這里過了一夜,足以說明這個可能性。
你確定要寄宿嗎?李淑芬臨出發前還在問我,她似乎還不敢相信我的決定。
是啊,寄宿,我點點頭。
你不是不愿意寄宿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現在愿意了,我回復她。
你真的這么想?她又問。
嗯,我點點頭,把行李箱拖了出來。
我們各自的行李箱都整理好了,我去寄宿,她將去往另一個城市。她的兩只箱子里裝著她的全部家當,當然,她也并沒有什么貴重東西,她說我是她最重要的部分。現在,我要求寄宿,進入林市最嚴格的封閉學校,她感到很放心。
是我想寄宿的,當然確定,我回答她,你放心去吧。
她似乎確信了,坐在沙發上的身子坍塌下來,這是她最放松的姿勢,每當她緊張或不安時,她的身體會不自覺地坐直,緊繃,像弦一樣拉得緊緊的。
4
從省城回來后,按照戶籍所在地,我去到縣中讀書。初一有十七個班,第一天報到我就為尋找教室花了很長時間,教室在五樓,要穿過兩道走廊,走廊一側是其他班級,我害怕從別的班級前面經過,不得不繞一個大圈去往教室。那時候我開始發育,個子瘋長,座位從第一排迅速換到了倒數第二排,同桌不再是胖子男生,而是一個清瘦的女生,齊耳短發,很文靜的樣子。一個月后,我才發現她是我的小學同學,除她之外,還有四個同學都曾與我在縣小共讀過,還有一個是幼兒園同學,我和她曾經好到手拉手一起去過廁所。幾個同學并沒有和我親近,反倒疏遠了,不知道是不是我離開了幾年的緣故。
有一天,那個文靜的同桌突然打了我一個耳光,我腦袋發懵,問她為什么打我,她的理由很奇詭,因為我說“讓”字的時候把舌頭翹起來了,她聽不慣。
我的懦弱使我沒有將那一巴掌還回去,整個上午,我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臉火辣辣的,其實巴掌的疼痛早已過去了,只是自己的羞愧和委屈一直存在。我的膽小懦弱遺傳自李淑芬,可想而知,當我回家告訴李淑芬時,她也只是將兩根眉毛扭曲起來,下巴因為憤怒和生氣而不住地顫抖。不理她,不要理她,以后不要再理她,她在我耳邊喃喃地說著,用她那頎長的手臂用力地抱著我。可是,她打了我,我流出淚來。你總不能打回去吧,你在學校怎么能打架呢?你不能動手,動手你就不對了。你不動手,就是她不對。李淑芬說,別難過。她拍著我的后背說道,老話說,吃得眼前虧。她就差把“吃虧是?!闭f出來了。
不過,第二天,李淑芬就想到方法了。告訴老師,你應該告訴老師,讓老師來批評教訓她。然而,這對我來說是個難題,我害怕與老師說話,尤其成績一落千丈后,我更加畏懼了。同桌的成績優異,我的成績墊底,老師能做到公平嗎?果然,我將這件事告訴班主任后,班主任問同桌為什么打我,我說是因為我的口音,發“讓”字音時把舌頭翹起來了,班主任斜著嘴角笑了一下,笑容里包羅萬象。班主任說,就這?!后來,她把同桌也叫來了,問其原因,同桌突然掩面哭起來,梨花帶雨般的,一邊抽泣一邊說她沒有打我,哭聲里盡是委屈。
這件事的結果就是我因撒謊寫了份檢查。一周后,我在廁所里又被同桌再次摑了耳光,她警告我,這記耳光是向老師打報告的代價。
那時候我對李淑芬還抱有過高的希望,我向她求助,可這的確為難她了,對于一個懦弱的人來說,這無非是給她出了道難題,一連幾個晚上我都聽見她在打電話,哭訴或求助。從電話聲音里我聽到了吳大勇的聲音,果然,吳大勇次日就到校門口來了??匆娢?,他開口第一句就問,那個女生為什么打你?我被問得噎住了,吳大勇又說,全班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只打你,而不打別人,你也要想想自己的原因。別像電筒,只照別人,不照自己,你也要找找做得不對的地方。吳大勇的話比同桌的巴掌還令我委屈和痛心。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我這行為激怒了吳大勇,我聽見他在身后罵罵咧咧,不得好了,我看你是不得好了。
同桌隔三差五地把我逼到廁所角落,摑我耳光,我從沒有還過手,我甚至用吳大勇的話來審視自己:她為什么打我?全班那么多人她為什么偏偏打我一個?我開始找自己的問題,究竟我哪里做錯了?當然,我并沒能找出問題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少去廁所,常常不吃早飯和午飯,以減少去廁所次數。整個學期我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我渴望班主任能調換一下位置,哪怕把我一個人調到最后一排,哪怕讓我站著聽課我都愿意,只要能把我和那個同桌分開。
第二學期,班主任根據身高微調了座位,因為有的同學發育了,個子躥得老高。我仍然和那個女生同桌,這讓我很失望,但我沒有氣餒,每次起立時,故意將雙腿彎曲,希望老師發現我的身高偏矮能將我調到前面去,但班主任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后來,我又模仿班級同學的不同筆跡以聯名寫信的方式請求班主任調位子,那封信石沉大海,好像班主任早已發現了那是某個學生的拙劣伎倆。
進入初二,重新分班后,我雖然還和那個同桌一個班,但座位不在一起了,我簡直欣喜若狂。然而,我高興得還是太早了,她仍然隔些時候就找個機會摑我耳光,她并不打她現在的同桌——一個更加弱小的矮個子女生,也不打別人,我是她唯一泄憤的對象,打我成了她的慣性。
初二增加了一門新課程——物理,大概是自己笨,我怎么也搞不懂那些原理或公式。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不知道為什么,從小學到初中,所有的課程都是女教師來上,哪怕是體育課,學校里除了校長和教導主任,清一色都是女老師。物理老師教三個班,每天穿梭在不同班級里,她希望自己的三個班物理成績并駕齊驅,我的成績不好,自然就拖了班級的后腿。如果物理老師在別的教室上課,我們班恰巧是自習,她便會把我帶到那個班級去,讓我坐在講臺旁再重復聽一次。我不愿意去,因為這明顯是在告訴大家,我是個差生,我無法接受那個班同學向我投來的目光,我的臉火辣辣的,臉皮像一層層被揭掉了似的。你成績這么差,給你這么好的補課機會你還不珍惜——物理老師對我的態度很不滿意。有好幾次,她幾乎是拎著我的衣領把我拽過去的。有一次,她也這樣拽著我,途經樓梯時,我使勁抱住了扶手,不肯再向前,她突然舉起了手上的木塊——那是用來做摩擦實驗的,木塊沒有落在我的腦袋上,但那一刻,我嚇壞了,我想到了那些摑向我的巴掌。
我第一次逃課就是物理課,很成功,整節課我都在廁所里,直到下課又上課,才假裝剛從廁所出來,和同學們一起走進教室,沒有人發現異樣,就連物理老師都忽視了我的缺席。有了這一次的成功經驗,我變得更加明目張膽了,除了物理課,不喜歡的數學課和政治課我也開始曠課,但我不再幸運,班主任很快就找到我了,我所有藏身的地方——女廁所,操場角落,食堂過道,班主任都找到了。我無處可逃,不得不在學校里假裝生病,頭疼,肚子疼,腿疼,后背疼——被李淑芬接回去后也不肯去醫院,躺在床上假裝哼哼唧唧,不吃不喝。第一次被李淑芬接回去時,她是從上班的繁忙中抽離出來的,一開始還對我表現出殷切關心,后來識破我的伎倆后十分生氣。一連幾天我都賴在家里,班主任聽說我的情況后,說,什么時候想通了再來學校。我不想上學,不想被摑耳光,也不想被揪到別的班級去,我情愿每天縮在房間里,縮在床上。李淑芬每天以淚洗面,哀傷,悲痛,責備,但都無濟于事,我把門反鎖起來,將她的聲音隔絕在外。
李淑芬和吳大勇在離婚前常因我而爭執不斷,離婚后,他們的關系反而緩和了,尤其在我的叛逆問題上,兩個人竟開始同仇敵愾了。有一天,吳大勇突然搬過來了,擠在我們不太寬敞的客廳沙發上,我已經不習慣三個人的生活了——當初他們離婚并不征求我的意見,擅自改變我的生活;現在,他們仍然不征求我的意見,再次改變了生活狀態。對于我,吳大勇只會采用粗暴的語言和拳頭,把他們婚姻破碎的責任統統歸到我身上。他為了表現給李淑芬看,就想要盡一點父親的責任,然而他把父愛理解錯了,以為打罵就是父愛。
我每天躺在床上,只有床包容我,接納我,溫暖我。我把頭縮在被子里,被子在四周支棱出一個小小空間,吳大勇的叫罵聲越來越大,節奏也越來越快,看來已經氣急敗壞了,我置之不理,門內門外仿佛兩個世界。
突然,門被踹開了,吳大勇沖了進來,不由分說掀掉我的被子。我尖叫起來,身體蜷縮著,像一只干癟的標本一動不動。他將我從床上拽起來,我緊緊抓住床邊。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床板都被我拽離了位置,歪斜地撞在床頭柜上,被子與鬧鐘滾落下來,摔在地磚上。吳大勇見狀,更加暴怒了,他是個守財奴,生怕任何一個小物件毀在我手上。打壞我沒關系,打壞東西罪過就大了,他的巴掌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身上,以此給我警告。
5
你在衛生間怎么那么久,肚子不舒服嗎?李淑芬突然問我。她已經睡了一覺,頭發像墨汁一樣涂抹在枕頭上。過去那些年她的睡眠很稀薄,很孱弱,像屋檐下的雨滴,滴著滴著就斷了。我逃課后,但凡我夜里上廁所或喝水,她都會驚覺地從房間鉆出來,我坐在馬桶上,她就在一旁候著,我喝水時,她也假裝喝水。她的臉色很難看,頭發往一邊蜷曲,睡衣領口被洗得又松又闊,直到我回房睡覺,門重重關上那一刻,她才會緩過神來。躺在床上她依舊睡不著覺,豎著耳朵聽我的動靜。她的睡眠總與她分道揚鑣,她神經衰弱,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后來,吳大勇又用那輛長安貨車將我和李淑芬運了回去,用吳大勇的話說,這樣做是為了便于管我。他們倆終于跨進了同一戰壕,偷看,偷聽,監視,跟蹤……所有諜戰片里常用的技術都被吳大勇和李淑芬用遍了,越是這樣,李淑芬的睡眠越差,我很少看到她躺到床上,即使在冬夜,她也只是和衣靠在床被上,身體緊繃,像要隨時接受號令。
現在,她的睡眠又回來了,睡意有時能牢牢地將她摁在床上,我起身去衛生間,她都沒察覺,直到我從衛生間出來,她才驚覺地抬起腦袋,問我怎么還沒睡。
你今晚不住學校沒事吧?她問,有沒有看見老師?跟老師請假了嗎?宿舍里其他同學來了沒有?她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好像這些問題早已儲存在腦子里,直到這會兒才傾巢而出。
今天沒有晚自習,自由活動,宿舍里才來了一個人,其他的人還沒到。我回答她。
你怎么能出來的?李淑芬又問,門衛怎么會放你出來的呢?
今天和明天都可以報到,明天也是報到時間,我們來早了。我答非所問。
李淑芬將身子放松下來,我的回答似乎讓她得以心安,她不再擔心我跑出來的問題了,便又開始關心起我住校的事。你會住得慣嗎?今晚不和宿舍同學熟悉熟悉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沉默半晌,才說,會住得慣的,我在“牢里”那兩年不都是集體宿舍么?
李淑芬突然噤聲,伸過胳膊緊緊抱住我,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也是沒辦法。她喃喃自語。
初二那年,我住過一段時間校,那是被吳大勇用長安貨車接回來后不久。我依然時不時逃課,不肯去學校,吳大勇便得出一個結論,認為我不肯去學校,是因為畏懼老師,既然我畏懼老師,那就說明只有老師才能管得了我。所以,不經過我同意,他們就讓我住校了,我并沒有反抗,我之所以答應也是為了逃離他們。宿舍里的人和我相處并不太好,因為我是后來者,六個床位的宿舍原本只住了四個人,兩兩相伴,我自然就被孤立了。這并沒有關系。睡在我下鋪的女生個頭很高,常常站在床邊窺視我,窺視我床上的物品,以及我的一舉一動。她不允許我的腳碰到她的床,每次上去時,她都用書將腳踏擋住,我減少上下床的次數,盡量每天只上下一次,即使要上廁所,也盡可能地憋著。盡管如此,下鋪和我關系仍然緊張,有幾次都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最嚴重的一次,她將她同校的表哥喊來了,在我們宿舍樓下叫住了我,她表哥雖然什么都沒說,卻把我嚇得半死。那周回去后,我將這件事告訴李淑芬,她說你上你的學,把精力放在學習上,別的人和別的事和你無關。
李淑芬的話讓我很沮喪,當然,也在意料之中,因為這幾年李淑芬一直以“吃虧是?!钡睦砟罱逃摇]過多久,我又被曾經的那個同桌扇了巴掌,這次我不再告訴李淑芬了,試圖自己來解決。我開始巴結下鋪的女生,希望能跟她成為好朋友,這樣她的表哥照拂她的時候也能順便照拂于我。我給她打飯,打水,疊被子,整理鞋,等等,但并沒有換來一點回應,直到期末考試結束那天,她突然約我晚上去酒吧。我沒有猶豫便答應了,我覺得這是她接納我的表現。
她也是第一次去酒吧,明顯很稚嫩,她的舉止讓我感到放心和欣慰,不過如此嘛。我們在角落坐下,她把手里浸滿手汗卷成筒狀的五十元遞給服務員,要了兩瓶黑啤,我們目不轉睛地看著服務員將濃黑的液體倒進杯中,心里壓抑著興奮和害怕。那個晚上我無心聽歌手深情的歌唱,心思全落在她身上,眼睛不時瞟她一眼,有一些瞬間,我感到很驕傲,覺得自己終于和她走進了同一戰壕。我們只喝了一瓶啤酒就暈乎乎了,送她回家的路上,她有好幾次抱住我痛哭,說我是宿舍里最值得信賴的人。我很滿足,也很幸福。送完她,再坐晚班車輾轉回到家中,已經十一點多了,吳大勇正在客廳里等我,聞見我嘴里的酒氣上來就是一巴掌。我并不畏懼,不知道是酒壯慫人膽,還是覺得自己有人撐腰了,我第一次頂撞了他,當吳大勇拿起衣架走過來時,我突然拿起了桌上的剪刀,氣勢洶洶地叫他遠離我。我把房門用力一關,把一臉驚異的吳大勇甩在門外。
6
天還沒亮,再次醒來,耳邊靜悄悄的,寂靜如一張巨網傾覆下來。
我悄悄起身去衛生間,找那只蟋蟀,和上次一樣,找了很久,它才從角落里跳出來。這次它沒有跳到我的鞋上,而是一直跳到淋浴房里,我趁機把門關上,這樣它就跑不掉了吧。我又擔心它不小心落進下水道,便用浴巾將下水口遮住。它不知道四周有了玻璃,一個勁地往玻璃上撞擊,咚,咚,輕輕的幾聲,看得出它很驚恐。一會兒后,它安靜了,似乎覺察到了四周的屏障,老老實實蹲在一處。我退了出來,將玻璃門關好,這樣就不用擔心找不到它了?,F在,我多么盼著天快亮起來。
再回到床上,已全無睡意。李淑芬沒有醒來,她睡得很香。前些年,我們相互折磨,后來對于我的叛逆,她已無計可施,竟迷信地去找了“大仙”,“大仙”說我身上附了冤魂,讓她回去做一千個紙花,晚上到路邊燒掉。一千個紙花,不能多,不能少,個頭一樣大,李淑芬極其認真地對待——她把她縫紉的本領全用在對付這件事上了。有幾次我回家發現李淑芬正掩沒在一攤紙花中,問她干什么用的,她支支吾吾,說,跟你沒關系,你看你的書去。
下鋪的女生慫恿我去文身也是在那個夏天,我發現她的生活經歷和我很相似,有一個懦弱的母親,一個脾氣暴躁的父親,父親和母親也是經過離婚后又莫名其妙復合了,她也沒少挨過父親的揍和同學的霸凌,直到和她的表哥到了同一個學校,當然,主要是因為她叛逆后,爭取到了自由。她的經歷像是給我提示,她是我的榜樣。我不敢文身,她說文了身就沒人敢欺負你了,你就是大姐大。我不想做大姐大,我只想安分守己地上學,但我似乎無從選擇——若是文身,我從此就是“大姐大”了;若是不文身,下鋪將會繼續與我反目為仇。我滿腹惆悵地跟在她身后,內心做著激烈的思想斗爭。文身館的人沒有接待我們,理由是我們未成年,下鋪還在據理力爭,但對方已經將我們趕出了門。我長舒一口氣,下鋪也感到遺憾,最終她在一個商店里買了許多文身貼,將手臂和脖子貼得到處都是。我們都有點激動,亢奮,牙齒時不時地顫抖起來。她約我晚上去酒吧,讓我先回去換件漂亮的衣服。我從家里出來時,被吳大勇捉住了,他看見我身上的文身,氣得兩眼冒火,他問我已經天黑了又要干嗎去?我回說,你管得著嗎?我之所以這樣和他對話,一定是文身貼在作祟,文身貼就是我的膽。我的話自然惹惱了吳大勇,他一腳將我踢了出去。等他想起來追我的時候,我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那晚我多喝了幾杯酒,淚水不停地流,音樂在耳邊聒噪,放大了悲傷情緒,覺得自己是這個世上最不幸的人。下鋪也喝多了,我們抱在一起,有點同病相憐的快意。子夜回到家里,覺得不對勁,屋內靜得可怕,吳大勇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訓斥我,反倒是對我噓寒問暖。我沒想到,在我離開的幾個小時里,吳大勇作出了一個決定,他要把我送到青少年叛逆糾正學校去。他早就有此打算了,現在他一個電話過去,對方就來人了,幾個穿迷彩服的“教官”,將我押走了。我的手臂被反剪在身后,我大聲呼救,李淑芬,李淑芬,李淑芬你出來,李淑芬你見死不救嗎——
后來我才知道李淑芬一直躲在衛生間,她不敢回應,更不敢看我被帶走的場景,我能想象得出她蹲在衛生間被刷得發白的地磚上,捂著嘴壓抑著哭聲的樣子。
你現在不叛逆了真好。李淑芬突然從后面抱住我,然后像個小女孩一樣地抽噎起來。這一年她常這樣感慨唏噓,我握住她的手,說,都過去了。我很訝異我竟然會像個大人一樣平靜地說話。她把臉抵在我的肩膀上,哭訴自己不是個好媽媽,我的出生太突然了,她還沒有作好當母親的準備,而我,也在成長中跌跌撞撞。等她學會做母親了,我已經長大了。
我拍拍她的手,沒有說話。我不太愿意回憶過去,似乎沒有什么美好的值得回憶,唯一美好的是小時候聞見李淑芬身上那股熟悉又令我幸福安然的氣味。我沒有告訴她自己特意趕來陪她一夜,就是想讓她放心離去,當然,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多么想再聞聞她身上的氣息。
你要和宿舍同學好好相處,對人要客氣,李淑芬說。
嗯嗯,我點頭,李淑芬并不知道我眼里客氣已經沒有用了,處事之道不是客氣,而是霸氣??晌疫z傳了李淑芬的懦弱和膽小,害怕與人相處,在哪里都感到緊張和畏懼。
青少年叛逆糾正學校是封閉管理的,唯一可以和李淑芬聯系的方式是寫信,信的內容須經過教官審核,所有負面的字眼不能出現。我在信中寫道一切都挺好的,我會好好改變,就是很想念自己的房間。我以為李淑芬能讀懂我的暗示,她的回信令我絕望,她說,你安心在那兒,好好改變。那時的李淑芬把更多精力花在求神拜佛上,據說每周去一趟廟里,乞求神佛讓我變回從前那個乖巧聽話的小女孩。我想念的房間被李淑芬鎖上了,因為李淑芬不敢看我的物品,任何一個物品都會令她百般痛苦,可一想到我在信中說“一切都挺好的”,她就又獲得了力量。是的,她相信所有的話。
7
原諒我不愿用過多的筆墨描寫那段日子,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害怕聽到“叛逆糾正學?!边@樣的字眼。我覺得自己一生的力氣都在那一年里耗盡了,我像一只鼓脹的氣球一點點干癟下去,罰站,罰跑,罰跳,罰洗碗,罰拖地,罰不許睡覺……當我從那兒“糾正”回來,重新獲得自由和尊重,我連開心的力氣都沒有了。
吳大勇固執地認為我的存在會讓他折壽,所以,他再次放棄了我,也再次放棄了李淑芬。在我走后不久,他就用長安貨車將李淑芬送了回去。
天逐漸亮了,窗簾透出淡淡的藍色。我在天亮時才睡了一小會,睜開眼睛,陌生的環境令我一陣驚悸。李淑芬已經起來了,正在衛生間洗漱,我突然一躍而起,沖進去,果真,蟋蟀不見了,我打開淋浴房的玻璃門,四下尋找。我不相信它會穿墻術或隱身術。最終,我還是在那塊保衛它安全的毛巾里發現了它,它躲在毛巾里,不知是為了尋找出路,還是躲避人。
李淑芬問我是不是這會兒要洗澡,我說不是。她把頭探進來想瞧個究竟,發現是一只蟋蟀,連忙說,快,快,把它弄死。
我出去找來一張紙,將紙疊成空盒狀,發現李淑芬正跨進淋浴房,我連忙沖進去阻止她,你別碰,我來。我將李淑芬趕了出去,又將衛生間門關上。
蟋蟀雖小,卻很難捉住,它很機警,更多的應該是恐懼吧。有好幾次它已經被我窩在掌心了,剛要放進盒子,它又掙扎著跳出去。它并不知道這是在解救它,它不知道自己正被困在這民宿的四樓的衛生間。幾個來回后,我有了經驗,先將它逼到墻角,再將手覆上去。它很瘦小,我害怕不小心弄斷它的腿,小心謹慎地握著空拳。后來,它也不蹦了,大概是跳累了,疲憊了,抑或是明白了我的善意,一動不動地伏在我的手指上。我將它放進紙盒,再將紙盒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
我沒參加中考。從叛逆糾正學校出來已是夏天了,我去讀了職校,一個不喜歡的專業,財會。我已經不叛逆了,也沒有力氣再去頂撞和頑劣了。我接受了現實,接受父母的管教,也接受自己不愿回憶的初中生涯。李淑芬也老了很多,背突然有點駝了,歲月將她的力氣搜刮走了。她也接受了現實,接受了我的不優秀,同時,也接受了一個對象——她的那個曾經幫我轉校的男同學。
職校的兩年時間里我和李淑芬相安無事,日子又回到風平浪靜的狀態,我們能心平氣和地交流,客氣而生疏,好像過去的幾年從各自的人生里被摳除出去了。我們在修復感情。
李淑芬獲得了一些清閑和自由,她又買來一臺縫紉機,工作之余就幫人家縫縫補補。職校離家不遠,我可以步行來回,每天早晨出門走出很遠,耳朵里還是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音。
我們的生活都從那根緊繃的弦上落下來了,不再面目猙獰,不再歇斯底里,我們都回到了人樣?;氐饺藰拥睦钍绶议_始戀愛了,那個男人對李淑芬產生了愛意,他的愛表現為心疼。兩個從不幸婚姻中走出的中年人格外惺惺相惜。那人在省城工作,也就是說,他們只能異地戀。我很久沒有聽到李淑芬的笑聲了,她也需要人來愛,她在接電話時像個小女孩一樣,臉色通紅。那人一次又一次提出讓她搬到省城,李淑芬都拒絕了。我知道,那一刻,我的拖油瓶身份又出現了。
我洗漱完畢,口袋里裝著蟋蟀就要出門。李淑芬在身后喊我,見我轉過身,卻什么都沒說,只是長久地看著我,說,去吧,好好的。
是我主動提出轉校的。這是一所私立高中,封閉式管理,我可以在一年后沖刺高考。我是在聽到李淑芬那個同學再次請求李淑芬搬去省城時作的決定,我要離開她了,我不是她的拖油瓶。我希望給自己一次機會,也是給李淑芬一次機會。
你是不是故意在成全我?李淑芬問我。
才不是,我說,我是成全我倆。
這次是我主動改變環境。我接著對李淑芬說。
李淑芬不說話,眼睛深情地看著我。
希望你長命百歲,萬壽無疆,我說,停了停,又說,我會給你買長生不老藥,讓你返老還童——
這一次李淑芬沒有笑,而是用手擦了擦眼角,用力把我抱在懷里。
從樓梯一階一階下去,窗戶里透進來的風已經有了寒意。草尖上露水深重,但草色青青。我掏出紙包,打開,蟋蟀在紙上猶豫了一下,仿佛正在重新審視眼前這廣闊的世界。
我認真地看著它,眼睛有些潮濕?!拔覀兌家^好自己的這一生”,幾年后當我對李淑芬說這句話時,她錯愕了很久,好像我的話是對她“都是為了你好”的反駁。
我們都要過好自己的這一生。我大聲喊道。
可是,如何過好這一生呢?!無人回答。
我抱著雙膝,忍不住抽泣起來,眼淚露水一樣地落在草尖上,落在蟋蟀的身上。我在那粒晶瑩水珠里看見了自己,一個微型的自己,一個還有九十天就滿十八周歲的自己。
眼前那個小黑點移動了一下,沒等我回過神來,蟋蟀便載著我躍入了草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