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靖南孤夢覺,
千里去長安 。
首聯(lián)攀上心頭之時,裴復(fù)還臥在榻上。山上的猴群又叫了一夜,淺夢忽來忽往,直至破曉,晨光才與詩句一齊潛入昏晦的茅居。他合著眼簾,眼球在眼皮底下跳動。送藥人沒在門外。
頂著困倦,他開始用指肚在身側(cè)的竹席上敲打,節(jié)拍或長或短。徐緩者為平,短促者為仄,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似是一首平起不入韻的五律——雖然“靖”是去聲,“千”是陰平,但好在互成拗救,不至傷了音律。子曰:“從心所欲,不逾矩。”他當(dāng)不成圣賢,但好歹已作了三十幾年的詩,格律已銘刻在舌根,心念一動,句子便是工整的。
其實自他徙謫至此,已有許久不曾吟得佳作了。自然,這三年并非全無建樹,也作了七八首律、十?dāng)?shù)首絕句,還有若干首仿左、鮑的古風(fēng),但那些不過是按平仄填字的游戲罷了,是苦吟。離了靈秀的京師,詩魂就散了,如明鏡蒙塵,若靈犀有阻,再無一字一韻能啐啄同時。彼時,在圣人所設(shè)的私宴上,他也曾在搖落的梅花下行酒;梅瓣凡五,等五瓣俱入杯中,聯(lián)句已成——“一落梅花一斛珠,薄樽春酒試新爐”。天子愛他的敏黠風(fēng)流,著他在太常寺做了少卿,他除卻宗廟典祀時率人安排香燭、拂掃神座諸事,平日只待詔參加宴會,于席間歌詠唱和,撥阮弄笛。奈何他年近不惑,猶只通風(fēng)雅,不習(xí)臣道,終鋒芒過露,惹了上忌,被安了個忤觸的罪名發(fā)配。他本不喜做官,亦無老小拖累,反而在啟程之日猶自幻想,從此以往,自己能免去應(yīng)酬、頌圣的消磨,吟游于南方的莽嶺大川之間。他從來自負,唯有松風(fēng),唯有江上的皓月,配得上他的雋才。“文章憎命達”,雖猶未成句,但這種感懷的確在他心頭閃現(xiàn)過,是貶謫給了他一次與屈子同路的機遇。他以為,在此地,他終能寫出點兒傳世的東西了。
那么,該怪早春的江南風(fēng)雨如晦,還是滿山的無名草木散發(fā)著辛澀之氣,昏眩了耳目?(一開始他就放棄了辨認哪株是薜荔,哪株是藤蘿、杜若或申椒;對北方人而言,種種香草的名稱無非是一串瑰麗悅耳的辭藻。)一過會稽,羈旅的偃蹇便開始了,山間遍是曲折、淺狹的溪流,漕船吃水太深無法航行,只好換乘南人的竹筏,等連竹筏也窒礙難行了,又不得不換麻鞋、打綁腿,隨解差涉足野草及腰的小徑,翻過一重重爬滿了刺藤與毒蛇的丘陵,方抵達了流配之地。安頓茅居后,筋骨間的脹痛也未見消失,反而借著山邊蝕骨的陰寒凝滯成了風(fēng)濕。平日中此疾倒不甚難挨,唯每當(dāng)瞑目寧神,尋詞捉字時,陣痛便從膝蓋和肩頸陣陣襲來,令他收煞了一切意興。好在山野中不缺藥草,足將《金匱要略》和《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祛風(fēng)驅(qū)濕的方子一一嘗驗。什么“桂枝芍藥知母湯”,什么“麻黃加術(shù)湯”全無效用;孰能預(yù)料,使他瘳健的會是一味名不見于醫(yī)書的靈藥。盡管緩釋了截骨斷筋的疼痛,他卻始終惶惶不安:那太像某種巫蠱了。
從窗欞透入的光已照亮了大半個茅居,再遲就要誤了服藥和今日的教習(xí)。(他記得,他講過圯上納履的故事。)果然,節(jié)拍休止后,靈光斷絕了,頷聯(lián)壅塞在喉間,右肩的關(guān)節(jié)開始隱隱作痛。他索性睜眼、起身,尋了榻旁的葫蘆,嘬上一口。酒解不了痼疾,亦助不得多少詩興,可來此的頭一年中,他便是靠獨飲澆滅了自沉的決心,終未能繼承三閭大夫的“衣缽”,反做了一個觴而不詠的五柳先生。過去,飲酒是快事,推杯換盞,更唱迭和,轉(zhuǎn)瞬良宵已半,滿座囅然之際,忽悲從中來,互作楊朱之泣,涕淚俱下,狀如譫妄。現(xiàn)在,他從酒中已攫取不到分毫快意,自酌誠然無趣,大概也要怪此地的山芋酒太過寡淡。是也,他該寫寫此地——雖然這絕非易事。
此地叫“靖南”。數(shù)年前,在京師,一名從天臺山尋茶歸來的僧人曾向他說起過此地。那僧人法號神慧,開口前用火折點燃了案上的蠟炬,火苗搖曳不休,向上嗤嗤地吐著火星,燭光反照,于光頭上映出了一團昏黃的光暈。據(jù)其所言,靖南幾近是另一處 “武陵源”:“溪澗隔絕,林深難覓,桑田隱于谷壑。陟入幽深,方見竹扉柴籬,始聞豚雉犬羊。往來者椎髻卉裳,衣著绤,其言拙然有古意。詢之以詳,言顓頊之旁系也,昔帝辛失命,先民徙于南荒,以避兵燹;歷周、秦、漢、魏,凡千載,及晉室南渡,乃與中國通,遂田戶入冊,服膺文教,漸臻歸化。”聽起來,那是一處留存了上古遺風(fēng)的地方:其政悶悶,其民淳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兵戈未識,偽詐莫辨;雖地處南陲,卻不同于兇厲的驩州、滕州,那里的人良善敦厚,且順應(yīng)教化,當(dāng)算作百姓,而非好勇斗狠的刁民。故而在得悉了流放的目的地后,他不免覺得,那不像一個會讓他客死的所在。
要到他開始琢磨“靖南”二字的語義,才隱然生疑:此地的往昔或非神慧口中那般安泰。靖者,平也,定也;靖難、靖匡、靖遏、靖邊——每個詞皆隱射著同一件事。即便孤寒如他,也還略知朝堂中的微言大義。譬如,當(dāng)圣人將“太平之世”宣于口舌時,心中念的必是戎馬征伐。在帝國的四邊,能尋得千百個異名同實的地名:什么定西、朔安、平羌、懷化云云,在這些地方隨意找一片黃土掘地三尺,必能尋得幾件古物,也許有銹跡斑斑的箭鏃,也許有披甲的髑髏——如若在北方,多半還有套著鞍韉、四腿修長的馬骸;或者,每值遲暮,必飛沙走石,凄風(fēng)苦雨,悲聲不絕于耳,趨而欲尋,則惘惘不見啼者。如是的傳言他從那些邊塞詩人口中聽聞了許多,他不敢妄言南境的景況如何,唯心知肚明:他要去的多半是一處被平定、被降伏過的桃源。
然而,在翻過最后一個山頭,踏入靖南的地界后,他便知曉,此地既不是詩家吟哦的樂土,也遠未歸服禮樂。這里的巉崖崇嶺,攀纏、叢雜的林莽,乃至夜半幽凄的猿啼,都給了他萬鈞的壓迫感。他身陷全然不可掌控的蠻荒之中,不知將死于瘴癘,還是虎豹之口,還是盤桓在蒿草叢中的毒蟲虺蛇,唯有躲在茅居中惴惴不可終日。這里種植的旱稻、山芋滿足不了北方人食麥?zhǔn)乘诘奈缚冢钏麜r時夜中而興,念著西市的湯餅、東市的古樓子。這里的風(fēng)物他更無力采擷入詩:花草無一識得,翻遍經(jīng)史子集乃至稗官野史,尋不見半個此處的山岳、河川的名字和故典,就連玄虛的 “氣韻”也無從摸索——因為未有前人歌詠過如此荒僻的山水。他暗度:就算謝靈運再生,必也只能喟然撓頭。
還有靖南的山民。至今他仍拿不準(zhǔn)應(yīng)否稱彼等為蠻夷,但無疑他們不同于北方的黎庶。他們的膚色更暗沉,身形更短小、結(jié)實,雖穿著右衽的褐衣,男女卻皆斷發(fā)跣足,露出健美的膀子和小腿,日暮將息之時,每每相挽而歌,授受不拘。遇見外鄉(xiāng)人,他們絲毫不似桃源人那般可親,往往瞪著明亮如琥珀的眸子,不發(fā)一言,這使他疑懼:他們與口中的“山外人”有何不共戴天的讎怨?要待許久之后,他才得知這些人多半通曉官話且并無歹意;他們不說話,僅僅因為不想說,而當(dāng)靖南人不欲開口,誰也無力從他們齒間撬出一個字。在此長而久之,連他也變得寡言了,除了與送藥人對問幾句,常常鎮(zhèn)日不語。這個,多半才是他詩才消退的原因。
思之何益?休矣。但此念方起,卻又生出了一番悸動,如冰忽消而泉涌,如云驟散而月明,他速速重拾拍子,生怕這靈思徒然流逝——該仄起,該對仗,該用十四寒,童蒙所學(xué)已浸潤血髓,如臂使指。他輕吟:
鳥渡煙溪急,
猿啼瘴嶺寒。
他回憶著從茅居醒來的第一個清晨:他推開用參差的木枝編就的柴扉,踏入庭中,眼中盡是煙嵐,湍溪汩汩在耳,在那純粹的空蒙中,一只黑鳥無聲地掠過,像有人于天地間斜斜地畫了一道墨跡,待凝目而望,萬物又已復(fù)歸素潔。瞬間,他不再因徹夜的猿啼而心神不寧,他想,若走運,或能在此熬過一夏。
有叩門聲。該是草生。
二
草生到了有一會兒了。
除了在溪邊被耽擱了,叩門前還須作一番準(zhǔn)備。他得攏住鬢邊脫逸的發(fā)絲,收入頭頂?shù)镊僦校越怼I嚼锶说念^發(fā)更細,也更濃密,打理服帖頗費工夫。待頭上之事畢,再依次斂衽、正帶、脫履——襟口對齊,腰帶端正,足衣平整。一切妥當(dāng)后,往往已過了相約的時辰,可若他稍有疏漏,即便進了這道門,也會被立時逐出去。“正衣冠”是裴夫子教他的第一課。
其間,他不得不暫且放下肩上的麻布袋與手中的竹籠。脫手前,他再三確認籠口嚴(yán)絲合縫。在狀如圓盤的籠子中,關(guān)著一個極狡猾的東西,一旦逃脫不僅追回?zé)o望,而且據(jù)太婆說,它還會在夜半潛入屋中咬人的腳腕,以報誘捕之仇;故而每次將它收入籠中后,直到物盡其用,他始終提著一口氣,不敢有絲毫懈怠。詩云: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其實到了草生這一代,已沒有多少山里人愿意或懂得用此物治病了,若不是前兩年太婆在世前,傳了他六尺娘娘的咒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娃娃斷不會習(xí)得這個方法。那段咒子是古老、純正的山里話,不像他與燕雛兒拌嘴時一句中有半句都是山外人的詞語,因此他對其中的含義也是不甚了了,只是覺得有趣,才跟著太婆一板一眼地背誦。太婆死后,他方從大人口中知道,老人過去是巫人,村中凡有人故去,必托她一同上山送葬,若是誰中了邪降,也少不了登門延請。后來,村里人死后送上山的越來越少,他家的籬笆前就冷清了許多,太婆索性樂得清閑,每日織布種菜,教養(yǎng)曾孫。九歲那年,他在崖壁上摸鳥蛋時失足,在山坳中躺了兩天兩夜才被過路的樵夫發(fā)現(xiàn)。他記得被抬回家后,自己仰臥席上,太婆用寸許長的指甲尖戳他的腳心,他無知無覺,倒像在看別人挑選一扇現(xiàn)宰的山豬肉。“血淤了。”留下一句話,太婆取了根黃連木短杖,頭也不回地出了門。歸來時,老人手捧竹籠,舉止比如今的他更謹(jǐn)小慎微。此后每日太婆都會在天未明時離家,于正午前攜藥而歸。三月后,他漸漸能被人攙扶著起身,足尖也有了知覺,約莫過了一年,他已能如往日一般在直上直下的山徑上疾趨了,卻再不敢打任何鳥窩的主意。
至于為何會傳他——巫人的本領(lǐng)從來都是傳女不傳男的——他毫不知情,只是一日偶然問了句“藥從何來”,太婆竟將其中奧妙一一相授,包括尋藥之地、引藥之咒,乃至喂服之法,他盡記心中。盡管不知今后何時派得上用場,但這些細枝末節(jié)自有一種令他目眩神搖的魔力。他入神地聽著,像聽一段明知是編造卻又不覺沉迷其中的鬼話,直到太婆咕噥了一句:“徒勞!如何都是要化成灰的東西。”
太婆死后,有幾年他幾乎忘光了當(dāng)日所學(xué),只將其當(dāng)作總角時聽聞的一件奇事。那段時日,他想的全是出山出山出山……去越州,或更遠些,去揚州,若不盡興,再一路策馬去京師。除了飴糖與機巧的玩具,客商們帶來了在各個州府的見聞——元夜燈市、整如棋盤的街衢、鼻子比竹筍還長的西來人,他聽得如癡如醉,但若不親眼瞧一瞧,見聞永遠僅是見聞。于是有一次,他鼓起膽子問客商:“如何去京師?”那山外人聽了哂道:“小蠻子,你識得幾個字?”那是他初次聽說,在京師生活須得識字;想活得好,更得飽讀詩書。而裴夫子便是村里唯一的讀書人。
在裴夫子解釋 “束脩”為何——實則意在讓他知難而退——并無意中透露了自身的隱疾后,他靈機一動:太婆的藥癱癥治得,小小風(fēng)濕自然也治得。推辭不過,形銷骨立的山外人成了他的先生兼病人;他日日送藥,日日受教,不覺間,認得的字沒有一斗也有九升,已學(xué)通了一部《論語》、一部《詩經(jīng)》、半冊《禮記》,還要加上百十余首樂府和古詩。再多些年月,他想,再多些年月,便可去投碟自舉了。這一去,說不準(zhǔn),他便不著急回來了。
入則先禮而后趨——這是裴夫子的規(guī)矩。他拂了拂袖,左右相攏,行了一個長揖,接著垂首碎步,跪坐在東側(cè)的蒲團上。西席嘿然。他抬眼一覷,發(fā)覺異樣。
倒不是因為今日的裴夫子面有慍色——在草生遲到時,夫子全無責(zé)備之意反而奇怪——而是他的儀容。那與居禮多有乖違:他箕踞于塌,頭發(fā)散著,像一道黑灰相間的瀑布從肩頭垂下,直抵膝頭。草生最感到訝異的是,山外人的頭發(fā)竟如此之長——對了,“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他們從不削發(fā)——難怪按《禮記》所述,男子過了十五歲便該束發(fā)成髻,再過五年,等頭發(fā)更長些,便要固之以冠。他知道,夫子瞧不上靖南人斷發(fā)、披發(fā)的習(xí)俗,但他們有自己的苦衷。任誰在溽暑的山中頂著一坨厚實的發(fā)髻都不是易事:蒼蠅會圍著發(fā)臭的頭發(fā)轉(zhuǎn)個不停,到了雨季,更是一旦被打濕就休想晾干。他暗自琢磨,如此衣冠不整,先生多半是起遲了。不學(xué)詩,無以言;不學(xué)禮,無以立。他記不清,自己被訓(xùn)斥過多少次。
除此之外,在先生臉上,還有一種奇特的神色,使他不像平日一般令人凜然生畏。是疲倦,還是病容?草生說不準(zhǔn),仿佛覺得,雖然夫子身在茅居,心思卻在他處躞蹀徘徊,尋索丟失的物件。夫子一手垂于案邊,一下一下、忽快忽慢地叩擊,循著某種節(jié)奏。草生驟然醒悟:他在發(fā)夢。此時日頭還沒過山尖,發(fā)的還是個白日夢。
“鈴軍銀未決,笑未永應(yīng)男。”他聽見夫子沒頭沒腦地吟誦,輕得不足以掩蓋從竹籠內(nèi)傳出的嘶鳴。那東西在吐信子了。為免夜長夢多,應(yīng)盡快服食——如果太婆活著,定會這般告誡。他顧不得琢磨那兩句五言詩,壓低聲音問:“先生,用藥否?”
夫子不搖頭,也不點頭,但顯然是聽到了。夫子從失神中蘇醒,眼珠開始左右顫動,右手靜置案上。
“昨夜我夢見了長安。”
是對他說的?或是自言自語?聽著像后者。盡管如此,一連串問題還是差點從草生嘴里蹦出來:先生夢中去了哪?是東市還是西市?朱雀門前站了多少金吾?執(zhí)的是陌刀還是儀刀?他曉得,不似那幫夸夸其談的客商,裴夫子是如假包換的京師人。這是他當(dāng)初死纏硬磨也要拜其為師的緣由之一。自進塾以來,他始終期盼夫子會在講習(xí)之余從六經(jīng)游離片刻,說些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閑話,奈何這位先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嚴(yán)苛尤甚,每日一個時辰的講習(xí),從來兢兢業(yè)業(yè),不曾懈怠須臾。毋庸贅言,隨意打岔必引來詈責(zé),乃至今日提起京師,他竟不敢接話。
“罷了。”裴夫子用袖子撣了撣案上的塵土,顯得不無落寞,“用藥。”
懊悔中,草生叉手為禮,隨即便從麻布袋中取出服藥時需用的器具:一柄長不過尺、刀莖纏著麻繩的小刀,一盞山里人常用的毛竹杯。他望了望對面,道:“先生暫避。”
“今日無妨。”
他反而躊躇了,搓了幾下手掌,挽起袖子,提起竹籠,放在離夫子最遠的案角,然后左手執(zhí)刀,立于竹籠一側(cè)。在心中演練了一遍后,他方才輕輕推開籠口。最初,竹籠內(nèi)聲息全無,仿佛一切不過是場故弄玄虛的戲法。良久,才傳來輕微的動靜,像草叢中的蚱蜢蹦跶了幾下,隨即似有一道煙從開口處裊裊升起。這股煙濃黑、緩慢之極,凝聚不散,在剔透的浮塵間悠悠曳動,直到完全脫出竹籠,在光影縱橫的案上氤氳作一團。原來這不是煙,而是一條通體黝黑、長如手臂、粗如拇指的蛇。
蛇皮是黑的,蛇眼是黑的,蛇信子也是黑的。黑蛇捕捉到了恐懼的氣息,泛著幽光的身軀蜿蜒而動,昂首向四周觸探,最終在山外人面前靜止。它吐了吐信子——進一步品咂這股來自異域的味道——然后猛然張嘴,露出黑色的口腔,黑色的涎液,黑色的獠牙,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嘶鳴,嚇得山外人蜷縮起來,緊貼身后的竹墻,以兩臂和亂發(fā)遮面。現(xiàn)在,蛇能確認他是獵物。
這時草生一直徐緩前伸的右手變得快如閃電,向前一奪,攥住了蛇頸。蛇頸滑溜溜的、涼冰冰的,讓他想起女娃兒汗津津的手腕。其實他不僅與女娃兒牽過手、對過歌,還與其中一個女娃兒鉆過林叢;而奇怪的是,在林叢中,當(dāng)他與她相擁著躺在柔軟、涼爽的絨苔上時,他總能依稀嗅到黑蛇身上的氣味。有一回,女娃兒貼著他的胸膛問,“我們會一直這樣的對不對?”他本想瑯瑯地回一段“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好引來一陣欽佩的回應(yīng),但想著想著,他記起了詩的最后一句,“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他清楚,若他去了山外,這首詩必一語成讖。啞然中,他感到懷中幼鳥一般的她漸漸冷卻了。女娃兒輕輕推開他,自顧自地取下了掛在枝頭的衣服。事后,他暗自責(zé)怪山外人的詩虎頭蛇尾——既是男女之間的山盟海誓,為何又要把丑話說在前頭?當(dāng)然他不可能向夫子求教。夫子定會說:“野合宣淫,如禮何?”
要狠,要準(zhǔn)——太婆是這樣說的。于是他左手的小刀一揮,分毫不差地割斷了蛇頸。只見怒張的蛇嘴慢慢合攏,墨玉般的蛇眼變得黯淡,色如葚實的蛇血從他的指縫間淌下,他趕忙棄刀取盞,置于刀口之下,收集這比黃金更珍貴、比仙丹更靈驗的血漿——這血漿是六尺娘娘的恩典。
當(dāng)他雙手托杯,奉上束脩的時候,裴夫子的長發(fā)仍隨著身體微微顫栗。他欠身道:“先生速飲。”
他看見夫子的儒服上濺上了幾點血斑,恰似剛剛凋落的梅瓣。
三
靈均吟未絕,
校尉詠應(yīng)難。
他沒打算誦給草生聽。
頸聯(lián)懵懵然脫口,他既羞赧,又存著一絲意外、一絲竊喜。詩言志,歌詠言。一個人的真實所想應(yīng)不假思索,毋待矯飾。然而,立刻,他就嗅到了某種遙遠的厄運的氣味。它尚蟄伏著,但真切無比,一旦發(fā)難將置他于萬劫不復(fù)之地,與之相比,終老南荒簡直如同安享清福。而且不光是他,就連眼前這個半吊子學(xué)生,也難免受牽連。
問題出在用典上。縱然是草生也應(yīng)知曉,“靈均”指的是被流放汨羅的屈子。聽聞他講釋“帝高陽之苗裔兮”時,草生曾憬然而喜:“原來高陽即顓頊?zhǔn)稀H绱苏f來,我等是三閭大夫的同宗了。”神慧和尚言靖南之民乃“顓頊之旁系”,不知考自哪部佚書,但此說甚是方便,一方面證實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另一方面當(dāng)今的山民們也欣然受之——因為這意味著他們與山外人有共同的文明肇始,不全然是野蠻的夷狄。同是南方人、祖先同樣能追溯到五帝之一的屈子,這當(dāng)然值得草生引以為豪。問題在于——這一點裴復(fù)永遠無法向草生解釋清楚——如果他是如鷙鳥之不群的屈原,那么誰是背繩墨以追曲的楚王呢?
至于步兵校尉阮籍的詠懷詩,他尚不曾講過。他心憂的是,若草生偷記了去,傳之散之,他們雖身在山高水遠之地,這些文字終有一天也會千里迢迢傳抵京師人的耳邊。那些慧黠的耳朵一聽便知:此乃諷怨之音。怨則怨矣,所諷的是誰,就不好說了。
幸而草生沒聽懂,或壓根沒聽清。釋懷之余,他不免又有些失望:這個學(xué)生還是不夠聰穎。在草生的年紀(jì),他已能和一眾名士把酒言詩——猶向子期之于七賢也——不過他知道,這有一半要歸功于他出身名門,另一半才是因為他的天資。求師當(dāng)日,在草生稟明有意自舉鄉(xiāng)貢后,他本想潑一桶冷水:鄉(xiāng)野豎子,就算學(xué)富五車,也只能做個寒士,一個郁郁不得志、老死于田埂之間的讀書人。他最終沒有對這個鄉(xiāng)音濃重的孩子明言,原因與憐惜無關(guān)——他們這些世家子弟何曾真正憐惜過誰?之所以納其入泮,除了姑信草生有治得風(fēng)痛的土方,還因為其言談并不令人煩惡。特別是今日,他不知自己發(fā)了何種狂癥,竟想跟人說說昨夜的夢。他想描述給草生聽,梅園中有哪位侍郎、哪位將軍,他們坐于席上何處,樹上開了幾色的梅花,有哪幾株已結(jié)了尚青的梅子;還有熏球的香氣是怎么樣的,葡萄酒的口感是怎么樣的,他們的笑聲聽起來是怎么樣的……而草生卻毫不在意他夢見了什么。也好,他想,終究是草生永不能見的事物,少些虛妄的掛念,也好。
是那條黑蛇將他從縈回不去的惘思中喚醒。回過神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握竹杯,顫抖不休,若不是草生托著他的手肘,杯中腥臭的蛇血恐已灑了大半。驚駭消退,一股羞慚之情油然而生:君子不重則不威,何況面對的是自己的弟子。但驚惶畢竟是一瞬間的事,稍后,待整理好衣冠,正襟危坐,誦讀圣人之言時,他便會重拾威信。但另一種不安將久久揮之不去。每次飲下濃黑的血藥前,他都會體會一把神慧和尚所說的“空花泡影”:一個出身士族的京師人,蝸居于四面透風(fēng)的茅草屋之中,喝著不知以何種“妖術(shù)”煉制的藥湯(現(xiàn)在他知道了),既顯得不真實,又讓人難堪。
盡管每一次,他還是會按照草生的勸說,將杯中之物喝得干干凈凈。
之后,草生從水缸中打了一盆清水,供他洗去嘴邊沾染的血跡,而后又侍奉他更衣、束發(fā)、凈口(漱了又漱,舌尖猶殘存著一點甜腥味)。草生行止恭敏,若不去注意膚色和五官,簡直就像一名官學(xué)的生徒。這次他不禁驕傲起來,這是他教化的善果,是他助此子擺脫了蒙昧。有教無類,誠哉斯言。
跽坐著,他試圖回歸師者的身份。他在想今日應(yīng)教授的篇章:《大學(xué)》誦過了,《冠義》誦過了……他竟不記得昨日講到了《射義》還是《燕義》。說來也奇怪,少年時,他最鄙夷的便是教人立種種規(guī)矩的《小戴記》。彼時,他尚醉心于如何“越名教”,對待這些經(jīng)學(xué)一概敷衍了事,本應(yīng)謄抄圣人之言的紙卷上涂寫著綺艷的樂府,先生走近來察看,他藏匿不及,便掩于肘下。孰料,有一日當(dāng)他的髭與髯已連為一片后,他會道貌岸然地講起“克己復(fù)禮”。在這個遠離圣教之地,放浪形骸的脾性隨著日夜不休的汗氣蒸騰而散,竟留下一位安于繩墨的宿儒——這比飲那杯蛇血更讓他覺得荒謬。
罷了,與其維持一副夕惕若厲的皮相——他展開緊蹙的眉——不如一問到底。誠然,今日他已看了很多……太多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即便是好奇心,若不適可而止,他不僅什么也得不到,更會徒增憂慮。但他偏要問。君子有三患,其一便是未之聞,患弗得聞也。
他問:“此物何來?”
叉手聆教的草生未能立刻作答,半晌后,他調(diào)動著臉上的筋肉,沉吟著,結(jié)巴著,似乎要回答此問,但他須先變?yōu)榱硪粋€人,唯有此人可以不受這身儒服所束,唯有此人可言君子不言之事——但若使此人不欲言,誰也無法迫其開口。此刻裴復(fù)所見的,恰是在他初來乍到時,欲攀談而不得的沉默面孔。
“黑比巴巴……”從草生的嘴里發(fā)出的音節(jié),他唯能粗疏地聽取入耳。那不似人言,在他的認知中,人言五音相間,平仄錯落,聞之如黃鐘大呂,雖絲竹而莫能逾其美,而絕非這一串鼻哼、咂舌、叩齒、唏噓。他不是第一次聽聞靖南人的語言,從茅居外的田壟間,常傳來談笑、踏歌之聲,在五日一會的集市上,客商與山民各自說著官話或土語,往來議價;但他從未傾聽,那些聲音從他的耳廓邊溜過,猶如杜宇的啼囀、鷓鴣的鳴唱,不具含義,無關(guān)指射。三年中,他不曾學(xué)得只言片語,也不曾思慮,此地之人如何歌以詠志,如何互訴衷腸,如何命名山芋和稻米?
“會彼柏柏?”他費勁地重復(fù)——用始自天下至中的正音雅言。
聽了他復(fù)述的章節(jié),草生 “哦嚯嚯”地笑了幾聲——連這笑聲,聽起來都與平日里迥異。草生必然是在取笑他。在京師時,他常與圣人一同揶揄各道官吏的鄉(xiāng)音:河北道之人的舌頭如何會打卷,劍南道之人如何清濁不辨,西域人如何像嚼著一口熱饸饹……他識得此等神色。
“虎—欸—比—餓—巴—巴。”草生一音一頓地說。
“悔裨罷罷? ”
“有幾分似了,有幾分似了。”草生擊掌而呼。
他搖首喟嘆:“甚難。”
“先生勿自愧。收山貨的說,山里人的舌頭會分叉。”
“胡言。”他捋著髯須笑道,隨即想到了此言的另一層含義——胡言蠻語。怕是唐突了,他思量著,直到見草生嘴角上揚才繼續(xù):“那爾等豈不成了蛇蜴之屬?”
“我等不介懷。”言罷,草生拾起盛過黑蛇血的竹杯,往案上一擲,令他猜不透此乃戲謔之語,還是誠懇之言。
他慎重地問:“海羆葩葩……何物也?”
“山外人呼其為 ‘六尺娘娘’。”——說著官話,草生似乎又變得訥于言、敏于行了——“田首渠尾,常立其龕,逢月望,以血饗之,可保夫婦和合、子孫延綿。”
他沉吟半晌,問道:“此蛇與六尺娘娘何干?”
草生揚起手臂,指向屋外若隱若存的流水聲,言道:“約莫百尺外有山澗,渡澗而尋,至一隱穴。此六尺娘娘所居也,立于前,祈之以咒,可獲其骨血。”
“淫祀。”他暗道。他早有所聞,南人“信巫鬼,重淫祀”,凡禽獸樹木皆可拜之為神;善者療沉疴、愈絕癥,惡者為妖為祟。其實自草生毛遂自薦,承諾可醫(yī)好他的病痛,他便懷疑是此等物事。不過,今日該羞愧的都已羞愧過了——盡管被嚇得失魂落魄,他不還是飲下了那杯蛇血?——反而,有什么驅(qū)使著他不斷探聽:這位六尺娘娘樣貌如何?是神是鬼?通何法術(shù)?存活了多少歲月?事跡可載于六朝人的志怪筆記?有片刻,幼時苦思不解的那一類疑問填滿了他的心竅,卻終究在出口前,被士人的教養(yǎng)占了上風(fēng)。倏然,他冷汗淋漓。子不語怪、力、亂、神。這六尺娘娘是怪,還是神,與他何涉? 況且他須以身作則,像草生這樣的孩子,進一步則從圣教,退一步則墮蠻俗。師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諸德也。
“先生既受六尺娘娘之血。”草生忽然說,“按家中老人所言,當(dāng)一世受其庇佑。”
“山野鄙言,何足為信。”他冷哼一聲,從篋中取出了經(jīng)冊。
草生不語。
這日,他們誦讀《燕義》。經(jīng)文講的是周天子饗宴群臣時的種種儀禮:包括在宴會開始前,誰應(yīng)在何處站立、面朝何方,誰應(yīng)先拜會天子;宴會開始后誰應(yīng)在何處落座,應(yīng)由誰代天子向群臣敬酒,而后應(yīng)由誰先向誰敬酒,誰又應(yīng)如何回拜,誰的桌子上應(yīng)俎豆、牲體、薦羞俱全,誰的僅陳其二,誰的只留其一。燕禮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唯安排得明白無誤,人們才能謹(jǐn)記誰的身份高貴、誰的地位卑賤,上下之間和親而不相怨。
但闡釋著這些兩千年前的禮法,他也沒能忘懷草生之言。口頭上的駁斥恰恰點明了他久已藏于心中的憂慮。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不再等候赦他回京的詔書了。與其他罪臣不同,他的貶謫與黨爭無關(guān),無論朝野的勢力如何交替,都不會有人替他向圣人說話——因為他得罪的正是圣人。那年仲春游園,圣人賦得《古柳》之詩,書于絹帛,系于垂枝,以供往來瞻觀。詩有句云:“漢闕初芽西水暖,魏宮故絮南天遙。”公卿們贊譽之聲一片,裴復(fù)吟味于前,俄而提朱筆涂之,言:“陛下之賦,雖魏武之才而不能為也。然 ‘南天遙’非三平歟?終違律制。未若‘漢闕初芽涇水暖,魏宮故絮楚天遙’。”上聞之拂袖,遂謫復(fù)至靖南。就這樣,一位宮廷詩人的仕途終結(jié)了,同時終結(jié)的還有他與圣人之間那一點近似友誼的情分。
自始至終,他都知道將在此地度過的不是“一夏”,也不是“三秋”,而是整個余生。他便如圣人詩中被吹離宮墻的一段柳絮,輕悠悠地落在了一片荒草上,既不得返回枝條,又無法扎根抽芽。但他抗?fàn)幹蝗ミm應(yīng)此地的水土,除了草生,亦不與此地之民往來,獨自囚身于斗室。現(xiàn)在他醒悟了,就連風(fēng)濕也是這抗?fàn)幍囊画h(huán):隱痛使他坐立難安,無力凝神于周遭的景致、人情;也使他失去觀察的能力,哪怕是一石一木,也無力摹寫——而這正是他想要的,因為一旦寫就了此地,他的魂氣從此便沾染了此地的精魄,那時,就算他立時身死,也會成為此地的縛地之鬼。偏偏蛇血玷污了他,使他與此地的草莽密林血脈相通了,遂乃筆意有如神助,吟得了亙古以來此地的第一首詩作。蛇血消融了他的風(fēng)骨,令他承認:他身屬此地,有一日他將身名俱滅,所作不會有一字一句流傳后世,而史官也不會有空閑記載一處名叫“靖南”的窮鄉(xiāng)僻壤;他終將與此地的農(nóng)人、樵夫、獵戶與商販一同化為塵土,長成野草,但在這之前,也許用不了幾時,便會有人開始稱他為“山里人”,只因無人還能記得裴復(fù)這個人來自哪里。
正當(dāng)他想著——縱然一首律遲早會失傳,也總該有個尾聯(lián)——草生誦完了燕義的最后一句。
“方才先生說,昨夜夢見京師了?”草生忽然問。
他只好點頭。
草生的屁股離了腳跟,支頤于案:“尚記得夢中景物否?”
他疲倦地揉揉眼,又理了理胡子,云:“庶幾忘了。唯有一事,恍惚存于心中。” 他追索著記憶,見草生將赤銅色的手心捏得煞白。
“先生不妨道來!” 草生急得快上桌了。
那是夢即將結(jié)束前的一個時刻。他已能聽見茅居外拂曉前的鳥叫聲,夢中的宵宴剛剛結(jié)束,賓客們各已歸邸,一片殘英暗香中,只剩他獨自于園中閑逛;月光下,梅樹影影綽綽,左一枝、右一枝地阻擋著去路,本開得極盛的梅花搖落了滿地,素足踐之,猶履薄霜;幾案上杯盤狼藉,他游蕩著,餓則隨手取盤中的蜜餞、甘脯,渴則飲銀樽中的殘酒——銀樽的邊緣染著一抹胭脂,蜜餞被咬過半口;正當(dāng)他擊節(jié)以歌,蘸酒而書,好不自在之時,卻又已身在他處,四周悄然無聲,兩側(cè)高墻聳峙,腳下漢白玉的臺階冰冷徹骨,遙遙地,有什么篤篤篤地響著。是更漏,他記起。
“幾時了?”方作此念,更漏將盡,夢者從夢中醒來,詩爬上了心頭。
他吟道:
惻惻幽聲逝,
玉階更漏殘。
四
草生暗暗嘆了一口氣——今天,他什么也聽不到了。若不是與燕雛兒有約,他本可以再停留一時半刻。裴夫子的話匣子剛準(zhǔn)備打開,他卻不得不收回滿腹的好奇,將案上的經(jīng)冊、短刀、竹杯還有蛇籠一股腦劃拉進布袋,匆匆一拜出門。盡管這不合禮數(shù),但他瞧得出,此時的夫子正神游物外,顧不上對誰疾言厲色。
出了門,套上草鞋,草生開始奔跑。寬大的袖子太礙事,他就挽起來;怕被下裙絆著,他就解開衣帶,將其纏在腰間。他來不及走院門,在水缸的邊緣單手一撐,便翻過了籬笆,雖然衣角被刮脫了幾條絲線,但編造借口或如何縫補不是現(xiàn)在應(yīng)考慮的事——他必須趕去溪邊,馬上。
方才談及六尺娘娘的住處時,他說的便是這條小溪。每日天未明,只有起得最早的鳥兒在叫喚時,他已擠過溪谷一側(cè)的斑竹叢,順著陡坡一路溜向水聲傳來的方向。小溪本身沒什么特別之處:清澈,盤曲,水下是被沖刷得光滑如玉的黑色巖石。在靖南的群山中,這樣的溪流隨處可見,因此人們在翻山越嶺時從不帶上儲水的葫蘆或皮袋,只需溪前一捧,便能盡消焦渴;夏日,浴桶也成了多余的物件,男人和女人來到水流深緩處,衣服一脫,無須在意是否有旁人等待、洗澡水是否夠用、事后要費多少工夫清理,愿洗多久洗多久。
到了溪邊,他反而放緩了腳步。除他之外,這里不見一人,放眼望去只有一道瀲滟、炫目的流水,岸邊是無處下腳的芒草,石壁上是重重疊疊、密不透風(fēng)的藤蔓。這些植被,還有須臾不歇的水聲,將他隔絕在溪谷之中,令身后不足百尺的茅居邈若山河。他此時尚未緩過氣來,心跳快得令他幾欲作嘔,失望與期望相互糾纏;他猜不透,她是在久候之后離去了,或是遲到了,還是一開始就沒打算赴約?
終于他剝掉衣帶,抖開卷裹于體的深衣,任清冽的溪風(fēng)吹散衣襟,再一把扯下束發(fā)的綸巾,讓一頭略帶卷曲的亂發(fā)披散開來。當(dāng)山外人的衣著盡數(shù)堆在濕滑的巖石上,他黝黑的身軀已在溪中,向后一傾,手腳一擺,他便悠然浮仰于水面。他想,不管她來不來,洗個澡總沒壞處吧。那一身寬衣博帶捂出的臭汗,在夫子講習(xí)時他已聞見了;他可不想等會話還未出口,她就捏著鼻子逃走了。就算她不來——他用腳踢著水花——難道不可去尋她?他懂得如何打發(fā)子良叔養(yǎng)的兩條狗子。
但他們是真的約好了,就在今天天蒙蒙亮的時候。當(dāng)時,他正踩著輪廓尚不清晰的石頭過溪,生怕一腳踩空。他的水性甚好,無論再深的水、再急的湍流也淹他不死,怕就怕一旦落水,布袋中的儒服浸透,取得黑蛇后不得不一身濕漉漉、水涔涔地去拜會夫子,再被譏諷一句“小狐汔濟,濡其尾”或“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就在他剛要踩上中流的一塊圓石時,從溪谷的一端傳來一聲長呼,驚得他搖擺了數(shù)下才立住腳跟。那聲音清亮得像從九重天上傾瀉到人間的一縷江水,他瞇起眼睛透過晦暗的晨霧眺望,卻除了密密匝匝的樹叢,什么也看不見。倏爾那聲音流轉(zhuǎn)起伏,開始歌唱,唱的依稀是:
何處溪邊無草生,
何處崖上不掛藤。
崖斷藤枯溪流盡,
石頭灘上草難生。
他笑罵一句,立即便猜出是誰專門為了取笑他在此守候——她的轉(zhuǎn)音,她的吐息,隔著一千座大山他也認得——于是他清了清喉嚨,氣發(fā)胸腹,隨著歌者的調(diào)子也唱起來。唱的是:
何處女兒不思郎,
何處燕子不居梁。
房倒梁塌燕子飛,
女兒思郎不思郎?
歌聲落下,谷中靜得只剩下溪流聲。他猜測,她必然領(lǐng)會到了他的心意——山里人的歌就是用來表白心意的,若不誠心,任他的心思千回百轉(zhuǎn),如何鉆研平仄、韻腳、對仗、用典,一聲一句也唱不出。忐忑中,他聽到一陣嬉笑,接著又是呼喊,又是歌聲,這回的調(diào)子卻纏綿悱惻,藏著用蜜用酒也化不開的憂愁。唱的是:
山里蛺蝶山外飛,
百花迷眼去不回。
可憐藤蘿無雙翼,
纏崖至死頭空垂。
靜默。靜默。他開不得口,并非因為不懂歌中的意思——恰恰是因為他太明白了。他咬緊牙關(guān),舌頭打顫,有好幾回歌聲即將破口而出,卻又都咽回了肚中。他怕她離去,只好徑自扯起嗓子叫道:“若你隨我,我便出山。若你不隨我,我便在山中一世。”
他的話在崖壁間回蕩著,她必一字不差地聽取了,但再沒有歌聲作答。但他知道,他就是知道,她還蹲在某片高高的草叢中,思量著該不該相信他說出的話,而這正是破綻所在:他沒能將它唱出來——唱出的歌率直坦白,說出的話卻未必,這一道理山里七歲的稚子知曉,她知曉,他自己也知曉。
那時初升的日頭已照亮溪水,他不能逗留太久,否則又要誤了講習(xí)——只怪山外人的行頭穿戴起來太繁瑣——只好對著空空的溪谷喊道:“嗨!一個時辰,最多一個時辰,來此等我。我再唱。唱給你。”
如今已過了一個半時辰,他躺在岸邊灼熱的巖石上,瞇眼看著即將爬上天頂?shù)娜疹^——她怕是不會來了。他悔不該清晨時那么急切地過溪,穿過被草葉遮蔽的鹿徑,奔向那口窗戶大小的巖洞,在洞口唱出祖祖輩輩巫人流傳下來的歌謠,直至那條年已八千歲、身長不過六尺的老蛇醒來,派遣她的子孫蜿蜒而出,爬入涂了雞血的竹籠。現(xiàn)在他的頭發(fā)快晾干了,再過一會,便再沒有借口滯留于溪邊,等待她的歌聲從上游傳來了。要唱給她的他已在心中重復(fù)了千萬遍,不過到了緊要關(guān)頭,誰知道歌聲會不會又哽塞在喉?
但他會唱給她。他將唱給她的,與他在洞口唱誦給六尺娘娘的咒言一般無二——幽邃、動聽,早于謝朓、陶潛,早于屈原、孔丘,早于文王、商湯,早于大禹、顓頊。自人們學(xué)會用喉嚨發(fā)聲,就從未停歇;直到他、燕雛兒、裴夫子都變成瘋長的野草,也不會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