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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字的詩意

2025-05-12 00:00:00渡瀾
山花 2025年5期
關鍵詞:詩意

那些年,年輕人侵占了沉默的草蔭,她們不發(fā)一言,從不諷刺誰,也不曬太陽,而是擠在一個小房間里為昨日祈禱,這些人里就有蘇勒亞。她心思敏感,很有愛心,院子里的貓就是她養(yǎng)的,她還會常常不知從哪里剪下一塊肉來喂貓。蘇勒亞像演員一樣引人注目,當你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一點,再返回來看她,就會發(fā)現她是一個變化迅猛,仿若活在夢中的人。由于她的夢想和仁愛,瀕臨破產的靈魂產業(yè)從地牢中逃脫了,但作為靈魂僅存的花朵——清醒的知見,卻隨著她的另一種光彩躲進了旁人看不到的去處。

父母因病去世后,蘇勒亞跟著姑姑生活。那天,她下課后,來到了緊挨著律所的馬護士家。她在這間滿是律師的房子里喝了一碗粥后,便跑到診所里玩捉迷藏。孩子們奔跑、喧鬧,蘇勒亞躲在病床下,她突然發(fā)現了一個人,這人穿著一件深褐色的皮夾克,并不和外頭的人混在一起。他正挨著墻站在診所里,腳邊還有幾張擦屁股的紙,但是他不在乎。他看上去是個簡單的人,蘇勒亞能從他臉上看出他的想法。后來馬護士來找他,說沒找到他要的藥,他說沒關系,還和護士聊了起來。他先是抱怨沒完沒了的手續(xù)和證明,接著又為護士描述了他一整天的倒霉經歷。護士說診室前些天來了一個腦動脈硬化的孩子,因腦部缺氧,孩子表現出癡癡傻傻的樣子。馬護士為孩子的遭遇感到惋惜,這個神秘人卻認為這種癡癡傻傻的孩子不簡單,其似乎已下定決心不與這人世間有過多的糾葛,且其父母和親者必定會竭盡所能來供養(yǎng)他們,他們將如癡如醉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最后重返“故鄉(xiāng)”。

“為什么這么說?沒人想一生下就是傻的。”馬護士并不贊同。

“哥們兒,你會拯救那些與世界的本質一樣美、與果實一樣亮的生命,但是咱們這兒盡是‘白天的孩子’,你看不到他們的美,但他們自有其行為之道。你可以叫我那第琶杰,或者琶杰。”他說話的方式很奇特,像個詩人。他用白白的嘴唇叼起了一根黑色的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灰蒙蒙的煙霧。他說一聲啼哭可使另一顆心變硬,護士則認為他正好說反了,一聲啼哭應使另一顆心變軟才對。琶杰說他生病了,護士會可憐他;可他有點刻薄,護士就會開始煩他。

“我是個當護士的人,我就該盡心盡力。”他說。

“誰不是呢?可你是出于憐憫。出于憐憫,你兩只裝滿泥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琶杰又開始譏諷。

“我可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護士搖著頭離開,就在他起身出去的一小會工夫,這個神秘人就把臉整個埋到手心里,又哭又鬧。他說:“今天,我得死得虔誠。”他說:“我是個身兼重任的人,我得死得虔誠。”嘴巴里這么說,抬起頭來時,他卻又露出一副不顧他人死活的天真爛漫的表情。

蘇勒亞的伙伴們有點怕他,就跑出去玩了,但是蘇勒亞覺得這人了不起。因為他的靴上沒有馬刺,腰上沒有纏著鞭子,蘇勒亞便不由自主地接近了他。“你在這兒干什么呢?”蘇勒亞從床下爬出來問。

她把琶杰嚇了一跳,他蹦得老高,頭發(fā)都豎了起來:“我的媽呀!你從哪里鉆出來的!”

“我們玩捉迷藏來著。”蘇勒亞說。

“為啥不出去玩?萬一打爛了什么東西可怎么辦啊!”

“外頭太熱了!”

“你是哪兒來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她說:“我是蘇勒亞。”

他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忙問她媽媽是干什么的。她回答說她媽媽是醫(yī)生。

“蘇勒亞,蘇勒亞,這兒有一百號人叫蘇勒亞!蘇勒亞就是你了對不對?我媽媽也是個醫(yī)生。”琶杰說,“你認識貢諾爾醫(yī)生嗎?我是她兒子哩。”他倆的媽媽都是醫(yī)生,他就覺得他們之間有著奇妙的緣分,因此他說要請她吃花蜜。他說自己了解花蜜,每一種花蜜的味道他都記在心里,人們有時候會懷疑他是一只小蜜蜂。

“我可害怕小蟲了!”蘇勒亞說。她偶爾摸著一只光滑的小蟲,就會發(fā)出一聲尖叫。“只不過是一只小蟲嘛,有什么可怕的?”“我害怕那光滑呀,”蘇勒亞說,“人身上哪怕牙齒也沒有它們光滑。老天爺啊為何要費力氣把它們磨得那么光滑,甚至不讓它們在微風里發(fā)皺?我怎能不害怕呢?”

“餓壞了吧,走吧,我們下館子去。”琶杰說著,摟著蘇勒亞走了出去。

“我吃過了。”

“人就喝一碗粥怎么行呢?”琶杰說。

“你怎么知道我喝了一碗粥?”

“我看見了。”他滿不在乎地說。伙伴們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蘇勒亞想叫馬護士來,誰知琶杰直接就去了一趟馬護士的家,他拿了一些文件出來,又進了律所,待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又出來。聽說今天律所的空調壞了,他出來時渾身濕透了,蘇勒亞看見他抬起手臂,用手背和手掌反復擦拭著自己的汗水。

“你來這兒辦什么事情?又去診所里干什么?”蘇勒亞問。

“哎呀,快別提了,我一天都沒吃上飯,就為了這點破事。我去診所里還能干什么?我要買藥。走吧,走吧,我們吃飯去。”琶杰吆喝著,把她抓走了。

他們來到飯館,琶杰推開門走進去。餐館里的風扇正嗡嗡轉著,左邊的人有序地坐著,右邊卻聚集了一群吵鬧的人,他們把桌子上的東西弄亂了,還有人把筷子塞進耳朵里,引得全場哄堂大笑。“不要把菜灑在座位上,不要打碎我們的玻璃杯。”服務員說。琶杰坐在左邊,給蘇勒亞點了幾張餡餅,又點了一些小菜放在她前面。他自己一直在喊餓,卻一口沒吃餡餅,就咬了兩口咸菜,他拿起杯子喝啤酒,說自己感冒了,在打噴嚏,什么都吃不下去了。“餡餅是涼的”,一位老奶奶說,“還是給孩子熱一下吧。”琶杰說:“讓她多喝點熱水就行了,喝點熱的孩子就不會拉肚子了。”他還對那個老人說,他在國外有個兒子,但他懷疑這個兒子實際上是個女兒。

趁著他們聊天,蘇勒亞仔細觀察著這個來路不明的人,她發(fā)現他皮膚緊繃發(fā)亮,還有一雙栗子般可愛的眼睛。琶杰兩只手攥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脖子上則掛著一個玩具似的哨子。他裝成心臟不好的樣子,嚯嚯喘氣,但蘇勒亞明白他是健康的,他身上有著健康人士慣有的漫不經心。他嘴唇濕潤,雙臂結實,是個壯實的漢子。他令蘇勒亞想起另一人——她們的宿舍管理員。那是個北方人,那年洪水推翻了孩子們的寢室,她們搬到了山后頭,他及時趕來,替那位溺水的管理者照看她們。他是位只對自己苛刻的苦修者,軀干瘦削干癟,面容卻飽滿靚麗,仿佛在發(fā)著光;他沉默、虔誠、順服,簡直如牛羊般供孩子們驅使。琶杰給她的感覺和那個宿舍管理員是一樣的,哪怕看起來是兩個樣,他們身上卻有著神似的地方。

再仔細看看對面的琶杰,他已不是個年輕人了,他臉上有皺紋寫的詩,那詩寫到一半,而疲憊的身子已在另一半中。但同時,他也一定是個很有成就的人,言語叫他信手拈來,他嘲笑沒有骨氣的人,卻也簡短地模仿了很多人。他說:“你手指放在刀上簽個名就可以了,別發(fā)抖啊,別發(fā)抖……”他就是要這么嚇唬人,這就是他了不起的技藝。因他買賣人的氣質,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爸爸以前是個大商人,現如今死了,他躺在她的腦海中,他的胸膛哪怕在爐火的照耀下都是發(fā)青的。哎,酸澀的背叛,不太令人痛苦的背叛,就像是你的小狗舔了別人的嘴巴,你的愛人注視著另一人的牙齒。想起了爸爸,蘇勒亞又想起媽媽,她是一個醫(yī)生,一看見病人,就急著和他們握手,可病人只要多說了幾句話,她就說自己頭暈目眩。媽媽恨不得把所有的藥都塞到你嘴里去,時間為她提供了臺燈、不耐煩的客人、輪班制度和肝臟故障。

“你平常都干什么,蘇勒亞?就往病床底下鉆嗎?”琶杰打斷了她的回憶。剛才的老奶奶已不見蹤影了。

“我寫東西。”蘇勒亞說。

“哎呀,年輕的作家,一定要‘自焚’哩,你必須燒起來才能寫出好東西。”他吹噓道。

他又拉過蘇勒亞的手,看著她的手掌,問誰打的她。

“老師。”

“老師為啥打你?你在課上開小差是不是?你是不是和同桌聊天了?”

“我寫詩來著。”蘇勒亞說。

“哦?我還以為你這小手攥不住筆哩,你竟然會寫詩?”

“我已經寫了幾百首了,明年我要出本詩集。”她在琶杰這兒炫耀自己。她最近寫詩,也學會了評判的惡習。有人對她講,現在的詩歌沒有一點滋味,他們挑著“以前的詩”給蘇勒亞讀了幾段,蘇勒亞卻覺得一般般,“以前的詩”無非是藍天白云和牛羊馬,她都不太感興趣,她還想著,沒準兒“現在的詩”才能打動她的心。她盼著他露出敬佩的表情,誰知他聳了聳肩。

“我也寫詩。”他滿不在乎地說。仿佛寫詩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你真會寫詩?”

“當然,我本要成為一個大詩人的。”

“是不是因為我說我寫詩,所以你也說你寫詩?”

“不不,我真的寫詩。”琶杰說。

“你剛才說,你本要成為一個大詩人,為什么這么說?”蘇勒亞問。

現在餐廳里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不是因為他有什么變化,而是因為每個接近他的人都變了。他們按照琶杰所說,尋找他的詩人的心、詩人的眼、詩人的嘴巴,他們看著他,他們觸摸他的身體,但他們明白世間的恩惠不在其中;他們沒找見一個詩人,他們看見了一顆被壓垮的心,它為自己而戰(zhàn),而戰(zhàn)場是一個血淋淋的妄想。一個還在讀書的年輕人走了進來,用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琶杰,他有點迷頭迷腦的,但絕不是個笨蛋,估計成績還不錯。他凝視著琶杰,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像捏著筆頭一樣捏著自己的手指。他陷入了沉思,其莊重和優(yōu)雅只有已故的哲學家才能比擬。人們好奇他想從琶杰那兒得到什么,然后又想,不不,這個年輕人是想給琶杰一些東西,這就是年輕人的本性。“去去,一邊兒玩去。”琶杰揮手,像是趕蒼蠅那樣趕他。這個讀書人不服氣,嘴里嘀咕著:“你別在這兒騙小孩了。你是個買賣人,你可不會作詩。”

“我可要揍你了。”琶杰啐了他一口。這個讀書人追問琶杰怎么管東管西的,琶杰又把他拉過來,用力擰了一下他的屁股,小伙子立刻疼得泄氣了,哀叫著求饒。琶杰又嚇唬了他兩次,這個學生才拿著書包走了。待他走遠了,琶杰才扭頭回答蘇勒亞的問題。琶杰把手搭在椅背上:“你剛才問我,我本要成為一個大詩人,此話怎講,對不對?其實,我從小就有個理想,那就是我要成為一個詩人。為什么呢?因為我覺得除了寫詩,這世上一切都不值得。孩子,我們棲息的這片土地,松樹秀美,有這么多山,山上雪水清澈,流淌如洞中之泉,這么美的風景富裕了一大批詩人的心,所以,不是我要成為詩人,是咱們的土地要我成為一個詩人……你覺得一個字里有詩意嗎?”

“有。”蘇勒亞點頭道。

“那半個字呢?半個字有詩意嗎?”

蘇勒亞搖了搖頭。

“一個蘋果有詩意嗎?”

“有。”

“那半個蘋果呢?”

“有。”

“那為什么半個蘋果里有詩意,半個字里卻沒有詩意?”

“半個蘋果是完整的,但半個字不是完整的。”蘇勒亞答道。

“那半個人呢?”

“哪怕一人外面看著是半個,他里面也是完整的。”蘇勒亞說。

“那字呢?一個字從外面看是半個,但萬一里面是完整的呢?”

“半個蘋果就是半個蘋果,但是字不一樣,字是我們造出來的。字得是完整的字,字如果不是完整的,那么它就失去了字的意義。”

“它的概念——”

“對。一個字的概念。”

“照你這么說,那么其實,半個字也有概念,若是沒有概念,你怎么知道它是半個?它有概念,它就有詩意——況且,就算它沒有概念,它也得有詩意。”

“什么詩意?半個詩意嗎?”

“不,那得是完整的一個詩意。”

“我還是覺得半個字里沒有詩意。”蘇勒亞說。

“也許你說得對,蘇勒亞,一個字的概念——像是鳥,像是貓……有著輕巧的骨頭、漂亮的羽毛,鳴叫的,啁啾歌唱的是鳥;有著柔軟的毛發(fā)、尖利的爪子、尖尖的耳朵和圓圓的眼睛的是貓。以后人們一離開你,就要說你的壞話,有人問,你是個什么樣的人?討厭你的人就要說,她是半個字的詩人——但這實際上是在恭維你呢。”琶杰說。

“為什么非得是半個字?”蘇勒亞問。

“因為你是個詩人。你自己說的,我可沒添油加醋。你說半個字沒有詩意,所以你想想,要是完整的一個字,就要有詩意。詩人本身不能有詩意,詩人本身不能是詩意。你要當個詩人,就得唾棄詩意,摒棄概念。詩意得是你的,但你不能是詩意的。好孩子,你得記住你在安靜時刻的想法,我們最愛忽略這些想法,我們更在乎那些開心的、傷心的……但安靜的才是值得被記住的,那時候的想法才是最寶貴的。那時候的想法就是詩歌誕生的養(yǎng)料,一個字的詩人無法理解這個道理,但是半個字的可以。”

“我明白了,可你還沒告訴我,你說你本來是個大詩人,現在不是了,為什么?”蘇勒亞又問。

“我說的是我本要成為一個大詩人,意思是我沒能成為一個大詩人。我沒能成為一個大詩人,是因為我是一個字的詩人。我靠著寫詩可買不起房子,我要是當了詩人,連飯都吃不上。”琶杰抬起自己放在椅背上的胳膊,轉而拿起了他方才帶進律所里的文件。蘇勒亞一直好奇上面有什么,可琶杰好似不想叫她看見,他飛快地將文件翻了一面,鋪在餐桌上,還向老板討了一支筆。

“我趕跑那小子不是因為討厭他,雖然他笑話我,但他是個好小子。剛才一看到他,我就想出一句,寫給你看。”他說。

琶杰在紙上寫著,他腰部微彎,肩膀放松。他握筆寫字的樣子的確像個作家,蘇勒亞只聽見紙和筆之間沙沙作響。他寫得很慢,蘇勒亞看向飯館外面,外頭正下著沒有聲響的細雨,人們燒的柴火沒法熄滅,無法被燒死的小蟲正從抖落的灰燼里爬出來。雨中,甜津津的蜜蜂不見了蹤跡,一只濕漉漉的小狗繞著磚頭房跑,絆倒了主人。三個成年人圍著果樹織毛衣,雨滴砸在了他們的帽檐上。他們原本住在遙遠的北方,卻順著雨水的足跡走了過來,當毛衣織好,他們就要回去了。蘇勒亞覺得琶杰也是北方人,但他來這兒不是為了織毛衣。

“你看,蘇勒亞。”琶杰叫她。他正蓋上筆蓋,將文件轉過來給她看。

蘇勒亞看到紙上面寫著:

死去的舊衣服的主人。

“這句怎么了?”蘇勒亞問。

“你覺得怎么樣?”琶杰問。

“我覺得很好。”

“若再加一句,你覺得哪樣最合適?”琶杰細問。

“胎兒偉大的愿望是,死去的舊衣服的主人。”蘇勒亞毫不猶豫地說。

“你不仔細想想?”

“我仔細想過了。”

“你為什么這么想?”

“一個是活的,一個是死的;一個是精神的,一個是物質的。”

他又將文件轉了回去,餐桌上的油漬已經浸透了紙面,留下黃色的斑點,但是他并不在意,用手肘撫平紙張,舔著嘴唇又寫了一句,并再次遞給蘇勒亞。這句是:

給枯萎的花兒降溫。

蘇勒亞看著這句子,思索片刻后說道:

——山丘披上了霜花,給枯萎的花兒降溫。

“還有嗎,這幾句可以換著來嗎?”琶杰問道。

“當然可以,”這次蘇勒亞沒有思考,她直白地說,“死去的舊衣服的主人,為山丘披上了霜花;而胎兒偉大的愿望,是給枯萎的花兒降溫。”

他點了點頭,又在紙上寫了一句,遞給蘇勒亞:

他哭的是生計。

蘇勒亞寫:

說的卻是愛情。

“他哭的是生計,說的卻是愛情?……那這句怎么樣?前后可以加什么?”琶杰問。

魚到陸地。

蘇勒亞寫:

舉止得體。

琶杰拉過文件,寫道:

絞刑結束了。

蘇勒亞寫:

——編織了睡眠。

“這句呢?”琶杰又寫。

我們可不能身敗名裂。

蘇勒亞寫:

這比房子值錢多了。

“真好……這個呢?”琶杰寫:

瓶之國并不富饒。

蘇勒亞說:

……瓶裝著成百上千襲來的花朵。

“哎。”琶杰沒有拿起筆。他撓著頭說:

我不怕水。

蘇勒亞飛快地說:

但我怕水管。

“好了好了,我們不玩了,我們認真一點,這一句呢?”琶杰在紙上沙沙寫——

只是,最后一個字。

“我只是,最后一個字,還有一具具白色的尸體,”蘇勒亞說,“我給樹上了釉,我只是,最后一個字。”

我給樹上了釉,還有一具具白色的尸體,我只是,最后一個字。

我給樹上了釉,我只是,最后一個字,還有一具具白色的尸體。

“為什么是尸體?”琶杰問道。

“因為謙卑。”

“為什么要給樹上釉?”

“因為要看起來謙卑。”

“真不錯,蘇勒亞,詩人都得問問自己,我死后會在哪里?這就是謙卑。”琶杰贊嘆道,“謙卑和臣服也是一種詩意。而且很多人都得裝模作樣地來弄。在我們那兒,樹木和房屋一樣,稀薄且相距甚遠。彼此之間有復雜的憤怒……”

說到這兒,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他拿回文件,又寫了一句。蘇勒亞看見紙上的句子,黑色的墨水滲透了紙頁:

此恨綿綿無絕期。

蘇勒亞感到寒冷,她沒有拿筆,她說道:

還有母乳喂養(yǎng)……或者,善待你的心。或,但我會吻你回來。

琶杰撓了撓下巴,發(fā)現她在盡力挽救,于是冷笑了一下,低頭又寫道:

對不起,到處都是I'm sorry。

“這個也算是詩歌?”蘇勒亞問。

“當然,這個也算。還有一句,與此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琶杰說罷,在這句的后面,又添了一句:

我的父親被殺,他的兒子沉默不語。

“這兩句套路都一樣。”琶杰說。

“什么套路?”

“說一套做一套。好了,不玩了,吃吧。”琶杰說著,嘬了一口酒,將筆插進了筷子桶里。有人和自己一起寫詩,蘇勒亞覺得熱血沸騰,誰知他半路就不干了,她感到戀戀不舍。可當琶杰收起文件時,她瞥見了上面的“領養(yǎng)”二字。這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你要領養(yǎng)誰?”蘇勒亞指著文件問。

琶杰連忙將文件揣進了懷里,好像生怕她搶走了。他問道:“這些字你都認識?”

“我認識。你要領養(yǎng)一個小孩嗎?”

“我不養(yǎng)小孩。”

“那是誰要領養(yǎng)小孩?”

聽她這么說,琶杰竟然開始發(fā)抖。他說:“我媽媽要領養(yǎng)小孩。”

“你媽媽不是有你了嗎?為什么還要領養(yǎng)小孩?”

“現在的人總有利益。”

“你們領養(yǎng)小孩有什么好處?”蘇勒亞問。

“為了所有人……”

琶杰的文件掉到地上,他彎腰撿起來,放在了一旁的座位上。他抬起下巴坐著,臉色蒼白,但蘇勒亞知道他的勇氣還沒有耗盡。從他那兒傳來一股氣味,她聞到的不是藥水,不是惡臭,不是香氣,而是一種疲倦的氣味:一個發(fā)霉的掛墜盒,一頭熱騰騰的白色奶牛的氣味,一顆心的氣味。她認為那是牛心,因為她不敢相信有什么人能擁有那么大的心臟:它在痛苦中肥胖,在幸福和善良中肥胖,它發(fā)出痛苦的轟鳴聲,在它旁邊,人們無法享受哪怕片刻的平靜。蘇勒亞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現了一顆巨大的心臟。隨著這顆心臟的跳動,整個餐廳都亮了起來。距離她不遠處坐著一位“熟悉”的人,她稍稍分心去看看他,他已經睜開眼睛了,他輕輕地揮手,以揮走他心中的黃蜂。他病了嗎?就在剛剛。

“我們要領養(yǎng)你。”琶杰說。

“誰?”

“我媽媽要領養(yǎng)你。”他說,“我今天就是來辦這件事情的。”

蘇勒亞大吃一驚:“為什么?我和我姑姑在一起。”

“我知道你住在姑姑家。”

“我和我姑姑在一起,為什么你們要養(yǎng)我?你們和我姑姑說了嗎?”

“用不著。”琶杰冷漠地說。

蘇勒亞瞪大了眼睛:“什么叫用不著?你們是綁架犯嗎?”

“我要是個綁架犯,你今天就見不著你姑姑。”琶杰冷言譏諷道。

飯館里的人都看了過來,以為他們在吵架。

“那好端端的干嗎要領養(yǎng)我?”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我看到了。”琶杰聳了聳肩。

“你看到什么了?”蘇勒亞問。

“我看到你來我家了,你把我媽叫做媽媽。”

“你是怎么看見的?”蘇勒亞問。

“我當然能看見。”

“這是還沒發(fā)生的事。人怎么可能看見呢?”

“人能看見。”

“那我為什么看不見?我沒看見我把你媽媽叫做媽媽。”

“我是個能通靈的,我是個有法術的——隨你怎么說。”

“你會什么法術?你能預知未來?”蘇勒亞猶豫著問。

“你能看見你盤子里的餡餅嗎?”琶杰突然問蘇勒亞。他不提領養(yǎng)的事情了,他指著桌子上的餐盤。

“能看見。”蘇勒亞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換了一個話題。

“那你能看見餅的邊邊角角嗎?你都能看見嗎?”

“都能看見。”

“你能完完整整看見一個餅嗎?假如來了一只蒼蠅,停在餡餅的任意一個位置,你都能看見嗎?”

“我能。”

“我也能。在這張餅上,無論在何處發(fā)生了什么,我們都能看見。你知道為什么嗎?為什么我們能完整看見這張餡餅?”

蘇勒亞想了一會兒,說:“因為我有眼睛?”

琶杰連連擺手,“不對不對,你能完整看見這張餅,是因為這個餅很小,而且你離它有一段距離,所以你能看得完整,對嗎?你確定你能看見餡餅的邊緣嗎?”

“能看見。”

“這不就對了?反過來想,如果你把臉貼在餅上,而且這個餅有一個草場那般大,那你還能看得完整嗎?”

蘇勒亞搖了搖頭:“那我就看不清了。”

“就是這個道理,”琶杰說,“蘇勒亞,就是這個道理。你剛才問我,人如何才能看見還未發(fā)生的事情呢?實際上,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還未發(fā)生的事情。這句話有點老套,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時間并不存在,現在大多數人都會說,沒什么稀奇的。人如何能夠預知未來?首先我們要明白,這個世界上只有現在,也就是當下這一刻,而這個‘當下這一刻’,這個‘現在’是無限蔓延開來的,你可以想象它是一張沒有盡頭的大餅。”

“就像這個餅?”蘇勒亞指著眼前的餡餅說。

“對,就像這個餅。把現在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放在餡餅的正中間,將你所說的‘未來’放在餅的邊緣,要記住,它們都同時存在于一張餅上。那么,為什么你能觀察‘現在’,卻沒辦法觀察‘未來’呢?還記得我剛才舉的例子嗎?”

蘇勒亞想了想說:“因為這張餅太大,而且我離得太近了。”

琶杰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就是這個道理。所以人如何看見未來?要么把餅做小,要么站遠點。我就說最簡單的方法,但凡事都有前提:這人想看見未來,他至少得專注下來,他至少應該集中精力,之后,他派出他的一部分……這個人將‘他’散發(fā)出去,叫‘他’以足夠快的速度沖向一個足夠遠的距離。因為速度足夠快,而且距離足夠遠,所以‘他’能回過頭來,從非常遠的地方看見這張大餅的全貌……‘他’能看見餅的邊緣,也就是你那終將來到的未來的現在。你能理解嗎?只要你不跟隨它,你就能看清它的全貌了……”

蘇勒亞聽著他驚人的言論,她瞪大了眼睛,看起來像是被嚇了一跳。

“我說過了,我看到你把我媽媽叫做媽媽。”琶杰說。

于是蘇勒亞追問道:“可是,你們?yōu)槭裁匆I養(yǎng)我呢?這個你看到了嗎?”

“我看見了,我也想明白了,”琶杰向后靠在了椅子上,“每個人都說你給予的比你索取的多。我一開始私下里認為他們指的是金銀珠寶,但不是,因為要說富貴,他們身上的金銀珠寶可不少呢。后來我明白了,那應該是一種偏向精神的東西,那是用金銀首飾買不了的……我看見了……我們一看見你,就要追著你,要親你的小臉蛋。我家里人說要帶你走,我不知道要帶你去哪里,后來細問他們,他們卻又說不上來,我才明白,他們要讓你來安排哩!他們找你,就是要拜師學藝……”

“什么?拜師學藝?”蘇勒亞嚇了一跳,桌子上的碗筷嘩啦啦響。她萬萬沒想到,這群外地人想要領養(yǎng)她,竟然是因為她有本事,“你們搞錯啦!”琶杰不說話了,蘇勒亞也沉默不語。過了飯點,飯館里整個變得安靜了。見琶杰不說話,蘇勒亞決定還是打頭說點什么,她想讓琶杰解釋清楚。她想問問題,她相信能夠提出問題的人是最有力量的,善于提問的人總歸不會太差勁,但她又擔心琶杰會給她一個壞的答案。她只猶豫了一小會兒,又覺得壞的答案里也不全是壞處,她得親自問出來,哪怕等著她的只是陰謀……但她還是沒有問出來,她說:“我可沒什么本事,我沒什么能教給人家的。再說了,你更有本事啊!你能看見還未發(fā)生的事情呢!”

琶杰懇切地搖了搖頭。

“我那可算不上什么本領。”琶杰對蘇勒亞說,“好娃娃,咱倆之間都有一個基礎,這基礎就是,我們兩個是彼此相愛相敬,對嗎?我們兩個人做起事來就像一個人有一個頭腦一樣,絕對不是兩個人有一個頭腦,我們就跟一個人似的。我們兩個一模一樣啊,你可不能對我有什么偏見,你對我有偏見就是對你自己有偏見。咱倆不能走上幻想之路,我們得干點實際的事;這是咱倆的一個絕對優(yōu)勢,我倆穩(wěn)操勝券,因為我倆是一伙兒的。我倆一出生就是為了在一起干大事,你看,我媽媽是個醫(yī)生,恰好你媽媽也是個醫(yī)生。我們不去管那些瑣碎的小事,我們不能靠寫詩謀生——好詩可以讓大多數人流幾滴眼淚,但我們不能只想讓人流幾滴眼淚,我們得干點大事,天大的事就是救人,是吧?我們這里的圣賢和先知既是老師又是醫(yī)生,你必須像他們一樣,啟迪心靈,教化愚昧。”

這才是琶杰的目的,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此前的一切都是這句話的鋪墊。

“你想讓我當醫(yī)生?”蘇勒亞說,“我媽媽說我不適合當醫(yī)生。”

“是讓你當老師。”

“我不會教人,我一上講臺就發(fā)抖。”

“是叫你當個救人的。”琶杰不厭其煩地說。

“那究竟是老師,還是醫(yī)生?”

“別在意,別在意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

“我不想當醫(yī)生,我不想當老師,我想當詩人。”蘇勒亞直言不諱地說。

“什么?”琶杰提高了嗓門。

“我要當個詩人。”

“你在開玩笑吧?”

“我沒逗你玩,我要當個詩人。”

“哪兒來的詩人?你當詩人干什么?”

“我寫詩。”蘇勒亞說。

“寫詩?你還真打算寫下去?”

“當然,寫詩有什么不好?”

“你除了寫詩不干別的了?你除了寫詩什么都不做了嗎?”

“不干別的。”蘇勒亞說。

聞言,琶杰的臉色徹底變了,他咬緊牙關,面色凝重起來。他沖過去抓住蘇勒亞的手臂,再次質問她,當他聽到她仍然想成為一名詩人時,他罵她是豬。

“你才是豬!”蘇勒亞狠狠地打了他一拳。餐廳里的人圍了上來,但都被琶杰趕走了。

“你好好回答,你想當個什么?”琶杰指著她的鼻子逼問。

“我說我想當個詩人,你到底不滿意什么?”蘇勒亞驚訝極了,她甩開了他的手,“你剛才還和我寫詩呢!我倆玩得好好的,怎么你翻臉不認人了?”

“我那是在笑話你呢!你沒看出來?傻瓜!誰和你玩呢!”

“我們一首一首寫詩不就是為了好玩嗎?”

“我哪是在和你寫詩,”琶杰把文件反過來拍在蘇勒亞面前,指著它冷笑著說,“我嘲笑你,我寫詩是為了嘲笑你,你再好好看看!你這個白癡。沒發(fā)現?你當詩人干什么?你想整天吃喝玩樂,發(fā)呆,然后死在地上嗎?”

“你怎么了!我怎么了!你不是也說想當詩人嗎?”蘇勒亞喊道。

“這就是我們吵架的原因了。我想當詩人,但是沒有當詩人,這說明了什么?這說明我作出了一個選擇,一個對的選擇。所以你也不能當詩人。那是沒出息的。你得當個救人的。”琶杰啼笑皆非地說。

“寫詩難道不能救人?”

“救個屁人!你寫詩連自己也撈不上來。”

“你怎么能這么說我?”

“我這叫實話實說。”

“沒想到你是個這么惡毒的人,那你倒是說說,我當詩人怎么沒出息了?”蘇勒亞問,她心中感到憋悶。

“就是不行,”他哆嗦著嘴唇,惡狠狠地說,“誰都能當詩人,就你不行。因為你本來是來救人的。”

“你今天得把話說清楚……我不當醫(yī)生。”

琶杰皺緊了眉頭,仿佛這世上沒有比寫詩更叫他厭煩的東西了,他剛才可不是這樣,他剛才還是個愛詩的人。他說:“因為你寫詩是在避風頭呢!你寫出來的詩再多再好,也不過是你心智怯懦的體現——你自己還是個娃娃,日子過得苦。你爹媽死得早,自己也手腳酸疼,你覺得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你寫詩就是在逃避呢?”

“我逃避什么了?”她濕著眼眶問。

“逃避這操蛋的苦日子,逃避你前面的和后面的死人,逃避你眼前的……你在躲著這些死人呢,死人要給你取第二個名字,以證明你是個頑童。我們要帶你走,因為你在這兒長大就是白瞎了,這地方白瞎了一個人才。我們一直以為你是個了不起的人,是能從夢中醒來,不在這世道里打轉的圣人,是個大師,沒想到你竟然也被死人絆住了腳。我們來找你,我們覺得你應該知道我們已經死了,我們也知道……哪怕,哪怕我們自己不知道,你也應該提醒我們——蘇勒亞,這是你需要給我們的。我們都是聰明人,只是我們在現世中,所以,你自打見著我們的面兒的那一刻……不,不,你得在見著我們之前就把這些都給我們……我們盼著你以墜落者的名義,以死亡者的名義,以來到你身邊者的名義……我們原本盼望著你發(fā)個誓,發(fā)誓說你是來救人的——因為你是個先知,且你會照顧好你名下的所有人。”

“你哭什么?我才要哭。我原本以為你愿意惠及他人,沒想到你竟然只想當個夢游的詩人,真叫我們笑掉大牙。你詛咒了我們的亡魂,你把自己也咒得要死。你原本是我們里頭身體和心靈最為齊全的,可你現在靜不下心,是你心里頭可憐自己。哎呀,寫去吧,多寫點咿咿呀呀的詩,對著你死掉的爹娘哭去吧!呸!”琶杰惡狠狠接著說,隨后把一口濃稠的痰吐到了蘇勒亞的餐盤里。

他轉過身點了一根煙,只把屁股對著她。蘇勒亞不明白他為什么開始挖苦折磨她。她每落下一滴眼淚,琶杰就要咒罵她一句。

“你讓人哭還不算什么,你自己還哭個沒完。”琶杰冷哼著說。

“我沒……”

琶杰再次打斷了她。他粗魯地說:“你看,你看,你又睡著了,你迷迷糊糊的,你可要小心一點,否則你可能要生下我。但你要明白——你是個明白人,你可不能哭哭啼啼的,就像我們讓圣人無言地走到天盡頭,你也得走下去。虛無縹緲的英雄主義害慘了我們,我們都進了一個套子里,我不崇拜你,這才是屬于我的感情,我不因你的強大而自卑,因為臣服于你過人之處的我也同樣是強大的。我后悔了,我不后悔我前面說過的那些刻薄話,除了‘我后悔了’這句話之外,我沒什么可后悔的。我今天來見你,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不后悔。我媽媽常常提醒我,作為一個人,我要富有同情心、要有韌性、要像植物一樣自由。但是我今天干的缺德事,我一點也不后悔。”

他靠了過來,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眼眶里裝不下的眼淚,說:“不不,你可別掉眼淚,我不在乎。”他露出奸詐且得意的表情,信心滿滿地接著對她說:“俗世的一套接著一套的游戲會把你的骨頭都磨成粉的,你會變成一個只顧著自己好,且柔順得像條泥鰍一樣的可憐蟲。你在這塵世間玩不出什么路,只能寫點文章安慰自己的心,你只能夢見纏繞的絲綢,隱蔽的一百顆星,然后悠悠轉轉回到原地,再來一次麻木的人生……是,蘇勒亞,你夢里什么都有,你就活在夢里,你夢里白色的雙胞胎在哀悼你,這雙胞胎分別是喜悅和磨難,而你已經厭倦了皺巴巴的生活。我算是看透你了,你是個沒有威力、沒有魄力的人,你貪婪又癡傻,下定了懦弱的決心,決心要在夢中收獲快樂和永恒的生命。你充其量只能當個默默無聞的詩人,你沒法當大師,是個夢游的。”琶杰蓋棺定論。蘇勒亞一直默默聽著,直到他安靜下來。

“我是醒著的。”蘇勒亞說。

“你只是個夢見自己醒著。”琶杰挖苦道。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如何眼睜睜看著人受苦,卻一滴眼淚也不流呢?” 蘇勒亞哭著說。她想起自己在醫(yī)院里長大,她見過那么多人。那晚,夜是一串串的影子,屋子里太過安靜,那成了一份徘徊的禮物,在田野或海洋中,人們曾輕描淡寫地撫摸它。她的膝蓋和腳掌很疼,她看見一個綠色的影子縈繞在門鎖中,令她想起昨日的冷眼,和另一些真實的人。她為自己編故事……她看見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女孩的幻影。女孩的幻影沒能督促她,真正讓她翻身而起的是一聲母狗的哀鳴。狗為什么叫呢?她推開門,悄無聲息地走進了一間亮著燈的病房里,沒有人跟著她,夜班護士們沒看見她,而她看見了一個哭泣的病人,看到了他胸前皺巴巴的八根手指,看到了他滾燙的淚珠。那晚,她也像是琶杰今天問她那樣,問他為什么哭。

他說他哭是因為他妹妹的孩子被臍帶纏死了。她便提起了那個馬尾辮姑娘,他誤認為她看見了死去孩子的魂魄,對她敬佩不已,認為她是個能將生死一眼看透的大師,想來琶杰聽到的謠言就是從這兒來的。那個病人對蘇勒亞說:“蘇勒亞,你今天來看我,你有一顆溫情的心,你是個把我們往路上引的。你沒有什么可犧牲的。你的心多么寬敞,因此你沒有什么可犧牲的。”他躺在床上,床單都已經黑得發(fā)亮了。蘇勒亞說:“你得跟著我走,不能待在這兒了。你待在這兒總有人想要你的命,他們用牲畜用的注射器給你打針,他們想要掏空你的口袋,我得把你帶走。”他說他不走,他愛著他的故鄉(xiāng),他的土地,他愛著這片土地上誕生的詩歌——但他從不寫詩,他聽詩,他像是聽鳥叫一樣聽。蘇勒亞覺得自己只能算是今生與他擦肩而過的鄰居,她一次次與他擦肩而過,她不去遏制他的痛苦、他的希望、他的沖動,也無法喚醒他的心靈。她知道自己只是個普通人,但她會學鳥叫。她決定寫一本書。

我如何眼睜睜看著人受苦,卻一滴眼淚也不流呢?

回到現在,蘇勒亞只說了一句話,但就是這一句話叫琶杰徹底死了,因為這句話里映照了她的心,也同時映照出了他自己的心。他如觸電一般,猛地松開了兩人緊握的手,他恍然間看到一束耀眼的白光從她眉間射出,這白光照亮了他,叫他渾身發(fā)顫,涕淚交加。他感到震驚而又豁然開朗,不得不為她的睿智而折服。她知道她是來做夢的,她就是來做夢的,她來夢見那些謙卑的身軀,夢見那些未出生的人們,夢見胎兒偉大的愿望。她的才華與愛相關,與無窮無盡的技巧相關。蘇勒亞心中有一個榜樣,而她心中的榜樣就成為了她在人世間的形象。

她才是把一切都看透的!她才是看到一切的人!她看透了現在,也看透了未來,可她當作自己什么都沒看透——這就是她的智慧,她的好心腸。沒有人可以再質疑了,因為她今天說的那些話,她今天寫的所有詩,都證明她看透了他。而她不愿看透他。因為她——如何眼睜睜看著人受苦呢?

情不自禁地,琶杰從椅子上滑下來,倒在了地上,他的頭低垂在餐桌下,好像一只鸕鶿。蘇勒亞看不見他,只聽見他顫抖地說:“我是照著別人的吩咐來找您的,他們說這里有位有本領的老師,我起先半信半疑,結果他們說的都對。我們?yōu)槭耪咂矶\,希望他們能從家庭中解脫出來,可您的親人都離開了,您一切道理都懂了,您是不在乎那些勞什子的詩意的,但您是個了不起的詩人!您寫的不僅是詩,您寫的都是咱們的榮光,難怪您臉上發(fā)著光呢,您的胳膊也像是燈泡一樣亮!我竟然還在這兒譏諷您是個假詩人,誰知到頭來我罵的是自己。您不一樣,您是醒悟了的,但是您依舊把您的眼淚舍出去了,我明白了,您在這兒就是為了我們這些人的安樂,您哭不是因為您心里覺得委屈,您哭是因為我們傻了,您不可憐我們,您心里關懷我們,把我們當作您的眼睛。我得叫您老師,這全天下的都得叫您一聲老師。我錯了,是我錯了,什么一個字的詩人,什么半個字的詩人,您全都是,也全都不是,因為您心里什么概念都沒有,也什么概念都有了——啊,這就是您的本領了!您是個有本領的人。您這是為您的孩子們哭呢,看看您,您快哭了一臉了,您這是為我哭呢!今后,為了這眼淚,我得如牛馬般供您差使,隨您鞭打驅趕……但我心里沒有抱怨,我就得這么做,因為您的眼淚喂飽了我們。您是自己來的,您是個了不起的,您讓那些喋喋不休的都住嘴了……我現在什么都不能和您說了,您把我這條舌頭也踩在腳下了。”琶杰哭了,他抹了一把臉,爬出桌子帶著他的資料走了,留下蘇勒亞和一個空蕩蕩的飯館。

他來找她干什么?又或許是蘇勒亞找到了他?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像蘇勒亞一樣固守著善意,而這善意中蘊藏著一種持久的癡迷。他說了一些惡言惡語,好讓她遵守他的指令,也因這嚴厲的指令,他有了自己獨有的地位,可令他的地位得以被蘇勒亞接受的卻是他的良知。他的良知喚醒了蘇勒亞的心,他的美德叫蘇勒亞打寒顫,他的善行叫蘇勒亞對他忠心耿耿。他接納也排斥,在這種偏移和了結中,他竟然倒退著進入了對自己的許諾中。許諾什么呢?他許諾他,他與她是共存的;他許諾他,他將永遠服侍她,而她也將服侍他。他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又或是“未來”的家人?蘇勒亞不知道,但她并未左右搖擺,她相信有另一股力量來成就她,而這力量來自她心靈的感悟。

蘇勒亞一直都是家庭里重要的一分子,直到家庭被疾病遣散,她的目光也一直保持沉靜。她無法進入那一份生死領悟之中,卻自發(fā)地走向了愛的運作。蘇勒亞體弱多病,常常生病感冒,她身邊也盡是受苦受難的親友,她倒是沒有把自己給混進去。她畢生都在尋求照顧、關愛和慰藉,她渴望安全安穩(wěn)的日子,也就是這天,她迎來了一種源自未來的改變:她決心要毫無畏懼地面對生活中的一切,無論是喜悅、財富、疾病或是災難。這是一種領悟,直達核心,她了悟她所能收獲的唯有失去,她所失去的也不過一個字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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