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遷徙之人與我們的島嶼

三橋下課晚，兩橋白天的時間干巴巴的。家里是兩橋說了算，開支也是兩橋說了算，她擅長持家，買顆土豆也能要回來一套蔥，一身衣服能有兩三種穿法，她還在小紅書上自學了理發。持家是大頭，三人的吃，穿，住，都靠趙河海的工資。他們仨，一個八歲，一個十八，一個十九。家庭是他們自己選的，也是因為趙河海還沒畢業，他只能把兩橋帶走。“我們是兩情相悅的”，但兩橋的二叔在微信上辱罵他，還要找人打殘他的腿，趙河海就把兩橋和三橋帶走了。他們兩家很近，兩橋和三橋沒有父母，跟著外公；趙河海有父母，跟著奶奶。有一天夜里，趙河海搭了一座草稈房子，里面還用電線接了電池，接了一盞暖黃的小燈。兩橋瘦，瘦得只有骨頭，趙河海抱了抱兩橋，他不能讓一具骨架睡在硬地面上 ，他把兩橋送回了外公那兒。第二個夜里，他在油菜田里踩出一塊綠地，悸動著，悸動著地，把兩橋放到了柔軟的綠地上，安心地摟住了兩橋。綠地本沒有溫度，但是為什么偏偏在這一夜，綠地在發燙？燙得趙河海夢見了九個太陽。人在夢里，就順著它們的隊列向前眺望，盡頭是一片綠綠的陸地。二叔知道了，罵到了趙河海的奶奶那里；奶奶要趕走趙河海，趙河海就要帶兩橋走。趙河海和兩橋說了必須這么做，但她對走的事情拉拉扯扯，拉拉扯扯，也不開口，只讓趙河海猜心思。趙河海心想她該是愿意的，但這下要做主，便感覺如芒在背。他猜得到兩橋的心思，拉拉扯扯，他才說，那帶上三橋。我養他，但他不要叫姐夫，不要叫哥，要叫爹。三橋沒叫爹，也不叫姐夫，他叫趙河海“喂”。喂，帶上我。他說。

兩橋不高。一米五八，九十四斤，腳步輕快，有種墩墩的小巧。她皮膚白，他們那兒的女孩皮膚都白，清凌凌的膚色，吵起架來也清凌凌的，脆快。她出來無悔，可是沒讀夠書，有些為自己介懷。龍華有農民工子弟學校，還發校服，兩橋又讓三橋猜了幾天心思，三橋像模像樣地在深圳讀起了書。

趙河海上工的時候，兩橋就在家里看美文，美圖，還試著寫一些百十來字的短文，發到公眾號的文章評論區，或是網易云音樂的評論區。他們住在章閣村，離趙河海上工的地方不遠。趙河海在距離村子三公里的老艾大塘釣場上工，這里沒有人煙，一個人在塘邊坐一天，一個月能開六千。扣掉房租，還有五千三。三橋一學期學費兩千九，折一個月八百塊；早午飯一天十八塊，一個月三百六；還有書本費，雜七雜八的費用。“老子養你還不如養個親兒子”，他要和三橋罵仗，三橋卻知道忍讓這個假爹，可以住樓房，有學上。

在他們仨住的開間里，有一張兩人沙發，一張雙人床，還有一個小陽臺，甚至能在下午的時候曬到太陽。從陽臺墻面瓷磚的縫隙中，伸出了一枝柔韌的綠色植物，它的枝頭靈巧地拐了個彎，指向了陽臺外，城中村的樓宇矮平之處，像要給那邊涂上綠色。看房間那天，兩橋喜滋滋地喊他倆，那張兩人沙發的扶手能放倒，靠背能放平，便是一張床，睡一個三橋綽綽有余。她比劃著，計劃著這個房間。她要給這房間拉一道簾，那就是兩個房間了；再把方桌挪到三橋的床邊，他寫作業，他們也能用來吃飯。租下房間，趙河海給“家里”立下第一條規矩：三橋不許到布簾的那邊去，那是他和兩橋的地界。

那個釣場其實就是一片野地。到深圳以后，趙河海才知道道路的綠植是有人打理的，是整齊而多彩的。但他來到這片野地，這里如叢林一般，沒有人打理，很像他的故鄉。門衛室貼著有“招聘”字樣的紙張，趙河海才知道了野地也能掙錢，知道了釣場，知道了圈地收錢，還知道了釣魚。

那個人好幾個小時都站著，魚竿與水面平行，一遍一遍地拋鉤，有的時候半天也不見魚咬鉤。那人穿的也不一樣，黑色的工裝夾克，頭戴著鴨舌帽。趙河海看大門，兩天就不老實了，支了根魚竿學著他釣，卻又在岸邊走來走去地讓魚鉤游動。那人來糾正他，“你不能動，要讓魚餌隨著水里的暗流，在釣線的控制下，模擬真魚一樣游動，但你不能動。你就只有腳下。”那人示范給趙河海看，他來多了，兩腳站立之處，站出了兩個深深的腳印。他給趙河海看家伙，餌是花花綠綠的，熒光黃和粉紅色，軟塑料做的。趙河海有些泄氣，他知道“釣魚”了，這玩意也不是勞動，也不是玩耍。

七點鐘三橋上學，六點半時，出租屋里還很安靜。三橋獨自睡在沙發床上，與他們隔著一道簾子。趙河海拉開布簾，看到三橋還熟睡著，他撇撇嘴，又把布簾拉上了。拖油瓶，趙河海來到這里才學會這個詞，因為它形容三橋過于形象，趙河海總在念叨。以趙河海肉眼可見了的速度，兩橋胖了起來。房間里漾著清甜的氣息，沒有人醒來，但清晨確實是到來了。兩橋的確胖了，這一切像夢一樣，但錯不了。兩橋把一條腿搭在了趙河海身上，初夏已經很熱了，出租屋散熱只靠陽臺。趙河海靜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到兩橋的腹部，什么也沒感覺到，他不甘心，又低下頭去，將耳朵貼上去。兩橋熱得哼唧了一聲，醒了，她由著趙河海在她的肚子上找心跳，還鼓起了肚子，讓趙河海的腦袋跟著她的肚子起伏。這樣的回應讓兩橋的肚皮顯得很硬，趙河海更加確信了，兩橋的身體是一片堅實的土地。

釣客戴著軍綠色的鴨舌帽，把釣上來的小魚扔給旁邊的趙河海。趙河海接過去，順著腳伸到水里的方向把魚兒放生，他們一個釣一個放。趙河海再來就戴了鴨舌帽了。他戴了那頂十幾塊錢買來，盡可能和釣客那頂相似的帽子，還穿著登山鞋，也是一起買來的。他指指水面，問釣客那水如何能養出大魚？釣客顧著收線，有一條兇猛的鳡魚咬餌了。在它生死攸關的地方，水面亦如掙扎般沸騰，趙河海目瞪口呆地看著釣客收線，提竿，隨著魚線越收越短，那股沸騰也由遠及近，鳡魚離開水面時，仿若憑空發出了一聲哀鳴，又似乎湖泊也被拖泥帶水地提了起來。

釣客給鳡魚拍了張照片，隨后把鳡魚放了。釣客被曬得很黑，可能是知道自己皮膚黑，今天他穿了卡其色工裝褲，還有軍綠色的T恤。卡其色工裝褲上系著一條寬皮帶，使人到了中年便會出現的肚子顯小了。趙河海以為自己知道城市是怎么回事，也以為自己知道城市人是怎么回事，但現在他感覺自己不知道，這是一片野地，卻蘊藏著那么多驚嘆。釣客說，還有人到海面上去釣。在南海近海，海深五十多米處，有一片風力發電機組，一個從未抵達過那個地方的人，是無法想象那種靜謐的。風車緩慢地轉動著，隨著海面輕微的波瀾，漁船也緩慢地起伏著。烈日當頭時，因毫無遮擋而變成了白色的日光炙烤著空氣，讓聲音也融化了。趙河海聽得目瞪口呆，釣客卻再度拋出長長的魚線，身體略向前傾，向著那團湖面。順著他前傾的角度，他像是指著那枚餌沉入的地方。他減輕自己的動作，讓身體專注于那枚餌。他又像變作了那枚餌，披掛著被化工修飾過的鱗片色彩，自如地依照造物所設計的那樣游弋著。他是一個模擬體態的好手，他與那枚餌在水底相伴而游著，游著，他有些得意，情不自禁地直起身來，湖面輕輕泛起了波紋。

趙河海戴著鴨舌帽回家，脫下了登山鞋。他其實想和兩橋說說那片在南海近海的風車，它們那樣讓人神往；他想和兩橋說，那是一個沒有聲音的地方，卻到處都是白色的日光。他還知道了，釣魚這項運動有全球比賽，世界上最熟悉魚的人都會參加，他們在險峻的、或洋溢著巨大未知的海上相互競技。但兩橋感興趣的是抖音、小紅書，這些他們在家鄉時便已經十分熟悉的事物。那些釣魚的，還能參加比賽，拿獎金，趙河海談獎金，但其實獎金也遙遠，趙河海明白，他只需要拿著工資，養得起家。重要的是別的——比方在城市中的一塊野地里，區區的一塊地方，遇到的人也會到過海上，在海深五十米處，與自然纏斗；在無邊無際的靜謐和風車緩慢的轉動中，也有人在沉浮。

父母把趙河海交給奶奶時，她已經不像一個女性了。她更像是一棵沒有性別的老樹，她的樹皮上縱橫交錯著溝壑，順著溝壑向上望去，樹冠也總是落著葉子，那葉子落到地上，又被她自己緩慢的步伐踩碎。奶奶的身板很小，很干癟，但一直到趙河海五六歲了，奶奶還由著他在自己的懷里入眠。奶奶的懷抱和她的人一樣干癟，貼著趙河海的那老邁的胸口，上面也有溝壑，但很硬，是一個用肋骨搭建的胸口。夜里，趙河海往往在奶奶的懷里醒來，他心疼那干枯的胸口，怕它被肋骨扎傷了。他確信奶奶正說著夢話，用的是她還未嫁給爺爺時的鄉音。趙河海聽不懂奶奶的鄉音，但她說起來沒完，甚至有吟唱的聲調。趙河海在奶奶的懷里聽著她的鄉音，逐字地辨認，慢慢確認奶奶是在和誰訴苦，那鄉音里的奶奶，和趙河海歲數一樣大，這更讓趙河海驚奇。

趙河海的爸爸回來了，在當晚的半夜，爸爸將他從奶奶懷里提溜出來，扔到他自己的床上。那一晚，奶奶和他都沒睡好，可是面對爸爸的怒容，他們都不敢說些什么。甚至在爸爸回城里后，奶奶也覺得再摟著他一起睡覺是讓人羞愧的事情了。這事本身并不讓他難過，讓他難過的是他的奶奶在一天內接受了這一切。她板著臉晾曬被子，氣洶洶地走到他的床頭，把他的動漫兔子枕頭拿到屋前，在陽光下用老頭樂抽打起來。伴隨著抽打，一些灰塵浮到了空氣里，每一下都有抽在趙河海臉頰上的聲音。趙河海長大了，奶奶老了，一個人真的老了，首先失去的就是對輕柔的理解，那大概是一種明明理解卻高高掛起的遲鈍，并且遲鈍得理直氣壯。那只動漫兔子被固定在枕頭上，隨著不斷地抽打，似乎在掉毛，丟失了自己毛絨絨的個性，也不再讓趙河海感到親近。一夜之間，趙河海同時失去了柔軟的兔子和那個堅硬的胸口，他的夢境纏繞著他，與他一同奔襲在鄉間的道路上。“啊——”趙河海呼喊著，呼喚著，他也不知道在呼喚著什么，那種事物，它像陪伴嗎？不。像眷顧，像凝視嗎？是的，像溫柔的凝視。一個人在一夜的立足，就立足在得不到眷顧與凝視的時候，一夜之間，世間的柔軟都是沙石。

那棵老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消解了，甚至，奶奶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硬邦邦的。不知那些鄉音還會在夢里出現嗎？奶奶包青餃時，腌制臘肉時，目光直直地抬起，看見趙河海，又直直地收起。清明時拿了青餃去拜爺爺，那祖墳也像一個懷抱，紅色的漆字寫著奶奶的名字，像抱緊了她。

他們仨臨出來的前夜，趙河海溜進了奶奶的房間。他已經長大了，但奶奶還能干農活，即便她周身都是樹皮，她仍是最挺拔的那棵樹。趙河海想聽聽，這些年他不在那結實的、確切的懷里，奶奶還說鄉音嗎？他在屋里躲著，趁著靜謐的夜晚，等待著奶奶睡熟。他等了很久，先聽見均勻的呼吸聲，然后響起了鼾聲。趙河海翻開奶奶的抽屜，把奶奶的繡片、剪子，都安放在一邊，又提起奶奶的布包，里面是爸爸剛給的生活費。趙河海給奶奶留了一半，另一半，他當即揣到了兜里。去深圳的硬座三百多塊錢一個人，在杭州轉車，一人一天的伙食費，三十五塊不知夠不夠，到了還不能露宿街頭，找吃，找住，都要他做主。趙河海從奶奶的那疊里抽出二百，又放了回去。

兩橋和三橋的二叔質問趙河海，你拿什么養我們家的？趙河海知道二叔有本事，他是個木匠，能不用釘子做出榫卯，讓腿和板子牢牢地長在一起。他有安身立命的本領，但他也已經活到了不會再受到責備的年紀，無法理解一棵小樹掉光了葉子的寒酸。那棵小樹的葉片毛絨絨的，風吹過來，它搖曳著觸摸自己，然后它結出了果實。那果實搖搖欲墜地懸在某根枝頭上，和他一樣酸澀，卻也是一枚果實。

兩橋這兩天嗜甜。他們那兒有句老話，酸兒辣女甜秀才。中午從釣場出來，一種對甜食的渴望攫住了趙河海。他蹦蹦跳跳地回家，拿出那塊蛋糕，在“85℃”買的，他嘗試讓兩橋知道，那是一個大城市都有的蛋糕專賣店。他沒忍住，用手先捏下一塊奶油。他像對兩橋示威一般，舔著那塊奶油，確信味蕾接觸到了它。知覺是可信的，等那塊奶油改變了些什么，他漾起了微笑。他輕聲地把兩橋喊過來，把另一塊奶油抹在她嘴角。兩橋胖乎乎的，吃了一口，又要一口。他們倆躺在床上，用手指挖，嘻嘻哈哈地把蛋糕分了，都沒給放學的三橋留。躺在床上午睡，趙河海躺在兩橋的身邊，他伸出手去為兩橋擦掉額頭上的汗，兩橋的額頭上沁著細細的汗，隨后她輕輕地把自己蜷了起來。趙河海想摟住兩橋，又怕把她碰碎了，怕把她碰沒了。兩橋蜷了一會兒，自己起身，床單上有殷紅的一小片血跡，女孩的矜持讓她下意識要遮蓋，不讓趙河海看，趙河海一個猛子跳了起來。

驗了血也驗了尿，男大夫皺著眉頭，看一紙B超報告，問，幾個月了？趙河海說，出來的時候，一個多月了；我們來了三個多月了，加起來有五個月了。大夫推了推眼鏡，五個月？兩橋站了起來，扶著肚子請大夫看。大夫擺了擺手，你們多大了？趙河海得說老實話，指指兩橋，說她滿十八歲了。從哪兒來？江西霧縣。怎么懷上的？我們在一起睡覺了。睡覺是指你抱著她？不只是抱，我還親她了。趙河海脖子一梗，這種做了不該做的，被審問的感覺，像在面對兩橋的二叔。大夫只說回去吧，沒懷，卻不講透該怎么抱。沒了？不是沒了，是沒懷。大夫就是不愿給趙河海上這一課，擺擺手，示意他們出去時候便叫下一個病人。

趙河海回釣場上工，他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來客。他從下午三點等到四點，又等到五點，荒野般的釣場里還是只有他一個。他站在水邊，探出身子，看自己投映在水中的倒影，那影子里游著三兩條肥碩的鳡魚。趙河海回到保安室，從里面拿出釣客存放的釣竿，惡狠狠地走回水邊，他要把攪亂了他倒影的鳡魚釣上來，他知道該怎么做。

裝上塑料的假餌，拋竿，待餌到水里，他傾斜著持竿，用右手轉動轉輪。轉輪是特制的，轉速均勻可靠，那個可疑的熒光綠假餌也是定制的，隨著轉輪牽動著魚線。假餌得意揚揚地游弋起來，泳姿和真正的小魚一模一樣。在水下，幾只掠食性大魚蠢蠢欲動，一條最狡猾的鳡魚只用了一秒，就從水底沖向水面，咬住了假餌。

趙河海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水邊的泥土是濕潤的，把他弄得滿身污泥。他不知道已經過去了多久，是三分鐘？五分鐘？那條魚依然活著。它咬著鉤，他為了把它拽上來，雙腳用力，陷入了泥濘里。那場纏斗與光榮沒有任何關系，也沒有優雅的拋物線般地把鳡魚從水中高高提起的畫面。他幾乎是連滾帶爬，一手揪著釣線，勒出口子，一手慌亂地用指甲摳著魚的尾巴，把它弄到了岸上。

趙河海看著它用力地用尾巴朝土地扇耳刮子，就這么看了三到五分鐘，他才想起，他殺過雞，他本該知道要怎么做。

夜里，趙河海睡在兩橋邊上，兩橋像一座細嫩的小山包，趙河海伸出手去，摸了摸兩橋痛經的肚子，她蜷了起來。趙河海嚇了一跳，忽然就像挨著了泥土。他被自己的念頭嚇著了，他發現他不想知道該怎么抱兩橋；他被自己的念頭嚇著，知道他的家已經搖搖欲墜。他越過了布簾，到沙發床上摟著三橋。三橋不像泥土，也醒了，知道自己被趙河海抱著，既小心翼翼又困惑地任他抱著。三橋不像泥土，卻像個猴子，靠著搶人手機跟人談判，以交換水果的猴子，他們那兒多的是，趙河海害怕把他放走，他會在野地里走丟了。他們這么睡了一夜，趙河海確信三橋是骨頭和細嫩的肉做的，是個娃娃，但不是泥土，如此他方才安心。他不清楚兩橋怎么會像荒山一樣？這幾個月，她分明是一整片田野。

趙河海蹲在釣場的湖邊，他不愿讓釣客發現他在觀察釣客。這是一片平靜的湖泊，可它是一個封閉的橢圓形，所有的魚兒都來自外邊的世界。一根釣竿多少錢？好一點的，他又補充說。釣客看看趙河海的鴨舌帽和登山鞋，三五千的都有，一般的也有，一兩千的。三橋一學期學費兩千九，折一個月八百塊；早午飯一天十八塊，一個月三百六；還有書本費，雜七雜八的費用——“老子養你還不如養個親兒子”——他的雙腳一時似乎沒有立足之地，卻也不忘與意念中的三橋對罵。為什么？他開口問釣客。他的意思是，釣竿和釣竿有什么區別？釣客將魚線慢慢地收回，可能覺得這種對話的趣味不大，便又改口說，其實價位不重要，看自己需要什么樣的。回家了，他說他再來幾竿，就要回家了。

兩橋隨意地用筷子搛著菜，仿佛吃什么都沒有興致。她做了些紅燒雞翅，放了蔥花調色，是跟小紅書學的。還有一個冬瓜排骨湯，她在超市里挑了半天的排骨，最后選的黑豬肉。最后一個菜是菜脯煎蛋，這是一道廣東菜。兩橋先把雞蛋攤熟，撒上菜脯，再翻過來煎，直到煎出焦黃色，用鏟子切開幾塊，就算做好了。兩橋的廚藝精進，與不愁吃穿有關系。城中村旁邊有個超市，她愛去逛，也愛給三橋和趙河海買水果。她精心選好衣服，給自己打扮好，在家里待一整天，管趙河海和三橋一早一晚兩頓飯。趙河海給兩橋的家用不少，一個月兩千多，她除了買菜做飯，還存起了錢。兩橋和趙河海說，城中村里有瑜伽課，他們住得偏，那家瑜伽課，比市區的要便宜一半。她還從來沒去市區轉轉，市區里的瑜伽班，都在大型商場里，因為房租貴，所以收費也貴。每到夜里，趙河海就想抱抱兩橋，用和從前不一樣的方式；但他又不想這么做，他害怕這樣做。

他們來到這里時，火車“況且況且”地響動著。它每經過一座城鎮時，仿佛都會刻意挑選著一些沒有人煙的街區，用萬花筒般的景觀，總結著一個空間與人類無關時的樣子。城外是一些被廢棄的樓宇，那些黑洞洞的窗口甚至沒有安上窗玻璃。但隨著列車開到城里，一些精致的粉色和綠色的植物出現了。再往中心走，一個城市被打點過的痕跡就越來越多了，比如明亮的以窗為墻的高樓大廈。列車從白天開到夜里，然后那些街燈亮起，這才讓人相信，那些燈盞是為了人類而亮。他想，一個人永遠不能認為自己在火車行駛時抵達過這個地方。

兩橋給三橋泡了一盒康師傅牛肉面。她小心翼翼地端著，熱氣從盒蓋的縫隙中飄出，調味包的氣味在車廂里散開，然后她將面盒放到三橋的跟前。趙河海睡得很疲憊。硬座的空間太小，他的雙腿已經是大人的長度了，這讓他有些憋屈，但更多的是對車廂里嘈雜聲音的厭惡。在不踏實的睡眠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巨大的日頭越靠越近，他們仨在強烈的光芒中挪不開腿。麥田是金黃的，也是靜止的，像一幅粗糙的油畫。他忽然發現，自己有一個巨大的影子，這個影子可以給兩橋遮陰，也可以給三橋遮陰，但他們都不在自己的身邊。趙河海奮力追趕起來，追趕著兩橋和三橋，讓他們盡快向前跑去，而他在他們的后頭，背對著日光，用自己的影子一會兒罩著兩橋，一會兒罩著三橋。兩橋和三橋在影子的庇護下歡暢地奔跑著，終于跑到了那片麥田中，趙河海低頭看自己的影子，它傷痕累累，因為疲勞，保持著一個不愿被驅使的姿勢，扁扁地停頓在那里。

趙河海在他和兩橋的床底放了一個行李箱，那個行李箱是布面的，能裝下很多東西，是他們離開家時，趙河海從家里帶出來的。前一天夜里，他等兩橋睡著了，摸著黑給自己整理了兩件長袖，一條短褲。他在黑暗中控制著自己的動作，夜深了，一丁點手指頭碰到床架的聲音，都顯得驚天動地。他把兩件長袖和一條短褲收好，在兩橋翻身之前回到了那個屬于他的位置上去，并在兩橋翻身時恰到好處地用身體接住她的胳膊。第二天夜里，趙河海的膽子大了一些，他掐著時間，在兩橋剛剛翻身過去時，扶著墻邊起來了。趙河海給自己帶上了每天換洗的背心，還有內褲、襪子。思索過后，他留下了一雙襪子，一身內衣褲給這個小家。因為什么？他也說不清楚。第三個夜晚，趙河海把錢包留給了小家，自己只留下一張車票，并給自己整理了身份證，手機充電器，還有那雙登山鞋和那頂鴨舌帽。趙河海知道，他現在提起這個小小的行李箱，也沒有人來攔他，但他不想在夜里離開。他回到床上，兩橋一直不翻過來，趙河海便翻過身去，摟住了兩橋，把臉埋在兩橋的發絲里。

是不是非要如此不可？趙河海“一家”三口，圍在一張矮桌邊上。晚飯還是兩橋做的。那天吃臘肉炒扁豆，尖椒炒雞蛋，還有一個西紅柿黃瓜湯。三橋正是能吃的時候，他才七八歲，他的人生不會像趙河海和兩橋那樣，雖然他們倆一個十八，一個十九，但他們生命的路徑已經被確定了。人類的一生是在很小的年紀被確定的，趙河海明白，他都明白。他的父母也是在十八九歲這個年紀就確定了自己的一生，后來的一切都讓人無從懷疑自己的處境。趙河海似乎掉到了深深的水的中央，前方是那條為他而死的大魚，誰也不知道它要游到哪兒去，但凡它所及之處，必翻涌著風浪，然而他不懼怕，因為在他的后方，也有著暗流，他被卷動著，沉浮著。釣魚重要嗎？不重要嗎？現在這樣，不能釣魚嗎？不是這個意思。要怪，去怪鴨舌帽，登山鞋。

道理就藏在深圳北站的檢票口，藏在向前延伸的軌道里。趙河海要去廣州，那里沒有海。他想清楚了，自己可以不要海，也不要回家。在陌生的遭遇里，他將要擁有的，他曾經擁有過，只不過他交出去了。他安撫著自己的煩亂。他終究正面想了怎么和兩橋與三橋說，那就是，什么都不說。

兩橋打來電話，他不接。他把衣柜翻亂了，兩橋看不出他走了，兩橋以為他在上工，但兩橋還是打電話，一遍一遍地打，最后他只好接了。他還沒準備好怎么說，先就接了電話。三橋丟了，兩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現在還沒回來，放學兩個小時了，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他。兩橋哭喊著，就好像趙河海帶走了三橋。趙河海說著別慌別慌，卻把兩橋說得更慌——三橋是被拐了？被傷了？兩橋持續地哭鬧，讓趙河海生起厭煩，他懷疑起自己根本不是因為負擔不起三橋才離開的。他只能選擇默不作聲，等兩橋在電話那邊平息下來。兩橋哭夠了，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浪費找到三橋的時間，也有些心虛，因為趙河海一直不出聲。你還在嗎？兩橋整理了自己的情緒，壓抑著委屈。我在，我也不在。趙河海咬牙切齒地想，聲音保持著穩定。

我在深圳北站，趙河海心里問自己為什么恨起了兩橋。我買了去廣州的車票，東西也都清走了。說完，趙河海在心里又問了自己一遍。后來他決定不再問下去，等著兩橋說話，再決定自己該說什么。是因為寶寶沒了？兩橋的聲音顯得有些吃驚，她以為如此這般是負擔小了，卻想不到是架子沒了。你不是還有我，有三橋？說到這兒，她的哭腔又出現了，但她在三秒內長大了，告訴自己不能再對趙河海哭鬧。她憑空忍著，仍是無法理解，等著，也害怕著趙河海說出那句決定一切的話。我該怎么辦？我什么都不會。咱們先暫時分開，我一定會回來找你。趙河海把自己心里的話切碎了，吐出仁慈。他知道他自己，他說他會回來，就一定回來，他希望兩橋也這么想。兩橋嗚咽著，把電話掛了。沙鷗飛翔時，只知道振翅，它并不知道什么事物叫做洋流。

這個家并不算家徒四壁。三橋面對著墻壁，他知道不該回頭看，但還是回頭看了。一看，就看見趙河海滿臉通紅。趙河海氣喘吁吁地跑到學校來，正替他挨著訓。趙河海不打三橋，但既然當了“爹”，他有時也對三橋講道理。教務主任把三橋扯過來，讓他對趙河海說說他干什么了？我沒干什么，三橋梗著脖子。教務主任說，你管那叫什么？三橋還是梗著脖子，卻回答說，家。說完，三橋怯怯地看了趙河海一眼。什么家？趙河海挨了二十分鐘訓，還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么被叫來。是女性的裙子，他在公交車上扯了人家的裙子，還給裙子打了個結，人家找上來了，他還說人家的裙子是家。三橋偷偷地看趙河海，事情敗露了，他從頭到腳灰突突的，似有塵土從頭發上抖落，細細茸茸地掉了一身，踏一下腳，從地上也騰起塵來。他不知道哪樣事情更大，是扯了裙子，還是管裙子叫家？但他見趙河海也懵懂，又覺得事兒其實不大了。他期期艾艾地走回墻邊，豎著耳朵聽動靜，聽見趙河海在認錯。趙河海知道自己認錯必須誠懇，他搜刮了一肚子的文雅話，才說出來管教不周，小孩不懂事，帶回家好好教育，謝謝老師這么關心他，以后一定改進之類的話。這是趙河海像三橋這么大時，面對著墻壁聽來的。教導主任不吃這套，還要讓寫檢查，趙河海忽地聲音就高了。寫檢查你訓老子這么久做什么？老子欠你的？

要不是給三橋當了爹，趙河海也不是挨訓的命。他走到墻邊扯開了三橋，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問他：你是不是流氓？三橋囁嚅著說了句，沒人聽得清。趙河海像當年父親對自己那樣，拎著三橋的衣領把他揪到自己身邊，又逼問：為什么叫家？三橋又囁嚅了一會兒，輕輕吐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趙河海點點頭，惡狠狠地，扭頭朝著教導主任，說，聽見了嗎？我們走了！他倆走時，三橋又囁嚅了兩聲，扯了扯趙河海，我是不是沒說好？三橋怕自己沒得書讀了。趙河海惡狠狠地說，你不光有姐姐，也有你“爹”，你“爹”將會看一輩子魚塘。

回家還早，趙河海不想把三橋帶回家，他沒臉解釋什么。他把三橋帶進了釣場，兩人曬咸魚干一樣在塘邊躺成“大”字。趙河海決定讓這個事情過去，他再也不問三橋，那些讓他擠腳的問題了。他想起了自己的擠腳，想起了他那只動漫兔子的枕頭，還想起了外婆堅硬的胸口。他想起外婆用鄉音的囈語，想起他第一次搭建的那個草房子，和讓他不忍欺侮的兩橋瘦落的肩膀。都是骨頭，他接觸的都是骨頭。

三橋躺困了，問趙河海，是河流大，還是海洋大？趙河海說海洋大一點，但也不是大很多，因為河流離我們更近。三橋把衣服掀起來，一截白肚皮晾在外邊，一下一下鼓著肚皮玩。三橋說魚死了才翻白肚，對嗎？趙河海呵斥三橋別這么丑，說完，他忙著懷疑起了魚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