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槐花一簇一簇開了,細小的白色花朵一簇一簇綴在枝頭,香氣淡淡的,久在其間不覺,若離開片刻再走近,鼻端便縈繞著淡淡馨香。
除了花香,還有一陣陣嗡嗡振動翅膀之聲,細細看去,原來是許多黃黑條紋相間的蜜蜂在槐花叢中飛舞,這些蜜蜂都圓滾滾的,有些停在花蕊中心,尾尖一動一動,原來是在采蜜。有些許是已經采完了蜜,嗡嗡扇動著一對透明的翅膀,一只一只向一個方向飛去,想必是飛往它們的蜂巢。
圓滾滾的蜜蜂一只接一只,飛進蜂箱之中,原來是家養的蜜蜂。
蜂箱旁站著一個精瘦的少年,手長腿長,穿一件簡單的米白色粗布長袖衫,黑褲子,頭上戴著一個斗笠,垂下短短的黑紗,遮住面龐。
“小林。”一個頭發已經雪白了的老婦人雙手捧著一個大筲箕,慢慢向少年走過來。
少年聞聲轉過頭來,掀起頭上的黑紗斗笠,露出一張俊俏臉龐,他皮膚黝黑,一雙眼睛卻亮得像星星一樣。
“唐奶奶,我來拿。”被喚作小林的少年兩三步趕過去,接過老人手里的筲箕。大筲箕中裝著許多桑葚,大多數桑葚顏色暗紫,少許有一些稍淺的紅棕色,都已經熟透了,散發著甜蜜的氣味。
老人笑瞇瞇的,“我家的桑葚熟了,今天剛摘下來的,你拿回去吃。”
“謝謝奶奶。”少年也不推拒,爽朗笑著應下,“奶奶您等我一下。”
少年一陣風般跑進屋里,拿出一罐黃澄澄的蜂蜜,還未打開罐子,就仿佛能夠聞到一股甜膩的槐花香,“奶奶您拿回去吃,吃完了我再給您裝。”
“謝謝小林。”老人呵呵地笑著,捧著手里的玻璃罐仔細看看,“今年的蜜真好。”
“今年天氣好,槐花也開得好。”少年仰頭看著這燦爛的晴天,露出笑容。
今年的槐花蜜,隔得老遠就能聞到那一股甜蜜的清香,沾一點兒放進嘴里,整個口腔都是那股甜蜜的味道。
“好啊好啊。”老人瞇著眼睛笑道,“你過兩天又得出門去追花了?”
“是啊,槐花開了十四五天了,最多再開兩天也要謝了。”少年的目光落在那片遠處的槐花林,他釀的蜜是最好最甜的槐花蜜,得保證蜂有槐花的供應,這邊的槐花就快謝了,他得準備往更北的地方去。
往北去天氣冷,花期也更晚,他一路追著槐花北行,直到今年的槐花蜜釀完。
“你一個人出門可要小心些。”老人絮絮叨叨叮囑幾句。別看這少年年紀不大,卻是養蜂的老手,他已經獨自一人出門追過好幾年的花了。
但再怎么老道,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跟她家青蕪差不多大。
平林這孩子可憐,沒有爹媽,這么小的年紀,什么事情都得親力親為。她看這孩子可憐,又招人疼,時不時幫襯著些,但左鄰右舍的再怎么幫忙也是有限。
“奶奶,您放心吧。”平林笑得燦爛,臉上看不見一絲苦難的痕跡。
他喜歡養蜂。
這些小小的蜜蜂,像是一只只小精靈,它們是有靈性的,平林用心地對待它們,它們也用心地回饋平林。它們揮動著小小的翅膀,在花間采蜜、舞蹈,成群地結成一支小小的隊伍,早晨飛出去,下午飛回來,日日陪伴著平林,平林一個人,也不覺得孤單。
今年的花期尤其長,槐花又開了整整三天,才終于開始慢慢凋謝。
平林做好了準備,將他的蜂箱一個個搬上小驢車。這是他賣了去年的蜜,買的一頭小驢拉的車,小驢渾身漆黑,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一副通人性的模樣,平林一眼就挑中了這頭小驢,把它買了回來。除了蜜蜂,這頭小驢就是他的伙伴。
“走吧,小黑。”平林把蜂箱都搬上驢車。他舍不得小驢負重太多,自己并不上車,而是牽著他的小黑驢一起走。
小黑驢溫順地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肩膀,撒嬌似的,隨后邁開蹄子穩穩地向前走去。
“平林。”身后遙遙傳來叫聲,平林回頭,一個和他一般大的少年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還好趕上了。”
“這個給你帶著,路上吃。”少年把一個布包塞進他懷里。
“青蕪哥。”平林笑起來,“替我謝謝唐奶奶。”
這少年便是唐奶奶的小孫子,就比平林大兩個月,兩人是從小一塊兒玩到大的伙伴。
“這可不是我奶奶做的。”羅青蕪拍拍他的肩膀,“這是我們家小橋做的。這團子做起來可費勁了,這丫頭,給她哥哥做吃的都沒這么仔細呢!”
“那替我謝謝小橋。”平林把包裹掛在他的小黑驢身上,“我會好好吃的。”
羅橋便是唐奶奶的小孫女,羅青蕪的妹妹,從小就跟著羅青蕪和平林一起玩兒。小丫頭機靈可愛,平林也拿她當親妹子看待。
“行了,趕緊出發吧。”羅青蕪朝他揮揮手,“路上小心。”
“青蕪哥再見。”平林笑得燦爛。
牽著小黑驢踢踏踢踏地向前走,平林走到村口,卻見一道倩影站在那里。
少女生得纖細秀麗,白凈的肌膚在這熹微的晨光中像會發光似的,她正側著身向這邊張望。
“平林哥。”終于見著了她等的人,少女的臉上露出笑容,她輕輕喚了一聲,白凈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紅霞。
“新月。”平林黝黑的臉上似乎也泛起了一點淡淡的紅色,“你怎么在這兒?”
“我來送送你。”李新月微微低著頭,將一個粉色碎花的包裹遞給他,“我做了幾個團子,你帶著路上吃吧。”
“謝謝。”平林接過來,把包裹抱在懷里。
“平林哥,你這次去,打算什么時候回來?”李新月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
“大概兩三個月,等出完蜜,我就回來了。”平林的眼睛亮亮的,像是裝滿了星星。
“平林哥。”李新月終于抬起頭來露出微笑,“我等你回來。”
平林怔怔地望著她,半晌用力點點頭,“好。”
“平林哥,你快去吧,別誤了時間。”少女含羞地跑開了。
平林卻在原地癡癡地站了一會兒,而后才催著他的小黑驢,“小黑,走吧。”
向北的路線多是山路。
這條路線平林已經走過好幾回,十分熟悉。前面就要進山,山里的小路崎嶇,并不好走。
平林牽著他的小黑驢,“小黑,慢慢走,不著急。”
小黑驢親昵地蹭蹭他的手背,靈巧地沿著小路前進,它雖然是第一次跟著平林走這樣的山路,卻走得十分穩健,一點兒也不打滑。
平林贊賞地摸摸他的小黑驢。
走了一日的時間,約莫傍晚的時候,他終于找到了第一片野槐花。
白色的槐花一簇一簇的,仿佛帶著一股子槐花蜜的甜膩芬芳。
平林把蜂箱一只一只卸下來,擺放在槐花樹邊。
小黑驢不必拴,它親熱地圍著平林打轉,幫它的主人搬運蜂箱,絕不會丟下主人獨自跑遠。
“小黑,乖。”平林摸摸它的腦袋。
山里氣溫低,這里的槐花還能再開幾天。這幾天,他和小黑驢就要住在這里。
為追趕花期,風餐露宿自然是避免不了的,好在平林十分能干,手又靈巧。
平林熟練地砍下一些樹枝,搭起一個簡陋的小樹屋,墻壁是沒有的,只有屋頂,勉強能遮風避雨,這便是接下來的幾天里他要住的地方。
“小黑,這里的星星可真漂亮。”夜里,平林躺在石頭上,小黑驢到處嗅嗅聞聞,啃一啃道旁的花兒,嚼一嚼地上的草兒,再時不時跑到主人身邊撒個嬌,蹭蹭主人的胳膊。
平林隨手摘下一片細長的樹葉,吹起鄉里的小調。
小黑驢仿佛也能聽懂似的,眨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站在平林旁邊一動不動。
平林眼前浮現出一張白凈美麗的臉龐,少女的臉上染著紅霞,比這里的星星還美,比傍晚漫天的彩霞還要美。
平林的眼睛里帶著笑意,再過兩個月,最多三個月,他就可以回去了。到時候,他的蜜蜂已經釀就了一箱又一箱香甜的槐花蜜。
石頭和樹枝并不舒服,但平林還是睡得很好,做了一個美夢。
第二天清晨,第一縷陽光灑落,照在槐花林中,白色的小花一簇一簇,一朵挨著一朵,十分熱鬧。
小黑驢第一個醒來,它在山野間撒歡,仰起頭嚼一嚼白色的槐花,然后黑黝黝的鼻子抽了抽,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連噴嚏中也帶著槐花的馨香。
平林是被小黑驢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叫醒的,他睜開眼,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又是個好天氣,該讓蜜蜂們采蜜了。
平林把蜂箱打開,圓滾滾的蜜蜂便一只接著一只飛出來,嗡嗡地飛進槐花叢中,親吻著那一簇簇白色的小花。它們有的振動著透明的小翅膀,懸掛在白色的小花下頭;有的貼在白色的小花邊緣,探著身子嗅著花心的芳香。
平林笑著倚在樹邊,看著他的蜜蜂們,和煦的日光照在他黝黑的面龐上,他俊俏的眉眼仿佛帶著一層淡淡的光芒,眼中映著山花爛漫,映著蜜蜂飛舞。
小黑驢踢踏踢踏地跑過來,用柔軟的腦袋蹭蹭平林的胳膊,親昵地舔舐平林的手背。平林笑著揉揉它的腦袋。
日頭東升西落,槐花開了又敗。
小黑驢的背上馱著兩個大大的蜂箱,蜂箱前頭還掛著兩個小包裹,一個是白色細棉布的,一個是粉色小花的,沉甸甸的,載著兩位少女遙遠的思念。
小黑驢的蹄子踢踏踢踏,踏過長滿野草的山路,踏過清幽濕潤的河岸,踏過原野,踏過田壟,照過溫暖的陽光,淋過微冷的細雨,蜂箱中槐花蜜的香味也日益濃烈。
“小黑,過來。”平林摟著小黑驢的腦袋,叫它乖乖待在自己身邊一起躲雨,“下雨了,別瞎跑。”
小黑驢用腦袋蹭蹭他,乖巧趴著。
“小黑。”平林揉揉它的腦袋,“再過幾天,我們就能回家了。你也想家里了吧?”
他的這些小精靈們,勤勤懇懇地完成了采蜜的工作,槐花蜜那甜蜜的味道,叫他的夢中也充滿了槐花的芳香。
“明天我們到集市上去,把槐花蜜賣了,給你買最好的豆餅。”平林揉揉小黑驢的腦袋,他這忠實的伙伴,這段時間跟著他也吃了許多苦頭。
村里的桑葚收過了,茄子和辣椒,還有水靈靈的西紅柿掛在秧上,如少女含羞的臉。
羅橋正采摘甘甜水靈的西紅柿,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村口的方向。
平林哥什么時候回來呢?
她每日采摘蔬果的時候,坐在屋前轉動那咿呀咿呀的紡機的時候,望著那天邊燒紅的晚霞的時候,她的思緒卻不在這田間,不在這蔬果,不在這紡機上。
她的思緒像天邊紅色的晚霞一樣,飛得很遠很遠。
她幻想著,平林哥走到什么地方了呢?
她的耳邊,仿佛也響著小黑驢踢踏踢踏的腳步聲,歡快的、自由的,帶著槐花獨有的馨香,踏過綿綿的草地,彎曲的山路,濕潤的河邊。
他此刻所在的地方,晚霞是不是也像這里一樣,紅得像是燒透了半邊天呢?
他的小黑驢是不是笨拙地踩著濕漉漉的泥土,低頭在河邊飲水呢?
他的小精靈們是不是不知疲倦地在花間飛舞,釀著香甜的槐花蜜呢?
“小橋。”懷里已經裝了大半簍西紅柿的竹簍子忽然被奪去,羅橋的思緒一下從爛漫的花間回到原地,她一雙清澈的大眼睛里帶著一點嗔怒,“做什么?”
“平林回來了。”羅青蕪把竹簍子隨手放在地上,“你不是總念叨他嗎?”
平林哥回來了!
羅橋的大眼睛一亮,她像只輕盈的蝴蝶,一下跑了出去。
“哎。”羅青蕪在后頭嘟囔道,“這丫頭,風風火火的。”
“平林哥,你回來了。”羅橋急匆匆跑出去,待到了平林跟前,才放慢腳步,她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仿佛盛著晨光熹微。
“小橋。”平林露出燦爛的笑容。
他似乎又瘦了些,黑了些,但眉眼還是那么俊俏,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里盛滿了星星。
“這個送給你。”平林輕柔地從包裹里取出兩方手帕,十分精致,上面繡著蝴蝶蘭,蘭花瓣如振翅欲飛的蝴蝶,栩栩如生。“我記得你喜歡蝴蝶蘭,剛好看見這個,想著你應該會喜歡。”
“我喜歡。”羅橋托著這兩方手帕貼在心口,“謝謝平林哥。”
“還有給青蕪哥和唐奶奶的。”平林又從包裹里取出一雙布鞋和一塊藏青色布料,交給羅橋,“你一起帶給他們吧。”
“好。”羅橋抱著東西,依依不舍地回過頭,“平林哥,晚上來我們家吃飯啊,我奶奶記掛你呢。”
“好。”平林笑著應下。
羅橋抱著兩方繡著蝴蝶蘭的手帕,腳步輕盈,大眼睛里滿溢著笑容。
田里的葡萄長得那么好,嫩綠的藤蔓纏繞著木架,一點點向上攀爬,一顆顆紫色的葡萄晶瑩剔透,仿佛能看見薄薄的果皮之下那透亮的果肉,品嘗到那甜蜜的汁液中帶著一點俏皮的微酸。
偶有一對蝴蝶在葡萄藤間翩躚飛過,一前一后,忽遠忽近,仿佛在追逐嬉鬧,帶著甜蜜的喜悅。
蝴蝶啊蝴蝶,你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是不是也和平林哥一樣,從那么遙遠的地方,飛回這小小的村子里呢?
你們可曾聽見,那踢踏踢踏的可愛的驢蹄聲響?可曾看見,那一群和你們一樣可愛的小小精靈在花間飛舞?
目力所及的一切,似乎都帶著和少女一樣的喜悅心情。就連晚風,也是格外溫柔。
平林和他的小黑驢吹著和煦的晚風回到家中,平林打開他的包裹,疊放整齊的衣物下頭,在包裹的最里面,小心地珍藏著最后一件禮物。
是一只銀手鐲。
素凈的銀手鐲上沒有太多紋飾,閃耀著一種古樸的美麗,它靜靜地躺在平林手心。
新月纖巧的手腕要是戴上這只鐲子,一定十分美麗。
平林正出神,手臂忽然被拱了拱。
原來是小黑驢不知什么時候進屋了,正用腦袋蹭著平林撒嬌。
“小黑乖。”平林將銀鐲子揣進懷中,笑著摸摸小黑驢的腦袋。
平林抱著一籃子葡萄,走在晚風中,夕陽映照在他的臉上,帶著微熱的余溫。
平林的影子映在地上,拖得很長。
遠遠的,出現一個張牙舞爪的黑色影子,朝著平林猛撲過來,平林彎了彎眼睛,露出笑容,“青蕪哥。”
“你小子,每次都嚇不著你。”一只黝黑的手臂從平林身后伸過來,攬住他的肩膀,“走啊,飯快好了,奶奶讓我來找你。”
“走。”
兩個少年的影子親昵地挨在一塊兒,迎著晚霞向著前面炊煙升起的地方走去。
“不用你們,不用你們。”吃完飯,唐奶奶把幾個要幫忙收拾碗筷的小的推開,笑瞇瞇道,“你們去玩兒。”
夜幕深深,天上的星星明明滅滅,如同歌謠里唱的,像一只只美麗的小眼睛,調皮地眨動。
三個人肩膀挨著肩膀,坐在屋前,仰頭看天上的星星。
月光和星光灑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三個腦袋挨在一處,分不清誰是誰的。
羅橋看著地上的影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她想起小的時候,他們也總愛這樣坐著看星星,她看著自己長長的影子,總想著,她要是能像影子一樣,快快長高、快快長大就好了。
而現在,她終于像小時候無數次幻想的那樣,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平林盛滿星星的眼睛里也帶著笑意,顯然也想到了這一處。
“下個月過完生日,我就十七了。”羅橋大眼睛里噙著笑容,臉沖著星星,余光望著平林。
羅青蕪嘴里叼了根草,仰面躺在地上,撲哧一樂,“昨兒還掛著大鼻涕滿街跑呢,今兒已經是水靈靈的大姑娘了。”
平林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羅橋伸手去捶她哥,“你才掛著大鼻涕滿街跑呢。”說著,自己卻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平林哥。”羅橋雙手枕在腦后,躺在地上仰面看著星星,“你這一路上,有遇到什么好玩兒的事情嗎?”
“好玩兒的事。”平林認真想了想,追花的路上,大部分時間是孤獨的,只有他和他的小黑驢,還有箱子里嗡嗡的小精靈們。但有時候也會遇上一兩個人,有同路的,有逆向的……“我遇到過一個和尚。”
和尚是個游方和尚,穿一件灰撲撲的僧衣,上頭打著補丁,鞋子也都磨得起了邊兒,但鞋底是厚實的,不知走過了多少路,踩過了多少風雨,仍然結實舒適。
和尚有些胖,他的肚子在僧衣下微微鼓起。但和尚行動敏捷,一點兒也不受這肚子的負累。
平林分了一個團子給他,和尚也不推辭,道了謝后接過,三兩口便將團子吃完。
二人同行了一段路。
和尚說,他從前也在大寺廟里。
“那為什么不在寺廟里待著了?”平林好奇道,他也去過寺廟,大寺廟里的和尚,干凈整潔,木魚聲篤篤,檀香味渺渺,不像這胖師父滿面塵霜,衣服都打著補丁。
“寺廟里是挺好的。”胖和尚一口咬下一大口團子,“不過,我還是更喜歡現在這樣。”
胖和尚蹺著腿躺下,隨隨便便躺在草地之上,“這天、這地、這花、這草,多美呀!”
胖和尚愜意地拍拍肚皮,“餓了,就化個緣。累了,找家寺廟掛個單。”
平林跟隨著胖和尚,一起仰面躺在草地上,天的確很美,云一會兒聚成厚厚的一團,一會兒隨意飄散,一會兒化為貓兒狗兒,一會兒被隨意揉碎,散落天邊。
鼻間縈繞的,是草獨有的味道,帶著一點兒泥土、露珠、植物的清香。
說到此處,平林一笑。
羅橋倒很贊同這位素未謀面的胖和尚,心馳神往道:“真想認識一下這位胖師父。”
“還有呢,還有呢?”羅橋繼續追問道,“還有什么好玩兒的嗎?”
“還有……”平林望著星星,“有一天下雨,山里的路特別滑,我牽著小黑,著急避雨,走著走著,從山坡上滑了下去,把腿磕破了。”
羅橋皺起臉,“一定很疼。”
“當時確實很疼。”平林一笑。當時他整個人都被大雨澆透了,衣服又濕又冷,貼在身上,腿上被尖銳的石頭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再被雨水一澆,那滋味,現在想起來還有些疼。
“但是,”平林露出一個笑容,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我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那片山坡上,開滿了白色的野花,和我之前見過的野花都不一樣,白色的花瓣像雪一樣,很美。”
羅橋閉上眼睛,仿佛也看見了那一片雪一樣的白色野花,一定很美。
羅橋聽著聽著,漸漸閉上眼睛,陷入睡眠。
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生出了一對透明的小翅膀,隱隱可以看見自己身上有著黃黑相間的毛茸茸的條紋。
哦,原來她是一只蜜蜂。夢中的羅橋迷迷糊糊地想到。
小蜜蜂嗡嗡拍動著翅膀,停在一朵槐花上,甘甜的花蜜汲入口中,清香的花粉沾了一身。
好甜。
小蜜蜂快活地在槐花上打了個滾兒。
小黑驢在草地上歡快地走著,蹄子踩在碧綠的草地上,草地上開滿了白色的野花,像雪一樣。
小蜜蜂拍打著翅膀再度飛起,落在小黑驢毛茸茸的耳朵尖兒上,和煦的風吹拂著,暖洋洋的太陽照耀著,小蜜蜂快活地閉上眼睛。
美中不足的是,小黑驢太活潑了,蹦蹦跳跳,小蜜蜂站立不穩,在它的耳朵上搖擺不定。
耳朵好像癢癢的,小黑驢甩了甩腦袋,小蜜蜂終于站立不穩,跌了下來,趕緊拍拍翅膀,再度飛起來。
這一回,她落在平林斗笠的黑紗上。
透過黑紗,看見平林的眼睛,像是漫天的星星一樣,那么漂亮。
小蜜蜂快活地發出嗡嗡聲。
…… ……
“平林,走吧。”
羅青蕪、羅橋各背著一只大竹簍,羅青蕪手里還拿著一只,遞給平林。
平林熟練地背上,“走。”
這時候山里有許多野果子,他們約好一起去山里摘野果。
小時候,每一年的這時候他們都常常在山里,一逛便是一整天,各種酸甜可口的小野果裝了滿滿一竹簍,比人還沉,背到后頭走不動了,也舍不得丟掉一些,便坐下來,一口接一口地吃起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滿口果香。
野花開處,野蜂也多,它們嗡嗡地從身邊飛過,有一只還調皮地停在平林頭頂的發梢。
平林也不驅趕它,保持著平常的步伐,微風拂過發梢,野蜂翅膀隨著風微微顫動。
“平林哥,”羅橋笑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奶奶給我們講的蜂女的故事嗎?”
平林微微笑起來,“當然記得。”
唐奶奶總有許多故事。小時候,他總和羅橋兄妹一起,圍坐在唐奶奶身邊,聽她講故事。
說從前他們這個村莊,有許多野蜂,野蜂兇惡,出沒傷人,村民們害怕被野蜂叮咬,都不敢去林子里了,林子里甘甜的野果子成熟后落了一地,也沒人敢去撿。
村子里有個十七歲的姑娘,沒人知道她的名字了,只叫她蜂女。
蜂女獨自一個人,在林子外頭守了一天一夜。
她抓住了一只野蜂,將小小的葉片系在野蜂身上,跟著這只野蜂,找到了蜂巢。
蜂巢周圍,一只只碩大的野蜂進進出出,翅膀扇動發出連綿不絕的響亮嗡嗡聲。
蜂女的臉上,手上都被野蜂蜇過,高高腫起,她卻一點兒也沒有退卻。
蜂女點燃柴火,燃起的白煙圍繞在蜂巢周圍,濃濃的煙霧中,野蜂的嗡嗡聲漸漸小了,林子里安靜下來。
蜂女用事先準備好的布袋子把野蜂的蜂巢包裹起來,帶回了家。
這就是第一窩被馴養的蜂。
后來,村子里漸漸開始有了養蜂人。
“你們說,這傳說是真的嗎?”羅橋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也許是吧。”
這也是她小時候最愛聽的故事。
野蜂抖抖翅膀,從平林頭發上飛起,悠悠地飛進前面的樹林中。
“哥,你看。”羅橋指著前方一棵郁郁蔥蔥的樹,這棵樹不知在這生長了多少年,枝條繁雜,深深淺淺的綠色錯落在枝條樹梢,綠葉下紫紅色的李子已經熟透,紛紛從樹葉下探出圓乎乎的身子。
羅橋推她哥,“你去摘。”
羅青蕪輕輕扯一下她的背簍,“你怎么不去?”
“哼。”羅橋大眼睛瞪他一眼,“我去就我去。”
羅橋背著背簍,攀著樹枝,三兩下便躍了上去,像一只紅色的松鼠,靈巧地在樹枝間穿梭。
很快,她身后的背簍里便鋪上了厚厚一層紫紅色。
羅橋靈巧地順著樹枝攀下來。
除了野果子,雨后的林中,許多蘑菇也紛紛自樹干與青苔間冒了出來,有灰白色平傘蓋的,一簇簇的隨處可見;有皺巴巴跟羊肚似的,還有穿著雪白裙子似的,偶爾還能見到三兩株鮮紅色的蘑菇。
三人熟練地采上一些,薄薄鋪上一層在竹簍中,而不采盡,等待它們雨后再度發出。
野果子邊摘邊吃,偶爾也看走了眼,吃到酸得掉牙的,羅橋的五官都皺成了一團。
平林關切地遞上竹筒子裝的清水,羅青蕪卻在一旁哈哈大笑。
羅橋怒而將剩下的半顆果子塞進她哥嘴里,羅青蕪呸呸地吐出來,齜牙咧嘴,“好酸!”
這回輪到羅橋笑他。
日頭漸漸西斜,將樹林和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平林抬眼看一眼日頭,“我得先回去了。你們回嗎?”
羅青蕪抬頭看看太陽,“這么早就回?”
“我還有點事兒。”平林抱歉地笑笑。
羅青蕪撲哧一笑,“那你先去吧,我們再往里走走。”
平林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轉角的小路處。
羅青蕪樂,“這么急,肯定會姑娘去了。”
羅橋望著彎曲小道的盡頭,酸甜的果香久久縈繞于口齒之間。
“累了嗎?”羅青蕪背起竹簍,看向妹妹,“還往里去嗎?”
羅橋收回目光,重新揚起笑容,“走呀。”
“我們比賽。”羅橋指著前方最高的樹梢上一顆最紅的果子,看向她哥,“看誰先摘到那顆果子。”
羅青蕪重新把竹簍放下,“行呀,比什么?”
“輸了的人……”羅橋想了想,“洗一個月的衣裳。”
“這可是你說的。”羅青蕪一下子躥了出去,羅橋緊隨其后,兩人靈巧敏捷,在樹枝間穿梭攀爬,身影在樹枝掩映下時隱時現,他倆很快便躥到了樹的頂端。
兩只手同時伸出,一只纖細一些的手率先抓住了果子的枝條,輕輕一擰,果子便落入手中。
羅橋揚起一個得意的笑臉,“你輸了。”
羅青蕪舉手認輸,“行,這個月衣服我洗。”
羅橋舉著鮮紅的野果,樹梢灑落的星點陽光落在她的臉上,點亮少女明麗燦爛的笑容。
日落月升,皎潔的月光替代陽光,灑向靜謐夜晚的鄉村。
夜深了,雞鳴狗吠之聲不聞,家里的大黃狗也睡熟了。
村莊之外,夜色濃重,那么黑的天,映得星星格外明亮。一直到清晨的太陽再度升起,才能掩蓋住這片星空的光亮。
“平林。”羅青蕪走進平林的小院,熟門熟路地拿過一頂黑色斗笠戴上。
“青蕪哥。”平林正在侍弄他的蜜蜂們,嗡嗡的蜜蜂有一只停在他黑色的斗笠紗上,聽見羅青蕪的聲音,他抬起頭來,露出一個笑容。
“這個給你。”羅青蕪把手里的一大把金色蘆葦花放在一旁,一陣風吹過,金色的蘆葦花微微散開,落下一兩朵金色的小花,十分燦爛明亮。
馬上是端午了,家家戶戶都會在門前懸掛金色的蘆葦花,用來辟邪納祥。
“謝謝青蕪哥。”平林把蜂箱收拾好,將頭頂的斗笠摘下,“小橋沒和你一起來嗎?”
“她在家炸油酥點心呢。”羅青蕪拉著平林,“走,一起去看看啊。”
每年端午,這里家家戶戶都會炸油酥點心,靈巧的姑娘們把面皮揉捏,堆疊,制成不同的形狀,做的最多的,是各種各樣的花兒形狀,像海棠酥、棗花酥、荷花酥。
伴隨著熱油噼啪的響聲,提前制好形狀的酥皮慢慢展開,如一朵朵荷花、海棠在鍋中綻放,極其精美。
羅橋更是這村子里手最巧的,除了花兒,還會捏制動物,甚至小人兒的形狀,就連小老虎、小兔子、花草樹葉、草木蟲魚、天邊的云彩、地里的果子,也都可以制作成點心。
“這東西費工夫著呢,小橋都忙了好幾天了。”羅青蕪嘴里叼著一顆狗尾巴草,“要不是過節,平時她也懶得做的,等會兒我們多吃幾個。”
平林笑著應下。
“橋兒。”羅青蕪走進廚房,桌上已擺放著好幾盤油酥點心。
羅青蕪自己先捏起一個荷花樣的嘗了一口,燙得他嘶嘶作響,一邊吃一邊道,“好吃。”
羅橋把兩盤子油酥塞到他們手里,使喚他們端出去,“你們快出去吧,一會賽龍舟遲到了,我弄完這最后一盤子,馬上給你們加油去。”
兩人端著碟子出去。
外頭已經是鼓聲震天,老村長領頭,帶領著幾個年輕的村民,各個腰間扎著紅腰帶,包裹著紅布的鼓錘敲打在牛皮的大鼓上,聲聲震天。
“快走。”羅青蕪拉起平林,兩個人迅速擠到河邊,輕巧地躍上他們村的龍舟。
端午節賽龍舟可是盛會,年年都要辦的。
附近十幾個村莊的年輕人都聚集在河邊,十幾條大小形狀不一的龍舟排成一排,隨著河水的流動微微起伏。
各個村子里最精壯的年輕人們穿著背心,有的干脆赤膊上陣,露出黝黑健壯的上半身,他們手中緊緊握著船槳,只等出發的鼓聲一響,便要即刻沖出去。
羅青蕪和平林連忙就位,他們的龍舟不大,舟首是彩繪的龍頭,龍須飄飄,活靈活現,神氣得很。
旁邊的那艘龍舟要大些,不過龍頭畫得不如他們的生動。
在大家的屏氣凝神中,震天的鼓聲忽然一停,一時間嘈雜熱鬧的說話聲也停了,只聽得水聲蕩漾。
片刻之后,鼓聲驟起,比方才的聲音還要熱鬧。
一瞬間,十幾條龍舟幾乎同時飛了出去,青年們掄起紅色的船槳,動作整齊劃一,每一槳下去都激起飛濺的銀白色水花。
岸邊也同時響起一陣歡呼聲,年輕的姑娘媳婦們黃鸝般的嗓音齊齊唱起龍舟小調:
“陽雀叫哇咿呀喂子喲,
哪個咿呀喂子喲,
妹娃要過河,
艄公你把舵扳哪……”
清亮的歌聲伴隨著鼓聲回蕩在岸邊,青年們的動作越發賣力,一艘艘龍舟在河水中飛馳,漸漸拉開差距。
有齊頭并進的,龍頭別著龍頭,你爭我奪;有望著前頭龍舟的尾巴奮力追趕,船槳劃出殘影的;有過彎過得太急龍頭掉了來不及撿仍在飛馳的……還有一艘最慢的,龍頭儼然已經半沉入水中,卻仍堅持不懈。
岸上的歌聲愈發嘹亮,年輕的姑娘媳婦們正在為勇士們加油打氣。
平林手中的槳劃得飛快,濺起層層水浪。
他直直望著前方的水路,不用望向岸邊,也能感覺到美麗如歌聲伴隨著他前行。他知道有一道美麗如新月般的倩影站在岸邊,正用秋水似的目光追隨著他。
“快,快!”
岸邊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加油聲,在這聲浪中,他們村子的船率先沖過了終點。
“啊!”羅橋歡快地叫起來,“我們贏了!”
李新月也露出盈盈的笑容。
船頭,平林和羅青蕪起身,卻沒有伸手摘下束在終點處代表勝利的一捧金色蘆葦花,而是微微錯開,讓身后的一個青年人上前一步,摘下那捧蘆葦花。
青年一手攥著蘆葦花,岸上的姑娘們、小伙兒們都紛紛意識到了什么,發出善意的哄鬧聲。
在他們這兒,流傳著一個習俗:健壯的小伙子將龍舟賽上贏得的蘆葦花送給心儀的姑娘,是代表求親的意思。
拿著花的青年一躍而下,跳入水中,一手仍舉著蘆葦花,金色的蘆葦花在浪花中飄搖,如陽光灑落水中的細碎光點。
飄搖著,金色蘆葦花帶著一點濕漉漉的水珠上了岸。
這燦爛的蘆葦花到了一位臉蛋圓圓的姑娘面前。
姑娘的面龐半隱在金色的蘆葦花后面,露出一雙彎彎的笑眼。
透過陽光望去,她的臉頰上仿佛也盛開著燦爛的蘆葦花,搖曳著,充滿生機勃勃的美麗。
羅橋的大眼睛眨呀眨,心也隨著這金色的蘆葦花晃呀晃。
夏日過去后,氣溫日漸降低。
桔梗、牽牛、金盞花,茄子、番茄還有爬藤的絲瓜,都隨著這喧鬧的夏季退去,漸漸藏起了身影。
放眼望去,田里是一大片綿延的金黃色,還有幾片小些的青紗帳,種的是玉米。
平林已經開始準備給蜂箱下鋪上厚厚的稻殼,為他的蜜蜂們的越冬做準備。
這季節已經沒什么花兒了,平林留好足夠的蜂蜜,在寒冷的冬季,蜜蜂們便要依靠這些蜂蜜過冬。
它們會抱成團,簇擁在小小的蜂箱中,減少活動,積蓄熱量,等待來年春季的到來,槐花的香味將再度飄進這小小的蜂箱之中。
在冬季里,更要精心地照料這些可愛又脆弱的小精靈們,不能太冷,不能太濕,要有充足的食物,充分的保暖措施。
好在平林在這方面早已經是一把好手,從來都將這些小精靈們侍弄得妥妥帖帖。
“平林。”一個聲音遠遠傳來,“我奶喊你上我們家吃飯。”
羅青蕪人未至,聲先到,“你這蜂箱收拾好了嗎?”
“好了。”平林把最后一把稻殼鋪好,幾個蜂箱整整齊齊地擺在一處,下頭鋪著厚厚的金色稻殼,看起來暖烘烘的。
再給小黑驢喂上幾根胡蘿卜,小黑驢親昵地蹭了蹭平林的掌心。
平林笑著拍了拍它的大腦袋,幾個月的時間,小黑驢又長大了不少,現在是一只成熟的小黑驢了。
“走吧。”平林跟著羅青蕪出去,不遠處,唐奶奶家的煙囪,正裊裊冒著炊煙。
身后的小黑驢愜意地瞇了瞇眼睛,打起了小盹兒。
蜂箱里的黃黑相間的小精靈們簇擁成團,等天氣再冷些,它們便徹底閉門不出,幾個月的時間里,都簇擁在這小小的蜂箱中。
一直到,來年的春天到來,它們再隨著這俊俏的少年,和這憨頭憨腦的小黑驢兒,走向山間田野。
作者簡介:楊可馨,筆名林間,女,江西撫州人。有短篇小說作品散見于《小小說月刊》《短篇小說》等雜志。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