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書的相遇

舊書攤

由于囊中羞澀，在我早年的閱讀中，舊書的占比量很大。那時，除了常去廢品站淘書、買書外，我一旦攢夠了十塊錢，便立即推著單車出門。腿一抬，腳一蹬，兩個輪子被我踩得像風火輪般旋轉，從顛簸不平的鄉村小路騎到柏油路面的大馬路，我和單車融為一體，猶如一支離弦的箭，朝著縣城方向飛去。生怕慢一點兒，手中這來之不易的“巨款”，就會長出翅膀飛走。我得在它們飛走之前，將它們變成書，抱回家讀。對于那時的我來說，錢能變成書的地方，不是人民路上的新華書店，那兒的書太貴，我手中的“巨款”連半本書都買不到。我要去的，是屬于我的“秘密基地”。

我騎著單車直奔蓮子塘，那兒有一個舊書攤在等著我。那是我的讀書樂園，不但可以買到書，還可以體驗到挑選好書的快樂。舊書攤在學校門口旁，靠近蓮子塘的人行道上，一張纖維紙鋪展開，書一沓沓地擺在上面，從遠處看，頗有兵馬俑剛出土般的莊重感。走近了，把一本本書拿到手中翻閱，一本本地比較挑選，這些被時間浸染的舊書，沾染上淡淡的霉味兒，卻給我一種溫潤如玉的質感。

守舊書攤的老人話很少，只是一直搖著蒲扇坐在椅子上看書。他身材頎長，臉膛紅潤，白胡須隨著蒲扇帶出的風微微飄動，安靜得像我們的祖父。經常有路過的人，在舊書攤邊蹲下來好奇地翻看一會兒，起身問老人：“老人家，攤主哪兒去了？我想買這本書。”最開始，我也覺得他不像擺攤的。因為不管你蹲在書攤邊翻看多久，甚至干脆一屁股坐下，癡迷地看上大半天書，他都不會提醒你，你手中的這本書多少錢。只有當你打擾到他看書時，他才會抬起頭來說：“那本書啊？你給三塊吧……兩塊五也行……”買書人掏錢時，他又主動降價了，我就經常占他這樣的便宜。有時，手頭的錢本來只夠買三本書，因為他主動降價，我還能多買一本。這種意外的驚喜，夠我開心好幾天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發現并愛上這個舊書攤的。從十幾歲到二十歲出頭的那七八年時間里，我讀的大部分書和雜志，都是在這兒買的。如果說閱讀是營養，那么，這個舊書攤就是我的營養基地。

我總是騎車來買書。看書、選書時，我身旁必然支著一輛灰頭土臉的單車，這是我身份的標識。路人一看就知道，哦，這個愛看書的孩子又騎了很遠過來。老人問過我從哪兒來，我說了自己村子的名字。他以自己的人生閱歷，想了想，說了幾個周邊村子的名字，然后又有些遺憾地說：“我想了又想，周邊這幾個村子我都去過的，就是你說的這個村子，倒真沒有去過。”書之外的聊天到此為止，我們沒有再展開，也無意展開。我們更多的共同話題，是書。熟了以后，老人一見到我，就會放下手中的書，從書堆中挑出幾本書，說這是他新收到的，叫我看看。有時，老人起身，彎腰去翻倚靠在綠化帶樹旁的編織袋，邊翻邊說：“這兒有幾本好書，我沒有拿出來。你看看。”這樣的熱情，令我有些慌亂，因為我口袋里的錢不夠買這么多……老人看出了我的窘迫，又說：“沒關系，沒關系，我就是覺得是好書，叫你看看，不買沒關系。你要是真喜歡，這不值錢的書，我送你一兩本又何妨？”

哪有不值錢的書啊？我心想，我房間里的每一本書，可都是花費真金白銀得來的啊！這些錢，是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那時候，遇到家里需要進城買什么時，我都自告奮勇地攬過來。到了城里，為了買一兩本書，中午的飯點到了，我經常連一碗街邊攤的米粉都舍不得吃，將家里預留給我的餐費省出來買書，用涼水灌飽肚子，回到家后再去灶屋里翻出冷飯剩菜，風卷殘云般狼吞虎咽一場。要是這世上的書都不要錢，隨便看，那該多么幸福啊！

有一次，我鼓足勇氣，好奇地問：“你家在哪兒？你家里的書一定比這兒的書多吧，我要是能去看看就好了。”老人笑了，說：“家里的書肯定比這個小攤上的書多啊。不過，我那小院子里全是書，亂得很。等哪天有空了，天氣又好時，我早一點兒收攤，帶你去看看。”

哪天會有空？哪天才是好天氣？我開始了長久的等待。

我的讀書樂園，并不總是陽光明媚的春天，也有令人沮喪難過的時候。這樣的時候，就是我騎行幾十里路，興沖沖地跑來，舊書攤那兒卻空蕩蕩的……那時，我心里想的只有書，哪懂得這么簡單的道理：街邊的書攤，它又不是店鋪，怎么可能天天準時開張呢？何況，如老人所說，他還要走街串巷地去回收舊書。

“沒有回收，哪來舊書攤？”有一次我向他抱怨時，他這么反問我。

當舊書攤的位置空蕩蕩時，我站在蓮子塘邊，滿腹的抱怨和煩惱。我不知道在我踏上謀生與逐夢交織在一起的人生旅程后，老人有沒有抱怨過我變成了爽約的人？本可留著給我看看的書，一本本的，被一個又一個陌生人買走了。好天氣有了，空閑也有了，那個對書頗有好奇心的少年哪里去了呢？

三十年后，當年的少年已鬢角染霜，卻仍執著得像個孩子，一次又一次地漫步尋訪舊書攤。有時頂著頭上的烈日而來，有時于微風細雨中打著傘而來，有時借著昏暗的星月和街燈步履蹣跚而來。

學校在原地未動，蓮子塘在原地未動，唯我心心念念的那個舊書攤，不知蹤影，無處可尋。

夏日書影

炎炎夏日，大人安放好了竹涼床、木躺椅或一張可以席地而睡的草席。午飯后大家都得睡一會兒午覺。我從小病弱，在家人看來，多睡一點兒覺，休息好，多一點兒精力，身子骨的基礎會好一些，人就會少得一些病。所以，祖父和母親，盯我睡午覺盯得特別緊。我躺下裝睡，但總是睡不著。眼睛一瞇上，幾本小人書就會像蒼蠅一樣飛過來，在腦袋上晃來晃去，我猛地瞪大眼，伸手迅疾地向空中一抓，卻抓了個空，書影像蒼蠅一樣敏感，消失得無影無蹤。再次瞇上眼，書影又像蒼蠅般“嗡嗡”地飛來，吵得人睡意全無……我坐起來，看了看祖父。他在木躺椅上睡得正香。我赤著腳下地，躡手躡腳地去母親的臥室門那兒張望了一下，母親不在家。母親那時年輕，精力旺盛，午休時間她總是坐在某個有風的巷口，和村里人聊天，以此打發夏日慵懶的時光。

我決定采取行動，頂著夏日正午的烈日，去看我心心念念的小人書。它們每天都躺在鄉供銷社的貨柜里，有電風扇吹著，熱倒是不會熱。但睡不著的我，總覺得它們也像我一樣，是孤單、寂寞的，唯有我去看望它們，它們才會開心和快樂。

但我不知道母親此刻坐在哪條村巷的巷口，若貿然行動一定會失敗。

我需要其他小伙伴的幫助。一起長大的小伙伴都是知心人，知道我要去干什么，更知道我沒有錢買那些小人書，所以才一次次跑過去，借著“翻看”的由頭大飽眼福。盡管那時我已成為院子里出了名的“小書迷”，但一心希望我學習的母親，卻并不怎么支持我看小人書，在她看來，除了課本外，其他書都是浪費時間和錢的“壞書”。可想而知，我要在午睡時間跑到三四里外的供銷社去看小人書，是件多么棘手的事。

好在有小伙伴通風報信，我順利地溜出了院子。出了院子并不等于成功逃離了母親的視線。因為對于坐在巷口聊天的母親來說，整個田野及田埂路上的一切動靜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有一次我貓著腰在稻穗下面小跑，突然，身后響起了母親的叫喊聲：“軍奶崽，你不在屋里睡午覺，想溜到哪兒去？我看到你了，就在屋門前大丘的田埂上。”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家。

唉，不知道那些小人書怎么樣了？會不會被別人買走了？幾天后，等我發現貨柜里的小人書少了一本兩本時，盡管那些書我并沒有看過，但總覺得被別人買走的，正好是我最喜歡的那幾本……

總結經驗后，我知道要想逃離母親的視線，就不能走平常路，我得穿過堂叔家的臥室，從他家靠路邊外墻搭建的灶屋出去。那個門很矮小，輕輕撥開一點兒門縫就可以走出院子。成功一次后，這條秘密路線，就變成了我偷偷溜出院子的“通天大道”。然后，我從水井邊進入田埂小路，朝對門嶺的油茶山走。山邊西瓜地里守瓜的人，以為我買瓜來了，滿臉堆笑地從草棚里迎出來。我說我不是來買瓜的，我有事要到山里去。守瓜人嘀咕了一句：“這大熱天的正午，山里有什么好玩的？”我隨便應聲道：“山里有風，樹下涼快。”人早已鉆進油茶山林中了。

人進了山林，母親以及和她一起在巷口聊天的人眼睛再尖，也不管用了。我不但可以放心大膽地挺起腰來走路，甚至還可以邊走邊跳。

我滿頭是汗地跑到供銷社，店內靜悄悄的，女售貨員趴在貨柜上打盹兒，有時睡著了，根本顧不上顧客。她面相和善，對來買東西的村民們，總是客客氣氣的，抓糖過秤包糖、量尺寸畫線裁布、收錢找零送客……談笑間一筆生意就完成了。她動作干凈、麻利的樣子，令所有跟在大人身后的小孩兒都羨慕不已。

我趴到陳列小人書的貨柜玻璃上，看了又看里面的小人書，《裴元慶上山》《楊家將》《穆桂英掛帥》《黃英姑》《霍元甲》……那時真是百看不厭。沒有錢，就這樣隔著玻璃看看五顏六色的封面，都覺得滿足。

我像老朋友般看望它們，目光輕柔，看了又看。我是那么快樂，心想，我這么快樂，它們應該也是快樂的——如果它們能說話就好了，我沒有錢買，無法看到它們里面的內容，如果它們像人一樣能說話，那么誰也阻止不了我們交談。

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美夢化為泡影后，我看得更仔細。從小人書的陳列上看，品種都沒少時，我還會數一數每一種陳列的本數，原來是三本的，現在變成兩本了，說明賣了一本。遇到這樣的情況，我會有一點兒焦慮，擔心過幾天，它又少了一本，再過幾天，最上面的那本也被別人買走了，那我就永遠地失去了它，以后有錢時，想買也買不到了。有時候，一種小人書賣光了，我失落了一陣子，但不久后，看到它又出現在貨柜里，那種失而復得的高興，令我抑制不住地叫出聲來。如果有小伙伴和我一塊兒來，我會叫喊著他的名字說：“快看快看，那本書又有了，又進貨了！”我又沒有錢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什么。

我學會了察言觀色，遇到女售貨員心情好，我知道就算騙了她，她也不會罵人時，我會假裝要買小人書，叫她拿書給我看看。她開了貨柜門，拿出書來遞給我，我快速地翻看一下，然后指著另一本說：“再看看那一本……行嗎？”她的手在玻璃柜里點點這本書的封面，點點那本書的封面，問我：“這本嗎？是這本嗎？”我真想讓她將所有小人書都拿出來，但我也懂得不能貪心，貪心會壞事兒。當看到她的手指點到我喜歡的那一本時，我點頭說：“對，就是這本。”我接過來，又快速地翻看，然后裝作失望的樣子說：“也不好看……”事實上，她也知道，我這小毛孩兒哪里有錢買書？她之所以拿出兩本書來給我翻翻看看，也是因為我來的次數太多了，她知道我喜歡書。當我說“也不好看”時，她將拿出來的書放回貨柜中，也說了一句：“那等以后有你喜歡看的再買吧。”這樣的午后，無疑是快活的。回家路上，我興奮得扯開嗓子，把當時流行歌曲的歌詞，東一句西一句地串起來，大聲高歌。

或許，正是因為女售貨員會“縱容”我對小人書的“偷看”，才使得我總是睡不好午覺，按捺不住地偷偷溜出去跑向供銷社的吧。那時，我大概十一二歲，不知道用這種有一點兒狡黠的方式，在鄉供銷社“偷看”過多少小人書。往事如煙，很多鄉村記憶如今都模糊了，但這些夏日書影，卻成了我閱讀史上永不褪色的經典記憶，在歲月的縫隙里，流溢著濃郁的芳香。

（責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