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詩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一大類別。高山盛景,江水迢迢,一切目光所及山水狀貌聲色之美皆可成為山水詩人的創(chuàng)作素材。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刪稿》中有言:“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詩人雖以山水為主要創(chuàng)作對象,但在海納百川的自然景色面前,也不禁流露出個人情感,如王維“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的閑適隨意,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情壯志。總之,山水詩不僅反映了古人對于山水景色的喜愛,也是他們表達內心情感的重要載體。
謝靈運被譽為“山水詩鼻祖”,其玄孫謝朓則以清逸流麗、工細自然的詩筆,對山水詩進一步繼承和發(fā)展。二者詩作高下歷來聚訟,謝朓是否實現(xiàn)了對謝靈運的超越,或可借二人代表作“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與“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窺見端倪。
一、“池塘”“余霞”二句之比較
(一)論“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池塘”二句是謝靈運詩中最為著名的詩句之一,意為“(不知不覺)池塘已長滿了春草,園中柳條上的鳴禽也變了種類、換了聲音。”此二句乍看并無出奇之處,但卻在謝靈運眾多詩歌中脫穎而出。
其優(yōu)勢之一,筆者認為勝在自然。
首先是出于自然。鐘嶸《詩品》中言:“《謝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由此可見,此二句來得自然、玄妙,不事雕琢,卻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之美。
“自然”之二為詩句本身。“池塘生春草”生動描寫出春日降臨的場景:漫長的冬日過后,毫無生氣的池塘,在某天突然生出了一抹悅目的翠綠。“園柳變鳴禽”則富有動感:春暖花開,萬物復蘇,園柳的枝條上,鳥鳴的聲音發(fā)生了變化。或許是麻雀的啁啾,變成了黃鸝悅耳的歌唱。這聲音清脆響亮,好像一陣急驟的春風,又似潺潺的流水,使詩人在大自然中獲得了精神的復蘇與愉悅。
優(yōu)勢之二,勝在有情。
此詩創(chuàng)作于謝靈運遭貶永嘉、久病初愈之際,心有郁結的他望向窗外,正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池塘邊長出了嫩綠的春草,園中的柳條上也換了新的鳴禽。這本來尋常的景色突然觸動了他,使他感受到春天萬物勃發(fā)的生機,心中充滿了喜悅。這種情感的寄托與交織,使此詩在表現(xiàn)自然之美的同時,也充滿了深刻的人文內涵。
優(yōu)勢之三,勝在意象。
“池塘”短短二句,出現(xiàn)了四個意象。多個意象的組合不僅能夠快速且有效地營造出氛圍感,還一點點勾勒出一幅完整的景象。在這首詩中,詩人通過這些意象,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幅萬物復蘇的景象。從更深遠的立意而言,“池塘”二句中的意象也可以引發(fā)讀者對于時光流轉、生命復蘇的思考。“春草”的生長象征著新生和希望,“鳴禽”的變化則暗示著冬去春來的季節(jié)交替。這使得詩歌不僅是對春日景色單純地描繪,也蘊含了對自然規(guī)律和生命哲理的思考。
(二)論“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是一首五言古詩,是謝朓現(xiàn)存詩中流傳最廣的一首,而“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則是這首詩中的寫景名句。
這句詩意為:殘余的晚霞鋪展開來猶如美麗的彩錦,澄澈的江水平靜得就像一匹白練。這兩句運用對偶和比喻的修辭手法,“余霞”對“澄江”,名詞相對,點明景物;“散”對“靜”,動詞相對,表現(xiàn)狀態(tài);“成綺”對“如練”,動賓結構相對,描繪出景物的形態(tài)。這種對偶手法的運用使詩句在形式上顯得整齊、美觀,富有節(jié)奏感。同時,比喻的運用也使詩句更加形象生動,讓人直觀感受到余霞之美和澄江之靜。
古人作詩十分講究煉字。在“余霞”二句中,“散”和“澄”用得極好。“散”字用得精妙,生動表現(xiàn)出晚霞從聚集狀態(tài)逐漸舒展開的動態(tài)過程,給人以絢爛多姿的視覺感受;一個“澄”字則形象地展現(xiàn)出江水的光亮和靜謐。明人謝榛曾批評“澄”“凈”二字意思重復,想改成“秋江凈如練”。明代詩論家王世貞則不以為然,認為江“澄”之后才談得上“凈”。清代詩人王士禎也說:“何因點竄‘澄江練’?笑殺談詩謝茂秦。”(《論詩絕句》)可見“澄”字運用之巧妙。
(三)二句之比較
前文分別闡釋了這兩句詩各自的優(yōu)點,以下將從技巧、意象、情感三個角度來分析 “池塘”與“余霞”二句的“高下”:
在技巧上,“池塘”二句運用了白描手法,詩人用最簡練的筆觸,勾勒出初春的蓬勃生機,沒有華麗的辭藻修飾,卻讓讀者直觀地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此外,靜止的池塘與悄然生長的春草,不動的園柳與變化的鳴禽,又形成了動靜結合的表現(xiàn)手法,使詩句充滿了生機與活力。而“余霞”二句,無論是詩句所運用的比喻、對偶修辭手法,還是晚霞散開,江水平靜的動靜結合的景象,或是句中“余霞”的絢爛色彩與“澄江”的潔白所形成的鮮明色彩對比,都使整個畫面鮮明艷麗,這句的寫景可謂精彩絕倫。綜上,從寫景的技巧上來講,筆者認為謝朓的“余霞”二句更勝一籌。
從意象的角度,“池塘”二句包含池塘、春草、園柳、鳴禽四個意象,前文已闡釋了此句意象之精妙,此處不再贅述。而“余霞”二句中余霞、澄江兩個意象同樣用得很好。“余霞”描繪的是傍晚時分,太陽即將落山時的晚霞,“澄江”點明江水澄澈,沒有雜質和渾濁之感。多彩的晚霞和平滑光潔的澄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使整個畫面具有極強的視覺沖擊力。但細細想來,這句的景色之美主要是通過生動的比喻來表現(xiàn),意象的增色并沒有太多的體現(xiàn)。而“池塘”二句幾乎全由意象構成,不僅景象鮮明,還具有引人深思的哲理,且池塘、春草、園柳、鳴禽這些意象取材于生活,讓人更感親切自然。因而從意象的角度而言,“池塘”二句更好。
從情感的角度而言,“池塘”所蘊含的情感不只是詩人對景色的喜愛,更有詩人久病初愈的感慨,春景的美好給他帶來了新的希望與憧憬,也讓他在病后有了新的生活感悟。不僅寫景,更寫事寫情,短短二句包含了詩人的諸多感慨。相比之下,“余霞”二句所包含的情感則略顯單薄。
二、《登池上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二詩之比較
(一)論《登池上樓》
《登池上樓》是謝靈運山水詩中的代表作,歷來受到人們的好評。此詩寫于作者出守永嘉時期,這段經(jīng)歷是他仕途的一大轉折。謝靈運出身世家大族,年少好學,博覽群書,工詩善文。然而,東晉滅亡后,作為舊貴族的謝靈運與新朝的權貴們有著激烈的利益沖突,謝靈運又生性偏激,自視甚高,最終在永初三年被逐出京城。
在了解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后,便能更好地讀懂這首詩,把握這首詩所表達的情感。此詩的結構較清晰,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為前八句,寫謝靈運出守永嘉的矛盾心情。前四句他以“潛虬”“飛鴻”的各得其所,來抒發(fā)自己夾在中間的為難。元人劉履在《選詩補注》中寫道,“言虬以深潛而自媚,鴻能奮飛而揚音……則拙于施德,無能為用,故有愧于飛鴻。退效棲川,則不任力耕,無以自養(yǎng),故有慚于潛虬也。”足見詩人所處的兩難境地。下面兩句又對前文做了很好的接續(xù):我仕進修德,卻智慧拙劣;我退隱耕田,力量卻無法勝任。為了追求俸祿,只好來到這偏遠的海邊做官,臥病在床面對著光禿禿的樹木。
第二部分的八句,就包含“池塘”二句。詩人久病在床,看慣了枯枝敗葉之后,某天推開窗戶,突然感受到濃烈的春意。“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池塘”二句承接上句:初春已來,溫度回暖,但終歸是人體感知,正當讀者疑惑之際,“池塘”二句便形象地解答了到底何種初景、何種新陽。這幾句寫得極好,整首詩的情感一下由困頓憂郁轉為清新積極。
最后六句,則表達了詩人的歸隱之情。作者有感于前人之詩,說“堅持節(jié)操哪里只有古人能做到,所謂‘遁世無悶’已經(jīng)在我身上得到驗證了。”雖然謝靈運此時仍在永嘉做官,不能說是徹底的“出世”,可他“肆意游邀,遍歷諸縣,動逾旬朔,民間聽訟,不復關懷”卻也算是一種隱士的生活。
總而言之,此詩層次清晰,每一部分環(huán)環(huán)相扣,銜接緊密。雖然開始的氛圍相對壓抑,但中間又包含積極向上、由悲轉樂的情感,最后引經(jīng)據(jù)典表達歸隱之情。整首詩情景交融,真實地抒發(fā)了自己的情感,筆觸自然,讓人讀之連貫又易于理解。
(二)論《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是謝朓的代表作。他不僅在當時享有盛名,而且對后來唐詩的發(fā)展也有著相當深刻的影響,就連李白也不得不由衷地贊嘆:“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不僅體現(xiàn)此詩之精湛,更足見他在中國詩史上的重要地位。
首句“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借用王粲《七哀詩》“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和潘岳《河陽縣作詩》“引領望京室”句,形容自己沿江而上,在傍晚時分登山回望建康的情景,暗指自己此去宣城,遙望建康,正如當年潘岳在河陽遙望洛陽一樣。王粲的《七哀詩》創(chuàng)作于長安大亂之時,他所表達的情感不單是對長安深深的眷戀,更是他對賢君的向往與重建清平盛世的強烈愿望。謝朓借用此詩十分貼切,在他出守之前,眼見政局始終動蕩難安。故而開篇的這兩句詩,一方面說明了自己離開京城的緣由;另一方面巧妙用典,含蓄地表達出他對當下局勢的深切憂慮與不安。
接下來六句寫景。詩人將登高所見悉數(shù)陳列于詩句之中。斜陽照射使飛聳的屋脊色彩明麗,高高低低清晰可見。寥寥幾筆寫盡了京城的壯麗景象。“白日”為這景象增色了不少。“麗”有“照射”“明麗”之意,此處兼取二意,生動描繪了在明麗的陽光下城中屋宇高下相接的景象。詩人從細微處著筆,又將視角擴大到整個畫面,遠望天際江水,然后俯瞰郊野,視角的不斷變換使整個景象清晰浮現(xiàn)于讀者眼前。
然而,如此美景并未使詩人感到欣喜,反而增加了他的惆悵。“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一想到此去宣城不知何時回京,詩人便不免惆悵留戀。此處化用王粲《七哀詩》“荊蠻非吾鄉(xiāng),何為久滯淫”的典故,又取《詩經(jīng)·王風·揚之水》中“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的思鄉(xiāng)盼歸之意。后四句則表現(xiàn)詩人深知歸期遙遠,不禁潸然淚下。此刻,詩人的感情也達到了高潮。
(三)二詩之比較
這兩首詩都是兩位詩人的代表作,古往今來稱贊者也不在少數(shù),究竟哪一首更勝一籌呢?讀者歷來各有分辨。但在筆者看來,謝靈運的《登池上樓》更優(yōu)一些,其緣由如下:
緣由之一在于結構。《登池上樓》的銜接更為緊密。以“池塘”二句為例,這兩句既承接了上文的“初景”二句,初春已至,究竟是怎樣的景致?“池塘”二句給出了答案。作詩行文講究“起承轉合”,謝靈運此詩很好地做到了這點。相比之下,《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每句之間的配合略遜一籌,雖開篇、寫景、抒情層次清晰,相互之間也有銜接,但細細品讀終不如《登池上樓》一氣呵成。
緣由之二在于自然。《登池上樓》一詩,全篇幾乎都是直觀地敘述與抒情,結尾處包含一些用典。謝靈運這首詩平易近人,他講述獨居所見,講進退維谷的境地,長嘆一聲“無悶征在今”,像是一種自我寬慰,使讀者很容易進入詩人的世界與之共情。相比之下,《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則矯飾過多,讓人讀來始終覺得“隔”了一層,難以感同身受。
三、結語
細讀《登池上樓》與《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二詩,其實各有千秋。品味“池塘”“余霞”之句,又覺各有其出彩之處。若非要一判高下,私以為“大謝”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一句略勝。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寫道:“‘池塘生春草’……妙處唯在不隔。”在他看來,“池塘生春草”只不過是表述直切, 不傍事典而已。而筆者認為,在“大小謝”這兩首詩的比較中,“池塘”一句恰恰勝在它的直切、自然。當詩句褪去一切矯飾的外衣,回歸本真,萬思皆斂,方有直擊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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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雨晨,女,本科在讀,遼寧師范大學,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