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是歲數大了,喜歡和年輕人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講述40年前走長城的故事。那次徒步考察明長城,我們之前做了很多準備,體力上的、知識儲備上的,但走著走著,就發現途中遇到的最大困難竟然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我們三個人有一段時間出現過彼此不說話,就是誰也不理誰的狀態。再后來就是不再相跟著一塊走了,竟有意無意拉開距離分開走,從中間隔著幾十米、幾百米到幾千米。徒步考察團隊內部出現了問題,在山西境內爆發了。
我們三人之間不斷出現各種各樣的小矛盾,自己沒覺得是出了問題。一天也不說話,大家也不覺得有問題。今天想想,當時自己認為沒有不正常,就好像精神出了問題以后,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出現心理和精神障礙,想想也正常。為什么說正常呢?三個大小伙子,都二十七八歲,508天,每天24小時,誰也不離開誰。別說是三個年輕男士,即便是一對情侶在508天里,每天24小時不分開也不行,也會崩潰。
后來我們三個人就不一塊走了,有時候在一天里頭分開一小段時間,這都不算分開了。有時候若是分開幾天,就算真正的分開走了。在山西進入偏關境內的時候,一天早上起來發現元華走了,我洗漱完也走了。等德玉起來的時候,發現我們倆都走了,他只能自己走了。當時就覺得還挺放松,挺好的,走著走著,到了下午就開始有了惦念的感覺。我走在中間,就想快走一些追上元華,往高處走的時候就想,或許能看到元華,或是再放慢點速度,等等德玉,看看他能不能追上來。
我們三個人的心理和精神的不正常狀態,產生了嚴重的心理障礙,甚至有了對抗情緒。我不斷地強迫自己冷靜和清醒,將心里孤獨的情緒化為有意識的努力。把精力用到工作上,用老鄉們的熱情化解心中的孤寂和煩悶。有時心里突然涌起想流淚的沖動,就咬著牙對自己說:“你現在肩負著重任,而且是歷史重任,不能退縮,不能懦弱,更不能失敗,必須堅持走下去。”
我的緩解方法是和陌生的老鄉交流,用日記記下鄉村的生活和煙火。進了村子能見到人,還好在我精神狀態不對的時候,并沒有影響和村民的交流。寫日記的時候,甚至不敢自己和自己說話,擔心勾起心中的孤獨,所以就多寫長城,多寫老鄉,多寫社會。
20世紀80年代初,絕大多數人還非常貧窮,長城沿線都位于自然條件很差的地區,情況就更糟一些。冬天的山村屬于農閑時節,村民一般一天只吃兩頓飯,而且以稀飯為主。這比前幾年要好多了,已經開始包產到戶了,之前生產隊發展集體經濟的時候更不行。那時候是由生產隊統一安排,報酬是每天給農民記工分。一個能干的男勞力最高記12分,一般的男勞力定為9—11分,能干的女勞力7—9分,一般的女勞力6—7分。而一天的工分值多少錢,各地方也不一樣。總的情況是,收入所得不能滿足一家人能吃飽肚子。
下面是我寫的三篇日記,可以窺見一些當時的情況。
鄉里吃兩頓飯,第一頓飯11點多吃。昨夜又下了雪,雖不算太大,早晨地面上也鋪了一寸多厚。我未吃飯便出發了,因為很多人都提到九窯十八洞有塊碑。
在清水河與偏關交界地段,我想早點走到將軍會堡去看一看。將軍會堡全部石筑已毀,只北門甕墻有磚石。券門為磚砌,有門匾,年號不清。在門的北側墻角,有一塊石碑納于墻之離地約5米高的地方,碑體完好,碑面剝落,殘存的字不多了。我找到支書郭森和副支書牛世龍,他們倆找來一張桌子和一個板凳。
墻角的雪已凍成冰,就刨了兩個坑用石頭墊著低處的兩個桌腿,又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他們幫忙扶著。我爬上去,手扒著石縫,一會兒就凍麻木了。由于碑殘缺了,很難看出什么,只可見“萬歷八年”和“萬歷十七年”等字,可能是建堡時間。北門外有一座龍王廟,有兩塊廟碑完整無損,字跡清楚。門外還有一面影壁墻,墻外側有一塊碑完好,還立著重修文昌閣碑記。
進了村向老鄉打聽為什么叫“將軍會”,他們說,過去將軍在這兒開過會。我照了幾張相片,去郭支書家吃午飯。吃的燉肉,有鄉里王秘書在。飯后去劉家窯,風很大,又下起了雪。路上沒遇到一個人,十數米處什么也看不清。
從莊里出來時,郭支書說,翻過梁就是一條溝。我不敢貿然上梁,寧繞幾里地。到劉家窯時,約晚上7點。
住柏羊嶺,這是一個自然村。十幾戶人家,沒電。晚飯后住小學校,只有42歲的劉生一位老師,陰窩溝人。劉老師說,他弟弟劉太在秦皇島海后辦事處當兵,開小車。外邊風很大,劉保管把自己家的一條被子抱來,劉老師到下邊林場去睡,也把被子讓給了我們。
我們同劉生談農村情況,他說,清理拖欠,合同兌現,大集體時隊上在信用社貸款都合在社員頭上。社員情緒大,不愛給錢,那些年瞎折騰。周花板村搞水利,是國家撥款,修了個攔洪壩,截住洪水,修水渠從銀行貸款,但水少,走不出多遠就蒸發了,沒澆上幾畝地。
前些日子把隊上的貸款轉成個人貸款,還年年加利息。多的地方,每人能攤百八十的,群眾意見挺大。我問,還搞農田基本建設吧?答:“也就是種樹,挖育林坑,大的搞不起來。過去修坡地梯田,對改變地的條件很有作用,保土熵。現在沒人搞了,搞也搞不起來。”
到老營堡,同鄉里人打聽,均不知丫角山在哪。既然口子上有碑證明,那里已經屬于山西鎮而非大同鎮,丫角山是不是應該在口子上以東才對。
偏頭關老營堡也叫老營城,是明代內長城外三關的重要城堡。古有“銅寧武,鐵偏關,生鐵鑄成老營盤”之說。老營堡,明初駐參將,后改駐游擊。到了嘉靖二十四年,老營駐副總兵,這在長城防御體系中僅次于總兵所駐的鎮城。
老營堡有東、西、南三門,北城墻無門。各門都有門額石匾,內外各一塊。東門甕城的外門額匾陰刻楷書大字“老營城”,小字有“萬歷六年”;內門額匾字不可辨。西門甕城內額匾陰刻楷書“晉北鎖鑰”;外門額石匾陰刻楷書“威望關河”,兩塊匾小字皆為“萬歷八年”。南門甕城內額匾陰刻楷書“南控雁寧”,小字也是“萬歷八年”;外門額匾陰刻楷書“堡障”,小字為“隆慶五年”。城內中心有十字穿心鼓樓,各面均鑲嵌石刻額匾。老營堡內老街巷肌理沒有任何變化,老院、老房都是典型的晉西北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