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藝術是中國民族藝術的一門獨特創造,是炎黃裔胄數千年光輝燦爛文化所培育出來的奇葩,是中華民族特征最鮮明的一門傳統藝術,它反映著每個時代的生活、美學以及社會的精神面貌,至今仍有其強烈的生命力,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所喜愛,它的足跡早已遠越國外,走向世界。
書法學又是一門亟待整理的學科,由于歷史上書法理論的豐富積累,我們的責任在于使之體系化、條理化、科學化,在這方面,還要做很多研究性的工作。過去習慣上對于書法學上的體、家、派,概念比較含混,如體既可以歐、柳、顏、趙的書法為體,也可以真、草、篆、隸不同的形體為體;既可以南帖北碑為派為家,也可以某幾種書體或人物為派為家,如唐四家、宋四家直到清代還有成、劉、翁、鐵四家等。如果確立書法學上的體系及概念,則書法上的碑、帖范疇的不同宗法者應屬于派,而歐、顏、柳、褚則應屬于家,真草篆隸則應屬于體。如秦代的書法有八體,晉代王愔提出三十六種書體,蕭梁庾元威作一百二十種書體,唐代韋續纂五十六種書體,當然除秦書八種外,很多書體是只見記述,而實物未睹,難作確論。如果上述概念劃分尚屬正確的話,那么本文擬就影響中國書風發展關系最大的碑、帖、經三派之書法提出來加以論述,這樣也可把各體各派之書納入大要了。
應該說,中國書法出現最早的并不是碑與帖,早期的書法就其使用材料上看,應該是陶書、甲骨書、銅書、石刻書、漆書、簡書、帛書七大類別,而對后世書風發展產生最直接、最大量的影響則為簡書。
陶書是早期陶器上的刻劃文字,甲骨書是安陽殷墟的龜甲獸骨文字,青銅器文字殷、周時期出土甚多,石刻文字可信的如中山國《河光石刻字》、春秋戰國時的秦《石鼓文》等,漆書文字從《后漢書·杜林傳》和《晉書·束晳傳》的記載看,漆書使于簡牘上已很普遍,簡書分木簡和竹簡兩類,也有大量的實物發掘。
古代刻石之外,是沒有刻字的碑,據鄭注的《儀禮·聘禮》認為,碑是用來測日影、辨方向用的,像記載看守人事跡的《河光石》,也可說是碑的先型,而據許慎的《說文解字》解釋帛書為帖的先型一樣,應該說是較晚的產物。以上是就碑帖的來源分析,而施碑、帖、經以巨大影響的,莫過于簡書。
簡書影響于書法發展的原因,一是因為產生的時間很早,另外也因為書丹刻碑的需要,經過刀鐫石痕,體格莊嚴,已無法全部體現手寫的筆情墨韻,章法布局也比較呆板,無有簡書的空間靈活有致。由于是手寫體,鋒芒宛然,波磔分明,可尋書法之技法,較之于書丹上石,只見刀刃,失去墨痕及飛白的碑石,更便于傳授學習。所以說除了古刻、甲骨等以外,簡書實應是書法之源,而較后的碑與帖,倒應該是書法之流。
簡書嚴格講,寫在竹上的才能稱“簡”,寫在木上的稱為“牘”。按其書風和形體,可分為六種類型:一是篆書類,如《甲子文干支簡》;二是古隸類,如《謁侯簡》等;三是八分類,如《五鳳元年簡》,似為簡書之正格;四是草隸類;五是章草類;六是行押類。這六種類型的簡書,便分別影響于晚出的刻碑文字,以及從名人信札發展起來的帖、經生抄錄下的大量寫經。
屬于古隸體影響于刻碑的,如《魯孝王泮池刻石》等,像漢簡中的《甲子篆書簡》及《祀三公山碑》中的平直對照,這是古隸與篆法相參的寫法。《繪縱》《合同》等殘簡與漢代《史晨》等碑刻十分相近,因為這樣的字形齊整,筆鋒铦铓恰合刻鑿的鐵刀,適于刻工雕鑿,這種筆法多方折之鋒棱,又轉化為大量魏碑之書風。像北魏正始二年的寫經《大般涅槃經卷》更是明顯地看出轉化于北碑的痕跡。
第二種是漢簡中介于章草今草之間的一部分,以及一些行押體,近于晉代士大夫的書札用筆,充滿著文人的筆情墨趣,可能會為魏晉時崇尚清談的貴族文人所賞識。這種字不刻露又不矜持,不僅與碑刻字形大異其趣,也與經生體的書風有別,如草書漢簡《北部侯長高長高翚》和《月七日》行押體,都與王羲之的書帖極為相似,發展成為帖派書系之先型。
一部分漢簡的楷隸體,如《還告退》和《春君幸勿相忘簡》、隸書《日不顯目》簡,影響于六朝人的寫經。在印刷術還不昌明的時代,佛教的傳播,借重于經生抄寫,社會上傳法、講經、許愿,都需要一批專門的抄經手,這就是職業寫經生的出現。他們采用了一部分含有草意隸情的漢簡去抄寫佛經,便于快速的傳播,蛻變而形成獨立的經生體,再發展而為石經摩崖體。
從上述情況看,手寫漢簡,分別影響了碑、帖、經。六朝時鼎足之勢已經形成,唯歷史上一直鄙薄抄書胥吏,經生變在鄙薄之列,而碑派與帖派,當時雖無這種稱謂,但也貶碑而重帖。因為魏晉以后,北地書家有崔悅、盧諶,而“二王”活躍于江南,風氣扇被,“鐘張二王”處于優勢,特別是李唐建國后,太宗崇尚王書,朝野翕然相從。竇臮作《述書賦》,入評騭者也是南人為多,北方所列不過二三人,所提到的劉珉、趙彥深、王孝逸,對這幾人還有微詞,當時偏重帖派便可想而知了,何況更有大量北碑及墓志,均為鄉土無名的書手所寫。
宋代王著受命編《淳化閣帖》,凡所著錄多是南朝名流手札,“二王”的比重最多,北方書藝擯異于外。歐陽修《集古錄》略提北人書法,并未給予評價。經歷了元、明、清,學書人又以習南帖為干祿之具,北碑仍然被冷落,至于像經派書法的大家安道壹,至今仍為歷史塵封,隱晦于世間,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
重帖輕碑之風,一直延續到元、明。到了清代,考古訪碑之風大盛,豐碑巨碣沒于荒域者迭有出現,使書家眼目大開,遂為碑學提供了充分研究的資料;又加帖刻輾轉失真,碑學乘帖學之衰微而大盛,阮元提出了《南北書派論》。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尺牘,北派則是中原古法,體勢峻厚,長于碑榜,而蔡邕、韋誕、邯鄲淳、衛覬、張芝、杜度篆隸八分草書遺法,至隋末唐初猶有存者。阮元之說,實為首言碑帖派分之始,又著為《北碑南帖論》。他的提法受到康有為的指責。康有為認為:“故書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強以地域劃分,雖近勉強,但始分碑、帖二派之說,實有創見。所以碑帖之分,影響至今,無不衷于此說。學書法的人,或為碑或為帖,或抑碑而揚帖,或重碑而輕帖,中國的書法藝術遂呈雙軌并馳之勢。清代康有為在論述這一情況時說:“康乾以后,帖學日就衰苶,又值小學岔興,考據家金石以為研經證史之資……于是碑學遂蔚為大國。”特別是具有實踐精神的鄧石如和黃小松。鄧石如畢生致力于古刻、金石,借復古名義,圖書道之振興,功夫見于室內;而黃小松到處披荊訪碑,每有發現,即作出著錄,功夫在于室外。包慎伯則在理論上弘揚鄧氏之學,著有《安吳論書》,傳完白之主張,到了清代末期的康有為,不僅從理論上提出尊魏卑唐之說,而且在作品上勇于變革,反對館閣體,更為碑學開張了聲勢;到了咸同年間,“三尺之童,十室之邑,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而俗尚成矣”。但遺憾者,碑研究者把經派書或者劃入碑類,或者輕為書工所為,比較一致的予以忽略了。
帖書興之于前,碑學繼之于后已如上述,唯獨經派書法,存世一千余年,而未得充分揭示于世間。山東分布著大量摩崖,雖在清代才被塵封初啟,但也偶然涉及,片字只語,缺乏充分之論證。筆者家鄰四山摩崖,少年即曾攀登捫拓,后來遍訪徂徠、汶上、鼓山各處摩崖,不斷研習,于碑、帖二派之外,增為經派書學之說。
自東漢佛法傳入中國以后,開始佛道并興,到了唐代,禪門正法眼藏,從南能北秀而分支派,寫經刻壁,以紀功德,梵語偈言,提倡禪家之妙悟,影響及于文學、音樂、繪畫及書法。宋嚴滄浪論詩,提倡以妙悟為主,常常借禪為喻,取其遐妙之意境,自然影響于書論。
中國禪法之說甚古,初祖為菩提達摩,傳法至六代弟子神秀與慧能,即佛史所稱的“南能北秀”,因慧能布教于嶺南,神秀傳法于北地。開始分宗于唐代的山水畫家王維,即是最篤信佛教的人,以維摩詰分為自己的名和字,摩詰的詩畫,追達禪宗的枯寂。明代的董其昌以禪家的南北宗之說,運用于繪畫的分宗,他說:“禪家有南北二宗,自唐始分,畫家有南北二宗,亦自唐始分。”他把南宗的始祖定為王維,北宗的始祖定為李思訓,從山水技法上說,確有不同,若從人有南北之界線來看,當然不能盡信。可能阮元的“北碑南帖”之說,即受啟示于董其昌的“南北分宗論”。從此看來,唐代禪家的分宗,導致了董其昌的畫家分宗;而畫家的分宗之說,又導致了阮元的南北書論,而且在佛史、畫史、書史上,造成如此深入人心之影響,已是誰也無法否認之事實。
我國自金人兆夢、白馬馱經之后,象教浪潮普彌六合,笮融起浮圖,洛陽建蘭若,不只為佛造像,而且鑿石刻字,摩崖銘文。單就南北朝而言,已有四百八十寺,注經文者四百部,還不算后來的玄奘取經,加以輪回生死、薦福升天等欺世駭俗之談。大量的沙彌比丘,遁入佛剎,習染翰墨,天下名山僧占多,這些名山勝區,梵宇琳宮,成為寫經、摩崖、弘揚佛法的中心。寫經在南北朝達到盛期,風行達三百年而不衰,北起沙漠,南至江左,西達伊吾,東達渤海,涉及面極為廣闊。寫經者有的是民間寫經生,也有的是官家的寫經生,他們從漢簡中的隸楷相參體,運用到抄寫經卷,演化為一種經生體的書法。
抄寫佛經原為傳布佛法、宣傳教義的教科書,但是佛經是紙抄本,容易受到火焚兵劫的損毀。特別是自司馬晉以迄楊隋(266—582年)經過了316年的頻繁戰亂,帝祚屢更,鬧得民生凋敝,在日無寧晷的困境中,只好把幻想寄托于佛門,以求得精神上之解脫,使佛教迅速發展。佛教在山東地區尤為昌盛,自晉代義熙八年(412年)高僧法顯把大量佛經典籍攜帶歸國,在青州一帶布教,到了北齊北周時代,泰山及鄒縣一帶山岳佛寺林立,設道場以說法,廣收僧尼。據《北史·周本紀》,當時的皇家內室也篤信佛教,像皇后陳氏、元氏、尉遲氏等并出家為尼。因此在山東各地,不僅寫經興盛,在戰亂中為使佛教永遠不滅,崇拜山岳而競相把經文釋典刻上山壁,形成多處摩崖石刻,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經派書之所以可以自成體系,有多種原因,大體說來有以下三點:一是石刻摩崖為使佛教不滅這一思想,由寫經進而刻石成為大型摩崖;二是其書體由經生體轉化而為摩崖體;三是其書寫階層既不是帖學的貴族士大夫,也不是北碑的鄉土書家,而主要是寫經生、僧人和佛教信士,是一些佛教界的書法家,因此如果把六朝經派書加以概括,主要有兩種:其一就是經生體,其二就是摩崖體。
經生體雖然也來源于漢簡,而相互習染,無論在用筆上、結構上,都形成了既與漢簡不同,也與鐘王小楷不同的經生體。從晉代的《甘露譬喻經》、唐代鐘紹京寫的《靈飛經》、日本的《墨跡派》,直到元代倪云林,一直流傳有序;是與鐘王系統的書法大相徑庭的。這是從寫經而言有獨立性。而從石經摩崖體來看,行筆漸趨于豐碩偉岸,也與六朝碑版絕不相類,故也具有獨立性。
經生的寫經體大體有三類:一是經隸體,二是經楷體,三是隋唐楷體。經隸體為時較早,捺腳保持著濃厚的隸意,筆鋒似用點厾之法,撇豎首粗尾細,波捺首細尾粗,石經摩崖主要是從這種體勢發展而來,代表經隸體的有下述數種:
1.晉元康六年(296年)《諸佛要集卷》,書風高瞻渾穆,是經生的正宗,最能代表寫經的風貌。與此同時代的還有《道行般若經》都是以后漢支婁迦讖的最初譯本為依據書寫的早期經卷。
2.晉《摩訶般若波羅密經》,已帶有草隸意味,為寫經通用之體。
3.苻秦甘露元年(359年)寫《譬喻經》,約與《廣武將軍碑》同時。
寫經的第二類為經楷體,其重要特征是波捺與挑鉤擯去隸意,形體嚴飭方整,這類的寫經本有:
1.北魏太和三年(479年)《雜阿毗曇心經》,此卷寫于孝文帝元宏正在崇信佛教之時,達官貴族借此為祝嘏之禮,可見寫經用途之廣泛,《大般涅經》屬于此類。
2.北涼永明元年《佛說歡普賢經》,變隸勢為方折,楷字形更覺明顯。
3.北魏永平四年(511年)《成實論經》,經尾注明了經生曹法壽寫,道人惠顯校對。
寫經的第三種為隋唐楷書體勢:
隋開皇十三年(593年),《大智論釋經》筆姿圓熟,結體秀整,已開唐人小楷書的先河。唐人的寫經,大部分趨于這種面目。
經派書法的一大蛻變是,由寫經的小字擴展為擘窠大字,由紙上轉刻于石上。佛剎多依傍于山林,利用磐石巨坪,刊列仁王經文,只有縱筆大書,難奏恢宏之效,這樣的洋洋巨觀,是任何碑帖難于望其項背的,加上真、草、篆、隸、簡,無不信手運用,不僅其氣勢磅礴,結體更覺開張高峻,過于云峰山上的刻石,特別是崗山刻石,諸體雜寫,極盡奇譎瑰麗之變化。由此看來,當時在山東很有一些經派書法大家,但由于歷史記載上的偏見,很多禪林名家,疏于記載,評論家著眼于鐘王的師承正統,不僅忽視北碑的書工,經派書法雖有名僧如安道壹這樣的大書僧,也不及智永、懷素的名氣,把寫經看作是世俗庸手、格調不高的書法。鄒縣四山雖為黃易所發現,但未給予充分評價,到了康有為,才在《廣藝舟雙輯》中寫道:“魏碑大種有三,一曰龍門造像,一曰云峰石刻,一曰崗山、尖山、鐵山摩崖,皆數十種同一體者。龍門為方筆之極軌,云峰為圓筆之極軌,二種爭盟,可謂極盛,《四山摩崖》通隸、楷,備方圓,高渾簡穆,為擘窠之極軌也。”康氏認識到了經派書形式上的體備方圓,但未能從書法的體系上找出他們之間的區別,產生這些不同書派的歷史根源,以及對書寫的人物特點找出準確的答案來,而只把這一類書法認為既難隸從于帖派,以無法從屬于北碑,而籠統地稱之為榜書的極軌,至今也沒有給予這類書法以準確的定義。不論是經生體,或是摩崖體,在今天看來,既不應屬于帖學系,亦不應從屬于碑學系,而應獨列為一門經學系的書法,才可以名實相副,以確立這一書學系統的研究,會有極大益處。
(作者為書畫家、教授,創立“黽學”學派,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顧問、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學術委員會主任,天津書法家協會主席,創立天津大學王學仲藝術研究所,曾任王學仲藝術研究所榮譽所長,中國文聯第八屆、九屆全委會榮譽委員;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書法“兩創”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