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著雨,又陰又冷,孩子和他們的愛人一定又開始為生活忙碌了,我們則蜷縮在后院的一頂小帳篷里。幾十年前,他們過五歲生日,非要買這頂帳篷,又是懇求,又是撒潑,我們若無其事地買下,他們當然看得出我們這是在假裝和他們很親。兒童帳篷小,我們住不下,但孩子們也好,他們的愛人也好,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住在我們的房子里。房子并非我們親手所建,而是靠的我們父母留下的積蓄,就像今天兒女享受我們的財富一樣,只是程度稍輕罷了。總之,我們老了,他們永遠年輕,永遠比我們年輕。
搬到后院不是我們要求的,是他們的意思。他們只為自己著想,孫輩恐怕也是這樣,可惜我們還沒有見過孫輩。他們沒有子女,可能嗎?不可能!如果沒有,我們就不會聽到孩子哭,在我們的孩子度過牙牙學語,只會嘟囔、大哭、尖叫、撒嬌的階段之后,我們就再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了。他們很小就學會了上述手段,他們的孩子也一定很早就學會了。毫無疑問,小孫子是不讓來后院的,因為我們這樣的人住在這里,即便想帶帶孩子,他們也覺得不稱職。他們一定這樣想:我們有什么資格做孩子的祖父母呢?從內到外都腐朽了的老東西,住在沒有下雨就已裂開條條縫隙的帳篷里,只會更加腐朽。白天、晚上都有哭聲傳來,孩子不可能像舞臺道具一樣,是租來的吧?他們絕不會單單為了折磨我們就這么做。生孩子,讓我們搬到后院,這樣簡便多了,未來得到回報的潛力更大。他們也確實這樣做了。
后院不是玩耍的地方,但他們小時候,我們一直讓他們在后院玩,不要去前院。除了一樣可能有惡劣天氣,前院還可能發生其他不利于成長的事。比如,混混可能從街上走過來逗他們,問他們這個年齡還不懂的問題,我們也沒辦法得體地解釋清楚。我們過去和現在都認為,孩子應該遠離負面影響,譬如書里和生活中小販和流浪漢的騙人把戲。對了,我們自己早早就把父母托給專業人員照顧了,我們相信這樣對雙方都好。
希望他們不要讓自己的孩子去前院玩耍。我們的子女好像很喜歡在公開場合顯擺孩子,卻似乎不愿讓父母見人。可以理解,我們老了,皺紋堆累,大不如前了:他們有牙齒,我們戴假牙;他們的子女還是孩童,我們的孩子已經成年。但這說不通啊,不管子女多大,父母永遠是父母,直到去世或者去了比后院更遠的地方。秋千架子不在了;菜園不見了,我們曾在這里和淘氣鬼挖土,種胡蘿卜、葫蘆、莙荙菜,給他們唱有關得墨忒耳、狄俄尼索斯、阿提斯、阿多尼斯、奧西里斯和威耳比俄斯的神話歌謠;樹籬也不見了,我們曾懷疑他們和鄰居的孩子躲在里面玩禁忌游戲。可能他們燒了吧,因為覺得我們會像他們一樣藏在里面。
但是,我們沒有躲藏的理由,就是有,也沒有那么多。大多數時間,我們都希望有人來看看我們,而不是只有那棵懸鈴木上的鳥兒。樹是我們多年前種下的,不同時節,總有烏鶇、麻雀、金翅雀、喜鵲或者哀鴿棲居其上。像這樣的冬日里,樹上的葉子早已落光,無盡的長空——若是能看得見天空——映襯著樹干光禿禿的輪廓。最初被趕到后院時,我們站在樹下,想著他們是不是希望我們在這里為自己挖好墳墓。如果是,用什么挖呢?用手嗎?沒有鏟子,甚至和水桶成套的玩具鏟也沒人給一個。哦,帳篷里倒是有幾本舊書,哪里來的,不知道,要么就是忘了。一頂帳篷,時不時送過來的食物,就是我們擁有的一切。
當前我們“急迫”的問題,除了子女不孝,還有天氣。“急迫”這個詞我用對了嗎?想查一查都沒辦法,后院沒有網絡,沒有工具書,沒有電視,只有一些廢報紙。這些廢報紙真是讓人恐懼,我們不再確定當年要孩子是否明智。我們試著不去后悔,不去想那么多,但有些時候不得不想,想酷暑寒冬的惡劣天氣要如何應對。除去冬天和夏天,還有什么季節來著?記不得了,但我們相信總會想起來的……秋天和春天。瞧見了吧?往事如煙似夢,眼前報紙斑駁,不禁讓人懷疑生而為人的價值。不過接著我們又自問,鳥兒是否會因為生活環境不斷惡化就產生類似的懷疑,想著想著開始笑自己缺乏信仰。我們希望笑聲長久、希望常在,但是……
這頂兒童帳篷是多年前送給他們的生日禮物,已經說過了嗎?他們在里面沒有玩多久,鄰居的孩子倒是和他們一起住了幾晚,但也就幾晚而已,他們連我們都信不過,更不用說鄰居的孩子們了。朗達、列米佐夫、蕾哈娜、萊尼、呂沃波夫,還有麗埃娜,我們是看著他們長大的。他們后來搬走了,又有新的鄰居搬來。我們記得那時候孩子們騎兒童踏板車、三輪車、自行車,有人撞到了頭,有人摔破了膝蓋;我們記得他們玩球時的樣子,投球,踢球,用棍子或者拍子擊球;我們記得那個塑料“游泳池”,孩子們在里面潑水喧鬧。我們記得月光下他們映在草坪上的身影;記得曾經對著洗衣盆里反射的陽光沉思,把日食的秘密講給他們聽。我們記得螢火蟲,也許是螢火蟲吧,可能只是給他們讀過有關螢火蟲的讀物,或只在收音機上聽到過這種昆蟲,即便沒有記錯,那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記得懸鈴木下的樹葉在雨中發霉的味道,記得暴風雨——盡管記不太清楚了——就像現在這樣,壘球大小的冰雹不斷擊打著帳篷,啪啦,啪啦,帳篷還能禁得住風雨,我們卻早已精疲力竭。
讓我們在外面忍受風雨,究竟是教育,還是懲戒?二者兼有不太可能。對了,我們從沒有讓他們在寒冷的室外淋過雨,年輕做父母還不太稱職的時候也許有那么一兩次,頂多五六次。我們知道他們怕黑——頭頂的夜空,身后緊鎖的房門——決定就這么嚇唬嚇唬他們,不必動手了。這樣隔離與黑暗的懲戒能起到威懾作用,將來他們就會少犯錯。但他們就是不長記性。當然,我們很快就讓他們進屋了,抹去他們臉上的淚水,用烘暖和的紅色厚毛巾擦干他們的身子。我們就這么懲罰過他們一次,并非經常,盡管腦海中回想當時的場景,我們不知如何才能得到解脫。那些畫面里,寒風瑟瑟,暴雨肆虐,雷聲隆隆,好似許多如山的巨人在擊打參天大樹。
我們承認自己不一定是最好的父母,也承認犯過錯誤,但三床毯子、兩個枕頭實在談不上舒適,這頂帳篷即便一個人住也不夠大,更不用說兩個人。好在大多數日子里,我們還可以給帳篷通通風,我們的身體難免會有味道。
當然,還有更糟糕的去處。就在那條陰暗走廊的盡頭,有一個給垂死之人準備的房間。那里比現在孩子安置我們的地方更糟糕。我們知道,是因為在那里親眼看到自己的父母揪毯子上的線頭,走過人生最后的光陰。這不是他們想要的結局,事實上他們曾簽過遺囑,不希望這樣度過最后的時光。但必須指出的是,當時政府沒有給我們任何選擇的余地,政府為了維系自身而不斷擴大管轄范圍,本該照顧的老人,最終卻讓他們痛苦不堪,飽受折磨。我們是可以和政府理論,但事實上我們不愿意。盡管身體狀況——可能心理狀況也一樣——不允許我們發揮,但我們有信心,即便在法律的法庭上不能贏得官司,以消除生命最后時光的恐懼,但在情理的法庭上,我們一定可以獲勝。不,政府不會允許拔掉維系最后生命的管子的,卻會允許子女將我們趕到后院住。基于以上和其他種種原因,即便有機會,我們也不愿同政府機構和相關代表見面。
從帳篷開口的縫隙中,我們看到冰雹落在地面上反彈起來,就好像落在了蹦床上。我們不禁回憶起孩子們當時央求買蹦床的情形,我們當然滿足了他們的愿望,不想讓他們失去實現夢想的機會,萬一他們想成為蹦床運動員呢。事實上這只是我們的臆測。最終,蹦床被丟棄在后院的中央,就是現在我們這個帳篷所在的地方。蹦床買來后的第一周,他們上去試了試,眼睛瞪得老大,不是因為興奮,而是因為害怕。我們只好親自上去跳,盡量讓他們覺得這個東西既有趣又安全,事實上我們也不這么認為。蹦床丟在那里半年,上面落滿了懸鈴木上落下的枝葉樹皮,還有種子球,之后就被放到地下室去,無人問津了。這就是養育子女,盡管不是全部。養育子女包括很多東西,本身就被認為是一種回報。對于這一點,我們并不否認。我們認為生兒育女是高貴的事情,難道錯了嗎?難道生兒育女不是人類物種存續所必需的嗎?難道我們不應該執行生物的繁衍指令嗎?兔子會決定不繁殖嗎?明白了吧?倒不是說我們是兔子或鳥兒,盡管我們住在后院,常吃他們送的胡蘿卜擦碎做的沙拉,吃得夠夠的。
這些回憶讓我們想起還沒有人給我們送晚飯,中午就沒送了。我們是犯了什么自己沒有意識到的錯誤了嗎?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就觀察父母,發誓不會像他們那樣教育孩子,比如每天都要有《圣經》課,現在我們只記得一些奇怪的名字,哈該,撒迦利亞,他們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情,完全記不得了。現在我們在想會不會是我們錯了。我們也許應該像我們的父母一樣給他們讀《圣經》;也許我們應該堅持讓他們參加自己選擇的宗教儀式,直到十四歲,而不是七歲。我們想起了許多名言名句,但沒有在他們送衣物和飯食時背給他們聽,也沒有自己背來聽,比如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還有上帝說:“我折斷那稱為榮美的杖,表明我廢棄與萬民所立的約。”
我們怕孩子們嗎?不,我們怕氣管切開術,怕人工進食管,怕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電視。我們害怕護士,不怕血管破裂。我們怕不盡責的醫生,不怕阿爾茨海默病。我們怕冰雹變成的凍雨,不怕雨打帳篷的聲音。我們自言自語:一次一個季節,我們先要熬過冬天。從他們送飯用的報紙上,我們讀到一些故事,不知是否該感到詫異:石頭從海里出現,石頭從天上落下,種族滅絕,強奸,酷刑,還有不少人餓死。但是,盡管毯子不足以讓我們在冬天足夠溫暖,我們知道春天終究會來臨,即便現在凍雨已經變成雪花了。
應該感到詫異嗎?我們無聲地問彼此,然后試著向前爬,每爬一步都要痛苦地變換姿勢,體內的老骨頭在磨破的外衣里咯咯直響,兩個人的頭從帳篷的縫隙里探出。不到二十米以外的房子里一片黑暗,寒冷的空氣讓人為之一震,頓時有了精神,樹枝和屋頂上都覆蓋著白雪。我們要告訴他們忘記告訴他們的事情,這些事十分重要。我們要講出來——我們的處境,我們的政府,我們的記憶(忘記的東西早晚會想起來)——它們會和這個世界的美與丑融為一體,我們也就能利用我們殘存的力量盡父母的職責,然后便永遠卸下這個責任,等待死亡的到來。我們唱著老歌,感謝上帝,風停了,我們向房門爬去,在身后的雪地中留下一串老鼠跑過般的印記。他們曾經站在這些臺階上,這個門檻上,這扇門前,他們渴望進門,但就是進不去,因為太矮夠不到門把手,或者因為我們想讓他們在外面等得更久一些。至于原因,他們那個時候是不能明白的。也許將來他們會懂,但是現在我們已經忘記了懲罰他們究竟是為了什么,也不記得想讓他們汲取什么教訓了。
懲罰過之后,我們允許他們回到室內,用壁爐邊上烘熱的毛巾給他們擦干身子。已經說過了嗎?我們從來沒有對他們說,罰在他身、痛在我心,這不是事實。有些夜晚,我們聽他們唱從電影中學來的歌曲,那些我們讓他們獨自去看的電影。有時候我們讓他們盡情吃爆米花、喝可樂。我們帶他們去游樂園、動物園,付錢讓他們上跳傘課、約會、參加舞會、買電子設備,送他們上大學,就是希望當我們需要有人想起的時候,他們不要忘了我們。
那個時候到了嗎?可是如果已經到了,他們去了哪里?當然,他們不會把我們送到走廊盡頭我們父母度過最后日子的房間里。帳篷、雪花、寒冷,還有他們出生時我們種下的懸鈴木,有這些已經算不錯了。在那棵懸鈴木上,春天到來的時候,麻雀會交配,會爭吵,然后為它們的子女騰地方。
(申軍:鄭州工程技術學院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