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你們看看,在我們決定干掉法孔多舅舅之前——我是說,在法孔多舅舅來之前——我家到底什么樣,我來告訴你們我們每個人過去常說的話吧。
媽媽常說:
狗總是知道主人什么時候會死,沒有什么比發(fā)燒時做手術(shù)更糟糕的了,青霉素會吞噬你的紅細胞,她會說,孩子們在夏天會脫水,她會說,男孩通常會站在媽媽那邊,而女孩是父親那邊的,她會說,離婚家庭出來的孩子總是很可憐,她會說,猶太醫(yī)生是最好的,她會說,母親總是更愛淘氣的兒子,她會說,最有錢的人就是花錢最少的人,而那個可憐的人……她會說,只要一想到他身患癌癥還到處走,她會說,壁紙招蟲子,她會說,過去人們總是死于流感。
爸爸常說:
游泳是唯一真正的體育運動,德國人因為寒冷而輸?shù)袅嗽诙砹_斯的戰(zhàn)爭,士兵和水手的妻子不忠,旅行推銷員的妻子也一樣,老式剃須刀刮胡子刮得最干凈,冬天來杯上好的紅酒,夏天來杯啤酒,生活多美好,瘦女人很性感,紅酒千萬別喝冰的,黑色煙草比金色煙草更健康,沒有醫(yī)生會給自己的妻子動手術(shù),工人們想要的只是一天一頓熱飯,上街乞討的人銀行有個存款賬戶,小偷應(yīng)該被砍掉雙手、吊死在廣場上,最好的肥料是馬糞,唯一賺錢的是農(nóng)場,燒烤應(yīng)該站著吃,鄉(xiāng)下人沒有問題,幾個土豆、兩三個雞蛋,殺只雞就完事了。
姐姐常說:
沒有什么比下雨天看電影更愜意的事了。孤單的鳥會死于心碎。金發(fā)的人頭發(fā)在陽光下會變紅色,深色頭發(fā)的人則不會。她們經(jīng)常從一個男人換到另一個男人。我討厭讓人流淚的電影。我喜歡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我不會變成那些穿白色婚紗結(jié)婚的人。
我會說:
你真得向德國經(jīng)濟脫帽致敬。所有日本人都是叛國者。游泳能軟化肌肉。脾氣暴躁的人很快就會消氣。我拿到學(xué)位后,才會找個固定的女朋友。我想學(xué)習(xí)。課堂上不講政治。
在法孔多舅舅來之前,我家就是這樣子的。爸爸在鐵路上工作,交通局,位于雷蒂羅終點站。他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小口喝著馬黛茶把報紙從頭讀到尾,然后步行七個街區(qū)到薩韋德拉車站。媽媽打理家務(wù)、澆花、看電視。姐姐做工藝木雕,有一份教師職業(yè),同時還在學(xué)習(xí),她想成為一名社工。
我當時正在攻讀經(jīng)濟學(xué),同時在邦普拉特紡織公司擔任會計助理。
我記得小時候,爸爸和媽媽會低聲談起法孔多舅舅。我或姐姐一走近,他們就立刻閉嘴了。
夏天晚上,爸爸會為媽媽搬出柳條椅,為他自己搬出小板凳,為我搬出維也納椅(我總是把它轉(zhuǎn)個向), 為姐姐搬出沙灘椅。
那些夜晚,當爸爸在評論完后院圍墻的狀況后,總會給我們講他們是如何發(fā)表他寫給編輯的信的,而媽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會說起法孔多舅舅。
法孔多舅舅是媽媽的兄弟,也是費米納姨媽的兄弟。爸爸、我和姐姐都沒見過他。媽媽和爸爸訂婚時,法孔多舅舅已經(jīng)失蹤了。我們長大懂事后,媽媽告訴我們,法孔多舅舅在一個叫卡西爾達的小鎮(zhèn)結(jié)婚了,他的妻子死得不明不白。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是法孔多舅舅殺了她,連費米納姨媽也這樣說。
法孔多舅舅是媽媽家族里的害群之馬。費米納姨媽說,她早就沒有這個兄弟了,他的行為讓外婆早早進了墳?zāi)埂?/p>
有一天,我們收到了法孔多舅舅發(fā)來的電報:
親愛的兄弟姐妹、外甥和外甥女:
十號周五抵達。國際列車。波薩達斯。
爸爸反對讓他進家門,但媽媽說,不管怎樣,他都是她的兄弟,這個可憐的人一定感到非常孤獨,如果他選擇來我們家而不是去費米納姨媽家,很可能是有原因的。
因此,在十號,星期五那天的午夜差一刻,我們都迫不及待地坐在了查卡里塔火車站。火車晚點近兩個小時,我們在餐廳等待時陷入了爭論。
爸爸說,法孔多舅舅是個流浪漢,如果他想在我們家住幾天,可以,但他別指望爸爸會留他一輩子。媽媽和姐姐說,一個人一旦走投無路,就會有人不但不搭救他,反而還會踩他的手指。我什么也沒說。火車來了。
我們很難找到法孔多舅舅。唯一認識他的人是媽媽,所以我們就盯著她的臉看。終于,她看到了他。
他靠著一根柱子站著,手里攥著一個包裹,看起來像個大鞋盒。
然后,當我盯著他看時,我有一種感覺,我認識他——認識了一輩子。法孔多舅舅給每個人都留下了這樣的印象。我們走到他身邊,他把媽媽舉到空中親吻她,緊緊擁抱爸爸,勒得他直咳嗽,他把安赫利塔摟在懷里,好像她是他的新娘,而我,他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眼睛里閃爍著縱容的光芒。
“來吧,我們喝一杯!”他喊道,“我想給你們看點東西。”
爸爸說,我們應(yīng)該先去取行李。但是法孔多舅舅沒有帶行李,只帶了一個鞋盒。
在餐廳里,他為每個人要了杯白葡萄酒。媽媽和爸爸對視了一眼。除了爸爸(只喝一點兌了很多水的酒),家里沒人會喝酒。但是,姐姐卻好像很興奮,她急切地想看看法孔多舅舅給她帶來了什么禮物。事實上,我們都非常好奇,大口吞下葡萄酒,甚至還喝了第二輪。媽媽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笑得前仰后合,特別是當法孔多舅舅掀開盒蓋,把一條印第安人織的巴拉圭蜘蛛繡披肩放在了媽媽手里。披肩很漂亮,顏色也很鮮艷。這是媽媽這一輩子都渴望得到的東西。
那天晚上,法孔多舅舅把我們都迷住了。我們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東西。爸爸收到了一盒哈瓦那雪茄。哈瓦那產(chǎn)的哈瓦那雪茄。最好的,最貴的,不是米凱利尼從巴西給他帶來的臭烘烘的雪茄。這是真正的哈瓦那雪茄。
他送給姐姐一枚戒指和一條配套的項鏈。項鏈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或大或小,當它們連在一起展開來時,你可以看到金銀之間懸掛著一顆海藍色寶石。姐姐跳起來親吻他。
當他把折疊小刀交給我時,我覺得自己都要暈倒了。那是一把索林根刀,銀質(zhì)刀柄上鑲嵌著黃金,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精湛的手工藝品,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了。
我們又喝了一輪酒。爸爸付的錢,我們坐出租車回家了。那天晚上,除了法孔多舅舅,沒人能睡著。
那是法孔多舅舅打贏的第一仗。有時我會想,這對他有什么好處?但我也在想,殺了他對我們又有什么好處?媽媽用枕頭悶死了他,爸爸掐死了他,我自己把小刀插進了他的胸骨和主動脈之間,而姐姐用一次性刀片割斷了他的血管,這有什么好處?
我在想,這一切對我們有什么好處呢?法孔多舅舅還在那里,被嵌在后院的土墻里,側(cè)著身子,像個游泳的人,也許已經(jīng)萎縮了,也許那里什么也沒有,只剩他肉體的一個空洞的形狀,而水泥繼續(xù)在陽光下接受炙烤,法孔多舅舅的靈魂在那堵墻上徘徊……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后,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殺了他。
在那個難忘夜晚的第二天,法孔多舅舅第一個下了床。這也成了一件值得紀念的事,因為自從他和我們住在一起后,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尤其是那一天),我們都要搖晃他幾個小時才能把他叫醒。
那是一個星期六。法孔多舅舅來到后院,在今后將成為他的墳?zāi)沟膲叞l(fā)現(xiàn)了一些空焦油罐和一堆工具。他用這些東西為媽媽的小窩搭了一個架子,然后進屋叫她起床喝馬黛茶。
中午,當我們起床看到法孔多舅舅所做的一切時,我們都對他的手藝表示欽佩。我記得他說過,真正的工作是用雙手完成的,其他的一切,文章和數(shù)字,都是花架子和雞毛蒜皮。
午餐就像一場派對。法孔多舅舅給我們講了他在恩特里里烏斯收割稻子的故事,還講了他在科連特斯牧場工作的故事。但最最好玩的是,他給我們講他在卡西爾達當掘墓人時的經(jīng)歷。這時,他讓姐姐出去再買兩瓶葡萄酒。媽媽兩眼放光,提議玩賓果游戲,但法孔多舅舅說撲克牌更好,我們面面相覷,因為我們都不知道怎么玩,而且我們只有一副西班牙撲克牌。
媽媽問撲克牌什么樣。法孔多舅舅告訴了她,她在壁櫥里翻了半天,拿來一個未開封的盒子,里面有一套多米諾骨牌、一個陀螺、兩副法式撲克牌和塑料籌碼,這些都是她在加斯和查維斯商店打折時買的。“這些是撲克牌嗎?”她問道,同時撕掉了玻璃紙包裝。幸運的是,它們是撲克牌,法孔多舅舅教我們玩了起來。撲克變成我們玩過的最精彩、最刺激的游戲。起初籌碼沒有固定的價值,后來我們商定每個籌碼值10比索,然后是50比索,然后是100比索。爸爸又讓姐姐再去買兩瓶葡萄酒來。法孔多舅舅在她后面喊道,兩瓶朗姆酒更好。就在安赫利塔正要去的時候,費米納姨媽出現(xiàn)了。
當費米納姨媽看到桌子上的東西時,差點沒嚇死。這么多年沒見了,她甚至都懶得和法孔多舅舅打招呼。她罵他,說極難聽的話。媽媽似乎有點醉了,為他說話。爸爸茫然地搖了搖頭,說:“別吵了,親愛的,別吵了。”
突然,爸爸站了起來,從桌子那頭扇了姐姐一耳光,籌碼和錢都散了一地,他大聲吼道:“還等什么,你這個白癡!快去買那該死的朗姆酒!”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打姐姐。
安赫利塔跑到商店去了,法孔多舅舅起身來到后院,站在墻邊,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漸漸亮起來的星星。
現(xiàn)在想起來,法孔多舅舅似乎對那堵墻情有獨鐘,他現(xiàn)在被困在里面,側(cè)著身子,四周都是磚塊,嘴巴和眼睛里滿是水泥……也許骨架周圍只有空氣……嗯,你得敲敲墻才能知道。
最后,費米納姨媽走了,起初大家似乎都吃不下東西。后來,法孔多舅舅開始講笑話,又讓姐姐出去買了兩瓶酒,還教媽媽怎么做羅馬鹽漬肉,最后我們大家吃了一頓皇家盛宴,兩瓶朗姆酒,還把紅酒全喝光了,玩撲克一直玩到早上六點。
第二天早上,鄰居們抱怨噪聲太大,爸爸生平第一次沒去上班,差點把米凱利尼揍一頓。
一切就這樣開始了。爸爸和法孔多舅舅開始每周六周日去賽馬場,媽媽把她的所有積蓄拿出來給他們賭馬。
安赫利塔帶著她的閨蜜和老師們回家,法孔多舅舅教她們跳探戈,然后跟她們上床。媽媽就像百靈鳥一樣開心,晚上她會和一個年輕詩人一起去市中心。法孔多舅舅全心全意地贊同,他說這是健康的,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中的一切都必須通過盡情享受來消磨掉,美和性應(yīng)該齊頭并進,人們真正的問題——當沒有戰(zhàn)爭可擔心的時候——是他們都無聊到了極點。這就是為什么——他會說——鄰居們整天站在門口過著別人的生活,流言蜚語是一種失意的浪漫主義,人們大口大口吞吃著犯罪和色情,因為他們需要它們,因為它們?nèi)〈松睿驗楝F(xiàn)實生活就像一陣旋風(fēng)。
我把大學(xué)里的人都叫來聽他講課。
在此之前,一切本來都很正常。爸爸一直是個連蒼蠅都不敢傷害的人,現(xiàn)在他幾乎把我們所有的鄰居都揍了一頓。他們先是對他肅然起敬,然后就成了他的追隨者,擁在爸爸身后,欣賞他的畫作。
爸爸發(fā)現(xiàn)了他“被埋沒的天命”,這是法孔多舅舅說的,他的畫作現(xiàn)在在家里隨處可見。米凱利尼經(jīng)常來盯著它們看,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有時米凱利尼的眼睛會模糊起來,他拍拍爸爸的背,然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
我變了:我感受到了一種新的個人魅力。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歡我,不分晝夜來看我。
我們都覺得自己充滿活力。沒有一刻,哪怕一秒鐘,我們不知道該做什么。晚上,我們跳舞,玩撲克牌,聽法孔多舅舅講故事;媽媽讀年輕詩人的新作,爸爸畫畫,看賽馬場的報紙,和鄰居吵架。我們都活著。
但是姐姐開始擺出左翼知識分子的架子,“政治意識”這只蟲子猛咬了她一口。她先是說什么“布爾喬亞情感的愚蠢”,然后又大談“天主教馬克思主義對話”。爸爸想狠狠揍她一頓。于是安赫利塔站在了費米納姨媽一邊。
費米納姨媽一直恨得咬牙切齒。自從法孔多舅舅出現(xiàn)后,她來過我們家一兩次,想來對我們進行說教,但是她怕爸爸,因為爸爸每次見到她都威脅要割斷她的喉嚨。現(xiàn)在機會來了。
費米納姨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在姐姐的幫助下,趁我們都還睡著,偷偷溜進家里,用調(diào)色刀把爸爸的畫裁成碎片。
可憐的爸爸。他看起來就像道連·格雷的肖像。我還記得他看到被屠殺的畫布、空顏料管、被踩壞的畫架時的表情。他什么也沒說,一句話也沒說。但是到了星期一,他又變回從前那樣了。他五點鐘起床,喝他的馬黛茶,把報紙從頭讀到尾,晚上就坐在門外的矮凳上,而我們都在室內(nèi)跳舞、玩撲克、聽年輕詩人朗讀詩歌。
然后爸爸也開始“意識到了這些事實”。他立即加入了姐姐和費米納姨媽的聯(lián)合陣營。有一件事很清楚:在費米娜姨媽還沒有采取下一步行動之前,在她說服我(因為媽媽是最后一個屈服的,盡管她成了最惡毒的一個人——用枕頭悶死了法孔多舅舅)之前,甚至在爸爸被費米納姨媽征服之前,得有個突破口,讓費米納姨媽的事變得容易。那就是爸爸那副看著叫人難受的模樣:他像火星人一樣走來走去,他跟我們大家都不同,飄在我們中間,向我們解釋德國人是如何因為天氣寒冷而輸?shù)舳韲鴳?zhàn)爭的,而我們這些站在法孔多舅舅一邊的人卻不管不顧地繼續(xù)生活著。
從那以后,費米納姨媽贏得我的心就不難了:我很隨和的。
生活開始走下坡路。但是媽媽堅如磐石。她是年輕詩人的情婦,據(jù)法孔多舅舅說,年輕詩人在她身上看到了理想女性和母親的雙重形象。那男孩為媽媽瘋狂,為她寫下最美妙的詩句。但媽媽卻只能靠自己。費米納姨媽就這樣實現(xiàn)了她的目標。她抓住媽媽的手,向她提出了一個問題:
“你是最后一個。我們要么殺了法孔多,要么殺了詩人。”
愛情勝利了。那天晚上,我們決定除掉法孔多舅舅。我們發(fā)現(xiàn)他睡著了,嘴角掛著令人難忘的微笑。爸爸掐死了他,我把刀插入他的胸骨和大動脈之間。姐姐用一次性刀片割開了他的血管。費米納姨媽監(jiān)督著這一切。
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媽媽拖走,她堅持繼續(xù)用枕頭捂住他的臉。
然后我們把他側(cè)立起來,在他周圍又砌了一段圍墻。就這樣。
現(xiàn)在,法孔多舅舅已經(jīng)死了,永遠待在那堵墻里,在陽光下炙烤著,我看著那堵墻,心中不免有些傷感,尤其是在夏夜,爸爸為媽媽搬出柳條椅,為他自己搬出小板凳,為我搬出維也納椅(我總是把它轉(zhuǎn)個向),為姐姐搬出沙灘椅,媽媽說,狗總是知道主人什么時候會死;爸爸說,唯一賺錢的是農(nóng)場;姐姐說,孤單的鳥會死于心碎;我說,所有日本人都是叛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