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必須嘗試活下去。
——保羅·瓦萊里
那些連連夏日,在一片芒草叢生的草原上,當你久久站著一心不亂地繪畫時,我總是躺在不遠處一棵白樺樹的樹蔭里。然而到了黃昏,你才會擱下畫筆來到我身邊,之后便會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摟抱著彼此的肩膀,眺望遠方一團團只有邊緣帶著霞紅色的積雨云下的地平線。從終于染上暮色的地平線上,仿佛有什么東西就要誕生出來……
就是在這樣的午后(那是臨近初秋的一天),我們任憑你畫了一半的畫立在畫架上,一起躺在那棵白樺樹的樹蔭里啃著水果。流沙一樣的云在天空潺潺流動。這時,不知從哪兒吹來了一陣風。我們頭頂上空的枝葉縫隙間,一片藍色云卷云舒。幾乎與此同時,我們聽到了草叢里有什么撲倒的聲響。好像是我們置于不顧的畫與畫架一同倒下的響聲。你想立刻起身前去,頃刻間,若有所失的我硬是將你一把拽住,不讓你離開我,而你則聽任于我的擺布。
起風了,必須嘗試活下去。
我一邊將手搭在依偎著我的你的肩上,一邊在口中反復吟誦著霎時涌上心頭的詩句。然后你把我推開,站了起來。油墨未干的畫布上在此期間已經沾滿了草葉。你將畫布重新放穩在畫架上,用調色刀剔除不易脫落的草葉,同時說道:
“哎呀,父親若是看到了這樣的場面……”
你轉過身望向我,露出些許曖昧的微笑。
“再過兩三天,父親就要來了?!?/p>
一天清晨,當我們在林間散步時,你冷不防這么脫口而出。我有點心懷不悅似的沉默不語。你因此看著我,以略帶沙啞的聲音再次說道:
“若是那樣的話,這樣的散步恐怕也難以成行了啊?!?/p>
“散步怎么了,想的話,當然可以啦?!?/p>
我似又感到不悅,感到你向我投來關切目光的同時,卻裝出一副被我們頭頂上的樹梢間不經意響起的沙沙聲奪去注意力的模樣。
“父親恐怕不會讓我離開他的。”
我終于用不耐煩的眼神看著你,說:
“那意思是,我們只能各奔東西了?”
“那還能有什么辦法呀。”
說完,你恍若早已鐵了心,對著我露出勉強的笑容。啊啊,那時你的臉色,甚至你的唇色,都是那么蒼白!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你看上去明明就是把一切都丟給我來做決定的呀……”我思忖再三,步履艱難地沿著樹根裸露的狹窄山道,讓你走在前面。那里的樹木看起來遮天蔽日,空氣冷清陰涼,塌陷的小沼澤隨處可見。頃刻間,我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對今年夏天這個偶然相遇的我,你如此順從,那么,對你的父親,以及包括你父親在內的、支配著你一切的人,你也是百依百順嗎?……“節子,如果你是那樣的人,我也許會更加喜歡你吧。等我的生活得以穩定,無論如何我都要迎娶你,在此之前,你就像現在這樣,待在你父親身邊就好……”我在心里只是對自己這么說,像要征求你的同意,不由得拉住了你的手。你便聽由我拉著。我們就這樣手拉手在一洼沼澤前駐足,相視無言,陽光好不容易從樹枝交錯的低矮灌木縫隙中鉆過,灑落在我們的雙腳深深嵌入的小沼澤的最底部,陽光透過樹叢漏下來,我懷著一種悲傷的心情,注視著它們在微風中搖搖晃晃的影子。
兩三天后的一個傍晚,我在餐廳看見你和前來接你回家的父親共進晚餐,你背對著我,顯得笨拙。你在你父親身旁無意之間流露出的舉止與神情,讓我覺得你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年輕女孩。
“即使我呼喚你的名字……”我喃喃自語道,“你也會若無其事地置之不理吧。好像不是我在呼喚一樣……”
那一晚,我無所事事地獨自外出散步回來后,又來到空無一人的你與父親用餐的旅館前徜徉許久。山百合散發著花香,我木然地望著旅館窗口流瀉出三三兩兩的燈光,不一會兒,起霧了,窗口里的燈光像是畏懼霧的來襲,一盞一盞地熄滅了,整個旅館因此變得漆黑一片。就在此時,隨著輕微的嘎吱聲,一扇窗緩緩推開,一個身著薔薇色睡衣的年輕女孩依窗而立,那便是你……
在你離去的日子里,我的心一天比一天沉悶,那種近似悲傷的幸福氣氛,我至今依然能清晰地記起。
我整日待在旅館,重拾當初因你而荒廢已久的工作。就連我自己都沒料到,竟然還能平靜而專注地去埋頭工作。不久,一切都轉移到了其他季節,總算在即將啟程的前一天,時隔多日我走出旅館,去外面散了步。
秋天,樹林中變得雜亂無章。少了許多枝葉的樹木從這段時間開始,一直向前伸展到無人居住的別墅陽臺。菌類潮濕的氣味混雜在落葉的氣味里,意想不到的季節轉變——自從和你分別后,不知不覺光陰荏苒,讓我產生一種異樣的感受。是否因為在我心中的哪個角落存在著某種確信,總覺得我與你的分離只是暫時的,因此,時間的流逝于我而言,才有了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意義吧……這種事過了一會兒,在我徹底確認之前,眼前卻是一片茫然。
十幾分鐘后,我來到樹林盡頭,眼前頓然開闊,眺望著遙遠的地平線,踏入芒草叢生的草原,于是,在一棵葉片枯黃的白樺樹的樹蔭里躺下。這里就是那年夏天,我一邊躺著,一邊看著你畫畫的地方。那時,總是被積雨云遮蔽的地平線周圍,此刻變得清晰可見,就連不知綿延在何處的遙遠山脈,以及在風中搖曳的白色芒草的穗子,它們的輪廓都一清二楚。
我極目遠眺,幾乎要把遠山的姿影默記于心。在此過程中,我確信畢竟找到了一直潛藏在我內心的、大自然為我保留的東西,它開始漸漸清晰地上升到自己的意識中……
三月到了。某日下午,我像往常一樣悠閑散步,假裝順路走訪了節子的家,一進門便看到節子的父親在靠門的花叢中,戴著勞動者工作時戴的大草帽,手持剪刀正在修剪庭院中的花木。我一看到他這個樣子,就像孩子一樣撥開花木走到他身邊,三言兩語寒暄幾句后,就站在那里好奇地看著他干活。當整個人都置身于花木叢中時,到處的小樹枝上不時閃著白色的光,似乎都是花蕾……
“她最近看起來精神多啦。”父親猛地抬起臉,說起了剛與我訂婚不久的節子的事。
“等她的情況再好一些,讓節子換個環境療養,你看如何?”
“那當然再好不過了……”我吞吞吐吐地說,裝作對于眼前閃亮的花蕾產生濃厚興趣的樣子。
“這段時間正在物色好一點的地方——”父親不以為然,繼續說道,“節子說沒聽說過F療養院,你好像認識那里的院長,是吧?”
“嗯嗯?!蔽矣悬c心不在焉,將剛才發現的白色花蕾拉近到自己身邊。
“不過,那樣的話,讓她一個人去,能行嗎?”
“聽說大家都是一個人去的呢?!?/p>
“可是,節子的話,如果她一個人不能去呢?”
父親一臉困惑,卻沒有看我,剎那間把自己眼前的一根樹枝剪了下來。見此情形,我終于沉不住氣,于是脫口說出父親期待由我來說的話。
“不然的話,我也可以一起去,目前手頭上的工作也剛好告一段落了……”
我這么說著,一邊把好不容易才拉在手上的長滿花蕾的樹枝又輕輕放了回去。與此同時,我看到父親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來。
“若能這樣,自然再好不過啦。可就是太委屈你了呀……”
“沒有啦,我呀,說不定在那樣的山里更能專注于工作呢……”
接下來,我們聊了一會兒那家療養院所在的山區。不知何時,我們的話題又轉移到父親正在修剪的花木上。此時此刻,兩人彼此之間相互感受到類似于同情的某種情緒,連這種不著邊際的閑談,也都變得有了活力……
“節子起來了吧?”片刻后,我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
“是啊,起來了吧……請進,別介意,從那邊往外走……”父親用拿著剪刀的手指了指庭院的木門,我穿過花木叢,用力拉開那纏滿常春藤難以打開的木門,從院子走向另一棟不久之前還當畫室用的病房。
節子似乎早就知道我已經到了,卻沒想到我會從院子里走進來,她在睡衣外披了一件顏色鮮艷的外套,躺在長椅上,手中拿著一頂我從未見過的、帶有細絲帶的女式帽子。
我隔著法式玻璃門看著她的身影,她似也看見了我,像是下意識地做出起身的動作,卻還是躺著未動,略帶羞澀地微笑著轉過臉盯著我看。
“醒了?”我在門口草率地脫掉了鞋,對她說道。
“試著坐起來了一會兒,可馬上就感到累了?!?/p>
她一邊這么說著,一邊有氣無力地、把剛剛在手中撫弄的帽子隨手拋向一旁的梳妝臺。然而,帽子沒能抵達梳妝臺便掉在了地板上。我走近帽子,俯下身去,臉龐幾乎湊近了她的腳尖,撿起帽子,就像剛才的她,在手中把玩起來。
接著我問道:“你拿出這頂帽子做什么呢?”
“這玩意兒,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派上用場,是父親昨天給我買的……他是不是有點怪怪的?”
“這,是父親給你挑的嗎?可真不愧是個好爸爸呀……來,戴上讓我看看?!蔽野腴_玩笑地做出給她戴帽子的舉動。
“不了吧,別讓我戴了呀……”
她說著,不耐煩得像要躲避,支撐起半個身子。她一邊辯解似的露出柔弱的微笑,一邊陡然想起來什么似的,用稍顯細瘦的手,整理著微微凌亂的頭發。那不經意卻又很自然的年輕女性的動作,像在愛撫我,讓我幾乎窒息般地感到一種充滿性感的魅力,使我不得不移開視線……
不久,我把一直在手上把玩的她的帽子,輕輕地放在旁邊的梳妝臺上,像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沉默著,繼續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你生氣了嗎?”她仰著臉擔憂地問。
“沒有?!蔽易罱K將目光轉向了她,沒話找話地說道,“剛才父親跟我說了,你真的想去療養院嗎?”
“嗯。即使這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好起來。只要能快點恢復,隨便哪里我都愿意去的。不過……”
“怎么啦?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p>
“沒什么也沒關系,你說說看……如果你不想說,那就由我來說吧。你是不是希望我也能跟你一起去?”
“才不是呢。”她急忙打斷我的話。
然而,我沒有理會她,語氣跟剛才不同,漸漸變得認真起來,略顯不安地繼續說了下去:
“……不,即使你說不讓我去,我還是會跟你一起去的。不過呢,我有點擔心……在我像現在這樣跟你走到一起之前,就曾夢想過和你這樣可愛的女孩一起去某一座孤寂的深山,過著遠離塵囂與世隔絕的生活。以前我不是跟你談到過這樣的夢想嗎?你忘了?就是有一次說到山中小木屋,我說不知道我們能不能習慣生活在那樣的山里。那時,你還天真無邪地笑了起來……其實呢,這次你提出來去療養院,說不定就是那種夢想讓你不知不覺為之動心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她努力微笑著,默默聽著,繼而回應道:
“我已經不記得有這么回事了?!倍笥冒参堪愕难凵窨粗?,“有時候,你呀還真會突發奇想呢……”
幾分鐘之后,我們擺出一副就像什么事都未曾發生過的表情,一起好奇地望著法式玻璃門外,草坪已經變綠了很多,到處都是初春的景象。
* * *
四月以后,節子的病情漸漸好轉。而且,越是進展緩慢,向恢復邁進的每一步反而讓人覺得真實可信,甚至帶著一種我們難以言喻的可靠感。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下午,我去了節子家,去時父親正好外出,只有節子一個人待在房間里。那天節子精神很好,她將常穿的那件睡衣換成了藍色襯衫。一見到她,我便想帶她到院子里走走。雖然有點風,可那是令人放松的柔風,她露出沒什么自信的笑容,最終答允了我。于是,她將手搭在我肩上,以稍顯不穩的步伐走出法式玻璃門,顫顫悠悠地踏入草坪。我們沿著樹籬笆緩緩而行,各種外國品種的花木混雜地長在一起,枝丫相互交錯纏繞,難以分辨彼此。走近繁密的花木叢,隨處可見白色、黃色、淡紫色的小小花蕾含苞欲放。我在這些花木叢前止步,忽地想起去年秋天她告訴我的花名。
“這是紫丁香吧?”我轉過臉問節子。
“那說不定不是紫丁香呢?!彼氖钟州p輕地搭在我的肩上,略顯歉意地答道。
“哦……那么之前你都是在糊弄我的啦?”
“沒有糊弄你啦,我只是重復了送花人說的話……不過,也都不是些什么好花。”
“原來是這樣呀,花都快開了,你才終于坦白!這么說來,那個是……”
我指著旁邊的花木又問:“那個又叫什么呢?”
“金雀花?”她延續著我們的話。我們慢慢地靠近花木叢。“這棵金雀花可是純種的啊。你看,有黃、白兩種顏色的花蕾,對吧?這棵白色的聽說較為珍貴……父親可引以為豪了……”
就這么閑聊著,這期間節子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上沒有離開,與其說是倦怠,不如說是漫不經心地靠在我身上。而后,我們默默無言了一陣子,仿佛這樣做就能片刻間挽留住花香馥郁的人生。有時,輕柔的風會像壓抑已久的呼吸,從樹籬笆的另一面吹過來,微微拂動花木叢的葉片,隨即又匆匆飄逝,將我們倆留在原地。
突然,她把臉埋在了原本搭在我肩上的自己的手中,我感覺到她的心跳比平時要劇烈。
“你累了嗎?”我溫柔地問她。
“不累?!彼m然這么小聲回答,我還是愈發感受到了她的重量緩緩地壓在了我的肩上。
“我這么虛弱,總覺得你只是在疼愛我……”她如此低聲細語,我與其說是聽見的,不如說是感受到的。
“你的孱弱只會讓我更加疼愛你,你怎么就感受不到這一點呢……”我焦急地在內心呼喚她,但表面上卻故意裝出什么都沒聽到的樣子,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猛然抬起背對我的臉,手也慢慢從我的肩上挪開,低聲地自言自語道:
“為什么我最近變得這么懦弱呢?以前,不管病情多么嚴重,我都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沉默拉長她話中的不安。不一會兒,她又猛地抬起頭,本以為會直視我,卻再次低下頭,用有些飄忽的聲音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又想活下去……”
接著,她用幾乎聽不見的低聲細語補充了一句:“多虧有你……”
* * *
那是兩年前我們初次邂逅的夏天,我的口中霎時冒出一句、后來喜歡時不時地吟誦的詩句:
“起風了,必須嘗試活下去?!?/p>
這樣的詩句在那以后常常被遺忘,不經意間卻又總是在我們心中復蘇重現——可以說是一段先于人生的,比人生本身更生動、更悲戚的快樂日子。
我們開始為月底前往八岳山麓療養院一事做準備。我打算在那家療養院院長來東京的幾天,趁著跟他有些交情,在他動身返回之前,借此機會請他為節子做一次診察。
有一天,終于把院長請到位于郊外的節子的家,初次診察結束后,院長對著節子留下一句話:“沒什么大問題。不過,可能需要到山里接受一兩年的治療吧。”說完便匆匆趕回去。我把院長送往車站,想借機從他的口中得知更多節子病情的細節。
“不過,不要把我的話透露給病人。至于她的父親,我想,事后最好由我來好好跟他作詳細說明?!痹洪L臉上露出些許難為情的神色,將節子的病情詳細地給我講了一遍,隨后,直視不語的我,以同情的口吻說:“你的臉色也不太好,有機會也得給你好好檢查一下啊。”
從車站回來,我再次走進節子的房間時,父親仍待在臥床不起的節子床邊,與她商量動身前往療養院的日期。我面無表情地加入他們的討論。
“可是……”過了一會兒,父親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站起身來說道,“已經恢復到這種程度了,要是只在夏天去的話,應該會很好吧?!边呎f邊走出房間。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節子兩個人,我們相對無言。那是一個春意盎然的黃昏。我自剛才起就感覺到有些頭痛,越來越強烈的痛感讓人難受。我悄然站起身,走近玻璃門,打開其中一扇,靠門站著。之后很久我頭腦空空地立著發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空虛地盯著對面籠罩在薄霧中的花木叢,心想:“好香啊,是什么花呢——”
“在做什么呢?”
節子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冷不防將我從麻木狀態中喚醒。我依然背對著她,假裝是以思考別的事情的口吻說:
“我在想你的事呢。想山里的事,還有我們在那邊生活的事……”我斷斷續續地說著,居然連自己也覺得剛才真的在想著這些事了。是的,我好像是在思考著這樣的事。“到了那邊,說不定真會發生很多事情呢……可是所謂的人生,就像你常常所做的那樣,一切順其自然就好……若是這樣,說不定就連我們從未奢望的事也都會發生呢……”我在心里思考著這樣的事,自己對此卻絲毫未察覺,反而被那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給吸引了……
院子里雖然還有一點光亮,可定神一看,房間里已經暗了下來。
“要開燈嗎?”我急忙打起精神問。
“先別開燈……”她的聲音比剛才更沙啞了。
我們倆相對無言了一會兒。
“我有點呼吸困難,花的香味太濃了……”
“那我把這扇門也關起來啊。”
我以沮喪的語調回應道,順手抓住把手,把門關上。
“你……”這次她的聲音聽起來接近中性,“剛才你在哭吧?”
我嚇了一跳,急忙轉身看著她:
“怎么會呢?……你看看我?!?/p>
躺在床上的節子沒把臉轉向我。室內變暗,她似乎盯著某樣東西,我無法確定。然而當我不安地追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時,看到的也只是一片空茫。
“我都知道的,剛才……院長給你說了我些什么……”
我很想馬上回答,卻一時語塞什么也沒能說出口。我只是悄聲地關上門,重又望向暮色下的庭院。
不久,我聽到背后傳來一聲長嘆。
“對不起。”她終于開口說道。聲音中帶著一點悸動,卻比以前更加冷靜。“你不要太介意……從此以后,我們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我轉過臉,看見她悄悄地將指尖貼在眼角,再也沒有挪開。
* * *
四月下旬的一個半陰半晴的清晨,我們被父親送到火車站。我們如同啟程去蜜月旅行,在父親面前愉快地坐上了開往山區的二等車廂?;疖嚲従彽伛傠x了站臺,留在站臺上的,只有強裝鎮定、身體微微前屈、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的父親。
火車完全駛出站臺后,我們關好車窗,神情瞬時變得有些落寞,然后在二等車廂的空座位上坐定。我們宛若以此溫暖彼此的心,促膝并坐……
我們乘坐的火車,幾度翻山越嶺,沿著深深的溪谷緩緩前行,在久久穿越豁然開闊、遍布葡萄園的臺地之后,好不容易繼續向著山岳地帶無止境地攀登時,天空變得更低了,剛才看起來還是一片黑壓壓的烏云,不知不覺間開始四散,如同直沖著我們的眼皮壓過來??諝庖查_始變涼,我豎起上衣領子,不安地看著全身埋進披肩、緊閉雙目的節子,她的臉龐疲倦又略帶興奮,不時地睜開眼看著我。一開始兩人每次都會相視一笑,到后來變成不安的四目相對,只好索性把視線移向別處。接著她再次閉上眼。
“好像變冷了呀。是不是要下雪呢?”
“都已經四月了,還會下雪嗎?”
“嗯,這一帶也不一定就不會下雪?!?/p>
我望著才下午三點鐘就已經變暗的窗外。無數沒有葉子的落葉松枝并列著,中間還夾雜著黑色的冷杉樹枝,我這才留意到我們的車正穿越八岳山麓,卻沒有看見理應出現的山影……
火車在山腳下、一個跟用來置物的木屋沒什么差別的小站停下。車站里,一位穿著印有高原療養院標志的工作服、上了年紀的人前來接站。
我攙扶著節子,走向站外停著的一輛又小又舊的汽車。我感覺節子在我的臂彎里顫顫悠悠,卻故意裝作渾然不知的樣子。
“你累了吧?”
“沒感覺到累呢。”
跟我們一同下車的幾位乘客幾乎都是當地人,他們在我們周圍竊竊私語。我們倆坐進汽車后,不知何時,那些人就混入其他村人之列無法辨認,消失在村子里。
我們的汽車穿過一排連綿不絕的低矮破舊民房之后,原以為眼前的凸凹起伏會延伸到八岳山脊無邊無際的傾斜地帶,然而出現在前方的卻是一棟巨大的紅色屋頂建筑,背靠雜木林,主樓旁邊還有幾棟側翼建筑?!熬褪悄菞潣?。”我一邊感受著汽車的傾斜與顛簸,一邊對節子說道。
節子只是微微仰起頭,以不安的眼神,一言不發地望著眼前的建筑。
到了療養院,我們被安排住進最里面緊鄰雜木林的一棟住院樓的二樓一號病室。簡單的診察后,節子被要求立即躺下休息。在鋪著亞麻油地氈的病室里,擺放著清一色涂著白漆的病床和桌椅——除此之外,只有工友剛剛送來的幾件行李箱。室內只剩下我們倆時,我久久不能平靜下來,根本沒有心思走進為陪護人員準備的小側室,我茫然地環視這裸露的室內,好幾次走到窗邊,只是張望著天色的模樣。風牽引著沉重的烏云移動,雜木林里時而發出尖銳的聲響。我穿得很少,走到陽臺上,陽臺上沒有任何阻隔,一直延伸到對面的病房。陽臺上空無一人,我無所顧忌地邊走邊往病房里看,正好在第四間病房里,我從半開的窗口看到一個患者睡在病床上,便連忙折回來。
終于,病房里點亮了燈。我們面對面坐下,吃著護士送來的晚餐。這是我們倆在醫院第一次共進晚餐,顯得寂然清靜。吃飯時,由于根本沒覺察到外面變暗,只是感到周圍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原來不知何時下起了雪。
我站起身,將半開的窗戶關得只剩下一條小縫,然后將臉貼近窗玻璃,一直凝望著雪花飄落,直到窗玻璃因我的呼氣變得模糊。隨后,我離開窗口,轉過身面向節子問:“欸,你為什么會……”
她躺在床上,看著我的臉,想要說什么似的欲言又止,把手指豎在嘴唇前,不讓我說下去。
* * *
療養院坐落在八岳山麓下開闊的褐紅色平緩地帶,與數棟側翼并列展開,朝南而立。山麓的坡度繼續延伸,兩三個小山村全都隨之傾斜,最后被無數的黑松重重包圍,一直連接著看不見的溪谷。
站在療養院面向南的陽臺上,那些傾斜的村落及肥沃的耕地一覽無余,若天氣晴朗,在環繞村落的廣闊松林上方,還可以望見由南向西的南阿爾卑斯山和兩三條山巒的支脈,總是在自己山巔涌出的云霧中若隱若現。
抵達療養院的翌日清晨,我在自己的房間醒來,透過小小的窗格子望見湛藍的天空和宛如白雞冠的山峰,如同從虛空中冒出來一樣,涌現在眼前。雖然躺在床上無法看見,陽臺及屋頂上的積雪沐浴著春天的陽光,似乎化作了源源不斷的水蒸氣。
有點睡過頭了的我,急忙起床,走進隔壁的病房。節子早已經醒來,裹著毛毯,臉蛋微微泛紅。
“早上好!”我也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發燙,語調輕快地問道,“睡得好嗎?”
“好。”她點頭答道,“昨晚吃安眠藥了,頭有點痛?!?/p>
我故作漠不關心的樣子,精神抖擻地將窗戶和通往陽臺的玻璃門全部打開。耀眼的陽光令人目眩,一時間幾乎什么都看不清。不一會兒,待眼睛漸漸適應之后,便看見雪覆蓋著陽臺、屋頂、原野,連樹木都冒著淡淡的水霧。
“我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這個夢啊……”她在我背后說道。
我馬上意識到,她好似硬要說出什么難以言表的事給我聽。像往常一樣,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這次,輪到我轉過身去面對她,把手指豎在嘴唇前,不讓她說下去……
過了一會兒,護士長慌慌張張地走進來,親切地問候節子的狀況。每天早晨,護士長都要一個病房接一個病房走訪,探望住院的每一位患者。
“昨晚睡得好嗎?”護士長以活潑的語調詢問著。
節子一語不發,溫順地點了點頭。
* * *
這種山中療養院的生活,從一般人認為已經走到盡頭的地方開始,自然也就帶有特殊的人間性。我開始在自己的內心隱約意識到這種陌生的人性,是在住院后不久,院長把我叫到診察室,讓我看節子患部的X光片那一刻。
為了讓我看清楚,院長把我帶到窗邊,把X光片對著窗外的陽光,一一詳細說明。右胸部幾根白色肋骨清晰可辨,而左胸部的幾根肋骨卻幾乎看不見,看見的只是一個巨大的病灶,宛如詭異的幽暗之花。
“病灶擴張的程度超出了我的預想……萬萬沒有料到會變得這么嚴重……這種狀況,在我們現在的醫院里,說不定是數一數二的重癥了……”
院長的這番話在耳邊嗡嗡作響,我像一個喪失了理性思考能力的人,完全無法將院長的話與剛才詭異幽暗之花的影像結合在一起,只能將二者并置于意識的門檻,從診察室走了出來。與我擦肩而過的白衣天使也罷,在陽臺上享受著日光浴的裸身患者也罷,住院大樓內的嘈雜聲也罷,還有小鳥的啼鳴,都與我毫不相干地一一擦肩而過。我最后來到靠最里邊的住院樓,機械性地放慢腳步正要走進通往我們病室所在的二樓臺階時,便聽見緊挨樓道的一間病房里傳來一陣從未聽到過的、令人不快的干咳聲,心里想:“啊,這里也住著患者嗎?”然后茫然地盯著門上的數字:17號。
* * *
于是,我和節子開始了我們與眾不同的愛情生活。
節子自住院以來就被要求靜養,所以她總是躺著。與住院前心情好時下床走動相比,節子現在看起來更像個病人,但病情也不至于有什么惡化。醫生們也總是把她當作就要痊愈的患者來對待。院長甚至還半開玩笑地說:“我們就是這樣生擒病魔的。”
季節猶如要彌補以前耽誤的時光,加快了交替的步伐。春天和夏天幾乎在同一時間到來。每天早晨,黃鶯和杜鵑的啼鳴喚醒我們。接下來差不多整整一天,周圍樹木的新綠從四面八方朝療養院涌來,甚至把病房內也染上了一層清爽的綠色。在那些日子里,連那些早晨從群山飄走的白云,到了黃昏都要重新飄回群山。
每當我回憶與節子最初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也就是我幾乎天天守在節子枕邊的那段時光,其實與療養院的生活非常相似,其魅力在于并非沒有的單一性,以至于分不清二者誰先誰后。
更確切地說,在我們重復著這些相似日子的過程中,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完全脫離了時間。而且,從這樣的時間中擺脫出來的每一天,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將會展現出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魅力。這個在我身邊散發著溫熱、散發著馨香的存在,那略顯急促的呼吸,牽著我的手的那只柔軟的小手,那微笑,還有不時交流的平凡對話——如果把這些東西都丟棄的話,就真的只剩下什么都空無的單調日子——但我們的人生要素其實也只有這些,僅憑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我們就能如此心滿意足,因為,這一切都是與這位女孩共有的。
如果說那些日子唯一發生的大事,那就是節子時常發燒吧。這使得她的身體一步步走向了衰弱,然而,就在此時,我們更細心、更緩慢地如同偷嘗禁果一般,品味著生活中的每一個平凡細節。正因為我們帶著幾分死亡氣息的生之幸福,才使得這種幸福更加完美而深刻。
某日黃昏,我從陽臺上,節子從病床上,一同出神地眺望著沉入山脊背后的夕陽,周邊的峰巒、丘陵、松林和山地,一半染上暗紅,另一半則漸漸被變幻不定的鼠灰色所掩蓋。有時,鳥兒仿佛恍然想起了什么,在森林上空畫出一條拋物線。我對初夏這一剎那轉瞬即逝的黃昏景色,盡管已經司空見慣,卻還是想,即使今后再能見到這樣的景色,恐怕也很難再有滿腔的幸福感了。因而我夢想著,很多年之后,如此美麗的黃昏倘若會在我的記憶中蘇醒,我認為這就是我們幸福的完美寫照。
“你在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出神?”我的背后傳來節子的聲音。
“我想,在很久很久以后,我們若是憶起此時的生活,該會覺得多么美好啊?!?/p>
“說不定還真是這樣呢?!惫澴踊貞溃坪跤淇斓赝饬宋业目捶?。
接著,我們再次久久一語不發,望著窗外景色。可是,我無意間茫然而又痛苦地感覺到,這樣出神地看著風景的像是自己卻又不像自己。這時,身后傳來了一聲深深的嘆息。但這聲嘆息又恰如是自己發出的。像是為了探明究竟,我把臉轉向節子。
“眼下要是那樣的話……”節子直盯著我,聲音有點沙啞地說??稍捯粑绰?,她又顯得猶豫不定,以完全不同的語氣添加了一句:“要是能一直活下去就好了?!?/p>
“你又說這種話!”
我焦急地低聲吼道。
“對不起?!彼喍袒貞艘痪?,把臉轉了過去。
直到剛剛自己都搞不明白的情緒,現在像是漸漸轉化成一種焦慮。我又一次望向窗外的遠山,然而,那遠景在瞬間生出的異美之色,此刻已蕩然無存。
當晚,我正準備去側室睡覺時,節子叫住了我。
“剛才對不起啊。”
“沒事啦。”
“剛才,我本來是想說別的事……可不知為什么,卻說出了那樣的話。”
“那你原來想說些什么呢?”
“……你不是說過嗎?只有將死之人的眼里,才會映現真正的自然之美……我呢,當時想起了你這句話。是當時的景色讓我覺得就是像你說的那樣?!彼贿呎f著,一邊盯著我的臉,似想訴說些什么。
這句話戳到了我的心,我不由得垂下了眼簾。這時,一個想法猛地閃過我的腦海。從剛剛就令我心煩意亂的不確定感,終究在我心里鮮明起來……“是啊,我怎么會沒想到呢?剛才覺得自然美麗的不是我,而是我們。也就是說,節子的靈魂只是通過我的眼睛,以我的方式看到了夢幻之境而已。若是這樣,節子并沒覺察到她正幻想著自己最后的瞬間,而我自顧自地思考著彼此都會長久地活下去的情形……”
節子和剛才一樣,一直盯著我看,直到我抬起頭。我避開她的目光,彎下腰,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內心羞愧不已……
* * *
盛夏已至。山里的酷暑甚至比平原地帶還要猛烈。療養院后面的雜木林里,貌似有什么要燃燒起來一樣,蟬鳴聒噪不止。就連樹脂的氣味也從敞開的窗口飄然而至。到了傍晚,很多患者為了在戶外呼吸舒暢,甚至把病床拉到陽臺上??吹竭@些患者,我們這才第一次意識到,最近療養院的患者增加了許多。然而,我們依然不聞不問,繼續過著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生活。
最近,節子因天氣炎熱,完全失去了食欲,晚上也常常睡不好覺。為了能讓她睡好午覺,我比以前更加留意走廊里的腳步聲,以及從窗口飛進來的蜜蜂和牛虻,而且也很在意因為炎熱,自己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像這樣在節子枕邊屏息守護她入睡,對我而言也接近一種睡眠。我清楚感覺到她的呼吸時而急促時而緩慢的變化,以至于到了痛苦的地步。我的心臟甚至跟她的心一起跳動。輕度的呼吸困難似乎不時地襲擾著她。這時,節子微微痙攣的手會放到喉嚨邊,做出要遏止什么的動作——我想,節子會不會是被噩夢纏身,在我猶豫著要不要喚醒她時,那樣的痛苦狀態就會漸次消失,而后趨于緩和。因此,我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她平靜的呼吸也讓我感覺到一種快慰。等她醒來后,我輕輕吻了吻她的頭發。她以倦怠的眼神看著我:
“你一直都在這兒嗎?”
“嗯,我在這兒也瞇了一會兒?!?/p>
在那樣的夜晚,有時自己也會久久難以入睡,如同變成一種習慣,不知不覺中模仿著節子的動作,將手貼近喉嚨。等意識到時,才發現真的感到呼吸困難,但對我來說,這無疑是一種快意。
“最近你的氣色好像不太好呀。”有一天,節子比平時更仔細地看著我說,“是哪兒不舒服嗎?”
“沒什么啦?!北还澴舆@么一說,正合我意,“我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不要老是待在病人身邊,出去散散步吧?!?/p>
“天這么熱,咋去散步呀……晚上又太暗……而且,我每天都在醫院里走來走去呀?!?/p>
為了不讓這樣的對話繼續下去,我便把每天在走廊遇到的其他患者的事拿來當作聊資。我跟她說起幾位少年患者經常在陽臺邊上,把天空比作賽馬場,把浮云比作各種各樣的動物;講總是挽著陪護護士的胳膊,漫無目的地在走廊走來走去的一個嚴重神經衰弱、個兒高得出奇的患者。只有那個十七號病房的病人,我雖然一次也沒見過他,但每次經過他的病房,都會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咳嗽聲。我想,他應該是這個療養院里最嚴重的患者……
雖然已近八月末,但令人難以入眠的夜晚還在持續。有一天晚上,當我們輾轉難眠時(早就過了就寢時間的九點了……),對面的一棟住院樓里不知為何騷動起來,還不時夾雜著小跑似的腳步聲、護士壓低嗓門的呼叫聲以及器械尖銳的碰撞聲。我不安地側耳傾聽了一會兒,以為總算平靜下來,而隨即與之相同的奇異聲響,幾乎同時從每棟住院樓里響起,那最后的聲響正是從我們下面傳來的。
我大概知道,此時,風暴一樣席卷療養院的是什么。我曾好幾次豎起耳朵,聽著熄燈后同樣無法入睡的節子的動靜。節子躺著似乎一動不動,連個身都不翻。我也一動不動地一直屏住呼吸,等待著那風暴自行消退。
到了半夜,風暴貌似已經退去,我不由得松了口氣,稍微睡了一會兒。突然,隔壁的節子發出好像一直強忍著的兩三聲神經性的咳嗽聲,我立即醒來。咳嗽聲像是馬上就止住了,但我放心不下,便悄悄地走進隔壁病房。黑暗之中,只見節子一個人睜大眼睛,膽怯似的看著我。我什么也沒說,走到她身邊。
“現在還好?!?/p>
她勉強微笑著,用我幾乎聽不見的低聲說道。我依舊一言不發,在床沿坐下。
“請待在那里吧。”
節子一反常態,脆弱地對我說道。我們就這樣整夜沒有合眼,直到天亮。
這件事發生后,過了兩三天,夏天便匆匆消遁了。
* * *
到了九月,有點狂暴的雨下下停停,之后幾乎便是持續不斷的連連驟雨,仿佛在樹葉枯黃之前,想先讓它們腐爛掉似的。就連療養院的每一個病房,也都是天天緊關著窗,使得室內光線昏暗。風不時地吹動門,從后面的雜木林中傳來單調而沉悶的聲響。無風的日子,我們整天聽著雨水順著屋頂滴落在陽臺上的聲音。就在雨水似霧的清晨,我透過窗戶,茫然地俯視著陽臺對面狹長的中庭,似有幾分微明。這時,從中庭的另一頭,一位護士正一邊冒著霧一般的雨朝這邊走來,一邊采著盛開的野菊花和波斯菊。我認出她是十七號病房的陪護護士。“啊,那個總是咳嗽不止、聽起來瘆人的患者說不定已經死了?!蔽覄x那間想到這些,看著那個被雨淋濕的護士興奮地采花的身影,霎時覺得很揪心。
“這里,最為嚴重的果然就是那家伙嗎?若那家伙真的死了,那下一個呢?……啊啊,院長要是沒跟我說那些話,該多好……”
看著護士抱著一大束花消失在陽臺的陰影下,我呆呆地把臉貼近窗玻璃。
“你在看什么呢,看得那么入迷?”病床上的節子對我說道。
“一位護士在這么大的雨中,竟然跑到院子里摘花,不知道她是誰?”
我一邊自言自語回答,一邊默默離開窗邊。
然而,那天不知何故,我一整天都沒有正視節子一眼。節子看出了我的異常,只是故意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有時還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反而使我更加難受。我思考再三,像這樣各自抱著無法彼此分享的不安與恐懼,兩個人漸漸各懷心思,如此下去是不可取的。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想努力早忘掉此事。但事與愿違,滿腦子都是這件事。到后來,我明明都淡忘了,卻意外想起跟節子抵達療養院的第一天那個雪夜她所做的不吉利的夢。在那個奇怪的夢中,節子變成一具死尸躺在棺槨里。人們抬著棺槨,穿過不知是哪里的原野,進入森林。已經死去的節子,在棺槨中清楚地看到寒冬枯萎蕭瑟的原野和黑松林,聽見天空呼嘯而過的風聲……即使從夢中醒來,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耳朵的冰冷,以及冷杉的沙沙作響……
霧一樣的雨持續不停的數日間,已經到了另一個季節。療養院里的情況也有所變化,仔細留意發現,人滿為患的病人也都一個接一個相繼出院,只剩下不得不在此過冬的重病患者,院內又回到夏日前的寂靜。而十七號病房患者的死,更凸顯了這種寂靜。
九月末的一個早晨,我無意中從走廊北側的窗戶向屋后的雜木林望去,看見平時無人涉足、霧靄彌漫的樹林間,一反常態地有人進進出出,感覺到異樣,我試著向護士打聽,她們卻都是一臉茫然的什么也不知道。此后我也淡忘了有這么一回事,可翌日一大早又來了兩三個幫工,在薄霧中隱約看見他們在山坡邊上砍伐著看似栗樹的樹木。
那天,在患者都不知道消息之前,我偶然聽說了前一天發生的事。那位情緒不穩、神經衰弱的患者在那片樹林里上吊自殺了。我這才注意到,那個每天都能看到好幾次的、挽著護士胳膊在走廊里走來走去的大個子男人,從昨天便一晃不見了蹤影。
“輪到那個男人了嗎……”自十七號病房的患者死去之后變得有點神經質的我,在得知不到一周內接連發生意想不到的兩起死亡事件時,不禁感慨萬千。甚至從這種陰慘的死亡中感受到的不舒服,我都對其變得渾然不覺了。
“就算節子病情的嚴重程度僅次于死去的那個人,也不是一定就會死去的?!蔽逸p松地寬慰著自己。
后面樹林里的栗樹只被砍掉了兩三棵,不知為何卻給人一種欲蓋彌彰之感,幫工們繼續挖掘著山丘邊上的土,再從那里沿著稍微有點陡的斜坡,把土運往下方住院樓北側的空地上,開始把那一帶修成平緩的斜坡。人們正著手把那里建成花壇。
* * *
“是父親寄來的信呢?!?/p>
我從護士拿來的一沓信件中抽出一封交給節子。她仍在床上躺著,接過了信,旋即變得像個少女,兩眼泛光,讀起了信。
“哎呀,父親說要過來呢。”
正在旅行中的父親特意寫來信說,他將借歸途之便,于近日內來療養院一趟。
那是十月晴朗的一天,風有點大。這段日子因一直臥床導致食欲不振、明顯有些消瘦的節子,從那天起就強迫自己多吃飯,還會時而起身、時而坐在床上活動身子,臉上常常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笑意。我想,那應該是只有在父親面前才會流露出的笑意吧。我也樂見節子的這種狀態,事事都聽任于她。
幾天過后的一個下午,父親終于來了。
他的臉看起來比以前老了一些,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駝背。這好像使得他看起來很害怕醫院的氣氛。就這樣,他一走進病房便在節子的枕邊坐了下來。也許是這幾天的活動有些過度,從昨晚她就有點發燒,在醫生的叮囑下,她的期待也落了空,從早上開始就一直躺在床上靜養著。
父親滿以為節子就要痊愈了,沒想到仍臥床不起,顯得有些不安。他像調查原因似的,開始仔細地環視病房,觀察著護士們的一舉一動,甚至還走到陽臺上,這里的一切也似乎讓他感到放心。過了不久,與其說節子看上去是由于興奮,莫如說是由于發燒臉頰上才露出玫瑰色的潮紅,他像要說服自己相信女兒的病情有所好轉似的,念念有詞道:“不過,臉色還是不錯的嘛?!?/p>
我借口有事離開病房,讓他們父女倆獨處一會兒。過了不久,我再進去一看,節子已經坐在床上,被子上擺滿了父親帶來的點心盒和其他包裝紙。這些都是父親認為她少女時代喜愛的東西,而且現在仍喜愛著。一看到我,節子就像惡作劇被發現的少女一樣,滿臉通紅地收拾好,便馬上躺下了。
我感到有點不自在,便與他倆隔開一段距離,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父女倆用比剛才更低的聲音,繼續著被我打斷的話題,內容大多是我不認識的、他們的一些熟人的近況。其中好多事情還帶給節子我無從知曉的小小感動。
我把他們倆愉快交談的場景當作一幅畫觀賞,并暗自做了一下對比,在他們的談話中,從節子對父親流露出的神態和抑揚頓挫的語調中不難看出,有一種充滿少女青春氣息的光輝在復蘇。她那孩子般的幸福模樣,讓我幻想起我所不知道的節子的少女時代……
過了一會兒,室內只剩下我和她兩個人,我走近她,在她耳邊揶揄道:
“你今天簡直就像一個我不認識的薔薇色少女啊?!?/p>
“才不是呢?!彼駛€小姑娘似的用雙手捂住了臉。
* * *
父親逗留了兩天后離開了療養院。
出發前,父親讓我帶路,在療養院周圍走了一圈。但那是為了和我單獨交談。那天,晴朗的天空不見一朵云彩,我指了指輪廓清晰的紅褐色八岳山,父親只是抬頭瞥了一眼,便繼續熱衷于交談。
“這里不太適合她的身體吧?都已經待半年多了,該有一點改善,但是……”
“是啊,今年夏天的氣候都不是很好,而且,聽說這種山里的療養所還是冬天比較好……”
“若能挺到冬天或許不錯……但不知道她能不能挺到冬天……”
“不過,節子似乎打算冬天也待在這里?!蔽矣悬c焦慮,不知道該如何讓父親理解這山里的孤獨孕育了多少我們的幸福,可一想到父親為我們所做的犧牲,我便覺得難以啟齒,因此只能繼續和他對話?!班牛貌蝗菀讈砩嚼镆惶?,不打算多待幾天嗎?”
“……不過,你也會陪她一起待到冬天嗎?”
“嗯,當然會的!”
“那真的很對不起啦……不過,你現在有沒有在做工作?”
“沒有……”
“不過,你也不能總是只顧照料病人,也得做點工作才是啊?!?/p>
“嗯,工作會做的……”我吞吞吐吐地說。
“是啊,我自己的工作丟下很長時間了,得想辦法重新工作才是?!薄氲竭@里,內心充滿傷感。繼而我們沉默良久,站在山丘之上,舉目眺望從西邊天空涌來的一片又一片魚鱗云。
不久,我們穿過樹葉泛黃的雜木林,從后面走回了療養院。那天仍有兩三個幫工在山丘上挖著地。從他們旁邊走過時,我只是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聽說要在這里修建花壇。”
傍晚,我送父親到療養院的停車場,回到病房一看,節子側身躺在病床上,正劇烈地咳嗽不止。如此劇烈的咳嗽,至今從未有過。等咳嗽稍微緩和,我問她:
“怎么回事呢?”
“沒什么……一會兒就好了?!惫澴雍萌菀渍f出這么一句,“把水拿給我。”
我拿起長頸玻璃瓶,把水倒入杯子里,端到節子的唇邊。她喝了一口,稍微平靜了一會兒,但轉眼間劇烈的咳嗽又向她襲來。我看著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就快要滾到床下的節子束手無策,只是不停地問:
“要叫護士過來嗎?”
“……”
咳嗽停止后,節子仍然扭動著身子,看起來很痛苦,雙手掩面,只是點了點頭。
我叫來護士。當我尾隨護士來到病房時,只見節子被護士雙手攙扶,恢復了稍微輕松的姿勢。但她只是呆呆地睜大眼睛??人运坪鯐簳r停止了。
護士慢慢松開攙扶她的雙手,說道:
“已經不咳嗽了呢……先這樣待著,別亂動。”說著,便開始整理凌亂的毛毯?!拔椰F在就去叫人給你打針?!?/p>
護士一邊走出房間,一邊對呆立在門口不知所措的我小聲說:“有一點血痰。”
我這才走到她的枕邊。
她呆呆地睜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一樣。我將她蒼白的臉頰上旋渦狀散亂的頭發梳攏上去,用手輕輕撫摸著她冒著冷汗的前額。她像終于感受到了我溫暖的存在,唇邊隱約泛起謎一般的微笑。
* * *
絕對靜養的日子在持續。
病房的窗戶上,黃色的遮陽簾被拉下來,室內變得有點昏暗。護士們也踮著腳尖走動。我幾乎一直陪在節子的枕邊,夜間的陪護也由我一個人擔任。有時,節子會看著我,似想說些什么。為了不讓她開口,我立刻用手指豎在唇前。
這樣的沉默,將我們分別引入各自的思緒里,不過,我們彼此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對方在想些什么。所以,我以為在這件事中,節子恰好為我付出的犧牲,變成了眼前可見的東西,就在我對此思慮再三的時候,節子又回到了節子,至今兩個人如此小心翼翼地培養起來的東西,似乎因為自己的輕率一瞬間灰飛煙滅,我對此深感懊悔。
而節子竟不以自己的犧牲為犧牲,卻一味責備自己的輕率,這種楚楚可憐的復雜心情令我揪心。讓節子就像理所當然的代價一樣付出這樣的犧牲,又在不知何時會化作靈床的病榻上,和節子一起享受的這份愉悅——我們相信這才是讓我們無比幸福的——它真的能讓我們滿足嗎?我們現在所認為的幸福,難道不是比我們所相信的東西更短暫、更接近于反復無常嗎?……
因每晚陪護而力倦神疲的我,在淺睡眠的節子身邊,左思右想著這些問題。我最近感到不安,感覺我們的幸福時常受到某種東西威脅。
然而,危機在一周后過去。
有一天早晨,護士取掉病房里的遮陽簾,打開半扇窗戶后離去。窗外炫目的秋陽照進室內,病床上的節子如獲重生地感喟道:
“好舒服啊!”
我坐在節子的枕邊翻閱報紙,思考著報紙上這些給人們帶來很大沖擊的現實訊息,每當時過境遷,人們又像這些事沒發生過一樣顯得與此無關。我瞥了節子一眼,情不自禁地揶揄道:
“就算父親來了,你最好也不要那么興奮啊。”
她滿臉通紅,溫順地接受了我的揶揄。
“下次父親再來,我就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好啦?!?/p>
“你能做得到才行呢……”
我們開著這樣的玩笑,互相撫慰對方的心情,同時像孩子一樣,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她父親身上。
因此,我們的心情變得愉悅輕松,仿佛這一周里發生的事情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閃失,就像剛剛還在侵襲著我們肉體和精神的危機,輕而易舉地就被我們沖破了。至少在我們倆看來是這樣的……
某日晚上,我在她的病床邊看書,忽地我合上書走到窗前沉思默想了一會兒,然后又返回她的床邊,重新拿起書閱讀。
“怎么了?”她抬起頭問我。
“沒什么?!蔽译S口答道,遂裝作專心看書的樣子。但沒過幾秒鐘,我便忍不住開口說道:
“來到這里以后,我還沒做什么事呢。我想,接下來要不要做點什么工作?!?/p>
“就是嘛,工作不能不做呀。父親也在擔心呢?!彼槐菊浀卣f,“不要光是考慮我……”
“不,你的事情我當然要更多考慮……”當時,我立刻把瞬間浮現在腦海中的某個小說的模糊構想捕捉出來,自言自語般地繼續說道,“我想把你寫進小說里,除此之外,其他事情已經不在我的考慮之中。我們互相給予彼此的這種幸?!獜拇蠹叶颊J為我們彼此的關系已經走到盡頭開始的生之愉悅——這種不為人知、只屬于我們倆的東西,我想把它置換成更確切、輪廓更清晰具體的東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她像是在遵循自己的想法,隨即回應道。她歪著嘴笑著說:
“如果是我的事,你隨便寫就好啦。”她對我輕描淡寫地補充一句。
然而我坦率地接受了這句話。
“嗯,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啦……不過,這次得需要你的協助呢?!?/p>
“我也能幫上忙嗎?”
“當然啦,希望你能在我工作的時候,身心充滿幸福感,否則……”
與其一個人呆呆地想,像這樣兩個人一起思考,更能讓自己的大腦活躍起來,我感到很訝異,仿若被不斷涌現的思想所推動,不由得在病房里走來走去。
“總是待在病人身邊,會沒精神的呀……你能不能出去散散步呢?”
“嗯,我也要工作啦。”我睜大眼睛,精神飽滿地回答道,“我也會好好散步的?!?/p>
* * *
我穿越那片森林,越過被大片沼澤阻隔的對岸林帶,一望無際的八岳山麓映現在眼前。在更前方的森林鄰接地帶,坐落著狹長的小村落與傾斜的耕田,而其中的一處,就是紅色屋頂如鳥羽展翅的療養院建筑群,看起來顯得矮小而清晰。
從一大早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要走往哪里,任憑雙腳邁動,沉湎于思緒之中,徘徊穿行在一片又一片森林。此刻,秋高氣爽的空氣里,變得小小的療養院出乎意料地出現在我眼前,它不經意間闖入視野的一剎那,讓我猛地就像從附身狀態中清醒過來,將自己從在那棟建筑里被許多病人包圍著的行所無事、日日夜夜的生活中抽離出來。因此,在心中涌動出的創作欲望的不斷驅使下,我開始將我們一個又一個奇妙的日子置換成一個異常有趣而安靜的故事……“節子呀,我從未想過我們倆能如此相愛。因為之前你不曾存在,而我也是……”
我的空想過濾著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各種事情,時而迅速流逝而過,時而則一直凝滯于一處,像是永遠無休無止地躊躇著一樣。我雖然遠離節子,但在這段時間里從未間斷地跟她說話,聆聽她的回答。我覺得我們倆的故事就像生命本身一樣,沒有終點。所以,那個故事不知不覺中開始依靠它自身的力量生長,無論我怎樣肆意展開,陷停滯于一處的我于不顧,那簡直就像故事本身想要的結局,編造出病魔纏身的女主人公悲戚的死亡。預感到生命將盡,不遺余力,努力快活、優雅地讓自己活下去的女孩;在戀人的懷抱里,只是為幸存者的悲傷而悲傷,自己卻如同幸福地走向死亡的女孩。這樣的女孩肖像就如同畫在空中一樣清晰地浮現出來……“男人為了讓兩個人的愛情更加純粹,勸誘生病的女孩住進山里的療養院,可是,在死亡威脅到他們時,男人漸漸懷疑,就算他們試圖以這種方式獲得完整的幸福,究竟又能否讓他們感到滿足呢?然而,女孩一邊承受著死亡的痛苦折磨,一邊對自始至終細心照料自己的男人充滿感激,心滿意足地死去。而男人因為這高尚的死者而被拯救,直到愿意相信他們所擁有的小小幸?!?/p>
這樣的故事結局仿佛就在前方伏擊著我。剎那間,那女孩瀕死的影像突如其來地猛烈沖擊了我。我如夢初醒,一陣難以言喻的恐懼和羞恥襲上心頭。似要將那些想法從身上抖掉一樣,我從坐著的山毛櫸的裸根上猛然站了起來。
太陽已經高高升起。群山、森林、村落和田野——這一切都寧靜地浮現在秋日的暖陽中。遠望去,療養院的建筑顯得很小,想必里面的一切都已按部就班地重新開始。忽地,我的腦海里浮現出節子在陌生人之間孤寂的身影,獨自一人孤零零地等著我,我驀然憂心忡忡,急忙趕下山去。
我穿過后面的雜木林回到療養院。隨后繞過陽臺,走進最靠邊的病房。節子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像往常一樣用手擺弄著發梢,眼神帶著幾分悲傷凝望著天空。我本想用手指敲幾下玻璃窗,旋又打消這個念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姿影。她像在強忍著某種威脅,神情呆滯,并未意識到自己茫然若失的狀態……我盯著她那陌生的身影,感覺心臟被猛地揪緊了一下……霎時,她的表情明朗起來,仰起臉,甚至還露出了微笑。原來她看見了我。
我從陽臺走進病房,來到她身邊。
“你在想什么?”
“沒想什么……”她用不像自己的聲音回答道。
我什么也沒說,心情有些郁悶地沉默著。她似乎恢復了往日的自己,用親密的語氣問道:“你去哪兒了呀?去了那么長時間呢。”
“就是對面?!蔽译S意指了一下陽臺對面遠處的森林。
“哦,走了那么遠呀……工作有眉目了嗎?”
“嗯,也許吧……”我不冷不熱地回應,之后不久,兩人回到以往的沉默。而后我貿然問道:
“你對現在這樣的生活感到滿意嗎?”
我稍稍提高了嗓門。
聽到突如其來的詢問,節子露出畏縮的神情,隨后便一直盯著我,深信不疑地點了點頭,反問道:
“你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呢?”
“我覺得啊,我們現在的生活,都是因為我一時的心血來潮。我把那種東西看得太重,就這么把你也……”
“討厭你說這樣的話!”她急忙打斷了我,“你說這種話,才是一時心血來潮呢。”
可是我對她的這番話,流露出不滿的臉色。節子感覺到我的不悅,忐忑不安地盯著我,終于再也忍不住似的開口說道:
“我在這里很滿足,你難道不知道嗎?不論身體怎么不舒服,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回家。如果不是你陪在我身邊,真的無法想象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呢……就像剛才你不在,一開始我還硬撐著,心想你回來得越晚,等待你的心情就會更加愉悅,所以一直忍耐著,可是,我以為你該回來的時間到了,卻遲遲不見你的身影,到最后我就變得焦慮不安。這樣一來,就連一直有你陪伴的這個病房,也變得陌生起來,嚇得我差一點沒從這間病房里跑出去……不過,后來我忽然想起你曾說過的話,心情才算平靜下來。你不是曾對我這樣說過嗎?在很久很久以后的將來,若回想起我們現在的生活,該多么美好啊……”
她用漸漸沙啞的聲音說完,歪著嘴,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直直地盯著我。
聽著她的這番話,我的心情變得無比激動,但又害怕被她看到自己感動的樣子,便悄然走到了陽臺上。隨后,在陽臺上看到的景象,與我以為描繪出了我們幸福藍圖的那個初夏黃昏相似——在完全不同的秋日上午的陽光下,在帶著秋涼、深不可測的光芒中,我凝望著眼前的風景。與那時的幸福類似,一股莫名而又揪心的感動充滿了我的心胸……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
下午,像往常一樣,將節子留在病房,我走出療養院后,穿過農夫忙于收割莊稼的田間,越過雜木林,走到山麓下人煙稀少的狹長村落,又走過小溪上的吊橋,攀上村落對岸長滿栗子樹的低矮山丘,在斜坡上坐了下來。在那里連續好幾個小時,在明亮、寂靜的氛圍中構思即將動筆的故事。偶爾,我的腳下會滾來孩子們搖落的栗子,果實掉落溪谷傳來的聲響也令我吃驚……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仿佛周圍的所見所聞都在告訴我,我們生命的果實業已成熟,并催促著我們盡快收獲。
太陽終于下山了,看到峽谷的村落完全隱入對面雜木林的樹影之中,我慢慢地起身下山,再次走過吊橋,在水車嘩啦嘩啦響聲四起的狹長村落中繞了一圈,遂想起節子在等待著我的歸來,便沿著八岳山麓一帶的落葉松林邊緣,加快腳步返回了療養院。
十月二十三日。
臨近拂曉,我被近處異樣的聲音驚醒。于是我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發現整個療養院一片死寂。之后總感覺睡意全無,再也無法入睡。
透過粘著小飛蛾的玻璃窗,我茫然地眺望發出微弱之光的兩三顆晨星,漸漸地感到這樣的清晨有種難以言喻的寂寥,便悄悄起身,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光著腳走進依然籠罩在黑暗之中的病房,走到床邊,俯身觀看節子的睡容。沒料到她猛然睜開大眼睛,抬頭看著我。
“你要干什么?”她訝異地問道。
我說不干什么,一邊使個眼神,一邊慢慢俯下身,有點忍不住似的將自己的臉緊貼在她的臉上。
“啊,好涼呀!”她閉上眼,微微挪動腦袋,頭發微微飄香。就這樣,我們相互感受著彼此的呼吸,臉頰久久地貼在一起。
“啊,又有栗子掉下來了……”她瞇著眼睛看著我,喃喃自語。
“嗯,原來是栗子呀……就是這些小東西剛才把我吵醒了。”
我稍稍提高聲音說著,輕輕松開節子的手,走到不知何時漸漸亮起來的窗前。我倚窗而立,任由不知是從誰的眼睛滲出來的熱乎乎的東西順著我的臉頰慢慢流下,同時凝望著對面的山背上,幾朵靜止不動的云被染成混濁的紅色,田地也傳來了響動……
“這樣你會感冒的呀?!彼诖采闲÷曊f道。
我試圖用輕松的語氣回答,回頭看著她??梢豢吹剿请p睜著的大眼睛,我卻一時說不出話。于是我默默地離開窗戶,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幾分鐘過后,節子發出了黎明時分慣有的、難以抑制的劇烈的咳嗽聲。我再次鉆進被窩,懷著不安的心情,聽著節子的咳嗽聲。
十月二十七日。
我今天又在山上和林中度過了下午。
一個主題,終日縈繞在我的思緒中。真正的婚約主題——兩個人在如此短暫的一生中,究竟彼此能給予對方多少幸福呢?在難以抗拒的命運面前,靜靜地低下頭,互相心與心、身體與身體溫暖彼此,這樣并肩站著的青年男女——身為這樣的一對兒,看似寂寞卻又不無歡愉的我們倆的形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對于這一主題,現在的我還能描寫什么呢?……
黃昏,我沿著山麓斜坡泛黃的落葉松林的邊緣,比往常更早往回趕,遠遠望見在療養院后面的雜木林盡頭,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孩,沐浴著落日余暉,夕光在她的發絲上閃耀。我駐足片刻。怎么看都像節子。因為她是獨自一個人站在那里,無法斷定是不是節子,所以我加快步伐走近一看,果然是節子。
“怎么回事?”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她身邊,問道。
“我在這里等你呀?!彼哪橆a泛紅,笑著答道。
“你可不要亂來呀?!蔽覐膫让婵粗哪?。
“偶爾一次沒關系啦……而且今天心情特別好。”她發出快活的聲音說道,仍然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剛剛歸來的山麓?!拔依线h就看到你走過來了?!?/p>
我什么也沒說,站在她身邊,眺望著同一個方向。
她又快活地說:“在這里八岳山看起來好清楚啊?!?/p>
“嗯?!蔽抑皇锹唤浶牡貞艘宦暎c她并肩眺望著八岳山,我頓然感到一陣不可思議。
“今天這樣跟你肩并肩一起眺望山,還是第一次吧?可我覺得似乎跟你這樣眺望過很多次呢。”
“那怎么可能呢?”
“不,對了……我現在才想起來……我們倆啊,在很久以前,就在這座山的對面像今天這樣一起看過它。不過,我和你看它的時候是在夏天,天空總是被云層遮擋,幾乎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到了秋天,我一個人去那里一看,在遙遠的地平線盡頭,從與現在相反的一側看到了這座山。當時根本不知道從遠處看到的是哪座山,好像就是這座。正好就是這個方向……你還記得那片芒草叢生的原野吧?”
“嗯。”
“可真是奇妙??!我竟然在那座山的山腳下,毫無察覺地跟你生活在一起……”正好在兩年前,秋日的最后一天,我們從茂密的芒草中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地平線上這片綿延不絕的遠山,懷抱著一種近乎可悲的幸福感,夢想我們倆有朝一日總會喜結連理。那歷歷在目的自身影像令人懷念,此刻正鮮明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們陷入了沉默。遙望著候鳥成群結隊無聲地從上空飛越層巒疊嶂的群山,我們滿懷著初戀時的愛慕之情,并肩佇立,任由我們的影子在草地上緩緩拉長。
過了不久,起風了,我們背后的雜木林變得嘈雜起來。我仿佛一下子想起來似的對她說:“咱們差不多該回去了?!?/p>
故此,我們走進落葉紛飛的雜木林。我不時地停下腳步,讓她走在前面。兩年前的夏天,我只是想好好打量她,總是刻意讓她走在我前面兩三步,在森林中散步的各種小小回憶,溢滿心頭。
十一月二日。
夜里,一盞燈讓我們靠得很近。燈光下,我們習慣了不言一語默默相對,我繼續寫著以我們的生之幸福為主題的故事,在燈罩陰影下微暗的床鋪上,節子安靜地躺著,我幾乎無法感受到她的存在。有時我轉過臉看她,看到節子也正好在盯著我看。那充滿愛意的眼神仿佛在說:“能這樣待在你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卑?,這給了我多么大的鼓勵,讓我相信現在我們所擁有的幸福,將促使我努力把我們的情感轉化為有形之物!
十一月十日。
冬天來臨。天空遼闊無邊,群山看起來越來越逼近。在群山上方,像雪云一樣的積雪巋然不動。在這樣的早晨,也許是被一場雪趕出山了吧,陽臺上棲息著很多不常見的小鳥。這些雪與云都消退之后,山巔上會泛著白光,有時會持續一天。最近,好幾座山的山巔上都殘留著醒目的白雪。
幾年前,我常常夢想在這種冬日寂寥的山區,與可愛的女孩兩人獨處,過著完全與世隔絕、相親相愛的生活。我想讓自己從小就憧憬的美好人生理想,不折不扣地活在那種讓人懼怕的殘酷的自然之中。為此,我覺得無論如何都必須在這樣真正的冬天,在寂寥的山區生活……
天快亮的時候,我趁著病體沉疴的節子還在熟睡悄悄起床,神采奕奕地走出山中小屋,奔向雪地。四周的群山沐浴著曙光,閃耀著玫瑰色的光芒。我從隔壁農家要來了剛擠出的山羊奶,快被凍僵了才返回山中小屋,然后給暖爐添柴,不久便聽到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響。當節子被這聲響吵醒時,我用已經凍僵的手,心情愉悅地把我們現在這段山中生活原模原樣地記錄下來……
今天早晨,我回想起自己幾年前做過的夢,一邊在眼前浮現出無法再現的版畫般的冬景,一邊喃喃叨咕,調整著圓木小屋中各種家具的位置。隨后這種背景變得七零八落,支離破碎地消失。我的眼前,只有從夢中轉化為的現實中的景象:殘留積雪的群山、光禿禿的樹林、冷冽的空氣……
我一個人先吃完飯,把椅子挪到窗邊,沉浸在這樣的回憶中。這時我猛然看向節子,她剛剛吃完飯,順勢坐在床上,帶著疲憊、略顯呆滯的眼神眺望著遠山。我心疼地看著她凌亂的頭發和憔悴的面容。
“難道是我的夢想把你帶到這里來的嗎?”我心里充滿了近乎懊悔的情緒,卻沒說出口,只是在心里傾訴道:
“話雖如此,最近的我卻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工作。即使像這樣在你身邊時,我也絲毫沒有考慮你現在的情況。盡管如此,我還偏要說給你,也說給我自己聽,說什么我一邊工作一邊更加想著你。于是不知何時,比起你的事,我逍遙地在那些無聊的夢想上浪費了這么多時間……”
也許是注意到了我欲言又止的眼神,節子在病床上面無笑意,一本正經地看著我。這段日子,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在比以前更長的時間里互相對視,仿佛要將彼此緊緊地拴綁在一起。
十一月十七日。
再過兩三天,我就應該能寫完這篇筆記。若是寫我們自己的這種生活,故事可能就不會終結。為了能夠把故事寫完,我必須給它一個結局,然而,即使現在我還是不想給我們繼續的生活任何結局。不,應該是無法賦予吧?;蛟S以我們現在的生活原型來作為結局最好吧。
現在的生活原型?……我想起在某部小說里讀到的一句話:“沒有什么比幸福的回憶更妨礙幸福的了?!比缃裎覀兘o予彼此的,與我們過去曾經給予彼此的幸福相比,有很大不同!它與我們所說的那種幸福類似,又千差萬別。那是更讓人感到揪心的幸福。對于這種還沒完全將真面目展現在我們生活表面上的東西,我窮追不舍,這樣是不是就能從中找到與我們的幸福故事相對應的結局呢?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在尚未弄清的我們人生中的另一面,潛藏著對我們的幸福懷有敵意的東西……
我無法冷靜地思考這些問題,關上燈,走過已經入睡的節子身邊,突然停下腳步,看著節子在黑暗中微微浮現的白凈睡臉。稍微凹陷的眼眶偶爾會痙攣似的顫動,在我看來猶如受到了什么威脅。難道這只是我自身難以言喻的不安所為嗎?
十一月二十日。
我把迄今為止寫的筆記完全重讀了一遍。我覺得寫出了自己的意圖,要寫到滿意為止。
與此同時,我繼續讀著這篇筆記,卻無法完整地體味到足以構成故事主題的我們自身的“幸福”,而是意外地發現故事里不安的自己。于是,我的思緒不知不覺地脫離了故事本身。“在這個故事里,享受著被我們彼此允許擁有的那份微不足道的生之歡愉,相信只有這樣才能讓彼此擁有獨一無二的幸福。至少我以為這樣就能束縛自己的心。然而,是我們把目標定得太高了嗎?還是我把自己的生之欲求看得太過于輕率?難道正是這個原因,讓我無法掙脫自己內心的束縛嗎?……”
“可憐的節子……”我將筆記扔到桌子上,暫時不予理會,繼續思考,“這丫頭像是在沉默中看穿了我佯裝不知的生之欲求,并對此寄予同情,這一點讓我痛苦不已……為何我不能瞞過她呢?為何我這么軟弱呢……”
我將目光轉移到躺在燈影下的節子,她從剛才就半閉著眼,感覺連呼吸都十分困難。我離開燈光,靜靜地走向陽臺。那是一個小月當空的晚上,依稀可見云霧繚繞的山巒、丘陵以及森林的輪廓,除此之外幾乎都融入了淡青色的黑暗中??墒?,我看到的并不是這些。我在心中所想的是在某個初夏的傍晚,兩個人滿懷難舍難分的悲憫,在心中喚醒我們一同眺望過的山巒、丘陵和森林。至今它們仍原封不動清晰地保存在我們的記憶之中。那一刻,甚至連我們自己都變成了回憶中的一部分風景,之后反復重溫這種風景,不知不覺地這些風景也成為我們存在的一部分,并且隨著季節的更迭而變化,有時我們真的看不到眼前呈現出來的真實樣子……
“我們擁有過那么幸福的瞬間,僅為這一點,我們就值得這樣一起生活嗎?”我問自己。
我身后忽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那一定是節子。但我沒有轉過身,仍站立不動。她也一言不發,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墒?,我覺得她離我很近,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冷風不時地掠過陽臺,無聲無息,使遠處的枯樹發出聲音。
“你在想什么?”她終于開口問道。
我沒有馬上回答,而后忽然轉向她,露出含糊的笑問她:
“你應該知道吧?”我回答道。
她仿佛害怕什么圈套似的小心翼翼地看著我。見此情景,我說:
“當然是在考慮自己的工作啦?!蔽曳怕Z速道,“我怎么也想不出一個好的結局。我不想讓結局以我們虛度年華的方式結束。怎么樣,你不想跟我一起來考慮一下結局嗎?”
她對我微微一笑。不過,她的笑容里似乎還帶著不安。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寫了些什么呢?!彼÷曕止玖艘痪?。
“那倒也是啊?!蔽矣忠淮魏匦χf,“那我啥時候讀給你聽聽吧。不過呢,第一稿還沒寫到可以讀給別人聽的程度。”
我們回到房間里。我再次坐在燈下,重新拿起扔在那里的筆記本來看,節子站在我背后,手輕輕搭在我的肩上,越過我的肩膀看著筆記本。我轉身以干澀的聲音說:
“你該睡了。”
“嗯?!彼槒牡貞艘宦?,猶豫地讓手離開了我的肩膀,回床上躺下。
“有點睡不著呢?!边^了兩三分鐘,她在床上自言自語道。
“那我把燈關了吧?……我也該睡了。”說著,我關了燈,起身走到她的枕邊,然后坐在床邊,拉起她的手。我們就這樣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
風貌似比剛才更大了。那是從四周的森林頻頻傳來的聲響,還不時撞到療養院的樓群,讓不知何處的窗口啪嗒啪嗒作響,最后把我們的窗戶也吹得咯吱咯吱響。節子像是被這聲響嚇到了似的,一直抓著我的手不放,接著緊緊閉上雙眼,像一心專注于自己內心的某種舉動一樣。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漸漸松開,開始假裝睡著。
“接下來,該輪到我了……”我一邊嘀咕著,一邊走進自己漆黑的房間,跟她一樣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最近,我常常在天快亮時醒來。每當此時,我會悄悄起床,仔細盯著節子的睡容看一會兒。床沿和瓶子都漸漸被晨光染得發黃,只有她的臉永遠還是那么蒼白?!罢媸莻€可憐的丫頭。”這句話幾乎成了我的口頭禪,有時連我自己都意識不到地脫口而出。
今天早上,我在天亮時醒來,久久地端詳著節子的睡臉,然后踮著腳尖走出房間,走進療養院后面光禿禿的樹林。每棵樹上都只剩下兩三片枯葉,對抗著寒風。當我走出那片空蕩蕩的樹林時,剛剛從八岳山頂滾過的太陽將低垂在由南向西屹立的群山上的云團,轉眼間染成一片赤紅。不過,曙光似乎還無法照射到大地上。夾在這些群山之間的冬日枯林、田野和荒地,此刻看起來仿佛被世界漠然置之了一樣。
我有時會在枯樹林的盡頭停下腳步,因寒冷下意識地跺著腳,在那里走來走去。連自己都記不清當時想了些什么,我猛地抬起頭,發現天空不知何時已被暗云遮擋。本來期待如燃燒般美麗的曙光照耀到大地上,此時心情頓然變得乏味,只好加快步伐,匆匆返回療養院。
節子已經醒了,即使看到我回來,也只是憂郁地朝我抬了抬眼,而且臉色比剛才睡著時更加蒼白。我靠近枕邊,撫摸著她的長發,正想要親吻她的額頭,她卻微弱地搖了搖頭。我什么也沒問,只是悲傷地看著她。與其說她刻意不看我,莫如說是不愿看到我的悲傷,用茫然的眼神望著天空。
夜晚。
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有我。上午的診察結束后,我被護士長叫到走廊上。我這才聽說節子今天早上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咳出了少量的血。她沒有告訴我這件事。咯血的程度雖然還談不上危險,但為了慎重起見,院長吩咐暫時安排一名陪護護士。對此,我除了同意別無選擇。
我決定暫時搬到隔壁正好空著的病房。此刻,我獨自一個人在這間跟我們同住過的一模一樣卻又感覺十分陌生的病房里寫著日記。盡管我已經在這個病房坐了幾個小時,但總感覺這間病房依然一片空虛,仿佛空無一人,就連電燈都閃著冷冷的光。
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把即將寫好的小說筆記放在桌子上,根本沒心情去翻動。為了完成它,我告訴節子,兩個人最好分開住一段時間,各自生活。
可是,為什么現在我懷著不安的心情,一個人走進筆記中所描繪的我們曾經如此幸福的狀態里去呢?
每天,大約每隔兩三個小時,我就去隔壁的病房,在節子的枕邊坐一會兒。因為很忌諱讓節子常常說話,所以我們幾乎都是一言不發。護士不在的時候,兩個人也只是默默地手拉著手,盡可能不去看對方。
可是,每當無意間眼神交會,節子就會像我們初戀時那樣露出羞澀的微笑,但她馬上轉過去望向天空,對自己的這種狀態沒有流露出絲毫不滿,平靜地躺著。她曾一度問我工作是否有進展,我搖了搖頭。那時她用憐惜的眼神看了看我。但從那以后,她就再也沒問過我工作這件事。每一天都和其他日子類同,仿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風平浪靜。
她甚至拒絕由我代筆給她父親寫信。
夜里,我什么也不做地一直伏案到很晚,落在陽臺上的燈影離窗口越遠,光線就顯得越微弱,被四面涌來的黑暗包圍,跟我的內心世界毫無二致。我邊想邊出神地看著。心想:說不定節子也睡不著,在想著我……
十二月一日。
到了這個時節,不知何故,追逐燈光的飛蛾又大量繁殖起來。
夜里,飛蛾不知從何處飛來,猛烈地撞在緊閉的玻璃窗上,雖然因撞擊讓自己受傷,但還是不放棄求生,以身試死地仿佛在玻璃上撞出個洞來。我感到煩躁,遂關了燈躺在床上,飛蛾瘋狂的振翅聲還是持續了很久,而后漸漸減弱,最后靜靜地緊抱著某處。翌日清晨,我在那扇窗下一定會發現形同枯葉的飛蛾尸骸。
今晚也有那么一只飛蛾終于飛進了病房,從一開始就繞著我對面的燈一圈又一圈地飛。不一會兒,啪嚓一聲掉落在我的稿紙上,之后很久一動不動,隨后像終于意識到自己還活著,又急忙展翅飛起。只能看出飛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接著,又啪嚓一聲掉落在我的稿紙上。
我感到異樣的恐懼,沒有驅趕那只飛蛾,反而毫不關心地任由它死在自己的稿紙上。
十二月五日。
傍晚,病房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陪護護士剛剛去吃飯了。冬日的太陽已沉落西山,斜陽照亮漸漸冷冽的房間。我坐在節子枕邊,把腳放在取暖器上,微微躬身看著手里的書。這時,節子低聲叫道:
“啊,父親!”
我一驚,連忙抬起頭來看著她。我發現她的眼睛比以往更加明亮了。但我裝作沒聽見剛才的叫聲,不痛不癢地問:
“你剛才說什么了嗎?”
節子好久沒有回答,眼睛看起來卻更加明亮。
“那座矮山的左側,不是有個被陽光照到的地方嗎?”她像最終下定了決心,在病床上用手指了指那個方向,然后像有什么難以啟齒的話要說出口,把手指貼在自己的嘴邊說,“每到這個時候,那里就會出現跟父親的側臉一模一樣的影子……你看,現在正好出現啦,你看不出來嗎?”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我馬上明白節子所說的是哪一座矮山,但我卻看不出來斜陽余暉清晰地浮現出的山坳像什么。
“已經消失了……啊,只剩下額頭了……”
這時,我才總算認出那山坳一帶很像她父親的額頭,看起來確實能聯想起她父親的側臉。“連這樣的遠景都不放過,這丫頭在心中這么尋求著父親嗎?啊,這丫頭還是全心全意地感受著父親,呼喚著父親……”
然而,轉瞬之間,黑暗已經完全彌漫了那座矮山,所有的影子都消失不見了。
“你想回家了吧?”我無意識地說出浮現在腦際的一句話。
說完后我立刻不安地看著節子的眼。她用冷淡的眼神回看著我,驀地轉過臉用沙啞的聲音說:
“嗯,不知為什么,我想回家了?!?/p>
我咬著嘴唇,悄悄地離開病床,走向窗邊。
在我背后,節子以微微顫抖的聲音說:“對不起……不過,就剛剛那么一會兒……這種情緒很快就會好的……”
我抱臂站在窗前,默默無言。群山的山腳下已經一片黑暗,但山頂上仍飄浮著幽幽的光芒。霎時我的喉嚨像是被緊緊勒住,一陣恐怖向我襲來。我迅速轉身看向節子,只見她雙手捂著臉。我覺得仿佛要失去一切,充滿不安地跑到床邊,把她的手從臉上強行移開。她沒做出任何反抗。
飽滿的額頭,閃爍著平靜之光的眼睛,緊閉的嘴角——這些都沒有絲毫改變,看起來甚至比平時顯得更加不可侵犯……反觀自己,卻像個孩子,明明什么事都沒有卻那么膽怯。我頓時覺得渾身無力,頹然癱軟地跪在地上,把臉埋在床沿里,然后就這樣一動不動久久地把臉貼在床上。節子用手輕撫著我的頭發……
病房里也暗了下來。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日,于K村。
幾乎三年半沒再涉足的這個村莊,已經完全被雪覆蓋。據說從一周前就開始一直下雪,今天早上雪終于停了。從村里請來幫忙做飯的年輕女孩和她的弟弟一起,把我的行李放在好像是那個男孩的小雪橇上,送到我打算在那里過冬的山中小木屋。我跟在雪橇后面,途中好幾次差點滑倒。山谷背陰里的雪已經凍得硬邦邦……
我租的小屋位于村莊北側的一個小山谷,那里很早以前就建了許多供外國客人度假的別墅——應該是別墅最邊上的那一棟。來這里避暑的外國人把這個山谷稱為“幸福谷”。在這樣一個人煙稀少、荒涼孤寂的山谷里,究竟哪一點才能稱得上“幸福谷”呢?我看著路兩旁大雪掩埋著的一棟棟被廢棄的別墅,跟在他們倆身后緩慢地爬著山坡,突然,我差點脫口而出對面山谷的名稱。我猶豫了一下,遂改變主意,最終說了出來。“死蔭山谷”……沒錯,這個名字很適合此地,尤其是對于嚴冬打算在此度過鰥夫般孤寂日子的我來說。想著想著,直到抵達我租的那棟最邊上的小屋:一個小小的陽臺,屋頂用樹皮鋪就,小屋周圍的雪地上留下了許多來路不明的腳印。年輕女孩率先走進關著門的小屋里,將遮雨窗逐一打開,她的小弟弟指著那些形狀各異的足跡告訴我:這是兔子的,這是松鼠的,那是野雞的。
之后,我站在半被雪掩埋的陽臺上,環顧四周。從陽臺往下看,剛剛爬上來的山谷背陰面,構成了山谷美麗如畫的一部分。??!那位剛才乘著雪橇先返回的小弟弟的身影,在光禿禿的樹木間若隱若現。我目送著他可愛的背影消失在下方的枯樹林中,同時把山谷環視了一遍。這時小屋里好像也收拾完畢,我這才走進去。墻壁貼滿了杉樹皮,沒有天花板,比想象的更為粗糙簡陋,卻不會讓人覺得不舒適。接著也上二樓看了看,從床鋪到椅子等家具都是兩人份兒的。就像是特意為你我安排好的一樣。這么說來,以前我是多么向往和你在這樣的山中小屋過著孤獨的生活??!……
傍晚,飯菜做好后,我打發那位年輕女孩回去。隨后我一個人把一張大桌子移到壁爐旁,決定以后寫作與吃飯都在桌子上進行。這時偶然發現墻上的掛歷還停留在九月,遂起身將它撕到今天的日期為止,然后打開時隔一年未曾翻開的筆記本。
十二月二日。
北邊的某一座山似乎不停地刮著暴風雪。昨天看上去還觸手可及的淺間山,今天卻完全被雪云覆蓋,云層深處看上去風雪翻滾,甚至波及山腳下的村莊,雖有陽光不時地照進來,雪片仍是不停地漫天飛舞。不知怎的,雪的邊緣飄到山谷的上空,將山谷隔絕,一直向南延伸的群山附近是一片清楚可見的藍天,但整個山谷卻蔭翳昏暗,一陣猛烈的暴風雪。剛這么一想,太陽又照了進來……
我來到窗邊,眺望山谷里變幻莫測的景象,又立刻返回暖爐旁。也許是這個緣故,我心神不定地度過一整天。
中午時分,背著包袱的村里女孩穿著日式白布襪踏雪趕來。她的手和臉上布滿了凍瘡,但她看起來很樸實,且不善言談,這一點令我非常滿意。就像昨天一樣,準備好飯菜后我馬上就讓她回去了。然后,我的一天就像結束了一樣,一直沒離開暖爐,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呆呆地看著柴火被偶然吹來的風扇動,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就這樣夜幕降臨。一個人吃完冷飯冷菜,我的心情也平靜了不少。雪好像也停了,沒造成什么不便,卻刮起了風。只要爐火稍弱,噼啪聲就會消停,從山谷外吹來的一陣強風,穿越枯樹林,呼嘯聲由遠而近。
又過了個把小時,我因為不習慣爐火稍感頭暈,便走出小屋去呼吸外面的空氣。我在漆黑的屋外溜達了一會兒,臉被凍得冰涼,正想要返回小屋,卻發現細細的雪片正飄舞在小屋流瀉出來的燈光中?;氐叫∥荩以俅慰拷鼱t火,想烤一下微微濡濕的身體。然而,就在靠近爐火時,不知不覺中像是忘記了自己的身體在烤著爐子,模糊地想起自己心中的某段回憶。那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在我們倆入住的山中療養院周圍,就像飄雪的今夜,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療養院門口,心切地等待著被電報傳喚趕來的父親。午夜時分,父親終于到了。然而,你只是瞥了父親一眼,唇邊浮現出一絲模棱兩可的微笑。父親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你憔悴的臉,并不時向我投來不安的眼神。我裝作沒有注意到,專注地盯著你看。這時,你的嘴角瞬間抽動了幾下,我走到你跟前,你用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對我說:“你的頭發上有雪……”——此刻,我一個人孤單地蹲在爐火旁,被突然復蘇的記憶所誘發,我下意識地用手攏著自己的頭發,發現自己的頭發似濕非濕地冰涼。在此之前,我絲毫沒有覺察到……
十二月五日。
這幾天天氣晴朗得異常。早晨,朝陽灑滿整個陽臺,也沒有風,舒適暖和。今天早上,我把小桌子和椅子搬到陽臺上,面對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山谷,開始享用早餐。我一邊吃著早餐一邊想,像這樣一個人獨享美景實在是太奢侈了。無意間我望向眼前那棵枯萎的灌木根部,不知何時卻發現來了兩只野雞,在雪中覓食,咔嚓咔嚓地繞來繞去……
“喂,快來看啊,有野雞了。”
我想象著你就在這間小屋里,一邊小聲自語,一邊屏息凝神地看著那兩只野雞。我甚至擔心你一不留神會發出腳步聲……
就在此時,不知哪棟屋頂上的積雪轟隆一聲墜落,響徹山谷。我嚇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著兩只野雞仿佛從我的腳下飛逃而去。與此同時,甚至以為你就站在我的身邊,仍然一語不發,只是睜大雙眼,久久地盯著我。
下午,我第一次走出小屋,沿著下坡路繞著雪中的村莊轉了一圈。對于只在夏秋來過這個村莊的我來說,此刻見到的被白雪掩埋的森林、道路,以及被釘封住的小屋,每一個都似曾相識,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它們以前是什么模樣。沿著我以前喜歡走的水車小道,不知何時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而且在那用實木建造、被雪覆蓋著的美麗的尖頂下,甚至能看到已經發黑的墻板。這更增添了我對此地的陌生感。后來,我踏著很深的雪,走進經常和你一起漫步的森林,直到我認出了一棵似曾相識的冷杉。可是,當我走近一看,冷杉中嘎地傳來尖銳的鳥叫聲。我在樹前停住,一只我從未見過的、藍色羽毛的小鳥仿佛受到驚嚇似的振翅飛逃,棲息在別的樹枝上,再次發出嘎嘎的叫聲,仿佛在挑釁我的冒犯。我很不情愿地默然離開了冷杉。
十二月七日。
在集會堂旁邊冬日枯槁的樹林里,我突然聽到了兩聲杜鵑的啼鳴。那啼鳴似乎很遠,又仿佛很近,我用目光在枯竹林、枯樹枝上的天空搜索,卻再也沒聽到杜鵑的啼鳴。
連我都覺得這是自己聽錯了。但在此之前,那一帶的枯竹林、枯樹群以及天空,早已恢復了令人懷念的夏日模樣,鮮明地浮現在我心中……
可是,三年前的夏季,我在這個村莊所擁有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見,現在的我一無所有,這是我現在真正明白的一點。
十二月十日。
這幾天,不知為什么,你一點兒也沒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面前。有時感覺自己變得無法忍受這種孤獨。就說今天早晨吧,填進暖爐里的柴火怎么也燃不起來,我變得十分急躁,真想粗暴地把柴火踢得亂七八糟。只有這種時候,我才會片刻感覺到你悒悒不樂地站在我身旁。我馬上調整自己的心情,把柴火重新填進爐子。
又到了下午,我想在村子里走一走,便下了山。沒想到此時正冰雪消融,道路泥濘不堪,鞋子很快沾滿了泥巴,腳沉重得舉步維艱,走到一半就掉頭返回。回到雪凍得硬邦邦的山谷時,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但接著還得氣喘吁吁地繼續爬一段上坡路。于是,為了鼓勵自己那顆動輒就要泄氣的心,我想起了記得不太確切的詩句:“即使行走在死蔭山谷,我也不怕遭遇傷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于我而言,這些詩句也只讓我倍感空虛。
十二月十二日。
傍晚,當我沿著水車小道路過那座小教堂時,看見一位像是勤雜工的男子正在雪泥上撒著煤渣。我走到男子身旁,隨口詢問他:“這個教堂冬天也一直開門嗎?”
“今年的話,兩三天內就要關門——”那個勤雜工暫停下撒煤渣的手,回答道,“去年整個冬天都是開著的,可是今年,神父要去松本那邊……”
“這樣的嚴冬,村子里也會來信徒嗎?”我有點唐突地問。
“幾乎沒有……基本上都是神父一個人每天做彌撒?!?/p>
就在我們站著攀談的時候,一位是德國人的神父正好從外面回來。這次輪到我被這位日語只會講一言半語但看起來和藹可親的神父留住,東拉西扯了一陣。最后,他像聽錯了什么,不停地勸我明天的禮拜日一定來做彌撒。
十二月十三日,星期日。
上午九點前后,我一無所求地去了那座教堂。在燃著小蠟燭的祭壇前,神父已經和一位助手一起做起了彌撒。我既不是信徒,也非教會的相關人員,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不弄出任何動靜地坐在稻草編制的最后一排椅子上。眼睛漸漸適應了室內的昏暗,才發現一直以為空無一人的信徒席最前排的柱子陰影里,跪著一位身裹黑衣的中年婦人。當我注意到那位婦人從剛才就一直跪在那里,瞬間感到教堂里寒氣逼人……
彌撒又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即將結束時,我看到那位婦人掏出手帕貼在臉上,但我不明白那是為了什么。不久,彌撒終于結束了,神父并沒朝信徒席的方向回頭,而是直接走進旁邊的小房間。那位婦人仍一動不動,而我趁機也悄悄溜出了教堂。
那是一個半陰天。我懷著永遠也不會被填滿的失落心情,漫無目的地徘徊在冰雪融化的村莊中。我去了以前常和你一起畫畫、正中央挺拔一棵白樺樹的平原,站在根部殘雪未化的白樺樹前,眷戀地將手扶在樹干上,直到指尖差一點凍僵。那一刻,你的姿影一直沒有浮現心中……最終,我懷著難以言喻的寂寞離開那里,穿過枯樹林,一口氣爬上山谷,回到了小屋。
我喘著氣,不假思索地坐在陽臺的地板上。這時,突然間感到你正向心煩意亂的我依偎過來。但我佯裝沒看見,茫然地用雙手托著自己的腮幫。這樣的癖性,讓我破天荒地感受到生動形象的你——就像你的手在愛撫著我的肩膀……
“飯已經為您做好了——”
貌似一直在小屋里等著我回來的村里女孩叫我吃飯。我瞬時回到了現實世界,心想要是再讓我靜待一會兒該有多好。我一反常態,拉長著臉走進小屋,然后沒跟女孩說一句話,像往常一樣獨自用餐。
臨近傍晚,我心情不悅地打發女孩回去,可沒過多久,我又開始后悔,再次悠然地來到陽臺,又像剛才那樣(不過這次你不在……)茫然地俯瞰著殘雪隨處可見的山谷,發現不知是誰一邊緩緩穿過枯樹林,一邊環顧四周,慢慢朝著山谷爬上來。我繼續俯瞰著,心想,這是要來找誰呢?原來是神父,像是在尋找我的小屋。
十二月十四日。
昨天傍晚,因為與神父約好,我走訪了教堂。神父說明天教堂關門,馬上要去松本,他一邊跟我說著話,還不時地去跟正在收拾行李的勤雜工交代事情。他再三念叨,本想在這個村莊里培養一名信徒,現在卻又要離開,真讓人遺憾。我立刻想起昨天在教堂看到的那位中年婦人,好像也是德國人。我正想向神父詢問那位婦人的情況,恍然意識到神父是不是又誤會了什么,以為在說我自己……
我們答非所問的對話變得莫名其妙,只好中斷。于是,我們彼此不言不語,坐在熱得過頭的暖爐旁,透過玻璃窗眺望小小的云朵緩緩飄散在風勢強勁的冬日晴空。
“如此美麗的天空,若不是起風了,在這樣凜冽的寒天是看不到的?!鄙窀嘎唤浶牡卣f道。
“是啊,若不是起風了,在這樣凜冽的寒天……”我鸚鵡學舌般地回應了一句,同時感到神父無意中說出的這句話,奇妙地觸動了我的心……
在神父那里待了差不多個把小時,等我回到小屋時,發現寄來了一個小包裹。那是我很早以前訂購的里爾克的《安魂曲》和其他兩三本書,包裹上貼了好幾張轉寄單,輾轉投寄過好幾個地方,最后才寄到了我的住處。
晚上,我做好了就寢準備,聽著風不時作響,開始在暖爐旁讀里爾克的《安魂曲》。
十二月十七日。
雪又下了。從今天早晨開始就一直下個不停。映入眼簾的山谷再次變得白皚皚一片,愈發有了進入深冬的感覺。今天,我一整天又在暖爐旁度過,偶爾像想起了什么走到窗邊,郁悶地望一眼飄雪的山谷,然后又馬上回到暖爐旁,埋頭閱讀里爾克的《安魂曲》。至今我仍不想讓你安靜地死去,也不會停止對你的尋求,深深為自己女人氣的軟弱之心感到某種懊悔……
我有很多死者,我想讓他們離去
我非常吃驚,他們竟那樣地被告慰
那樣迅速地適應死亡,如此緩慢地
與世間的傳聞不同,他們對死亡如此融洽。只有你
只有你會歸來。你撫摸我,在周圍徘徊
當你觸碰到某個東西,那些聲響
想告知我你在那里。啊啊,請不要從我身上祛除
我正在慢慢學習
我是對的。從未停歇
對這里的事物懷有鄉愁的你是錯的
因為我們不斷地改變著事物
事物并非存在于此,不論覺察與否
我們都會把事物從自己的存在中映射在這里
十二月十八日。
雪終于停了,我想趁此機會,走進還沒涉足過的樹林深處看看。偶爾會聽到不知是從哪棵樹上發出的撲通的聲響,原來是樹枝上的積雪墜落下來,我沐浴著飛落的雪片,興致勃勃地穿過一片又一片樹林。顯而易見,林中不見行人蹤跡,有的也只是兔子蹦跳時留下的足痕。還時時會看到像是野雞橫穿道路的爪印……
可是,無論怎么走,都走不到樹林的盡頭,再加上雪云在樹林上空蔓延擴散,我放棄了繼續往里走的念頭,中途折返而歸。然而,我又迷了路,連自己的足跡都找不到了。我轉瞬變得不安,踏著積雪,穿過樹林,急切地朝著自己小屋所在的方向往回走。不覺間,驀然聽到身后傳來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的腳步聲。輕得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我沒有回頭,快步走出樹林。我感到胸口一緊,昨天讀過的里爾克《安魂曲》里的最后幾行不禁脫口而出。
不要回來。如果你能夠忍受
就在死者之間死去吧。死者也有自己的職業
不過請幫我一把,只要不讓你分心
就像遠方之物助我一樣——在我心中
十二月二十四日。
晚上,村里女孩邀我去她家做客,度過了一個寂寞的圣誕節。冬天這里雖然是人煙稀少的山間村落,但一到夏天就會有很多外國人蜂擁而來,所以即使普通的村民家也都效仿著過節娛樂。
九點左右,我一個人沿著雪光照亮的山陰小道返回。走到最后一片枯樹林時,我忽然注意到路旁覆蓋著一大塊積雪的枯草叢上,散落著不知從何處照來的微弱光線。我一邊驚訝這道光線是怎么照到這里來的,一邊環顧著別墅群分散林立的狹長山谷,才發現亮著燈的別墅只有一棟,位于山谷的最上方,好像就是我的小屋……“原來我一個人居住在那里啊。”我一邊想著,一邊緩緩爬上山谷?!爸钡絼偛?,我都沒留意到小屋的燈光會照到下面的樹林里。看呀……”我像是在對自己說,“看,那邊也是,這邊也是,散落在雪地上星星點點的微光,幾乎籠罩了整個山谷,都是來自我居住的那間小屋……”
好不容易爬著坡路回到小屋,徑直來到陽臺,想再看看小屋的燈光到底將山谷照亮到何種程度。可是,一看便知道,室內的燈只不過把微弱的光投射在小屋周圍而已。如此微弱的光線距離小屋越遠就變得越幽暗,最終與山谷里的雪光融為了一體。
“怎么會呢?看起來那么明亮的光,在這里卻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啊?!蔽覓吲d地自言自語,但還是呆呆地凝視著燈影,一種想法乍然涌現腦際:“這燈影不正和我的人生如出一轍嗎?我一直以為自己人生周邊的光亮只有這些,但實際上跟我小屋的光亮一樣,比我想象的要多。也許它們根本沒有留意到我的意識,就這樣不動聲色地讓我活了下來……”
這種想法讓我久久地佇立在映著雪光、冷得刺骨的陽臺上。
十二月三十日。
一個多么寧靜的夜晚。今夜,這樣的想法又一次次浮現在我的腦際。
“我既沒有比一般人幸福,也沒有比一般人不幸。那些幸福什么的,曾讓我們焦慮不安,然而,如果現在想忘記的話我就能忘得一干二凈。也許我現在反而更接近幸福的狀態。唉,總的來說,最近我的心情接近于幸福,只是少了以往幸福中的那份悲傷而已——話雖如此,也未嘗不是不快樂……我之所以能像這樣怡然自得地活著,也許就是因為我盡量不與世人打交道,我行我素地一個人生活吧。然而,懦弱的我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些,真的都是托你的福。盡管如此,節子,我一次也沒想過自己是為了你才如此孤獨地活著。我只能認為那是為了自己一個人而為所欲為?;蛟S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去做的,其實更是為了我自己。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已經習慣了你對我的愛,你是這樣對我一無所求地愛著我嗎?……”
我繼續思考著,像頓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走到小屋外,與往常一樣站在陽臺上,遠遠地聽到風不停地在眼前的山谷背面呼呼作響。我站在陽臺上一動不動,仿佛特意出來傾聽那遙遠的風聲。橫亙在我前方山谷里的一切,最初看得出是在雪光中微微泛光的一團團混沌,可是,無意中看了一會兒之后,不知是眼睛漸漸習慣了,還是在不知不覺間記憶自身填補了空白,一個個線條和形狀漸漸浮現出來。這里的一切讓我覺得自己與它們是如此的親近,這被人們稱作的“幸福谷”——是啊,只要住慣了,我大概也會與這里的村民們一樣這樣稱呼它……雖然風在山谷背面呼嘯不止,但我覺得只有此時才擁有真正的寧靜。不一會兒,從我的小屋后面不時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響,那大概是枯樹的枝丫因遠方吹來的風相互觸碰而發出的吧。或者是風的余音在我的腳邊,使兩三片落葉移到別的落葉上,發出颯颯的微弱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