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正義

杰克將四發00號鹿彈放入那支12號口徑的獵槍里，推一發上膛，再推入一發鹿彈。他的呼吸很淺。他不知道如何渡過這一關。在他旁邊的副駕駛座位上，大衛已經把.30-06和.270口徑的子彈裝上了，看上去等得很有耐心。音響里放著一首肯尼·切斯尼的歌，講的是一個男人結束了他的夏日戀情后回到克利夫蘭的故事。杰克把它關掉了。

“我還以為你喜歡肯尼·切斯尼。”大衛說。

“他還不錯。只是現在聽這首歌不合適。”

大衛點點頭，看著窗外。他們停在雷利超市空曠的停車場里。太陽還沒有升起，黑的夜已經開始變得灰蒙蒙了。他們覺得這可能是采取行動的最佳時機。對于吸食冰毒的人來說，不管是凌晨三點還是下午三點都無所謂。黎明時分至少會有一些晨光照明。

“拿著這個，好嗎，兄弟？”杰克說著，把獵槍遞了過來。

大衛把它放在步槍旁邊，這三支槍都靠在他們之間的長椅上，槍托立在地板上，槍管指向皮卡的后窗。兩支步槍都有黑色的瞄準鏡。大衛會用得著它們的。獵槍只是備用。地板上放著好幾箱彈藥，他們用不著那么多。杰克從座位上拿起大口徑短筒手槍，檢查了一下。他已經檢查過一次了。開兩槍。就完事。他深吸了一口氣。

“我還是認為我們應該直接進去，然后就開槍。”大衛說。

“不，”杰克說，“這是最好的辦法。相信我，好嗎？”

“我相信你。只是在我開槍之前，你可能已經死在里面了。”

“不會的。這些人是癮君子，毒癮很大。他們雖然有槍，但不怎么會用。”

“你已經說過了。”

“如果他們真的開過槍，那也就是在沙漠里打那些瓶瓶罐罐。”

“你已經說過一百遍了。”

“他們中大多數人從來沒有開槍打過真實的東西，我是說，移動的目標。你只要假裝他們是鹿，那么，當你看到一只鹿的時候，就做你該做的事。”

大衛搖了搖頭。“你這樣說也不能改變一件事：如果我們一起徑直走進去，緊接著就開槍，那樣會更好。”

“他們有攝像頭。看到我們來了，他們會在前門等著。誰知道他們有什么樣的火力。我們比他們打得更準，但那是因為我們有準備，而他們沒有。如果他們有時間準備，情況可能就不同了。這件事我們已經談過一百次了。”

大衛搖了搖頭，每次他不同意但又不想爭辯的時候總會這樣。

“我們就這么做。這是最好的辦法。”

事實上，杰克是想讓他的小弟弟盡可能遠離這次復仇行動。他不想他的兩個兄弟都死掉，但他一個人又做不了這件事。大衛是個步槍好手——可能比杰克更好，盡管他才十六歲——讓他待在皮卡里會相對安全些。

杰克再次檢查了那把手槍，然后向自己保證這是最后一次檢查了。

“準備好了嗎？”他說。

“準備好了。”

杰克相信他的弟弟，但他并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好了。

“最好趴下。”

大衛蹲在地板上，用祖母做的毯子蓋住自己。他把槍拽過來，也給蓋上。杰克把手槍放進他的帽子里，從座位上的那卷膠帶上撕下一塊，把槍粘在里面。他戴上帽子。他已經練習過了，槍放在里面很合適。

杰克發動皮卡，駛出了停車場。杰米死后的這五個星期，他一步一步熬到了今天。他和大衛花了三個星期在塔霍湖露營，每天晚上開車去卡森城，到處打聽，試圖找到線索。這是一個看起來并不那么大也沒什么特別的小鎮，但他們對在這里發現的事情感到驚訝。這可能意味著這種事情到處都在發生。但他們的搜尋還是結束了。現在該做這件事了。到中午他們就會結束一切。大衛打算在城外停下來，到妓院找妓女，再返回蒙大拿，算是慶祝一下。但杰克說，他們應該看看一切都結束以后他們是什么感覺。說實話，他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他覺得完成他們將要做的事情之后，他再也不會是原來的他了。再也不會了。大衛可能也不會。前提是，杰克想，他倆都沒死。

“好吧。”杰克說，他把車開到了目標房屋所在的街道上，“我們到了。”

在過去的一周里，他們開著車在這條大街上跑了幾次，希望了解附近的情況。在他們第二次開車經過的時候，大衛看到了樹上的攝像頭，所以他們等了幾天才回來。上次他們來的時候租了一輛車，這樣毒販就認不出他的皮卡了。他們不知道監控那臺攝像頭（或者說那些攝像頭，如果他們沒有發現所有攝像頭的話）的人會不會很仔細，但他們想謹慎一些。

在距離目標還有幾棟房子的地方，杰克把皮卡停在九十多米外的一個小彎道上，這里可以給大衛提供良好的射擊視線。他們討論過。開槍后，杰克會很難回到皮卡上，但是大衛的步槍可以比房子里面的人射得更遠，所以距離對他們有利。

“就是這兒，兄弟。”杰克說。

“祝你好運。”大衛沒有動，他在毯子下面說道。

杰克的心跳得很厲害。汗珠順著他襯衫里的皮膚往下滑。他穿著一件領尖釘有紐扣的襯衫。

“就把車窗開著。”他說，“你可能聽不到手槍的聲音，但不管怎樣，你還是要仔細聽。我從那個地方沖出來的時候，你要做好準備。”

“你拿槍的時候，”大衛說，“不要搞得太復雜。”

“我想我會抓住我能抓住的東西。”

“我想說的是，抓些你會用的東西。不要在該死的保險上瞎摸，也不要想怎么開槍。”

“我想我沒時間挑來挑去。”

“不要失手。”

“你也是。”

杰克下了雪佛蘭，開始沿著街道走去。他的靴子后跟在人行道上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在清晨的寂靜中顯得很響。他的帽子被里面的手槍拽著，戴在頭上很沉。關于穿著，他們討論過。他得穿不一樣的衣服，盡量穿得適合身份。但是他們覺得，一旦他開口說話，屋里的人無論如何都會認為他是個鄉下人。在新兵訓練營，他剃了光頭，穿著和其他人一樣的綠色衣服，但這并沒有阻止他們戲謔地叫他“鄉巴佬”。不如把這作為他故事的一部分吧。

當杰克走近房子時，他想：“如果我們不能殺死那些狗娘養的，如果一切都完蛋了，要確保大衛安全離開。”

他從一開始就對帶大衛來感到緊張，但并不能僅僅因為大衛才十六歲，就認為杰克比大衛更有資格為杰米報仇。杰克和大衛從來沒有像和杰米那么親密，而杰米和弟弟的關系可能比和哥哥更親密。杰克比大衛大八歲。杰米出生在他們中間。杰克參軍時，大衛還是個孩子。當他退伍回來的時候，小弟弟已經是個年輕人，已經開始刮胡子、吸鼻煙了。大衛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墻上掛著一只鹿，比他和杰米打過的任何一只都要大。杰米在里諾上大學。杰克一直急著想離開蒙大拿，但他離開以后，卻很想念那里的牧場和山巒，想念早上醒來時在家里和兄弟們一起吃早餐的情景。然而，當他回來時，一切都不同了。接著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怎么會變得這么糟呢？現在他就走在卡森城的大街上，帽子里藏著一把槍。

周圍環境還不錯，有一些破房子，也有一些挺好的房子。一只白貓從他面前匆匆跑過街道。自動灑水器在一間房子里啟動了，其中一個噴嘴壞了，水噴得人行道上到處都是。杰克沿著街道的中心走去。他想起一部老西部片里，一個槍手走在大街上，遇到了麻煩。他想，一會兒發生的事會和他成長過程中看過的電影不同。

這所房子很普通，毫無特色。米色的壁板，屋頂也該維修了，草坪上有幾塊棕色的地方。房子前面有幾棵樹，沒什么太大的東西。

他沒有理睬攝像頭。他跨過一只死鳥。他努力控制著顫抖的雙手。他還沒舉手敲門，門就開了。是一個穿著牛仔短褲和T恤衫的白人。那家伙很瘦，有一頭紅發和一把亂糟糟的胡子。可能已經三十五歲了，但也可能是二十五歲，只是筋疲力盡了。他的襯衫上用綠色字母寫著“異類”。杰克不知道那是不是某支搖滾樂隊的名字。那家伙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個瘦骨嶙峋的墨西哥孩子（不大可能有十八歲）站在他身后，穿著牛仔褲，沒穿上衣。他的肋骨像柵欄上的板條一樣突出。

“你他媽的要干啥，牛仔？”那個紅頭發的家伙問。

杰克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自信，但又充滿敬意。“很抱歉，伙計，但我需要一些冰毒。”

“我不知道你在說啥。”那人毫不猶豫地說。

“斯圖·基克伯德告訴我的。他沒貨了，但我等不及了。”

“異類”看了他一會兒。“來吧。我們進去說。”

杰克想轉身看看大衛，但他忍住了。

當門被關上時，那個襯衫上寫著“異類”的人把手從背后抽了出來。他沒有用槍指著杰克，只是向他晃了晃。那是一把有檀香木握把的.357馬格南手槍，擁有這種東西的人更像是槍支收藏家，而不是毒販。杰克假裝并不在乎。

他們在一個小門廳里。一扇橡木門關著，這扇門看起來比前門那扇結實得多。杰克沒有料到會這樣。他本來計劃的是進去以后，找個機會，迅速開槍，打死一兩個人，奪一把槍，然后往門外跑，一邊跑一邊開槍。多一道門是個麻煩。雖然不算什么大問題，但不管怎么說，當他沒有太多犯錯的空間時，任何事情都是麻煩。

“把手舉起來。”“異類”說。

杰克舉起雙臂，那個墨西哥人進來搜了他的身。如果他們檢查他的帽子，他就得去奪“異類”的槍，但他可能拿不到。墨西哥人很認真，甚至還檢查了杰克的靴子，卻忽略了帽子。

“我知道你們有，也知道你們通常不會和我這樣的人打交道。”杰克說，“但是斯圖沒貨了，我沒有時間再去找。”

“為什么這么著急？”“異類”說。

“我剛從洛杉磯開車過來，”杰克說，他想盡快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我妹妹在那里，她吸毒。我想把她帶回懷俄明，在那里我可以幫她。但我是個現實的人，我知道她不會就這樣輕易戒毒的。我只想弄到足夠的冰毒帶她回家，那樣我就可以幫她了。”

兩人都懷疑地盯著他。

“我自己不吸，但我也不會對你們有看法。我只想幫我妹妹渡過難關。我找了一整夜，只找到斯圖。我只想要一點兒，完事就走，你們以后也不會再見到我的。”

“你妹妹在哪兒？”“異類”問。

“她在汽車旅館，病得很厲害。”

“好吧，”“異類”說，“你得和加布談。他說了算。”

加布——他和大衛反復聽到的名字。就是他，杰克想。不管接下來發生什么事，至少要抓住他。

那個墨西哥人使勁砸第二道門，門這邊沒有把手。

“開門！”

一個戴著鼻環、剃著光頭的白人打開了門。杰克走進屋子時，一股煮冰毒的味道撲面而來，就像化學清潔劑一樣臭。很快他就覺得頭暈目眩，就像坐得久了忽然站起來一樣。他努力走直線，假裝沒事。其他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

“異類”把他帶進了廚房。一群人正坐在桌子旁邊忙活著。杰克試圖弄清自己的方位，數清人數，確定自己的處境。但頭暈一點也沒減輕，反而變得更糟了。他覺得惡心、眩暈，和在新兵訓練營的時候沒什么不同，當時他們不得不進入催淚毒氣室。他看到一張桌子上擺滿了東西：爐子、平底鍋、一箱箱的清潔用品。他看到柜臺上有袋裝粉末，很多。一把AK-47突擊步槍斜靠在墻上，水槽旁邊有一支烏茲沖鋒槍和一盒芝士餅干。

“異類”領著他穿過房子，他跟在后面。有幾個人坐在沙發上看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一部老西部片。杰克分不清哪個是加布。咖啡桌上到處都是啤酒瓶和煙灰缸，還有一把鋸短的獵槍。角落里的一只斗牛犬站了起來，朝著他狂吠。然后有個人——杰克猜不出是誰——向它喊了幾聲。斗牛犬坐了下來。杰克注意到，那條狗正躺在灰色地毯上一塊銹棕色的污漬附近，那塊污漬大約有一個停車標志那么大。杰克懷疑那是血漬。

他們走下大廳，“異類”來到一扇門跟前敲了敲。

“有個牛仔想見你。”

“有個什么？”是個女孩的聲音。

“異類”使勁砸門。

“牛仔。他只是路過而已。說是斯圖·基克伯德讓他來的。”

“他媽的。”這次是個男聲，“好吧，管他呢。”

“異類”打開了門，杰克從他身邊看過去，發現那是一間浴室。一個漂亮的印度女孩坐在椅子上，面對著浴缸，浴缸里躺著一個男人。幾支蠟燭在燃燒。是熏香。一塊木板橫在浴缸上面，像一座橋橫跨在那家伙身上。木板上放著一條黑色的橡皮帶和一個空的注射器。浴缸旁邊的油氈地板上放著一把手槍。

“哇，”女孩說，“真是個牛仔。”

杰克伸手摘下帽子。

“您好，女士。”他說。

他通常不會這么做。他覺得自己有些飄飄然了。

浴缸里的人換了個姿勢，以便更好地觀察杰克。那個人有一頭棕色的頭發，亂蓬蓬的，幾乎長及肩膀。臉上胡子拉碴，好幾天沒有刮了。他的眼睛充血，杰克隔著很遠都可以看到紅紅的血絲。

“好吧，進來吧，牛仔。”加布說，他的微笑表明他在這件事里發現一種獨特的趣味，再沒有其他人會這么想了。

女孩站了起來。

“我不打擾你們倆了。”她說。

她從杰克身邊走過，還盯著他看。因為離得太近了，杰克能在散發的化學品味道之外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她太漂亮了，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不是那種裝扮出來的美，是可愛。棕色的頭發長而直，杏仁色的皮膚干凈清爽，眼睛黑得像肥沃的土壤。為什么在家鄉見不到這樣的女孩？

“對他好點，”她對加布說，眼睛一直盯著杰克，“他是個可愛的牛仔。”

杰克對她微笑。他不知道是否還有希望得到她。他想過干脆這件事不干了，不過最后還是走進了浴室，同時告訴自己要保持頭腦清醒。

“佩德羅搜過了，”“異類”說，“真他媽的干凈，啥也沒帶。”

“異類”帶上門，留下杰克和加布單獨在一起。

“坐。”加布說著，拿起了手槍——一把格洛克手槍，放在了木板上。

杰克坐了下來。

杰克目不轉睛地盯著篝火。他和大衛整個晚上幾乎都沒有說過話。他們生了火，把熱狗熱了熱，喝著啤酒，像機器人一樣發呆。幾根木頭下面堆著一些紅色、橙色的煤。煤是熱的，扭曲成橙色、紅色和黑色的形狀。杰克可以看到煤煙中的影像，就像燃燒的云朵。臉，被折磨的臉。但他似乎無法把目光移開。他覺得自己幾乎失去了理智。那天下午，他在卡森城的停尸房看到了他弟弟的尸體，現在還沒回過神來。

隔著火堆，大衛拿出科迪亞克無煙煙草盒，用手掌拍打著把它壓緊，然后捏住一些放進嘴里。他吐到了火中。

“來點兒？”他說。

杰克搖搖頭。他不要。

大衛深吸了一口氣。“我來說說我的想法。”他說。

杰克立刻意識到，弟弟一直在計劃說出他想說的話，整個晚上他都在仔細考慮，在等待合適的時機。

“那個執法人員什么都不會做的。”他說。

“是的，他什么都不會做。”杰克往火里添了根木頭，沒有看大衛一眼。那根木頭立刻就著了，火焰升騰起來。夜晚很冷——雖然是夏天，但他們現在是在山里——杰克的后背很冷，但膝蓋靠近火堆卻覺得很熱。

“他還不如說：‘他只是個小毒販，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大衛往木頭上吐了口唾沫。煙草汁像熱油一樣嘶嘶作響。“就好像他們有更好的事情要做似的。這是卡森。這里發生了多少起謀殺案？”

“我不知道。”杰克說著，摘下帽子放在木頭上。

他把兩肘放在膝蓋上，雙手抱著頭，手指在頭發上來回亂抓。他閉上眼睛，但仍能看到黑色眼瞼內側的橙色閃光。火烤干了他的臉和手。他滿腦子想的都是他本該做些什么。當杰米回家過圣誕節時，他就發現有些不對勁，就曾懷疑和毒品有關，但他從來沒想過杰米在那個世界里已經陷得太深。他想說點什么——把他拉到一邊，好好跟他談談。但是，他開車送杰米去機場的時候，一路上他們兩個都很沉默。握手告別時，他只說了句：“如果需要什么，告訴我，好嗎？”杰米點了點頭，就這樣告別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弟弟。

“好吧，如果法律什么都不做的話，”大衛說，“我想我們應該做些什么。”

杰克又看了一眼篝火，沒有看大衛。他也一直在想同樣的事情，想著自己應該在城里四處打聽打聽，找到杰米曾經和誰在一起。那么，如果能查清楚的話，他能不能把殺害他弟弟的那些人都干掉？杰克在陸軍服役的四年，正好介于兩次海灣戰爭之間，他從來沒有參加過戰斗，但他相信自己能應付得了。

“讓我說，咱們就回家去，把該死的槍拿上，然后就回來打聽打聽。”大衛又吐了一口，“你覺得呢？”

“我也這么想。”杰克停了很長時間，然后說，“不過我去就行，你不用去。”眼睛仍然看著火。

“他是我哥。”大衛說。

他說得沒錯。即使才十六歲，大衛已經夠成熟了，也迫切希望懲處殺害他哥哥的兇手。

“我知道，”杰克說，“不過——”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用槍和你一樣好。我——”

“先把嘴閉上，讓我想想。”杰克說。

杰克想回家，把事情的經過告知父母，并試圖把整件事像一段糟糕的記憶一樣拋在腦后。但他的腦海里已經有了無法抹去的記憶，他希望在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之前，他已經做了一些事情來幫助杰米。當杰米從內華達大學退學，和朋友一起搬到卡森城時，他什么都沒說。他只是覺得這是他弟弟做了他想做的事。圣誕節的時候，杰米臉色蒼白，瘦得像根竹竿，杰克什么也沒做。杰米像往常一樣微笑著，好像沒什么事讓他煩惱似的。他的笑容總是很有感染力，但到了十二月，杰克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牙齒看起來有多黃，但他還是什么都沒說。

所以，他盯著火堆想：“你又要讓你弟弟失望了？”

“好吧，”他說，“我們回來打聽一下，看看怎么樣。”

“然后把殺害杰米的那些人干掉？”

他從火焰中抬起頭來看大衛。“如果可以的話。”

大衛笑了。他的臉上布滿了從火中向上投射的陰影，黑黝黝的眼窩像洞，前額也處在黑暗中，只有笑容在橙色的火焰中顯出興奮。杰克打了個寒戰，心想自己剛才是不是犯了個錯誤。大衛往火里吐了一口唾沫，煙草汁嘶嘶作響。

浴室里的空氣變得清新了，杰克立刻感覺好多了。

“什么風把你吹到我家來了？”加布問，身體又回到水里。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在浴缸里赤身裸體地和一個陌生人見面。

杰克環顧四周。浴缸上方有一扇大窗戶，被淋浴時飛濺的污垢染成了白色，但沒有窗簾。水槽上方的鏡子有裂縫。馬桶是打開的，里面的水黃黃的。一把雙管獵槍靠在墻上，旁邊是一堆《閣樓》雜志。

“呃。”杰克看著浴缸說。他看到加布的陰莖漂浮在水中，指向上方。那個人的腹部和胸部上的黑毛在水中搖擺，就像池塘里的野草。他注視著加布的臉。他害怕，雖然他不想這樣。

“呃。”他又說了一遍，摘下帽子，小心地不讓槍露出來，然后搖了搖頭。“抱歉，空氣中的化學物質讓我頭暈。當然，你們并不覺得。但是對這東西，我還是頭一次。”

“心靈很純凈啊，”加布笑著說，“真他媽是個牛仔。”

“我不懂什么純凈不純凈的，”杰克說，“我只是不熟悉而已。”

他感覺越來越好了。

“你從哪兒來的？”加布模仿杰克的口音說。

杰克張了張嘴，差點說出了蒙大拿。他控制住自己，說：“懷俄明。我剛從洛杉磯回來，我妹妹在那里惹了些麻煩。我要帶她回家，但我得先讓她緩過來，這樣我就能把她送回去，讓她接受治療。”

加布只是看著他。

“我很抱歉就這樣出現在你家門口。我要的不多，讓她撐到懷俄明就行。她現在病得很厲害。”

杰克把帽子放在膝蓋上，把手伸進去，摸了摸那把手槍。他后悔沒帶把刀來。他從沒想到會有機會和這家伙單獨相處。

加布在水里挪了挪，舒服多了。“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朋友。”他說。

格洛克手槍就在木板上，但他的雙手都在水里。

“哦？”杰克說。

“口音和你一樣。可能也很像你妹妹。從中部什么地方來的。卷入了一些他還沒準備好的事情。人不錯，但是個渾蛋。”

“哦。”

“我可以整晚聽他說話，伙計。先嗑藥嗨起來，然后聽他說。”

“他叫什么名字？”

“杰米，”加布說，“蒙大拿來的。”

杰克認為那家伙在耍他，說不定隨時都會拿起格洛克手槍指著他。

“他怎么了？”杰克問。

“杰米這小子，他把我惹毛了。我們現在都不說話了。”

杰克想起了他的弟弟：在沙發上打盹；從河里抓了一條大鱒魚后露出純真的幸福笑容；半夜兩點醉醺醺地溜進來，在爸爸對他大喊大叫時忍不住大笑；在谷倉里堆干草時，一邊擦著臉上的汗，一邊抱怨。他看到杰米在他們兩人一起騎馬穿過牧場時叫喊著，讓馬跑起來，準備回家吃晚飯。杰克在停尸房的石板上看到了他的弟弟：面無表情，毫不自然。他的喉嚨被割開了，就像一張咧著笑的大嘴巴，氣管清晰可見，就像一條柔軟無力的白舌頭。

“說點粗話，伙計，”加布說，“比如，‘比蒼蠅季節的公牛屁股還緊’。或者‘比特價優惠日的妓女更性感’‘就像在風暴中放屁一樣緊張’。說點粗話，說吧，說了我就把你要的東西賣給你。”

“我想到一句，”杰克說，“你們都會喜歡的。”

“是嗎？”

“是的。”杰克說。

他拔出手槍，向前一撲，帽子飛了起來。他把左手放在格洛克手槍上，按住它，然后把短筒手槍抵在加布的臉上。加布往后一縮，抵住了身后的瓷磚墻，杰克用槍口按住他的眼睛。杰克看到加布臉上的恐懼，感到一陣震顫。

“詹姆斯·費舍爾（即杰米。——譯者注）是我弟弟。”他說著，扣動了扳機。

他打過很多鹿，知道槍傷并不像電影里那樣。這次也不例外。他射中了加布的左眼，但血從兩個眼眶、從他的鼻子和耳朵里流出來，就像一顆手榴彈在那個人的腦子里爆炸了一樣。

杰克強迫自己不要再看了。那聲音與其說是爆炸聲，不如說是砰的一聲，但杰克知道這足以引起屋子里其他人的注意了。他試著盡可能快地移動。他把格洛克手槍插進腰帶，然后鎖上了門。門是廉價的纖維板做的，幾秒鐘內就會被撞破，但這可能會給他爭取一些時間。他抓起了獵槍。

“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聲音聽起來像是“異類”。就在門的另一邊。

杰克瞥了加布一眼。現在浴缸里一半的水都是紅色的，杰克的帽子在加布的胯部漂浮著。

有東西撞在門上。門被鎖住了，但杰克聽到了木頭裂開的聲音。他覺得再有幾下門就受不住了。他用獵槍對準浴缸上方的窗戶，扣動了兩個扳機。咔咔！他把槍折斷，發現兩個槍管都是空的。

“該死。”他說著，把槍扔到了洗澡水里。

“異類”又在撞門了。門裂開得更多了。

“嘿，‘異類’。”杰克大聲叫道，拔出了格洛克手槍。

“啊？”

杰克用格洛克手槍指著門，他認為“異類”應該在那里，然后開始扣動扳機。四槍以后他就不數了，又打了幾槍后停了下來。小屋里的噪聲震耳欲聾。他的耳朵在響。濃煙彌漫在空氣中。他用短筒手槍朝著窗戶開槍，只在玻璃上打出一個小洞，他又用格洛克手槍打了一槍。玻璃掉在加布身上，落入紅色的水里。

杰克聽到門后傳來喊叫聲。是尖叫。狗在叫。一個嬰兒在哭。

他們在這種地方生孩子干什么？杰克想。

他的心跳得很厲害，甚至比他第一次從飛機上跳下來時還要厲害。他把一只腳放在浴缸上，把木板和一支蠟燭踢到水里，然后停了下來。還剩多少子彈？兩顆？一顆？還是打完了？

他離開了浴缸。他打開門，讓它開著。“異類”躺在地板上，血流到了地毯上，就像一只被掏空內臟的鹿在雪地上留下了血跡。大廳的盡頭有兩個人，都拿著槍。杰克向他們開槍，他們就跳起來尋找掩護。他的槍噠噠噠地響了一陣，然后他扔掉格洛克手槍，抓起“異類”的.357手槍，沖回浴室。AK-47突擊步槍就像電鋸一樣，破門而入。大塊木頭炸進了浴室。杰克跳過了加布和浴缸，頭朝下從窗戶跳出去。聽到子彈呼嘯而過，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感到疼痛——膝蓋、肘部、胸部——他覺得自己可能無法及時站起來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呼吸到了新鮮空氣。然后他不顧傷痛，站起身跑了。

杰克在中學時是全州跑得最快的橄欖球跑鋒，但他從來沒有帶著球像現在這樣跑過。當他繞過房子、穿過院子、穿過街道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幾乎要飛起來了。他跳了起來，從一輛福特探險者汽車的引擎蓋上滑過去。AK-47在他身后再次開火，他摔倒在人行道上，手肘和前臂擦到了水泥地上。他仍然用一只手握著短筒手槍，另一只手拿著.357手槍。他躲在輪胎后面，聽到了更多的槍聲。一支獵槍。一把手槍。槍聲停了一下，他試圖從引擎蓋上偷看一下。在槍響之前，他聽到子彈嗖地從他頭上飛過。他猛地倒了下來，更多的槍聲響起來了。福特車被子彈打得搖搖晃晃。

這時，杰克聽到了大衛.30-06子彈發出的熟悉的噼啪聲。先是尖叫聲，然后是第二次噼啪聲，接著，尖叫聲停止了。

杰克為大衛的射擊技術感到無比驕傲，接著就在想：他應該感到驕傲嗎？

在步槍響過第三聲后，所有的射擊都停止了。

他已經打死兩個人或者三個人了嗎？

杰克用“異類”的左輪手槍對準乘客那側的鏡子，扣動了扳機。他把短筒手槍塞進口袋里，拿起他能找到的最大的一塊玻璃舉了起來。他花了幾秒鐘才透過玻璃看清方向，然后他看到兩具尸體，一具倒在灌木叢中，另一具倒在院子里。接著，他瞥見樹后有一個蹲著的人影。那個人沒穿上衣——那個搜他身的墨西哥小孩？其他人則躲在前門內。又一聲噼啪聲，樹后面的那個人倒下去了。門口的人影退到屋里去了。他看到，在旁邊的院子里，大衛擊中的人里有一個就是那個漂亮的印度女孩。她臉朝下趴在草地上，棕色的頭發散落在身上。

他意識到他們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做著什么。這個想法給了他重重一擊。杰克想結束這一切。他想及時回到過去，做出不同的決定。

這時他聽到了大衛.270子彈的聲音。他換了槍，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計劃。在兩支槍的子彈都打完之前不必費心重裝。又是一聲噼啪聲。玻璃被打碎掉落下來。大衛正在朝房子里面開槍。

不要開槍，杰克想。房子里面有嬰兒。

杰克弓著腰跑了起來。大衛繼續射擊，但沒有人從房子里還擊。

現在離房子只有二十多米。他看見一個人影從皮卡后面繞過來，偷偷地跟在大衛后面。他弟弟在駕駛座一側的車窗外，用窗框來支撐肘部、穩住槍。那家伙是誰？一個他以前沒見過的人。一個可能先前不在那所房子里的人，這時才回來。

“大衛，”杰克試圖大喊，但他發出的卻只是嘶啞的耳語聲，“大衛。”他又試了一次，但聲音還是不大。

“該死的毒販。”那人說著就開槍了。

大衛猛地跌進了皮卡。步槍掉在人行道上。槍管撞擊路面時發出叮當聲。杰克不顧一切向街上跑去。

那人穿著睡褲和背心，看見他，就舉起了手槍。那人開了槍，但沒打中。那是個中年人，留著小胡子，有點肚子。杰克舉起左輪手槍。他突然想起和杰米、大衛一起去野外，看到他們能像牛仔一樣非常快速地拔槍、射擊。他是三個人中技術最好的一個，甚至可以從襠部開槍，擊中一只扔向空中的瓶子。他用槍指著那個人，扣下扳機，左手撥動擊錘，朝那人連續打了五槍，都打在胸口，然后繼續射擊，直到槍又咔嗒響了三次。那人先是跪倒在地，然后就倒在了街上。杰克在電影里見過人們這樣死去——好萊塢在這一情節上處理得很好。在那人的身后，杰克可以看到太陽剛剛從東邊的山頭升起，亮亮的，橙色的，紅色的。

杰克沖向皮卡，上氣不接下氣，喉嚨像被堵住了，就像內華達州警察打電話告訴他，杰米在垃圾箱里被發現、喉嚨被割開了時他感覺的那樣。

“大衛。”他說著，過來朝窗戶里看了看。

“該死。”大衛說。

他癱靠在另一扇門上，一只手托著頭。大衛的手指是紅色的，頭發是濕的。

“痛。”大衛說。

“見鬼。”杰克說著，猛地把門打開，鉆了進去。他把那支.357手槍放到座位上。“跟我說話，大衛。”

“我的頭被擊中了。”大衛喃喃地說。

求求你，杰克想，請不要傷到他的大腦，拜托。讓奇跡出現吧。

“我們贏了嗎？”大衛問。

“我們當然贏了。”杰克說著發動了皮卡。

他聽到一聲尖叫，抬頭一看，一個女人正從院子里朝他跑過來。她的目光集中在躺在街上的那個人身上。她在號啕大哭。杰克抓起獵槍，指向窗外。他看到她沒帶武器，但還是開了槍。那女人倒在了街上。她頭發灰白，穿著運動褲和一件米老鼠T恤衫，T恤衫已經變紅了。杰克看著躺在她腳邊的男人。那是一個普通人，受夠了街上的毒販沖突，充當起治安維護者。那位女士是他的妻子。

一時間，附近的街區完全安靜了下來。杰克一生中從未感受過這樣的靜默。接著，他聽到了噴水的聲音。他聽到狗在叫。他聽到紗門砰地關上了。他聽到尖叫聲。他聽到警笛聲。

“這是地獄之火和詛咒。”杰克說著，猛踩一腳油門。

他猛地一拉方向盤，來個180度大轉彎，差點碾過躺在街上的那對男女的尸體。后輪旋轉著，在人行道上發出刺耳的聲音，馬路牙子被撞出個口子，泥土和草都被卷了起來。皮卡猛地一跳，就像他在越野時一樣，然后四個車輪都落在了人行道上，他飛快地加速離開了。現在，警笛聲很大。在他身后，有人沖到街上朝皮卡開了一槍。但是皮卡離得太遠了。

“繼續跟我說話。”杰克在闖過一個停車標志時，一邊說，一邊看了他弟弟一眼。

“我沒事。”大衛喃喃地說，但他的手垂了下來，腦袋也耷拉下來，下巴幾乎貼在胸口上。他看起來像個醉漢，忍不住要暈過去。血從他的頭發上滴下來，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在他蒼白的皮膚襯托下呈現出鮮紅色。

“你會沒事的，大衛，”杰克說，但他從自己的聲音中聽出了恐慌，“相信我，弟弟。相信我。”

杰克的手在顫抖。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什么也看不清。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尖叫著駛過50號公路的一個拐彎，把油門狠踩到底向東駛去。為什么往東？他也不知道。

“跟我說話，大衛。”

杰克的兄弟喃喃地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杰克把皮卡的速度加到每小時一百六十公里，在四車道的公路上疾馳。太陽升起來了，在他面前的藍天上出現了一個明亮的、幾乎令人目眩的血紅色彈孔。他意識到沒有警察跟蹤他，也沒有毒販追他。但他并沒有放慢速度。

（王海平：天水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