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隔十年的單相思,終于有了成果。這真是一段奇緣。
我十四歲的時候知道了他。那時父母在商業街經營一家中國餐館,他們常常在夜里十一點多鐘才能回家。從孩提時代開始,我就習慣夜里一個人在家,哪能不寂寞呢。欣慰的是,我可以看自己喜歡的電視節目至深夜。
我非常喜歡電視劇,是從小看著大人的電視劇長大的。雖然是個孩子,我對那些外表光鮮的演員飾演的電視劇以及單純搞笑的喜劇節目絲毫不感興趣,卻被極具故事性的電視劇深深吸引。一天,我發現,最有趣的電視劇里都會出現相同的名字,編劇:朝比奈光一郎。噢!能創作出我喜歡的電視劇的就是這個人。
朝比奈光一郎是我的偶像。他的電視劇是我喜歡的那種溫婉凄美的故事,讓我著迷。那時,作為編劇的他聲名鵲起,隨筆和短篇小說也不時在雜志上發表。
他漸漸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名人。我很早就知道他,我的心情半是自豪,半是寂寥。我沒有向他寫過一封崇拜信,也不曾索要過簽名,可現在,朝比奈光一郎就睡在我身旁,我成了他的妻子。
“夫人,不要那么緊張,笑一下。”攝影師這么一說,我不自然地歪了下頭。我好久沒有穿裙子了,感覺北風向裙擺襲來。
“朝比奈先生,再稍微往夫人那邊靠一靠,好,這樣差不多了,啊,夫人,把手放在小狗身上吧!好,可以了,接下來到房間里去拍吧!”
在大門前拍完照片后,雜志社的人與丈夫一起走進家中,下一步要拍辦公房間的照片。
“我就不拍了吧?”我問走在最后的一位女編輯,她正要踏上臺階。
“啊,夫人也來吧!”她爽朗地說。
“不了,我想為大家準備咖啡去。”
“呀,不必張羅。”她拖著長音道。
我莞爾一笑,向廚房走去。
“我來幫您。”
“可你還有工作。”
“我是新來的,今天跟著過來,做記錄的也不是我,實際上我也是閑著沒事。”穿著色彩明快的絨衣的女子笑著聳了聳肩,“您這房子真漂亮!設計也是朝比奈先生做的嗎?”她一走進廚房就仰望天花板,露出異常驚詫的神情。
“他并沒有精心設計,只是想到哪就告訴設計師該怎樣做。”
“這倒像先生的風格啊。”她竊笑道,“夫人好幸福啊!有這么一個優秀的丈夫,還為您建了這么漂亮的住宅。”
我笑了笑,隨即選了咖啡,打開他們帶來的點心禮品盒。
東京郊外的這棟老宅,不知不覺已經住了三十年。同他一起生活的老母親去世后,他將房子重新改建了一番。今天是雜志社到朝比奈光一郎的新家來采訪,他在市中心有辦公場所,出版社的人到家里采訪還是第一次。
“剛參加工作的嗎?”我想轉移話題。
“嗯?我也不年輕了呀。我是剛轉來的。”
“是嗎?”
“已經二十九歲了,這個年齡還調轉工作是勉勉強強啊!”她語調輕柔。
我停下取點心的手,望著她。
“怎么啦?”
“不,沒什么。”我幾乎要說我們是同歲,又慌忙把嘴閉上。她肯定要大吃一驚的。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年輕,而我卻老成這樣?
我和她一起端著咖啡走上二樓,丈夫正從辦公房間里放置的小冰箱里取啤酒。
“先生,來杯咖啡呀……”她先我之前,以戲謔的語調說道。
“不好意思,還要勞駕你幫著準備咖啡,太抱歉啦。”
“那還需要些小吃嗎?”我問丈夫。
男編輯和攝影記者不停地向我表示歉意。這回她沒有說“我來幫您”。我趕忙去廚房打開冰箱。丈夫之前說采訪是白天,可不必準備什么,但我還是以防萬一,把冰箱塞滿了。
我先把奶酪和堅果端上去,再端去炸春卷時,他們已將辦公房間冰箱里的啤酒喝光了,我趕忙把新的啤酒、威士忌和冰塊拿去。
滿臉通紅的編輯邀我:“夫人也坐下來一起喝吧!”我笑著謝絕了。丈夫興致勃勃地談著什么,旁邊緊挨著的是剛才那位和我同齡的女子。
我回到廚房抬頭一看,時鐘已指向午后四點。我無法斷定他們是在入夜之前回去,還是會一直喝到深夜。這時從二樓辦公房間傳來了哄堂大笑。不管怎樣,先準備好晚飯吧。我淘好米,打算給他們做飯團端上去。
好久沒有聽到丈夫爽朗的笑聲了。朝比奈光一郎并不是一帆風順走到了今天,而且我現在仍不知他是否算作“成功者”。
他年紀尚輕時作為電影劇本創作的后起之秀,獲得了電影藝術大獎,一時成了名人。他最早有志于進入電影業,開始創作電影劇本,拒絕創作電視劇。即使沒有廣受好評的作品,他還是為工作忙碌著。我認為若說成功,這就可以稱得上成功了。
但他卻不這樣看。再好的工作都不如拋頭露面的電影導演。電影劇本創作者的名字往往不被人注意,而電影導演卻明顯受到矚目,人們對他們尊重有加。
他開朗要強,看重臉面,決心自己拍片擔任電影導演。恰好那時,我被大學讀書時打工的出版社錄用為正式員工。如果我在新聞媒體工作,可能在哪兒都能見到朝比奈光一郎一面,但這并非我愿。我在招聘雜志上看到這家出版社在招聘,應聘成功后覺得編輯工作越干越有興致,后來在這個單位還交上了男朋友,雖然很忙,但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
但有一天我真就遇上了朝比奈光一郎。在出版社的工作讓我比以往更了解他的真實情況:執導的電影虧損很大,他只好放棄拍電影;為了賺錢,他寫起了隨筆和小說。他每天都去酒吧喝酒。
我在出版社做的是雜志編輯。那天,我們雜志的專欄要連載有關他的內容,我向總編輯請求由我來負責,并說我在十四歲時,他就是我的偶像。總編輯稍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然后對我說:“既然如此,就由你來做好了。”末了又補充一句:“他下手快,要注意呀!”朝比奈光一郎比我大二十歲,對于二十三歲的我來說,即使如何崇拜他,他也只不過是個叔叔。總編輯說這種摸不著頭腦的話,讓我面露鄙夷之色。
第一次造訪他辦公室的情形,讓我終生難忘。那是麻布地區一個租金昂貴的高檔公寓。我站在門口按門鈴,一想到朝比奈光一郎馬上就會出現,心跳似乎就要停止。門開后,在電視和雜志上所見到的面孔出現在眼前。真實的朝比奈光一郎笑容可掬,瞬間,他已經不僅僅是叔叔輩了。我陷入了情網。
我把剛做好的飯團端上了二樓,光有酒和小吃還是顯得不夠,因為他們興致勃勃,很快就所剩無幾。這時一個男編輯說了句該告辭了,動員大家起身。丈夫和我挽留他們多坐一會兒,他們說必須返回公司。坐公交車去火車站要花不少時間,于是我開車把他們送到附近的火車站。
回家后,室內已恢復了平靜。廚房的桌上放著丈夫寫的便箋:“稍睡一會兒再起來工作,八點叫醒我。”我收拾了辦公房間的桌子,洗了碗筷,燒好洗澡水,全都停當以后,牽了小狗出去散步,回來正好八點。
我輕輕打開臥室的門。丈夫蓋著毛毯已經入睡,橘黃色的長明燈映照他的側臉。我在地毯上拄著雙膝,深情望著丈夫的睡態。胡須稍長,眼睫毛緊合,雖然發間銀絲初現,但作為一個四十九歲的人,皮膚還是很有光澤。確實,他始終充滿朝氣,樂觀向上。他談不上英俊,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感到他的容顏變得愈發生動。
人們認為愛情隨著歲月的流逝會逐漸淡薄,可我絲毫不改對他的愛。當年他親口跟我說他還沒結婚,真令我大吃一驚,能成為他的正式夫人,我連想都不敢想。
最初見到他的日子里,我不時聽到他好像已經結婚之類的傳言。盡管如此,我還是眷戀著他。我已經有了男朋友,結婚的事也幾乎要定了。早年的單相思,現在如果真的能和他在一起生活……想到這里,我內心無比激動。我很喜歡他。他的工作我喜歡,他愛玩愛樂、爽朗活躍、對事物不去認真思考我喜歡,可和他結婚之類的事我絲毫未考慮過。
他向我求婚是在旅行途中的旅館里。他忙于工作,少有時間,偶爾約我時,我只要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從不拒絕他。為什么呢?我總是有思想準備,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吧。
我們在箱根溫泉旅館住了一夜。在略帶羞澀的朝陽之中,我們相對而坐吃著早餐,他輕聲說了句:“如果可以的話,我們結婚吧!”我不明就里,只是一笑了之。在乘小田快線的“浪漫列車”返回新宿時,一種真切之感突然涌上心頭:啊!他在向我求婚?
我決心要成為他的妻子。我辭掉了工作,和男朋友分手,離開父母,嫁到他的身邊。
我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他真正的家人,必須懂得成為他的妻子要承擔的是什么。他的年收入到底是多少,我不清楚,不過從側面觀察不是很充裕。總的來說,他不是特別有名氣,也不是經常受采訪的對象。
成為人妻的我要照顧他的母親,要維護又大又舊的一棟房子,還要看管好他的愛犬。他一周有一半時間不在家。維護好這棟房子比我預想的要難得多。我在公寓里長大,不知道雜草長得如此之快;電燈不亮了,電視壞了,剛把這些修好,洗澡間又出現問題;以為沒事了,結果老婆婆感冒了,小狗又吃壞了肚子;認為差不多沒什么了,又該為老婆婆準備三餐了,早晚還要領小狗出去散步。
我對丈夫的工作從來不聞不問,這些家務就足夠我忙的了。有人覺得我是他使喚的仆人,甚至有人說我就是來幫他照顧老人、看家護院的。不管他們怎么看,我是幸福的。即使別人說我愚蠢,實際上我也可能是愚蠢的,但我也非常幸福。
老婆婆是個很沉靜的人,她常常對我說:“真是對不起,有這么一個不省心的兒子。” 這已經成了她的口頭禪。每當這時,我只是搖頭笑笑。就在去年,老婆婆因患感冒久治不愈而去世。我心里充滿了不安與悲涼,不知以后該如何是好。我從未那樣痛哭流涕過。究其原因,也許是認為要照顧的人已經離開,自己將失去存在的理由,我的個人價值也不存在了。
可是,丈夫為我改建了房子,面貌煥然一新。我們結婚已經六年了,還沒有孩子,或許也不會有孩子了,我說不要那么大的房子,他還是執意做了。他仍然每周有一半時間在外。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說希望我離開這里,我也毫無怨言。我一個人可以生活下去。
我輕撫他的發際,內心五味雜陳。他的魅力確實讓我著迷,但他的優秀作品更是他的魅力所在。對他來說,需要的不一定是每天都在一起的女人,他需要的是每天都存在的家庭。我就是他的家庭。能成為他家庭的一員,我感到欣慰。崇拜一個人是多么不可思議啊!把人生寄托于別人似乎是一件有些輕率卻又令人十分興奮的事情。
“已經八點了。”我推推他。
“嗯,嗯……”他睜開了眼睛。
“洗澡水燒好了,洗澡吧?”
“啊,啊,好,好。”他驀地坐了起來,晃了幾下頭,慢吞吞地離開臥室,緩緩回過頭望著我,“今天受累了,謝謝。”他輕聲說道。
我萬分驚詫,默默地晃著頭,目送他的背影離開房間。我把臉頰埋進了他的枕頭,閉目沉思:此刻他一定推開了洗澡間的門,脫去外衣、內衣,扔進衣筐,邁進澡盆,望著燒好的洗澡水微笑……水中漂浮著歡快的柚子。我想,他會自言自語:“今天是冬至嗎?”
我舍棄了所有,獲得了如此奇緣,如果有一天失去一切的話,想起這段時光,也一定會覺得非常快慰。
我靜靜地抬起頭,淚水已將白色的枕套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