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爺爺的槍在你手里?!卑5险f道。
坐在他旁邊的是湯姆·多蘭,此刻他們正共乘一輛馬車。不出埃迪所料,這個高個子男人只把他這話當作耳旁風。就算心情再好,多蘭也不怎么講話,更何況今天——至少在他們離開小鎮后的這十分鐘里——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埃迪的父親若是看到肯定要說他怎么一副“苦瓜臉”。埃迪注視著多蘭,看著他用右手把帽子往后一推,揉了揉額頭,左手牢牢攥著韁繩。
“我看到爺爺把槍給你了,就在店門前,你把它塞到駕駛座下面了。”埃迪又跟了一句。
這次多蘭終于轉過頭來注視著埃迪,他那頂破舊的棕色帽子就這么歪戴在腦袋上。每當多蘭看向埃迪·麥卡特爾,他的面色就不再凝重,眼神也變得柔和。為埃迪的父親打工的兩個月里,多蘭和這個孩子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情誼,他們都很喜歡和對方待在一起。埃迪的父親說,多蘭應該三十出頭,但他看上去還要更老成些。“我看多蘭也遭了不少罪吧,兒子,”威爾·麥卡特爾先生曾這樣說,“我們需要他,但或許他更離不開我們?!?/p>
多蘭把帽子扶正,轉頭看著前面的路?!叭绻憧吹侥銧敔敯褬尳o我,那你肯定也看到我說不用了。是他硬要給我的。”
埃迪松了口氣。他對這話深信不疑。實際上,對于埃迪來說,這的確是多蘭身上唯一未解的謎。埃迪認識的每個男性,他的同學、牧場的伙計,還有他的父親,不管是男人還是男孩,都對槍支著迷,只有多蘭例外。他對刀槍之類的兇器沒興趣,也毫不掩飾自己對暴力的厭惡。好幾次工人宿舍發生打斗,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但埃迪和大多數人一樣,還是很喜歡他,盡管在這件事上,他也理解不了多蘭。
但多蘭好像總能看穿他的心思。“我只是個廚子,埃迪,”他說,“和鍋碗瓢盆打交道的人懂什么槍呢?”
聽了這話,埃迪想說點什么,轉念卻又作罷。兩人盯著坑坑洼洼的路面,一時無言。馬車在顛簸中嘎吱作響,慢悠悠地駛入一片干涸的河床,又從另一邊爬坡上岸。此時二人已行至半途,道路兩旁開始出現樺樹和松樹,枝葉密密匝匝,簇擁著道路。多蘭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雙手緊握著韁繩,胳膊肘撐在膝蓋上。
“我好像知道爺爺為什么把槍給你了,”埃迪說,“他是擔心我們在回家的路上可能會用到它。”
多蘭再次轉過身來看向埃迪,目光犀利又警惕。“你在鎮上到底聽到了什么?”他問道。接著他皺了皺眉?!澳阌滞低盗镞M酒館了嗎?我向你爸爸保證過會看好你的——”
“酒館可不是大家閑聊的唯一去處,”埃迪說道,口氣里透著十二歲孩子特有的故弄玄虛,“我是在糧鋪聽杰克·蘭斯頓說的。他說鎮上的人都知道這件事?!?/p>
又是一陣沉默。馬車繼續顛簸著一路向前。遠處雷聲隆隆。
“你到底聽到了什么?”多蘭再次發問。
埃迪猛地咽了下口水。總算能親口講出這刺激的傳聞了,他興奮得很?!拔衣犝f平托·畢肖普就在附近。有人說不久前在錫馬隆看到過他,正朝我們這兒來呢?!?/p>
多蘭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我聽到的也差不多,但‘不久前’這說法也太含糊了。我猜他可能只是路過,這會兒已經走了吧?!?/p>
埃迪搖了搖頭?!敖芸苏f畢肖普前天才在布盧梅薩外搶劫了一輛驛車。”
多蘭聽了這話眉頭緊皺?!澳阍趺粗朗瞧酵小ぎ呅て崭傻??”
埃迪正思考著怎么回答,這時路邊的草叢里一下子飛起一群鵪鶉。多蘭注視著喧鬧的鳥群,開口道:“孩子,我想說的是,當人們感到害怕時會看到奇怪的東西。有時他們看到的其實是自己想看到的。如果平托·畢肖普真的做了人們說的那些事,那他就得同時在一百個地方出現??蔀槭裁锤緵]人知道他到底長什么樣子——”
“他又高又瘦,留著濃密的胡子,”埃迪說,“他抽雪茄,常穿一身黑,而且一旦開槍從不失手?!?/p>
“這樣啊?!边@次多蘭忍不住笑了,“那你親眼見過他了,是嗎?”
埃迪看著多蘭,那是一種只有小孩子望向成年人時才會流露出的神情。“我是聽丹尼·霍布斯說的,他也是聽另外四個人說的?!?/p>
“哦,那應該就是真的了。”多蘭說得鄭重其事。埃迪還沒弄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多蘭又補充道:“不過,要我說,你還是別太擔心平托·畢肖普了。如果真要擔心點兒什么的話,那林子里頭的狗熊可比這更危險——”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爆出一聲槍響。
多蘭向后一仰,勒住了馬隊。他和埃迪一動不動,緊盯著前方。這時,一個高個子男人騎著一匹棗紅馬出現在了左側的樹林中。男人頭戴一頂黑帽,身著黑馬甲和黑褲子,腳穿長筒皮靴。他蓄著絡腮胡,叼的雪茄從下垂的胡子中探出了頭,他的眼睛像蜥蜴一樣冷酷而狹長。但馬車上的兩個人并沒有注意這些。他們盯著的是男人右手上冒著煙的手槍。
“喂,小子們!”這個陌生人喊道。他在距離他們還有六米時勒住了馬,停在了他們左側。“就是現在,不許亂動。”這個警告有些多余:埃迪和多蘭都早已僵成了兩尊雕像?!澳阆胍裁??”多蘭問道。
那人放聲大笑,笑聲尖銳刺耳,把麥卡特爾家的馬嚇得跳了起來。“你不知道我是誰嗎?”他問,“我想要錢,哥們兒。我現在就要?!?/p>
多蘭只是盯著他。“這不是驛站的馬車,先生。我們沒錢。我們剛在鎮上買完東西。”
陌生人端詳了他們一會兒,捋了捋胡子。“我怎么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反正我認得這些馬身上的烙印。”他看著埃迪說,“你是威爾·麥卡特爾的兒子,對不對?”
埃迪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恐懼使他渾身麻木。
“下來,小子。到我這兒來?!?/p>
多蘭眨了眨眼。“喂,等一下——”
在此之前,陌生人的槍一直對準多蘭,現在卻轉而對準了埃迪?!拔医心氵^來,小子!”
多蘭死盯著這個持槍者,伸手捏了捏埃迪的手。“去吧,埃迪。照他說的做?!?/p>
埃迪的心臟狂跳,他爬下馬車,繞到馬隊前面,站在那個強盜面前。多蘭眼睜睜看著那人策馬向前,伸手抓住埃迪工裝褲的背帶,把他拽到了馬鞍前面。
男人用左手緊緊抓著埃迪,另一只手則將槍管抵住他的太陽穴。
多蘭半個身子都離開了座位?!皠e傷害他,先生。求求您別傷害他。”
黑衣男子笑著搖了搖頭:“這可說不準。但我覺得,那位大名鼎鼎的麥卡特爾先生為了要回他的兒子,應該會出大價錢吧。你告訴他,”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你告訴他,明天太陽升起時帶五千美元到野馬峽谷。只許他一個人來,否則我就殺了這孩子。明白了嗎?”
“等等!”多蘭脫口而出,“我撒謊了。我說沒錢是騙你的。買完東西后,我們還剩了一些錢。如果你肯放過這個孩子,我就把錢給你——”
“哎喲,那可真是太感謝啦。不過我要把孩子和錢都帶走。”說這話時,他的槍還頂在埃迪的腦袋上?!鞍彦X交出來?!?/p>
“錢在座位下面?!倍嗵m說,同時瞥了一眼埃迪。就在一瞬間,他們的目光相遇了?!拔业冒阉鰜??!?/p>
“動作快點。還有你,小子,別亂動,這槍的扳機可是靈得很?!?/p>
多蘭俯身向前,伸手探進座位下的儲物箱,埃迪屏住了呼吸。
“我要確認一下,”多蘭喊道,他全神貫注地翻找著,“你是說,明天中午?”
“明天日出。”
“哦。對。還有——是黑馬峽谷嗎?”
“野馬峽谷!”強盜瞪了他一眼。
“對不起,”多蘭喃喃地說,仍在座位下摸索,“我剛來這兒。那地方具體是在哪兒?”
“在那邊,”那人說。他氣急敗壞地舉起手槍,指向東邊,“八公里左右的地方——”
這句話他再沒機會說完了。槍剛離開埃迪的頭,湯姆·多蘭的手就從座位下抽了出來。三聲槍響打破了寂靜,快如閃電,如同只射了一發子彈。埃迪還沒回過神來,就已經擺脫束縛,雙腳落地,向著馬車狂奔過去。他跑到馬車那兒,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地轉過身來,直到這時,他才看清發生了什么。
那馬背上的男子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他嘴巴大張,面色驚惶,他的槍口仍然指向東方,仿佛被凍住了一般。只有三個地方變了:他的帽子掉了,落在身后三米處的路面上;他的兩只耳垂不見了;鮮紅的血從耳朵下面滴落,滴在了他那件花哨的黑背心上,染紅了肩頭。
埃迪如夢初醒,緩緩地轉過身,抬頭望向湯姆·多蘭。多蘭單膝跪在車座旁,一只手勒著受驚的馬匹的韁繩,另一只手則握著埃迪祖父的槍。槍已上膛,槍口冒著煙,直直地對準了棗紅馬上那人的腦袋。
“把槍扔掉?!倍嗵m開口道。那個陌生人仿佛從睡夢中驚醒——他真的眨了幾下眼。隨即,他松開了右手,手槍掉落在地。
埃迪站在前車輪旁,驚愕不已。
“這下要是再見到你,我肯定能立馬把你認出來,”多蘭說道,后來埃迪才意識到他是在說那個人的耳朵,“我要是你,我這輩子都沒那膽量。懂了嗎?”
那個黑衣人只是坐在那里,嘴巴大張著,眼睛瞪得像雞蛋。
“到底聽懂沒有?”
那人顯然是聽懂了。他拼命點頭,鮮血滴到了自己和馬身上。
“滾開吧?!倍嗵m說道,看著那人掉轉馬頭,沿著土路疾馳而去。不出幾秒鐘,他就消失在了視野中。
多蘭嘆了口氣,放下槍,看著埃迪。“你沒事吧,孩子?”他問。
埃迪咽了口唾沫,一言不發地爬上座位,把腦袋埋在湯姆·多蘭的胸前。多蘭緊緊抱住埃迪,接著雙手撐在埃迪的肩膀上仔細打量著他?!拔艺f,你沒事吧?”
“應該沒事?!卑5仙钗艘豢跉猓志従徍舫觯拔覄偛藕煤ε隆?/p>
一個念頭閃過。
“你知道剛才出了什么事嗎?”他脫口而出,“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你剛才在一場槍戰中打贏了平托·畢肖普。你打掉了他的帽子和耳朵!我簡直不敢相信——”
埃迪一下子愣住了。他注意到多蘭臉上那平靜而了然的神情,同時又清楚地回想起多蘭在生死攸關之際的舉動。他那旋轉、開槍的動作,他那雙手是如何敏捷,射擊是如何精準……
埃迪眨了眨眼,大腦轉得飛快。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多蘭的床鋪下看到的那盒雪茄,想起多蘭鋪蓋卷里那件深色襯衫和長褲,還有多蘭剛到牧場找工作那天,他鼻子和上唇之間那塊未曬黑的蒼白皮膚,就好像——
就好像他剛剛剃掉了胡子。
他們默然相望。最后,埃迪轉過身,望向馬路,望向那個強盜消失的所在。
“那根本就不是平托·畢肖普,”埃迪低聲說道,“對吧?”
多蘭搖了搖頭?!安皇?。”
埃迪的心頭涌起一陣恐懼。他不是害怕多蘭——他永遠不會害怕湯姆·多蘭。他害怕的是多蘭接下來要面對的境況。千頭萬緒,讓人無從理會。
“埃迪?”
男孩緩緩轉過身來面向他。
“埃迪,不管怎樣,平托·畢肖普已經消失了,永遠消失了?!倍嗵m停頓了許久,“我現在是湯姆·多蘭。我在你爸爸這兒打工,給他的牛仔們攤煎餅,我現在很快樂。雖然有時也會為過去的事情苦惱,但我已經改過自新了?!?/p>
埃迪靜靜地坐在那兒,不知該如何回答。
多蘭頓了頓,又嘆了口氣,凝神望向遠方?!澳阒涝趺醋C明我說的是真的嗎?”他問道,“以前的平托·畢肖普絕不會讓那家伙就這樣騎著馬逃走的?!彼币暟5系难劬?,“明白我的意思嗎?”
埃迪咽了咽口水,反復琢磨著這句話。最后,他點了點頭,似乎有千斤重擔卸下肩頭?!笆堑模彼f,“我明白。”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們誰也沒再開口。路邊的樹林里,一只烏鴉哇哇叫著。車前的一匹馬搖著尾巴驅趕蒼蠅。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多蘭問道。
埃迪皺了皺眉,還有些恍惚?!笆裁丛趺崔k?當然是回家啊?!?/p>
“我的意思是,這件事我們怎么解釋?”多蘭含糊地揮了揮手,指了指地上的槍、路中間的帽子,還有這整個現場?!澳愦蛩阍趺锤惆职纸淮??”
埃迪想了想,堅定地說:“我現在什么都不會說的。以后再說吧。也許我們可以……找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他?!?/p>
多蘭點了點頭。“這樣也好。”
他正要再次拿起韁繩,卻注意到埃迪爺爺的槍還躺在旁邊的座位上?!澳沁@個呢?”他問道,把槍放在手心里掂量著,“到家后我得把它交給你爸爸?!?/p>
“所以呢?”
“所以他可能會好奇,為什么槍里少了三發子彈?!?/p>
埃迪想了一會兒。“就說我們看到了那頭一直在偷我們小牛犢的美洲獅。你朝它開槍了,但沒打中。”
多蘭被逗樂了?!皼]打中?”
埃迪的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你不是廚師嗎?”他說,“和鍋碗瓢盆打交道的人懂什么槍呢?”
(王一凡: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