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吉爾洛決定要謀殺妻子。動機可不是想要另結新歡那么簡單,這頂多讓男人產生殺妻的念頭,但很難付諸行動。恨不得殺妻的男人不在少數,大概反之亦然,但是這些人都離真正動手還遠著呢。讓吉爾洛下定決心謀殺妻子的真正原因是他的虛榮心。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場雞尾酒會上,有人引薦他認識一位女士,這位女士一見到他就興奮地說:“哇!你就是瑪莎·吉爾洛的丈夫吧!她的作品太棒了,是吧?快告訴我,有一位作家妻子是什么感覺?”
他怒不可遏,什么也沒說,將馬提尼酒一飲而盡,隨后快步離開了房間。他折返至斯隆路,陡起殺機。暢銷小說家瑪莎·吉爾洛的丈夫。十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瑪莎只是一個工業顧問的私人秘書,還干得不怎么樣;但是杰弗里·吉爾洛已經是恐怖和偵探小說的暢銷書作家了。但是現在,盡管他依舊每年能出版一本書,銷量也還不錯,但妻子的名氣卻早已讓他黯然失色。他只是瑪莎·吉爾洛的丈夫罷了。回到公寓,杰弗里灌了一大杯威士忌。瑪莎還沒回家。為了泄憤,他拿起瑪莎的新作《九頭蛇答案》,狠狠地摔到了遠處的墻上。
他把威士忌酒瓶和蘇打水瓶放在身旁,坐下來拼命思索。
十年了。他們結婚時,瑪莎二十歲,頭發烏黑,安靜內斂,沒什么個性,很討人喜歡。她擅長家務,也深愛著他,對他言聽計從。起初她只是幫忙用打字機打些手稿。她對丈夫的工作很感興趣,杰弗里也鼓勵她參與。杰弗里知道自己在寫作方面有不擅長的地方。在情節設計上他無人能敵,沒人能像他這樣只要巧妙地打亂行動順序,就能給讀者創造意外之喜。但是……他不擅長刻畫人物。說白了,他對人物的行為動機不感興趣,只關心他們做了什么、是怎么做的。
想到這里,他已經記不清瑪莎是如何越來越多地參與到自己的工作中的了。他策劃創作時,會和瑪莎討論情節和人物,這種討論很快變成家常便飯。她總能想出好點子,給出建議,把書中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對此,他心存感激,但從未過多表現出來。
后來,她竟然悄悄地自己完成了一本書。要不是小說清樣寄到了公寓,他還一無所知呢。《壞掉的鏈接》,作者瑪莎·吉爾洛。題目平淡無奇,毫無吸引力,他想她本可以用婚前的姓,而不是利用自己的姓氏炒作,不過他什么也沒說。這本書出版兩周后毫無反響,很快銷聲匿跡,他還略感遺憾。然而,她的第二本書竟一炮而紅,在美國和英國都出售了連載版權。好萊塢以兩萬美元的價格購買了電影版權,短短一個月,她的書就賣出八萬本。而他,花了整整十年才達到這個數字。如今,她的第三本書再次爆炸式熱銷。
他又灌了些威士忌。殺了她,不能再猶豫了。從某種程度上講,這確實很諷刺,因為是他親手造就了她。在很多事情上,杰弗里·吉爾洛看著她邁出第一步,又看著她超越自己。他一直在默默忍受,不管他是什么樣的人,總要保持風度。
他曾教她打橋牌,現在她已經獨當一面。她似乎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他們在肯特州有個小屋。單身的時候,他很愛在花園里勞作,是個相當能干的園丁,對巖生植物和玫瑰了解頗深。他第一次帶著妻子瑪莎來這里,她連莢蒾和丁香都分不清。可是不到一年,她對園藝的了解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甚至還在當地舉辦的花卉展覽上獲獎……多么厲害的女人,厲害得讓人討厭!他把威士忌扔回桌上,恨恨地瞪著壁腳板邊瑪莎寫的書。
因為高爾夫球,他真恨不得殺了瑪莎。離小屋不遠的地方,有個高爾夫球場。每逢周末,他就會與其他人組成男子四人組一起打,就算打出右曲球和相克球的失誤球,差點18,也依然開心。然而,瑪莎找了個職業球手上了上課,不到兩年就打敗了他。他干脆再也不打高爾夫了。
現在,他的小說銷量持續走低,而她那本該死的《九頭蛇答案》卻在各地暢銷,隨處可見,他被冠上“瑪莎·吉爾洛的丈夫”的稱號。
如今他移情別戀,愛上了伊芙琳·馬克斯。瑪莎是知道的,不過兩個人就此事也只討論過一次。瑪莎不會離婚,她仍然愛他,覺得他最終會回到自己身邊。他們依舊一起生活,卻不再以夫妻的身份。她滿懷期待地等著他回心轉意。這些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他站起身來,走進臥室開始收拾行李。一切都該結束了。他要除掉瑪莎·吉爾洛。不過這件事必須精心策劃,容不得半點失誤。
他留了張便條,告訴瑪莎自己要去肯特州,去構思下一部懸疑小說的情節。這倒是事實。
一路暢行,一個半小時就到了肯特州。路上他冷靜了下來,但他要除掉瑪莎的決心卻絲毫沒有動搖。這一次的謀殺不為小說的銷量,也不為他的讀者,完全是為了自己。計劃必須成功,必須萬無一失。還有一件事要確保,就是絕不能讓伊芙琳知道這件事,因為她也住在肯特州,離他們的小屋只有三十多公里。
接下來的兩天他一直待在這間屋子里,回想著瑪莎,回想她所有的生活習慣、行為舉止,以及她在這里生活時所有的習慣性動作。他決定就在這里謀殺瑪莎,在這個瑪莎存放高爾夫球桿的地方,她第一次打橋牌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打理花園的地方。他花了三天的時間制訂出殺妻方案,不斷思考、檢查所有的細節,直到確定沒有任何破綻。
他本想立刻實施,但瑪莎最近正忙著寫小說,一個月都沒過來了。不過,七月村子里會舉辦花卉展覽,以往他們會提前一周來小屋住下,一直待到展覽結束。抵達小屋的那天,他會在沃特福德市安排一場講座。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了。下午,瑪莎會獨自一人來到小屋,而他會發一封電報,告訴瑪莎自己因為講座耽擱了,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去。而午夜時分,瑪莎將必死無疑。
他在小屋里又待了兩天,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地窖。地窖里堆滿了廢棄家具和一大堆冬天用的柴火。還有他收藏的一些威士忌,包裝箱和保護瓶身的稻草到處都是,只能犧牲掉瓶子里的佳釀了。
地窖的一面墻上懸掛著一個48小時時鐘,離地1.5米,兩個沉重的鉛制鐘錘掛在鏈條上,帶著鐘擺晃動。鐘錘和鐘擺自己搖晃著,不受時鐘控制。這兩天的時間里,他細細觀察鐘錘的擺動,確定需要提前多久啟動鐘表,才能使鐘錘剛好降到離地面0.6米的地方。確定好之后,他把一個原本裝護手霜的塑料瓶裝上汽油,由于重量得和鐘錘一樣,調整起來,他頗費了些力氣。地下室里有一個插座,他們偶爾會插上電暖爐除濕。他插上電源,將暖爐放在汽油瓶的正下方,暖爐上有兩根沒有保護的加熱棒。
他發現,把電暖爐放在一個包裝箱上,等鐘錘從頂部下降,得要14個小時,才會到達距離加熱棒幾厘米的位置。火焰距離塑料瓶差不多3厘米的時候,塑料瓶就會熔化,汽油隨即傾瀉到這些雜物上。不能把這一切只交給運氣,他提前準備了一桶水放在身邊,用汽油做了完整的試驗。他發現,只有當塑料瓶接觸火源,瓶子才會熔化并流出汽油。他花了幾分鐘驚險地控制住火勢。電暖爐徹底壞了。他扔掉電暖爐,啟程返回倫敦,那里還有另外一臺可以用。之后他又買了一瓶護手霜,將瓶子騰空。
接下來他必須做的是在瑪莎抵達小屋那天上午10點,啟動時鐘。瑪莎從不會去地窖。但為確保萬無一失,他把地窖的門鎖上了。午夜時分,火就會著起來,瑪莎將在大火中被吞噬長眠。他一定會確保計劃成功。燃燒的小屋會坍塌,正好壓在地窖上面。時鐘和電暖爐也會燒得蕩然無存,不會留下任何蛛絲馬跡。10點鐘。他會有足夠的時間開車趕到沃特福德市參加下午的講座。
回倫敦的路上,他約伊芙琳喝了杯咖啡。和伊芙琳在一起永遠沒有和瑪莎在一起的煩惱。她是一位海軍軍官的遺孀,一頭金發,身材高挑纖瘦,很不聰明。但她開朗活潑,是個很好的玩伴。兩人一起度過幾次假,令人欣喜的是他從未見她讀過書,只喜歡看看《時尚》雜志和《閑話報》。
自那時起,和瑪莎一起生活就變得艱難痛苦。最好的辦法是盡可能不和她在一起。因此,他打高爾夫球的頻率比以前高。每次他感覺晚上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就會邀請三五好友來做客。他數著日子過到七月份,花藝展覽的前一周。與此同時,他去看醫生說自己失眠,還向醫生抱怨第一次拿到的藥沒有療效,要求醫生開一些效果更強的安眠藥。但是,三周以來,拿到藥的他一片都沒吃過。
這一天終于來了,一切進展順利。他8點半離開公寓,告訴瑪莎他要去倫敦圖書館待一上午。但其實他是驅車前往那座隱匿在樹林邊的小屋,四周空蕩蕩的,不見其他住戶。他把車停在樹林的另一側,步行從后門進入小屋。他走進洗手間,從柜子里拿出一瓶保健瀉鹽。瑪莎是個愛干凈、愛整潔的人。小屋洗手間布置得和公寓里的一模一樣,她就不需要帶著沒必要的東西來回跑了。每晚睡前,她都會喝上一杯保健瀉鹽。他把安眠藥磨成粉末,輕輕倒進鹽瓶中,將藥粉和上層的鹽輕輕混在一起。保健瀉鹽沖泡有泡沫,瑪莎不會察覺出任何異樣。他也不用擔心瑪莎是否喝下藥,畢竟她從來沒有一晚上落過。
9點55分的時候,他來到地下室,并用裝滿汽油的瓶子作為主鐘錘。他把電爐固定在瓶子下方墻腳的包裝箱上,周圍堆滿了稻草包裝和易燃垃圾。這座小屋主要是由木頭建成的,屋頂覆以茅草。一旦燒起來,屋子無疑會如火炬般明亮。他打開電暖爐,鐘擺悠然地擺動起來。他凝視片刻,鎖好門離開了地下室。瑪莎·吉爾洛的丈夫……他是如何教她分裂不定式是什么的,教她如何分辨報春花和西洋櫻草,教她橋牌怎么打,教她……他走出門去,將大門鑰匙藏在假山旁的白色石頭下。
1點,他抵達沃特福德,在酒館里小酌一杯,吃了些三明治。2點半,他開始講座。6點,他回到倫敦,直接去了俱樂部。吃過晚飯后,他和俱樂部的朋友去了劇院。隨后,他發了一封電報,解釋自己會在倫敦留宿一晚,第二天早上再回家。他知道小屋并未通電話,所以電報在次日早上才能送達。
11點,他回到公寓,卻看到了人生中最令他震驚的一幕。
燈亮著,瑪莎正坐在床上讀書。
吉爾洛錯愕地愣在門口,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你在這兒搞什么鬼?”
她緩緩放下書,視線轉向他。
“你怎么沒在小屋?”她問道。
“我在俱樂部吃完晚飯實在太累了,懶得開車,所以給你發了個電報。你怎么沒在那里?”
瑪莎看上去很累,她緩緩點了支煙,聲音疲憊。
“我再也不會去那兒了,杰弗里。永遠都不會。明天我就搬走,我們可以離婚了。”
“什么意思?”
片刻后,她擠出了一絲微笑,“你不明白嗎?對,你可能真的不明白。你對人性一無所知,不是嗎?這么多年,我都以為你和伊芙琳不會長久,我相信你會回心轉意,我一直堅信。但我錯了,過去的一個月里我終于看清了。你已經離我遠去,走得太遠,再也不會回頭了。我無法逆天而行。我放棄,你自由了。”
吉爾洛站在那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他仿佛能看到鐘擺擺動,鐘錘已經下落了很多。該死的女人,怎么不早說?她難得為他做了件事,又給毀了。他很喜歡那間小屋,如今卻要將它白白地付之一炬。
“你不想說點什么嗎?”她問。
“我還能說什么?謝謝你嗎?”
“不必了……”她拿起她的書,繼續說道,“真遺憾,你沒去那個小屋。我給你準備了大驚喜……就當是送你的最后一份愛心禮物吧。”
“什么叫真遺憾我沒去小屋?”
“我給伊芙琳發了一封電報,用你的筆跡簽了名,告訴她我同意和你離婚了,所以叫她來小屋坐坐。如果我沒猜錯,她現在應該正坐在床上等你呢。”
吉爾洛注視著她,片刻間,怒火爬上他的臉龐。
“不!不可能!”他大喊。
“但確實如此。她在等你呢——估計睡著了。杰弗里,你——”
吉爾洛已經不在那里了,他早已轉身沖出了臥室。
他連電梯都沒有乘。晚上這個時段走樓梯更快。他的車停在公寓外的大街上。半分鐘不到他就上了車,一路使勁往南開,奔往河邊。此時已過11點。午夜12點,汽油炸彈就會爆炸,也有可能提前幾分鐘。天哪!天哪!他想起來伊芙琳有時候也喝保健瀉鹽。他倆都在減肥,伊芙琳常對自己的身材感到焦慮。
這條路通常需要一個半小時。晚上這個時間,不堵車,油門踩到底,一小時也可以。他只有他媽的一個小時的時間。他深知伊芙琳定會赴約,她一直等著他離婚的這一天。她去過小屋,也知道鑰匙就藏在石頭下面。他不敢求助消防隊。保全兩人的唯一辦法,就是在最糟糕的事情發生前趕到那里。
他繞過樹林小道的拐角,看到熊熊大火舔舐著外墻,正往茅草頂蔓延。他從幾個沿著路奔跑的男人身邊呼嘯而過,停下車,跳出來。他沖到小屋前,撞開門。滿墻的火焰和煙霧從房里涌出,彌漫了整個大廳。他用手捂住臉,穿過大廳跑向樓梯。地下室那頭也在燃燒。他感到這股灼熱正啃噬著他的手和臉。跑上樓梯,才有一絲新鮮空氣,他得以松了一口氣。他抽噎著,撞開臥室門。房間靠窗的那端,烈火猛烈地燃燒著,噴著火舌,火星四濺,撲向床邊,床四周的帷幔也開始吐出微弱的火舌。窗框燃燒殆盡,玻璃已碎。風吹進來,吹得火越燒越旺。
伊芙琳躺在床上,被子只蓋了一半,胳膊和肩膀露在外面,散著一頭金發,腦袋枕在手臂上。
“伊芙琳!”
他沖過去想要搖醒她。她的頭卻直直向后仰去,他聽到她的呼吸聲,粗重而沉醉。他用床罩裹住她的頭和肩膀,再把整個人都包進去,然后扛起她。窗戶和墻壁已被火焰吞沒,空氣中到處是木頭和茅草燃燒的噼啪聲。門外的濃煙和火焰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俯身跑向窗邊,呼喊著,尖叫著。跑到后,他把她舉起來,窗下有人身上也著了火。他探著身體將她拋了出去,看到她墜落……突然幾簇火焰撲向他的臉和眼睛,他踉蹌著后退了幾步,跌倒在地板上,熊熊燃燒的房頂轟然落下。至此,杰弗里·吉爾洛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部作品。
(江建利、李雯麗:青島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