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是改善我國國際形象、提升我國文化軟實力和增強我國國際話語權的有效途徑。媒介及其物質性是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主要載體和重要支撐。具身媒介渠道是通過身體的感知和表達來進行信息傳遞的一種媒介形式,強調身體本身不僅是信息的載體,更是溝通的工具和平臺。在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過程中,具身媒介渠道能夠消除不同文化之間的誤解與隔閣,從而促進跨文化的有效溝通。外交往來、傳經播教和中外貿易作為三種常見的具身媒介渠道,能夠幫助中國文化有效地突破語言與文化的隔閣,建立起更為廣泛和深入的跨文化溝通機制,通過更加精準的觸達和更加貼合的交際,促進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與互鑒,有效提升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效果和國際影響力。
中國文化是在中國歷史發展過程中形成并延續的具有中華民族獨特民族特色和發展脈絡的文化體系。在全球化迅速推進和國際格局深刻變動的時代背景下,國際話語權和全球影響力的競爭加劇,迫切需要通過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來增強我國的文化軟實力、提升我國的國際形象。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提出,深化文明交流互鑒,推動中華文化更好走向世界。①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能夠從個體和民間的層面獲得國際社會的接納和認可,化解政治沖突和價值觀偏見導致的國際輿論不利局面,有效提升我國文化軟實力,增強我國國際話語權。
回望歷史,中國文化的傳承與傳播,主要依托物質文化的發展和演進。②物質文化是一種具體可感的文化媒介,其形態、材質和工藝本身蘊含了傳播內容的信息,在對外傳播中發揮了載體與符號的雙重功能。與之相對應的非物質文化,往往通過行為、表演、口述等形式體現,主要靠傳承者在特定物質場景的具身展演來傳播。也就是說,非物質文化必須通過物質媒介的采納確??梢?、可感知和可傳播。
“媒介物質性”指一切涉及“物”與“物質”的媒介構成、媒介要素、媒介過程和媒介實踐。③它反映了媒介本身對信息傳播的影響,決定了信息的流動性、可存儲性、展示形式以及傳播的時空界限,影響著受眾的認知、情感反應與社會互動方式。受媒介技術時空屬性的限制,中國歷史上的文化對外傳播,主要通過具身的媒介渠道來進行。
具身媒介渠道是通過身體的感知與表達傳遞信息的一種媒介形式。具身傳播視域中的身體遠超越了生物學意義的范疇,媒介或技術也不再是客觀的物或工具,而是能動地參與調節身體感知。人類在新的傳播生態中與技術混合行動,成為一種新型傳播主體,即“身體-媒介物-主體”。在跨文化交流中,具身傳播能夠有效突破語言和文化障礙,通過身體的共性和直觀性,建立起跨文化理解和認同?;诖耍疚囊悦浇槲镔|性為理論基礎,從外交往來、傳經播教和中外貿易等幾個維度,探尋媒介物質性視域下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具身媒介渠道與人際交流方式,旨在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提供新的理論參考和現實借鑒。
一、外交往來彰顯大國風范
外交往來作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重要媒介渠道之一,彰顯了中國作為文明古國和現代大國的風范。
從古代朝貢體系到當代國際合作,使臣、學者、留學生等多樣化的社會實踐主體,既是文化傳播的重要媒介載體,也是文化價值和國家形象的生動體現者和有效傳播者。他們通過語言、行動與象征性的文化交流活動,將中國的哲學思想、禮儀制度、審美理念以及社會價值觀傳遞到不同文化背景的受眾群體中,在跨文化交流中推動了中國文化的國際傳播與認同。不僅如此,外交往來還通過人際交往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人際互動不僅限于語言溝通,還包括通過肢體語言、眼神交流、儀式性行為等具身表達方式。這些非語言性的交流形式,有助于加強文化認同與情感連接。
漢代,自張騫出使西域后,漢王朝與西域各國使節往來不斷。至漢武帝時,漢朝向西域派遣使節十分頻繁,每年都要派遣五六批甚至十余批,每批都是由百余人至數百人組成的使團。同時,西域諸國也頻繁向中國派遣使節。唐代時期,唐王朝向新羅國王和使臣贈送“賜物”。根據《新唐書·新羅傳》記載,新羅興光王遣使“數入朝,獻果下馬、朝霞納、魚牙細、海豹皮”,“亦上異狗馬、黃金、美諸物”。唐玄宗則“賜瑞文錦、五色羅、紫繡紋袍、金銀精器”。唐朝使臣到達新羅時也要攜帶許多禮品賜贈,并接受新羅的回贈。
元至元三十年(公元1293年),元世祖“詔遣使詔諭暹國”,開始了兩國官方正式交往。另據《元史》卷二一 0《暹國傳》記載:“暹國當成宗元貞元年(公元1295年)進金字表,欲朝廷遣使至其國。比其表至,已先遣使….賜來使素金符佩之,使急追詔使同往。”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阿瑜陀耶主朝派出人員到中國的國子監學習漢語和文化典籍,這是泰國向中國派留學生之始。永樂七年(公元1409年),據《鄭和家譜·敕諭海外諸番條》記載,明成祖命鄭和帶給“海外諸番王及頭目”的敕書中說:“若有誠來朝,咸錫皆賞。故茲敕諭,悉使聞知。”鄭和下西洋使明代永樂、宣德年間與東南亞、南亞等地區的交通往來達到了空前的繁榮,眾多國家紛紛派遣使節前來中國表達友好。清代前期,中國瓷器已風行世界各地。國外對中國瓷器的需求量十分巨大,因而清代歷朝皇帝對各國入勤的使節都賜贈許多瓷器。
到了現代,來華留學生作為對外傳播的重要媒介,扮演著獨特且關鍵的角色,成為全球化語境中傳播和再創造中國文化的主體之一。留學生在中國學習與生活,不僅是知識的接受者,也是文化的傳播者和再創造者。在他們與中國本土學生、教師以及社會的互動中,逐漸形成了具有跨文化特征的交流方式。通過這種互動,留學生在中國的文化氛圍中不僅掌握了語言,也加深了對中國傳統與現代文化的感知,成為本土化傳播的紐帶。
外交往來的豐富性與復雜性,使其成為中國文化傳播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使臣的遠行、學者與留學生的知識傳播,構成了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多層次網絡。在中國文化對外傳播過程中,具身媒介渠道實現了文化符號的動態轉化與價值傳遞。多重媒介渠道的協同作用,使中國不僅彰顯出深厚的文化底蘊,還在當代國際舞臺上展現出開放、包容與不斷創新的現代大國形象。通過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使中國文化不僅被廣泛傳播,也在全球范圍獲得更多認同和尊重。
二、傳經播教分享思想理念
宗教是特定時代文化的綜合體,宗教人員的跨國往來是國際文化交流的主要渠道。傳經播教不僅是思想與信仰的傳播過程,更是通過“人”的行動、敘事和精神表達,推動文化交流與思想理念的傳播實踐。傳經播教者以自身為媒介,通過親身實踐和交流將中國文化轉化為信仰體系并實現認同。這種“人”作為媒介的傳播形式,具有強烈的互動性和情感連接力,使抽象的思想和信仰通過具體的行為和語言進入受眾的認知與生活當中。
漢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佛教經由西域諸國從陸路傳入中國。⑦佛教傳入中國后,經過中國的吸收、消化,被改造成為適合中國文化的佛教。公元372年,中國前秦王符堅遣使送名僧順道攜佛像、佛經到高句麗,這是佛教傳入朝鮮的開始。公元7世紀中后期,新羅社會從上至下盛行慕華之風,通過向唐朝派遣留學生和求法“請益僧”,以及各種民間交流,大規模學習、移植和吸收盛唐文化。
隨著中國佛教文化的東傳,日本的佛教也逐漸興盛起來。至公元8世紀,日本雖有戒律傳入,但國內沒有德高望重的受戒師僧。圣武天皇統治的天平五年(公元733年),元興寺隆尊托舍人親王轉奏天皇:“于我國中雖有律,未聞傳戒人。幸玄門,嘆無戒足?!苯ㄗh到大唐聘請高僧,天皇立即準奏。同年,日本僧侶榮睿、普照二人肩負著“隨使入唐,請傳戒師,還我圣朝,傳授戒品”的使命,隨遣唐使一道入唐。宋元時期,中日兩國僧侶的往來極其頻繁,尤其是在南宋時期,見于記載的入宋日僧達百余人。
除中外僧侶通過親身遠行,沿途傳播中國文化價值與哲學思想,形成跨地域文化交流的重要橋梁外,外國傳教士在中國的實踐活動也促使了中國文化對外傳播。他們通過深入中國社會的親身經歷,將中國文化的思想精髓、風俗習慣以及藝術成就轉化為具體內容帶回本國。1582年8月,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抵達澳門,開始了他在中國長達28年的傳教事業。利瑪竇作為明清之際溝通中西文化第一人,在多方面奠立了中西文化的交流,其歷史影響也是深遠的,可以說一直影響及于近代。
繼利瑪竇之后,來到中國的傳教士們多以介紹西方科學知識和參與修歷書為媒介傳播天主教,譯著了許多西方近代科學知識的著作,如湯若望、南懷仁、白晉等人都譯著有較為重要的科學著作。為了達到傳教的目的,他們不斷研究中國文化和典籍,但是,這樣的文化接觸反而使他們自身受到中國文化氛圍的熏染。有統計資料顯示,17至18世紀,在華耶穌會士撰寫的關于中國的著作共有700多部,其中刊布的作品550部,未刊布的作品201部,包括文學、宗教、醫藥、藝術、哲學、社會生活、禮儀等。正是這些作品,向歐洲傳遞了中國文化,成為歐洲人有關中國知識的首要來源。⑩
“人”作為文化傳播的重要媒介,具有與其他技術媒介,如書籍、物品等不同的特殊優勢?!叭恕北旧聿粌H可以承載信息,而且具備動態調整的能力,能夠根據傳播環境、受眾需求和文化語境即時調整表達方式和傳播內容。在跨文化交流中,宗教人士通過對外講述中國故事、展示中國文化符號,將信仰和文化融入日常生活和交往中,成為文化傳播的具身媒介,增強了文化傳播的體驗性與感知力。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使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在跨文化交流中得以更深刻的感知與認同,推中國文化傳播多層次發展與全球認同。
三、中外貿易促進文化交融
貿易是經濟活動,也是文化傳播的具身接觸渠道之一。通過商品交易、技術傳遞以及貿易過程中的人際溝通形成的跨文化交流網絡,成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重要途徑和主要觸達方式。商人作為貿易活動中的主體,不僅是經濟交易的執行者,也是文化傳播的媒介渠道。他們通過與不同文化背景的商人、客戶以及合作伙伴的互動,承載著文化符號和價值體系,將中國的文化元素在跨文化交流中滲透和傳播,實現文化的交融與傳播。
漢代,朝鮮北部地區進行郡縣統治,許多富商大賈就前往朝鮮經商,半島與大陸的經貿往來和文化交流變得頻繁,美國學者賴肖爾(EdwinO.Reischauer)等認為,朝鮮半島的漢置郡縣是“持續4個世紀之久的漢文明前哨站”。南朝時,中國和印尼間的交往有了較大發展,印尼群島上的一些王國陸續遣使入華,與中國發展貿易關系。唐代,中國和阿拉伯世界之間經濟貿易交流空前活躍和繁榮,大量中國產品輸出到阿拉伯世界。宋元時期,中國的商船不但往來于中國沿海商埠與朝鮮、日本以及南洋諸島之間,甚至遠航到印度洋和波斯灣沿岸諸國。中國發明的指南針也隨著中國航海家的足跡而傳播出去,成為各國航海家普遍使用的導航儀器。元代的《馬可·波羅游記》中記錄了揚州、杭州、福州、泉州等商業名城的商務和物產,以及途經的中等城市的工商業狀況,歐洲人曾把它看成東方的“商務指南”。自16世紀初開始,中國瓷器大量銷往歐洲。巨大的商業利潤激活了從事瓷器販運的各種遠程貿易活動。清代,根據日本第三代“書物改役”向井富“據家藏舊記而輯錄”的《商舶載來書目》可知,1693年至1803年的111年間,共有43艘中國商船在日本長崎港與日商進行漢籍貿易,共運輸中國文獻典籍4781種。
如今,中外貿易的形態和渠道更加多樣化,中國文化的傳播也借助貿易網絡進入新的發展階段。中國的商人通過對外貿易傳播中國文化,成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重要載體。他們通過身體語言、禮儀習慣、商業實踐等多層次的互動方式,將中國文化深植于跨文化交流之中。以中國茶葉行業為例,眾多中國茶商在國際市場推廣茶文化時,不僅銷售產品,還通過親身示范茶藝,展示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茶商在國際展會上,通過行云流水般的泡茶技藝、端莊優雅的姿態、微笑與眼神的交流,將中國茶道的精神意蘊展現得淋漓盡致。這種具身傳播方式超越了語言的局限,使海外受眾在沉浸式的體驗中感知中國文化的內涵。
商人作為一種媒介渠道,其特殊性在于他們不僅是商品和資本的流通者,更是文化交流的主動參與者和創造者。與其他媒介渠道相比,商人能夠在實際的市場交易中,通過面對面的互動、談判和合作,直接影響并塑造文化。他們的語言、行為、禮儀、甚至情感表達,都成為跨文化交流的重要組成部分。此外,他們還能借助物品,如中國的傳統工藝品、茶葉、絲綢、瓷器等商品,傳遞中國的物質文明與精神內涵,推動文化的流動、認同與融合。
四、結語
研究發現,媒介物質性的支撐和規約是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底層邏輯。外交、宗教與貿易作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重要途徑,展現了具身媒介渠道在人際交流中的獨特作用。首先,通過外交往來,中國的文化使節傳遞著國家的文化符號和政治理念,促使不同文化之間的理解與認同;其次,作為具身媒介渠道的宗教傳教士和文化業者也通過親身的實踐與體驗,成為跨文化交流的生動代表;再次,貿易中的商人通過面向全球市場的實踐,將中國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一同帶出國門,并在多樣化的文化交往中促進了中國文化的滲透與認同。外交、宗教與貿易作為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重要媒介渠道,在具身交往的方式下實現了文化的互動、理解與融合。
在國際形勢多變和媒介技術加速選代的時代背景下,依托媒體或媒介平臺的信息傳播不再是國際傳播的主流或唯一途徑,以具身媒介為載體、以文化為主要內容形態的全民多維交互逐漸成為了國際傳播主要進路和重要領域。一方面,文化的“軟性”傳播能夠克服政治偏見和權力壁壘,挺通過共情敘事和共通價值觀實現文化話語的有效傳達;另一方面,具身媒介的直觀、形象特征,讓文化展演具有更大的吸引力和傳播力,能夠有效提升文化軟實力、改善國家形象。因此,個體、文化團體、涉外企業、政府機構、非政府組織等具身交往主體作為文化傳播者,能夠增加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親和力、可靠性和精準度,進而有效提升中國文化在全球范圍內的影響力和接受度。
2023年6月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出席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時發表重要講話強調,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華文明的歷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在全球化加劇的大背景下,應全方位、多層次開拓和利用具身傳播渠道,從政府、社會、個體等層面發力,切實增強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效果。在政府層面,加大文化外交力度,選拔更多文化使節,拓展文化交流的深度與廣度;在社會層面,推動包括宗教組織在內的文化機構的跨文化對話,共辦文化交流活動,促進更多專業領域的互動,增進文化的分享和共識;在個體層面,加強文化與貿易的融合,將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地方文化元素融入外貿產品,推動中國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在全球市場傳播。通過系統和立體的跨文化交流實踐,展現中國深厚的文化底蘊,塑造開放、包容的現代國家形象。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化對外傳播話語構建、敘事策略與效果評價研究”(項目編號:24amp;ZD21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鄧秀軍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趙悅言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
「注釋」
① 習近平:《習近平著作選讀》(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23年,第38頁。
② 逢增玉:《當代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的現狀與路徑述論》,《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第14-20頁。
③ 章戈浩、張磊:《物是人非與睹物思人:媒體與文化分析的物質性轉向》,《全球傳媒學刊》2019年第2期,第103-115頁。
④ 楊清華:《在場與超越在場:具身傳播視域下Vlog的城市形象傳播》,《編輯之友》2024年第2期,第75-80頁。
⑤ 武斌:《新編中華文化海外傳播史》(第三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1570-1571頁。
⑥ 陳莉:《生態語言學視角下的漢語國際傳播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南京大學,2012年。
⑦ 吳廷、鄭彭年:《佛教海上傳入中國之研究》,《歷史研究》1995年第2期,第20-39頁。
⑧ 王世賢:《古代中國與朝鮮半島國家文化交流述略》,《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4期,第51-59頁。
⑨ 武斌:《新編中華文化海外傳播史》(第四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1986頁。
① 武斌:《中華文化海外傳播簡史》,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384頁。
① 費正清、賴肖爾、克雷格:《東亞文明:傳統與變革》(黎鳴等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82頁。
同,第226-227頁。
《習近平出席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并發表重要講話》,中國政府網,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306/content_6884316.htm,2023年6月2日。
責編:荊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