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山西水利糾紛與地方治理

Water Disputes and Local Governance in Shanxi During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 Taking Guangji Canal in Dingxiang County as an Example Liao Yihong （Department ofHistory，Xinzhou Normal University，Xinzhou O34000）

Abstract：DingxiangCountyinShanxiProvincehadanearlyhistoryof waterdevelopmentand frequent waterdisputes，amongwhich thewaterdisputesrelatedtotheGuangji CanalwerethemostfrequentTispaperexaminestheGuangjiCanaldisputesandinteractionsamong variouslocalentitiesduringtheearlyRepublicofChinafromthreeaspects：origins，processandresolutionofthedisputes.The HutuoRiverBasininDingxiangelisheavilyonseasonalprecipiationforwateresouces.Populationgowthndultivatedlandepasi intensifiedwaterdemand，makingaalonstrutionforgationacomonpractieandsparkingiceantcoflts.Duringthrlye publicofChina，XuXifeng’srestorationofGuangjiCanalwasopposedbyBaicunVilageupstream.Tedisputeescalatedfromngotiationstobloodyincidents，andtheBaicunsectionwaseventuallopenedthroughcoercivemeasuresLocalinstitutionslikeclansergedas keymeansinresolvingtheconflict.AftertheopeningofGuangiCaal，stablishedwaterregulatiosbecametheprimaryiitutiofor maintainingwateruseamongillages.ThewaterdisputessuoundingGuangji CanalinthearlyRepublicofChinaoriginatedfronatural causesbut expandedduetosocialfactors，with localautonomous forces playingasignificantroleindisputeresolution.

Keywords： water disputes； social governance； Guangji Canal

水利糾紛是水利史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至今，學界對于水利糾紛的研究熱情高漲，不少學者從國家與社會的角度對水利糾紛的治理進行了研究，在水利糾紛與社會治理方面產出了不少研究成果。有學者認為隨著水利環(huán)境的變化，國家與社會會產生不同的反應并產生互動關系1；有的學者按照建設工程的類型將水利糾紛進行劃分，闡明了政府處理糾紛時的不公與民間同一水利利益集團的堅固性2；還有學者總結了水利法律對我們的借鑒和啟示，突出了法制對于水利社會的重要性3；趙世瑜、張俊峰、胡英澤等都著重探討了國家與社會對糾紛的處理和應對；王建革強調官方無力管理的情況下，鄉(xiāng)紳參與基層水利組織，自行制定規(guī)則解決水利糾紛[4]但上述文獻對于民國時期山西地區(qū)的水利糾紛研究較少。

山西省偏居內陸地區(qū)，位于黃土高原東源，受自然地勢和氣候影響，形成了“十年九旱”的地理特征，是典型的半干旱地區(qū)。水資源的占有與人們的生產生活息息相關，尤其在以農業(yè)為中心的傳統(tǒng)社會，水利建設的情況影響著地方經濟的發(fā)展。在自然地理環(huán)境相對封閉，傳統(tǒng)的水利開發(fā)技術不發(fā)達的條件下，晉北地區(qū)河流可利用率并不高，由此而引起的水利糾紛成為該地區(qū)突出的矛盾之一。作為晉北地區(qū)的重要水源，滹沱河從北宋至清就曾多次被開渠引水，但屢遭阻攔、糾紛不斷，或是不能順利開發(fā)，或是開發(fā)后不能長久造福取水人，屢開屢廢，多次影響到社會管理而未能從根本上解決，直到民國時期才有所改變，其背后的運作模式值得深究。本文以定襄縣廣濟渠水利糾紛為個案，探究水利糾紛的產生過程、原因、解決措施及背后的官民關系，以期深化對水利糾紛的正確認識，為水利社會史研究增加地域樣本。

一、廣濟渠水利糾紛的緣起

濾沱河是忻州地區(qū)重要的生產生活用水來源，為流域居民水資源的開發(fā)使用提供了重要前提。濾沱河發(fā)源于繁峙縣泰戲山下，環(huán)五臺山呈正C狀走向，向西經繁崎、代州，向南流經哼縣，后折向東南，流經忻州、定襄、五臺。該河流流域屬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年降水量400＼～700毫米，全長587公里，總流域面積27300平方公里5，最終流入河北境內。

一是水資源來源渠道單一。由于地處黃土高原，定襄滹沱河水域水資源來源少，主要靠降水補給，降水的季節(jié)分配不均使得水資源更為緊缺。據山西水利史志記載，濾沱河全長450華里，最小流量為2尺/秒，最大流量為4萬尺/秒。忻定盆地屬于封閉的山間盆地類型，地下水資源主要依賴于地上水滲透補給。現(xiàn)代勘測資料顯示盆地地下水多年平均可開采量為3.70億立方米[6。據此可以推測民國時期該地地下水資源的可利用量應是大于此數(shù)值的，但實際上忻定盆地地下水資源當時并未得到開發(fā)，人們大都只利用地表水。

二是對水資源需求多而保留少。人們對水資源的需求表現(xiàn)在人口增加和土地面積擴大兩方面。明朝時期，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以及朱元璋政策性的移民導向，導致大量人口涌向山西，該地區(qū)人口呈現(xiàn)增長的趨勢。《定襄縣志》記載，明太祖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全縣人口19914人；清光緒十年（1884年）有112408人，民國初年（1912年）為102642人，1936年達105132人[7]。人口不斷增長而土地可耕種面積增長緩慢，必然導致大規(guī)模的墾荒，當?shù)厣鷳B(tài)環(huán)境被破壞，林區(qū)植被被毀，水土流失加劇。

定襄縣地處滹沱河上游，該河在流經忻口、界河鋪時，受山勢阻隔，水位提高，形成自然攔河取水地形，開口取水便可利用地勢落差形成自流灌溉之便利，定襄是利用渠道灌溉受益最大的縣域之一。定襄縣水利開發(fā)歷史較早，因此水利糾紛數(shù)量較多，尤其以廣濟渠水利糾紛案最具代表性。

廣濟渠始建于宋，毀于明，清康熙時恢復，乾隆年間又廢，其開發(fā)歷來就十分艱難。自乾隆年間廣濟渠廢棄之后，屢有官員民眾倡議重修，但一直未恢復。乾隆至嘉慶初年，因村民阻攔控告未能開浚。道光年間哼縣生員赴京要求開渠，結果以嘉慶斷案舊例為據駁回。民國時期，山西實行積極的水利政策。辛亥革命后，山西都督閻錫山（后兼任省長）設立六政考核處，欲振興三晉水利[8]。廣濟水利股份有限公司的創(chuàng)辦擴大了小型灌溉設施的受益范圍，但興修水利帶來的矛盾利益糾紛卻從未停止。

二、涉及廣濟渠的水利糾紛

（一）開渠前的矛盾

民國初年，在辛亥革命的影響和推動下，續(xù)西峰等有識之士踐行孫中山先生為人民謀利益的進步思想，積極倡導興辦實業(yè)。長期的革命活動使得續(xù)西峰在晉北一帶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時有大營村村民蔚文堂提議：“五代年間廣濟渠有夜灌千頃之說，先生鬧革命為人民謀利益，何不做這一件千古不磨滅的好事呢？”9建議復修廣濟渠，鄉(xiāng)民們推舉續(xù)西峰主持工作。續(xù)西峰召集續(xù)范亭、邢斌丞、續(xù)式甫等人到西社村商討開渠之事。隨后派人到沿渠各村召集村里族長、里正、地保和地戶代表開會，統(tǒng)計地畝，調查產量，分析利害，宣講修渠的好處，聘請當?shù)啬嗤呓车葹榧夹g人員，測量渠道，選線走向，操平地勢，測算土石方量。1912年春天，續(xù)西峰集股創(chuàng)辦了廣濟水利股份有限公司。上述這些活動，引發(fā)白村村民的擔憂，兩方矛盾日漸顯現(xiàn)。

有關廣濟渠的矛盾主要表現(xiàn)在開渠者與白村守渠者之間。起初工程建設十分順利，但開渠工程在白村受阻。實際上白村攔渠開發(fā)事件歷來就有，清代山西巡撫梁伯強主持屢議修復廣濟渠，即使其有清廷御賜的“尚方寶劍”，允許在修渠過程如遇阻攔可先斬后奏，最終因白村村民阻攔，未能成功。同樣的問題也出現(xiàn)在民國時期，當渠開至白村時，該村郭姓富戶“三星照”以開渠毀地、破壞風水為由，竭力阻撓，并揚言誰動白村一鍬土，就讓他腦袋搬家。基于對相關歷史的了解，續(xù)西峰對“三星照”的行為早有預料，開渠之前續(xù)西峰便派續(xù)果良前往白村與“三星照”商量，動員其支持開渠，但“三星照”不答應，并在村內組織了40人的“鐵鍬隊”，試圖對工程加以阻攔。

（二）矛盾擴大化

摩擦發(fā)生后，續(xù)西峰試圖通過讓利于白村來推動工程的順利進行。他派續(xù)果良前往白村與“三星照”進行二次談判，并開出了比其他村莊更加優(yōu)惠的條件，包括贈送白村“功德”股，每年按股份分紅；白村渠體全部用青石襯砌并勾縫以防止侵入地底抬高地下水位；在白村建設石橋，修筑石護欄方便村民安全出行。

為保護談判人員的安全，續(xù)西峰派遣續(xù)廣成等公團士兵，攜帶武器隨續(xù)果良同行。一行人剛至白村村口，準備讓人通報“三星照”商談，白村“鐵鍬隊”便一擁而上，隨即表明堅決反對開渠的態(tài)度。續(xù)果良轉述了續(xù)西峰提出的優(yōu)惠條件，“三星照”隨即開始思索，正當兩方膠著之時，年輕氣盛的“三星照”的兒子郭六舉起鐵鍬朝續(xù)果良肩上劈去，頓時鮮血直流浸透長衫。眼看有人流血受傷，現(xiàn)場大亂，續(xù)果良身邊的續(xù)廣成一槍將郭六打倒在地。現(xiàn)場的人都未預料到事情會發(fā)展到如此地步，“鐵鍬隊”一哄而散，“三星照”抱著兒子痛哭，續(xù)果良一行人則招呼人上馬回村向續(xù)西峰稟報情況。續(xù)西峰聽后將擅自開槍的續(xù)廣成關了禁閉。自知就開白村渠之事宜恐無和平談判的可能，續(xù)西峰于是派出兩個排的公團士兵，各帶一門牛腿炮，設帳在白村段保護施工，強行開通了白村段干渠。

白村村民屢次阻攔廣濟渠的重修，究其根本在于民間新舊力量之間的意見無法達成統(tǒng)一，以白村為首的受益村集團與試圖進入水利共享圈的集團之間一直充斥著矛盾。對于白村來講，開渠弊大于利，因此必須將水權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一是白村處于滹沱河上游，土地有自村水渠灌溉并不缺水。二是白村地勢低、水位高，村民首先是害怕開渠破壞風水、移民困難，其次是怕渠開有淹沒白村之險。三是渠寬占地太多，恐會加劇白村本已緊張的人地關系，造成村內矛盾。四是渠開后帶來的多余泥沙可能造成土地鹽堿化，影響農業(yè)產量。因此，白村村民不惜以性命維護自身利益。而對于試圖打破舊有分配的群體而言，民國以前，人們將水視為天賜之物，因此依照慣例，白村有充分理由阻止開渠。

廣濟渠水利糾紛主要表現(xiàn)為開發(fā)與建設的矛盾，由此導致的械斗流血事件對于基層社會的穩(wěn)定、區(qū)域內農業(yè)經濟的發(fā)展、與人為善的人際交往甚至子女的婚配等方面都產生了不良的影響。當然，糾紛的產生并不正于廣濟水利股份公司與白村這一組矛盾，再如白村與政府管理的矛盾、村與村之間爭水的矛盾、村內分水的矛盾等。水利的興修與使用糾紛成為影響當?shù)鼗鶎由鐣椭C穩(wěn)定的因素，如何有效緩解日益激化的矛盾成為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

三、廣濟渠水利糾紛的解決

水利糾紛的解決需要外部和內部力量的共同發(fā)力，在廣濟渠水利糾紛中雖然官方有自己的處理措施，但并未能真正解決糾紛，成效不大。反而是民間的自我調節(jié)在糾紛處理過程中發(fā)揮出極大作用，包括利用宗親力量進行協(xié)商、利用武裝力量革命以及制定水規(guī)協(xié)調各方關系，滿足用水主體利益。

（一）官方介入

民國以前，盡管政府在鄉(xiāng)村治理方面設立了諸多機構，但在水利事務上發(fā)揮的作用較為有限。對于已有的水利陋習、獨霸水權等往往視而不見，對鄉(xiāng)村內部爭水械斗常聽之任之，只有當雙方爭斗極其激烈，造成較大影響時，才會出面仲裁，糾紛大多由地方社會自行調節(jié)。官方即使出面，由于未能設立專門的水利機構，斷水案時也只能以例斷案，這種“率由舊章”的行事原則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糾紛問題。

北洋政府建立后，在繼承封建傳統(tǒng)法規(guī)的基礎上，吸收近代西方法律，形成了復雜多樣的法律制度，袁世凱上臺后下令援用清末法律，援用范圍極其廣泛，除了與“民國主體”相違背的條例法規(guī)，其余內容皆可適用[10]。農田水利法規(guī)亦是如此，仍然采用以例斷案的方式解決糾紛，官方在鄉(xiāng)村水利事務方面發(fā)揮的作用有限。可以說，在廣濟渠糾紛發(fā)生之時，官方并未能在處理過程中發(fā)揮作用。

（二）民間調解

一是利用宗族力量。傳統(tǒng)社會中的人際關系、宗族觀念會影響到水利自治等事務中，這表現(xiàn)在廣濟渠重修前的準備工作和渠道開發(fā)過程中。一方面是開渠集團試圖利用宗親的力量避免矛盾。鑒于歷史上白村對修渠的阻攔，早在開渠之前，續(xù)西峰就派與白村大戶“三星照”有親戚關系的續(xù)果良前往其家中商量開渠事宜，“三星照”不答允。后續(xù)談判也一直派遣續(xù)果良出面交涉。另一方面是守渠集團利用宗親關系激化矛盾。“三星照”是白村大戶，開有多處商號，有錢有勢，在白村有較強的號召力，若非如此村內武裝未必能建立起來，從而造成規(guī)模性械斗。白村郭姓不僅世代有京官土豪，勢力強大，而且是村中大姓，族人眾多，在水利事務中居主導地位，長期管理渠務，維護舊約，多次阻攔開渠。這在一定程度上維持了區(qū)域內的社會和諧，同時鞏固了其在宗族內的威信。

二是制定水規(guī)。渠成之后，廣濟水利股份公司股東委員會討論通過了管理章程，主要包括：禁止搶水霸水，否則輕者罰款，重者坐監(jiān)；渠道樹木偷一罰十，禁止牲畜上渠，獎勵檢舉盜伐者；繳費澆地，澆地有序，上輪下至，不得違反，在白村、上湯頭、下湯頭、橫山、季莊、無畏莊、宏道、以段建立監(jiān)水房，設監(jiān)水員一人，并季節(jié)性雇用巡渠人員三至五人[11]。由于水源有保障、工程設計科學、管理規(guī)范、執(zhí)章如法，有效保障了公司的運營和渠道的正常運轉。可見，水利糾紛的解決需要官方和民間兩大主體在糾紛發(fā)生前、中、后全過程的協(xié)同處理。

四、結語

通過對廣濟渠水利糾紛的分析，可知其原因分為社會因素和自然因素兩方面。從自然因素中可見水源的稀缺性，從社會因素可見糾紛的復雜性。其復雜性首先表現(xiàn)在涉及主體多，包括民眾、村落、水利公司、官員、政府；其次表現(xiàn)在其牽涉領域廣，包括法律方面的水利法規(guī)、政治方面的社會管理、地理方面的測量勘探、思想方面的風水觀念；再次是權力劃分不清，如水資源的歸屬權、使用權、開發(fā)權、管理權；最后是影響范圍大，如若處理不當可能造成官民間的不信任、阻礙農業(yè)經濟的發(fā)展、降低民眾生活水平、惡化村民間或村際關系等。總之，糾紛的持續(xù)發(fā)展主要還是因為社會因素，社會中兩大主體官方和民間對水利糾紛的整個發(fā)展過程有著重要影響，兩方的不同表現(xiàn)在自的、態(tài)度及解決措施上。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尤其要注意的是革命力量的領袖人物在解決糾紛中的作用，還要留意鄉(xiāng)紳及千年傳承的習慣與道德品質在解決糾紛上的特殊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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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廖一紅（1990—），女，漢族，山西忻州人，忻州師范學院歷史系講師，研究方向為區(qū)域社會史。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