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碼譯者行為邏輯：嚴復與《天演論》的誕生

Decoding the Logic of Translator’ s Behaviors： Yan Fu and the Birth of Tianyanlun （Evolution and Ethics

-An Analysis Based on Pierre Bourdieu’s Theory of Social Practice Guo Jing （Department of Humanities and Languages，University of Westminster，London，UK W1B 2HW）

Abstract：BasedonPiereBourdieu’stheoryofsocialpractice，takingYanFuandhistranslationof Tianyanlunasanexample，this paperanalyzesYanFu’sactioalspace （feld），actionresources（capital），actiontendencies （abitus），andactionlogic（practice）befor the publication of the translated work.It constructs the analytical model“Translator’s Action Capital × Habitus + Field”to explain the interalmotivatiosforYanFutobcoethetraslatorofTanyanlun，ndtodcodetelogicalmechanismbhindthetranslato'sha iors.TheanalysisinicatesthatYanFu’stranslationbehaviorasaconsciouschoicemadebyhminaspecificsocialstructureandcultur alcontextosrorecaianddsusiepowerhissdyightstiteractitetwntetaslatorsagecdteso cial field，providing a new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the field of translation studies.

Keywords：field；capital；habitus；YanFu；Tianyanlun

譯著的成功不僅依賴原作、翻譯策略、讀者接受以及傳播渠道，更依賴于合適的譯者。我國歷史上不乏翻譯大家，他們的譯作對社會產生了深遠影響。通過分析這些翻譯家的人生歷程與譯作誕生的關聯，可解碼譯者的行為邏輯，揭示具備強大影響力的譯作所需的譯者特質。

《天演論》在近現代中國曾掀起思想變革的巨浪，其誕生與嚴復緊密相連，這一關聯背后蘊含著必然性。當前，國內翻譯界對《天演論》及嚴復的研究雖頗為豐富，但基于社會學理論視角的研究相對較少，邵璐關注譯者慣習和資本與權力場域的交互效應[1]，吳會平探討《天演論》翻譯目的，但探究嚴復翻譯行為動機、偏好及其行動邏輯的研究尚顯不足。因此，本文運用布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構建“譯者行動 σ=σ 資本 × 慣習 + 場域”的分析框架，通過對嚴復在出版《天演論》前的行動空間、行動資源、行動傾向的剖析，解碼譯者行為邏輯，探尋他成為《天演論》譯者的成因。

一、理論簡述

（一）場域：實踐與關系的空間網絡

布迪厄認為，場域是一個由位置間客觀關系構成的網絡或結構，它不僅是社會行動發生的空間，還內含了制約行動者的規則和邏輯。在特定場域中，行動者依據其占有的資本類型和數量，采取不同策略以保護和提升自身優勢。翻譯場域作為文化場域的一部分，其規則主要基于“文化資本”和“象征資本”，并受到權力場域（主要基于“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的制約[3]1I-112。翻譯場域內部充滿了復雜的權力資源之爭，但同時也為譯者提供了自主行動的空間。

（二）資本：競爭與策略的資源

資本是行動者參與社會競爭的工具和目的，它決定了行動者的策略選擇和力量對比。布迪厄將資本分為四類：文化資本、象征資本、社會資本和經濟資本[4]。文化資本是文化及文化活動相關的有形及無形資產，具有具體化、制度化和客觀化三種形態。象征資本是各類資本被感知時獲得的形式，是資本的觀念化。社會資本以關系網絡的形式存在，經濟資本則是其他資本的根源。在翻譯場域中，嚴復的文化資本和象征資本成為他翻譯《天演論》的重要資源。

（三）慣習：行動指導與個體社會化

慣習是個體在社會化過程中被塑造的且具有能動性的性情傾向系統，它既是行動者行動的指導，又受到場域和資本的制約。慣習具有再生產傾向，使行動者在無意識中遵循其固有的思維模式和行為方式。嚴復的慣習深受其教育背景、人生經歷和社會環境的影響，他批判專制、力倡西學的思想傾向，在翻譯實踐中得以體現。

（四）實踐：場域、資本與慣習的互動

實踐是行動者在特定場域中，依據其占有的資本和慣習指導下的行動體現。布迪厄提出的“實踐 場域 + 資本 × 慣習”理論公式，揭示了實踐是場域、資本和慣習三者互動的結果。在《天演論》譯作出版前，嚴復在翻譯場域中利用自身占有的各類資本，結合其個人慣習，采取了一系列策略性行動，推動了《天演論》的誕生。通過對場域、資本、慣習的深入分析，可以清晰地推出譯者的行為邏輯。

二、基于布迪厄社會實踐理論的嚴復行動分析

（一）翻譯場域：嚴復的行動空間

甲午戰爭的失敗，不僅剝奪了嚴復同窗的生命，也摧毀了他在國內教育界的多年積累，他在權力場域中逐漸邊緣化。然而，正是這種邊緣化促使嚴復將目光投向了翻譯，以此向西方尋求救亡圖存之道。翻譯場域主要由文化資本和象征資本主導，且受到權力場域制約。作為文化場域的一部分，其內部規則既反映了中西文化的碰撞與融合，也體現了本土文化對外來文化的審視與接納。雖然翻譯場域受到權力場域和文化場域的雙重制約，但它仍具有自身的邏輯和規則。嚴復可利用其在權力和文化場域中積累的優勢資源，通過翻譯場域規則轉換后，輔助其爭取更多的資本和權力，逐步提升自己在場域中的地位。

（二）“四大”資本：嚴復的行動資源

1.文化資本

文化資本的具體化形態是指個體通過家庭、教育及經驗積累形成的內在文化知識、技能與素養[5]。作為中西文化交流之典范，嚴復的文化資本源自雙重根基：中國傳統教育與西方科學教育。早年儒醫家庭背景與私塾教育奠定了他的國學基礎，后因家境變故轉投福州船政學堂，接受以英式教育為核心的近代科技訓練。留學期間，嚴復進一步吸收西方文明的精髓，比如，他旁聽法院審判，發現英國強盛的原因是憲政制度，以及在此基礎上建立的民主政治體制。綜觀嚴復的求學生涯，其求學經歷雖顯國學底蘊不足于晚清文化場域爭鋒，卻促成其客觀審視中西文化的獨特視角。

文化資本亦可表現為客觀文化財富。布迪厄認為，“文化財富既可以成為物質形式所有化的對象，同時又可以成為象征形式所有化的對象”[5]。嚴復不僅學習了西方科學技術，還實地體驗了歐洲與中國的不同，為其后期翻譯《天演論》進行了物質形式的文化財富積累。甲午中日戰爭中方戰敗之后，嚴復在天津《直報》連續發表了《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對中國傳統政教進行批判，主張“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成為中國思想界的先行者，借此進行了象征形式的文化財富積累。

文化資本亦有制度形態，可將個體層面的具體化文化資本轉換成集體層面的客觀形態文化資本[5]留學期間，朝廷授予嚴復都司官銜，歸國后他任職于北洋水師學堂，李鴻章為其奏請升任從三品游擊補用，這都是朝廷對其留洋和任教期間積累的文化資本進行的制度化認可。但隨后嚴復為有資格出任北洋水師學堂總辦，放棄從三品武職，捐正五品文職，通過李鴻章保舉其以三品道員選用才得以升任，這反映出嚴復留學獲得的制度化文化資本不足以支撐其在清朝官場上進入權力中心，他所掌握的西方科學知識與技能很難轉化為集體層面所認可的制度化文化資本。

2.象征資本

任何資本在實踐中發揮作用的前提是形成自身的象征資本，被承認的資本才能促進各類資本的轉化。歸國后嚴復與桐城學派吳汝綸學術交流頻繁，借桐城派在晚清時期的地位，為其譯文爭取進入晚清文化場域的“象征資本”。戊戌變法失敗后，嚴復喪失了宣傳維新變法的空間，轉而將精力放到了翻譯上。但當時嚴復的“象征資本”不足以支撐宣傳他提出的“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目標，所以嚴復選擇直接讓西方大學者自己說話，他充當譯者的身份，借助西方大學者的象征資本，用“信”的翻譯標準說服讀者其譯文乃西方大學者的思想精華。

3.社會資本

布迪厄認為，“實質或潛在的財富的總和，它以集體財富的視角為每個成員提供支持，并作為他們獲得聲望的證明”[6。嚴復翻譯《天演論》時，遇到兩位貴人一一呂增祥和吳汝綸。呂增祥推動嚴復譯著進入晚清知識階層市場。首先，呂增祥以其深厚的國學底蘊，為嚴復的譯文提供了精到的潤色與校訂，確保譯作的學術嚴謹性與文化適應性，增強其在知識階層中的接受度。其次，呂增祥擁有科舉進士的顯赫身份，并曾在李鴻章幕府中擔任要職，在晚清社會權力場域內占據了較為尊崇的地位。這一社會地位賦予了他豐富的社會資本，能夠動員更為廣泛的人脈資源。在《天演論》正式出版前，呂增祥充分利用其影響力，積極向眾多社會名流與文化精英推薦此書，有效拓寬了譯作的傳播渠道與受眾基礎。桐城學派的領袖人物吳汝綸，親自為《天演論》撰寫序言：“赫胥黎之學說精髓，經由嚴復先生之譯介而愈發彰顯其光輝”。此舉不僅體現了吳汝綸對嚴復翻譯工作的高度認可，更借由桐城學派這一歷史悠久、影響深遠的學術流派之威望，為嚴復及其譯作提供了強有力的學術背書，進一步擴大了《天演論》及其所蘊含的進化論思想在晚清知識界乃至更廣泛社會層面的影響力與接受度。

4.經濟資本

布迪厄認為，經濟資本是其他資本的根源[7]。嚴復求學期間的主要經濟來源是朝廷的撥款，歸國后無論是在福建船政學堂、北洋水師學堂任教，還是捐官升任游擊，都只是加深了對朝廷在經濟上的依賴。嚴復轉入翻譯界，客觀上可通過版權獲得物質利益，但他的翻譯行為并不僅僅著眼于獲得最大的物質收益。如布迪厄所述，經濟資本雖然是其他資本類型的根源，但它卻無法替代其他資本。因此，嚴復確實追求翻譯場域內的經濟資本，但絕不是僅追求單純的經濟利益。

場域內競爭就是針對資本的競爭，嚴復能夠調動或汲取的資本構成了其行動的資源。不同類型資本之間的可轉換性則構成了嚴復行動的基礎。這些行動的目的在于通過轉換來保證資本、社會關系及社會地位的再生產[8]。嚴復對資本的使用，旨在為自身于翻譯場域中爭奪更多的資本、更高的地位及話語權。

（三）個人慣習：嚴復的行為傾向

對于嚴復來說，無論留學還是歸國，權力場域都控制在清廷，但由于客觀上空間距離的增加，這兩條社會軌跡給嚴復帶來了不同規則和內容的文化場域，塑造了嚴復不同的慣習。

留學期間，嚴復遇到了對其青眼有加的駐英公使郭崇燾，其思想深刻影響嚴復。郭崇燾認為，“西洋立國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賈，造船制器，相輔以益其強，又末中一節也”[9]。這為嚴復后期“體用不二”的主張提供了思想源頭，也啟發了他對傳統政教的審視。歸國之后的嚴復，因場域的變換，慣習也發生了變化。彼時洋務運動如火如荼地進行，但權力場域對文化場域的控制依然十分嚴格，即便連洋務派也只能擁護“中體西用”的主張，以避開權力場域的禁地，翻譯的著作也多控制在技術類層面。雖然嚴復能夠升為學堂總辦，但其全面接受西方文化的主張與洋務派產生分歧，被排擠至權力場域的邊緣，為了進入權力中心，嚴復多次參加科舉，但都慘淡收場。戊戌變法失敗之后，嚴復意欲進人翻譯界表達自己的思想主張，主動選擇采用桐城派文風潤色譯著，以說服晚清知識分子接受其思想。由此觀之，嚴復的慣習隨著中西方不同場域而動態變化，既體現了場域對慣習的塑造，也展現了慣習對場域的能動。

（四）行為實踐：嚴復的行動邏輯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嚴復的慣習與所在場域以及擁有的資本密切相關。場域界定內部規則，對資本的占有和追求貫穿嚴復譯著出版前的行為，慣習在場域和個體資本之間發揮連接作用。由布迪厄提出的分析公式：“[（慣習）（資本）] + 場域 實踐”[10]可推出框架：“譯者行動 資本 .× 慣習 + 場域”，嚴復身處翻譯場域之中，在慣習的引導下，通過利用場域內獲得認可的資本，提高自身資本儲備和場域位置。

首先，該框架可分析《天演論》出版前，嚴復為其進行準備的行動空間、行動資源和行為傾向。第一，嚴復雖屬晚清知識階層，但無法進入權力中心，為了探尋救亡圖存之道，他選擇進入晚清文化和翻譯場域。在上述場域之中，嚴復的行動趨向于改善自身的邊緣化處境。第二，嚴復對場域內認可資本的利己化使用，構成了其在場域中的行動資源，為其翻譯工作做好了準備。第三，嚴復的翻譯行為受到慣習的引導。經歷了中西方文化的熏陶，嚴復敢于批判中國的“政教”，全面提倡西學，主張解放思想。

其次，該框架可使嚴復在譯著出版前的行動邏輯變得有章可循。筆者將嚴復在譯著出版前的行動劃分為四種傾向類型：經濟、文化、社會和象征。經濟傾向具有基礎性，意味著嚴復的翻譯行動存在獲取物質利益的動機，但考慮到當時嚴復經濟來源依賴于朝廷和學堂，翻譯是否能帶來穩定的版權收入還未可知，因此他以翻譯行動獲取經濟利益的動機并不強烈。文化傾向具有積累性，嚴復在進行翻譯工作之前，不僅積累了大量西方科學文化知識，更是努力補足自己國學的欠缺。社會傾向具有網絡性，嚴復與晚清知識分子和官員的交往，目的在于獲得特定關系網絡中成員的支持，為推出《天演論》開辟渠道。象征傾向具有外在性和轉化性，可以制造非物質化的影響力，嚴復動用各類型資本進行的積累，都需要通過象征資本來轉化，比如他捐官是為了獲取“官員”的威望，付出經濟資本獲得象征資本，進而轉化為社會資本。以上四種傾向在實踐中并非孤立存在，可兼而有之或互相轉化，正如布迪厄所述，慣習與場域之間具有“模糊的雙重關系”[3]127，實踐行動并非只由慣習或場域單一決定，而是兩者在動態互動中共同塑造的結果，這種互動既包含了慣習對場域結構的適應與再生產，也蘊含著場域對慣習的形塑與約束，共同構成了實踐行動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三、結語

基于布迪厄的社會實踐理論，從“場域、資本、慣習和實踐”四個角度對嚴復在《天演論》出版前的翻譯行為進行了深人分析。研究探討了嚴復如何整合其資本儲備，依賴個人慣習，適應和改造其所處的翻譯場域，利用“譯者行動 資本 × 慣習 + 場域”的分析框架，揭示譯者行為背后的行動邏輯，發掘譯者與譯作的內在聯系，為中國文化外譯過程中譯者的選拔和培養提供新的視角。然而，由于篇幅和案例資料限制，本文僅對嚴復出版《天演論》前的部分實踐軌跡進行了探討，未能涵蓋所有相關因素。未來的研究可以從更加宏觀的視角出發，擴展分析框架，深入探討譯者的背景、所處環境及譯作內容等方面，從而更全面地理解譯者與譯作之間的內在關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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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郭嵩燾.郭嵩燾奏稿[M].長沙：岳麓書社，1983：347.

[10]高宣揚.當代社會理論：下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51.

作者簡介：郭靜（1988—），女，漢族，河南開封人，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人文語言系碩士，研究方向為社會翻譯學。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