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在五四啟蒙思潮的席卷下,知識分子高舉“現代化\"旗幟,張揚“自我意識”。自我意識是人對自己身心狀態及對自己同客觀世界的關系的認知,而丁玲正是五四時代自我意識覺醒并成長的“寫作的娜拉”。丁玲以塑造城市女性知識分子形象見長,她筆下的女性大多已經開始正視愛與欲的苦悶,但最終不得不屈服于根深蒂固的封建父權勢力?!栋⒚媚铩肥撬髌分猩儆械目坍嬣r村女性的小說,她筆下的阿毛作為身處城鄉交界的年輕女孩,在受到都市生活的誘惑后心理失衡,最終選擇吞火柴自殺。
阿毛的生命歷程分為三個階段:一是出嫁前,她出身于貧瘠、落后的山谷,尚是淳樸、健康的少女;二是出嫁后,阿毛逐漸習慣夫家所帶來的殷實物質生活;三是“杭州之旅”后,阿毛意識到理想中的物質生活與情愛都無法企及,于是絕望自殺。阿毛作為無知無識的底層女性,在思想認識層面缺乏先進性,她被馮雪峰定義為向往“資產階級頹廢享樂生活”的“貧農的女兒”。在目睹打扮時髦的都市男女和繁華富足的城市景觀后,阿毛不再滿足于夫家給她帶來的城郊西湖邊葛嶺的普通生活,即使相比婚前,阿毛公公有游船、居屋、一百多株桑樹,生活已是非常殷實。阿毛不滿自己的處境,但無人理解的境遇反而使她遭受了重重的打擊,肉體和靈魂都走向了毀滅。農婦阿毛最終以意想不到的激烈舉措一死亡,對現實作出了自己的反抗。丁玲除了著眼于資產階級女性,也想為那些既受到傳統鄉村文明的牽絆、又被現代都市文明所吸引的女性譜寫一曲凄涼的挽歌。
一、肉體的摧毀一疾病的隱喻
文學作品中的“疾病”,不僅指涉的是生理上的疾病,也跨指社會文化中畸形、病態的現象與問題。在丁玲的筆下,女主人公患有肺結核或憂郁癥的人物設定很常見,如《莎菲女士的日記》。這種獨特的疾病敘事大多以心理隱喻的方式,成為展示靈肉沖突的平臺,直接指向了人物感傷苦悶的心理,從而揭示出五四青年們的“時代病”[2]
女主人公阿毛作為農村少女,在最開始被賦予的是\"原始時代的樸質的荒野\"[3],她在世外桃源般的原始生態環境中保留著旺盛的生命力,健康的體魄指向的是鄉村中長期存在的、和諧質樸的傳統宗法制社會。在接觸繁華的都市生活后,阿毛沒日沒夜地幻想著丈夫陸小二帶她過上流社會的生活。但她并非寄生式女性,她期望以調動自身的智慧與努力的方式,積極主動地創造和改變命運一她辛勤地幫丈夫干活,“似乎手足一停正工作,那使她極感到焦躁的欲念,就會來苦惱她”4。但是,丈夫無力帶給她優渥、精致的資產階級生活。因此,理想的破滅以及眾人的冷嘲熱諷讓阿毛陷入了臆想癥和憂郁癥,腦海中的欲望誘發了身體的疾病,她在苦悶情緒的折磨下,精神被壓抑、扭曲,“頭是異常的暈?!蠹s是由于太少睡眠,太多思慮的緣故”5。在《阿毛姑娘》中,鄉村女性擁有先天健康的體魄,而城市女性往往身體虛弱,這是因為丁玲以破敗、病態的體質隱喻被工業文明裹挾的城市女性的生存困境。阿毛的身體逐漸從健康走向凋零,她的病卻由此更深了[,這指代的是資產階級價值觀正在消解傳統鄉村文明。
阿毛所艷羨的是一位面色蒼白、身形消瘦、患著肺病的年輕姑娘,她喜歡趿著一雙嫣紅拖鞋漫步到阿毛家,又或是吟唱著詩歌。而這種病態卻是阿毛夢寐以求之物,“即使那病可以治死她,也是幸福,也可以非常滿足的死去”,因為此時的阿毛已經見識到了現代都市生活的富裕華麗,巍峨的洋房、疾馳的汽車、擺在茶桌邊的鳥籠,尤其是露著小腿、穿著高跟緞鞋的女太太們,一切的一切,都讓她非常艷羨和向往。她產生了心理變化與欲望,對于具體明確的物質生活以及社會地位有了強烈渴求。不過,阿毛的變化不是來自理性啟蒙,而是源于被現代文明濡染的鄉村女人對物質的感性追求。城市生活的富麗繁華,給予她一種夢想的根據,而由聯想所引申的生活又變成仙似的美境,使人迷醉地沉浮于其中,不知感到的是痛苦還是幸福。8從這次城市之旅開始,阿毛開始對都市生活魂牽夢縈,她開始在枯燥煩瑣的日常生活中搜尋著一切與現代都市相關的、所謂“高雅”的事物,來完成自己的審美化想象。
阿毛之所以偷偷模仿肺病姑娘的走路姿勢,是因為這種柔弱、安靜的姿態在農村女性身上非常罕見,這象征著她對女性美的渴求,但這種渴求是盲目的。在阿毛眼中,這種文弱是城里姑娘的特權,由于患肺病,她們身上有著傷感、凄涼、唯美的藝術氣息。
“肺病姑娘\"這一角色的設置,是一種隱喻手段。從肺病患者自身來說,他們往往帶有蒼白消瘦的面頰、虛弱無力的體格和敏感多疑的氣質,無不指向女性化和浪漫。魯迅在《病后雜談》中談及疾病所附麗的文學色彩:“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兒扶著,恢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一個人的血,能有幾回好吐呢?過不幾天,就雅不下去了\"[9。《紅樓夢》中患肺病的林黛玉“態生兩之愁,嬌襲一身之病”,開了弱不禁風的病態美與東方女性古典美相聯系的文學傳統。但城市姑娘罹患肺病,卻映射了現代都市女性精神苦悶的生存困境。
二、靈魂的破碎一女性意識的覺醒與掙扎
在物質的刺激下,阿毛要求自己的生活是精致優美的。丁玲指出阿毛在當時的人群中,是進發出自我意識的罕見個體一當時窮苦的勞動人民沒什么幻想,只要能有幾個錢維持生活就滿足了,但阿毛則有點幻想。出嫁是阿毛人生的轉折點,阿毛在荒僻貧窮的山谷里度過了十六年的平靜生活,在蒙昧與沉默的少女時期就被送上花轎,彼時她對婚姻無知到了極點。除了母親缺失的個人原因,這種對男女情愛的無知是當時農村女性普遍存在的情況,越在匱乏的環境,人越不了解自己的生存狀態。阿毛的婚姻并非由自己掌控,她不了解女子出嫁的意義,只是聽從父親、媒人等長輩對她的安排,沒有反抗的余地。當城市女性已經高揚自我意識的旗幟、追求戀愛自由和婚姻自主時,阿毛這類農村女性在婚戀上還未得到過啟蒙。阿毛欲望的被喚醒是感性的,欲望的膨脹也是無意識的,是人的本能一“她注視的望到那懸在天空中飄揚的一樹旗子,她心也象旗子一樣,飄揚個不住”[10]。阿毛作為父親的女兒和丈夫的女人,是沒有主體人格和自我生命把握能力的附屬品,是現代都市文明使她萌生了朦朧的主體意識,蛻變成了一位對生活有著美好憧憬、嘗試獨自把握命運的女性。
進城后的阿毛意識到了物質的重要性。她目不轉晴地盯著在城里當“二奶\"的三姐穿著的一件肉紅色長袍和一對挖花皮鞋。阿毛的物欲與女性服飾相聯系,這是她少女時缺失的對美的天然追求。與物欲一并被激發的是愛欲。阿毛在與陸小二結婚前,對婚姻、愛情一無所知,這導致她一旦覺醒,就會進發出對愛的非常態的渴求。當阿毛發現那穿著皮大氅、戴著玲瓏小手套的上海美人鄰居不但物質豐盈,而且還擁有著布爾喬亞式浪漫愛情時,阿毛便立時把她作為自己理想生活的模板。
在阿毛身上發生了從無主體意識到有主體意識的轉變,阿毛渴望的是男人在精神上給予女人愛與尊重。但由于她缺乏更高的認知一一幾千年的封建宗法制的束縛,讓她愚昧固執地認為“女人一生的命運系之于男子”,因此,她誤入了歧途,覺醒得并不徹底。當她意識到丈夫無法滿足自己的物欲和愛欲時,她便希望依附另一個美男子來帶她進城。這與莎菲等知識女性已經意識到要反抗男權大相徑庭。法國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de Beauvoir)在《第二性》中說:“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藝術學院的教授只想請她做模特,她卻以為得到了教授的愛慕,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極力去爭取,并因此遭到了丈夫的毒打和眾人的鄙夷。她之所以絕望,是因為她終于意識到,她其實并不真正享有身體和精神上的自由,自己等同于被賣給了丈夫一家。而阿毛自殺的導火索是她意外發現,自己一直艷羨的那兩位來自上海的現代女性竟也受制于人:臉色蒼白的姑娘因肺病而早逝;另一個美人獨自在深夜彈奏著凄婉的曲子。阿毛終于明白幻想是虛無的,“幸福是不久的,終必被死所騙去”12]。阿毛構建的理想王國和完美人物灰飛煙滅,但此時阿毛已經明白女性應當怎樣生存著,她不愿繼續服從夫權對她身體的控制和規訓。于是,阿毛選擇吞火柴自殺來完成對男權的叛逆。她在快死的時候面對丈夫的不理解,只是怪笑著說:“懶得活,覺得早死了也好?!盵13]
阿毛的覺醒是帶著血和淚的,如果她一直處于原本的閉塞環境中沒有覺醒,她尚可以保留生命,一旦精神走向覺醒,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反而會讓阿毛絕望到無路可走,抗爭而不得。阿毛“不安于她那低微的地位,不認命運生來不如人”14,她的身上的確有愛慕虛榮的一面,但這是久處貧窮閉塞環境的女性覺醒后對物質的追求,是人類合理的欲望。阿毛身上體現了20年代中國農村經濟破產后農村女性的覺醒,她們懵懂無知卻嘗試著思考自己的命運,但迫于強大的封建勢力的絞殺,她們最終只能凄慘無力地掙扎。
三、悲劇的根源一城鄉抉擇
阿毛追求物質和愛情失敗后自殺的悲劇,是20世紀20年代鄉土中國向現代社會轉型這一時代背景帶來的陣痛。阿毛作為鄉村女性的悲劇是雙重的,一方面,阿毛在閉塞落后的山谷中成長,古老的鄉村宗法制社會使女性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妙之言”的舊式婚姻制度,缺乏獨立的人格;另一方面,現代文明激發了阿毛自我意識的覺醒,但鄉村傳統的烙印使她的自我意識并非由理性驅動,作為鄉村女性,她完全不具備自我拯救的精神力量,只能依靠天性中帶有的欲望摸索,是一種\"被動的現代化”。
在落后的傳統中國農業社會中,“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封建禮教觀念牢牢壓制著廣大的鄉村女性。阿毛受限于根深蒂固的鄉村女性觀念,單純認為自己之所以吃苦,是因為父親和丈夫沒有錢。從這里不難看出,鄉村女性不具備獨立的經濟屬性與社會地位,她們對男性有天然的依附感。阿毛無法像知識女性一樣獨立地謀生,幾千年來的束縛積淀在中國女性潛意識中的是服從和依賴,使她們唯有選擇靠婚姻、靠男性來“二次投胎\"的生命模式。
然而,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推進,現代都市文明逐漸瓦解傳統鄉村文明,城鄉差距加劇。面對都市物質生活的侵襲和誘惑,阿毛們無所適從。“對社會轉型的把握和不由自主的領受,可以說就是女性的獨特的現代性經驗,或在社會轉型時浮出地表,或在社會轉型中遇到什么樣的困境?!盵15]一方面,城市中的鄉村來客們的物欲開始蘇醒、膨脹和扭曲;另一方面,鄉村來客們的骨子里依然固守著封建的陳規陋習和保守僵化的思想,并在城市生活中逐漸又沾染了庸俗勢利、虛偽冷漠的市民氣,現代文明無法迅速瓦解數千年以來的封建傳統,因此夾在二者之間的人們只得默默承受時代的痛苦。一部分鄉村女性首先開始了對金錢和物質的崇拜,鄉村的傳統道德秩序遭到了嚴重破壞:三姐自愿嫁給軍爺做妾,她母親非但不覺得丟人,反而得到眾人的尊重和追捧;當阿毛模糊地感受到女人所享受的物質與情感都只能依靠于她們的男人后,她便開始結交一些穿著闊氣的男性,希望有人能將她從丈夫那兒搶走,從而滿足她的物質追求和精神追求,然而殘酷的現實并不與她的黃梁美夢所同步。丁玲刻畫了一出“鄉村女性被動現代化后反而走向墮落”的悲劇。
四、結語
丁玲通過塑造憧憬都市生活的鄉村女性形象,揭示了中國農村女性在婚后艱難的生存困境和凄苦的精神生活。她創作了這篇不同于她最擅長表現的所謂“ModernGirl\"姿態的作品,表現了女性欲望的覺醒和覺醒后的孤獨與彷徨。阿毛這一類“夢醒了無處可走\"的女性往往要經歷“沉默—蘇醒一反抗”的過程,最終不免走向“覆滅”。作為普通農婦,阿毛在社會上沒有任何話語權,用吞火柴自殺是她唯一能做出的激憤抗爭。由此可見,阿毛身上存在著反抗絞殺的孤獨掙扎,她的可貴之處在于,相比于同階級女性的失語,她萌發了朦朧的女性主體意識,并開始吶喊。一方面,她強烈地渴望獲得個體生命的本能和靈肉合一的理想愛情;另一方面,她以死來抗爭傳統的男權秩序,不愿繼續她并不滿意的生活。
丁玲深知當時的女性想要追求自由所付出的代價必定是昂貴的,因此,阿毛在她的那個階級中,已經是一個勇敢的英雄。只有在頭破血流的掙扎中女性才會體悟一些道理,這相比永遠生活在閉塞無知中,是一種漸進式的進步。丁玲對阿毛的同情,使她想讓阿毛重新回到山谷,但阿毛儼然在幻想中摔得粉碎,永遠也回不去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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