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6世紀歐洲文獻中的馬穆魯克觀念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5）01—0045—13

13世紀中期，歐洲學者出于發動十字軍東侵的意圖，展開了針對馬穆魯克王朝（MamlukSultanate）①的研究。作為馬穆魯克王朝統治者，馬穆魯克（mamluk）③成為歐洲學者重點關注的對象。自第七次十字軍東侵（1248—1254）開始，歐洲學者在兩個多世紀中通過經商、旅行、朝圣等方式在敘利亞③和埃及收集了大量有關馬穆魯克的信息，進而逐步構建出一套較為完整的馬穆魯克觀念。

然而，這些信息不僅零散分布于13—16世紀的各類歐洲文獻，而且并未得到學者們的足夠關注。國外學界對此主要關注某一類型或個別學者的著述。例如，德國學者烏爾里希·哈爾曼（UlrichHaarmann）以這一時期的游記類作品為基礎，并認為馬穆魯克王朝后期出現了“馬穆魯克化”（Mamlukization），其中非馬穆魯克精英的權力逐步削弱，而素丹和皇家馬穆魯克（al-mamalik al-sultaniyah）的權力則得以增強。美國學者漢娜·巴克爾（Hannah Barker）以十字軍戰略類著述（Recoveryof theHolyLand）為核心，重點關注了十字軍戰略與馬穆魯克貿易的關系。③以色列學者科比·約瑟夫（KobyYosef）從社會學角度重點分析了阿諾德·馮·哈爾夫（Armold von Harff，1471—1505）①的著述，并指出了其中表現出的馬穆魯克與其親屬的關系。②上述研究多聚焦于某一類型或個別學者的著述，在時間上集中于14世紀末的著述，不僅未將整個馬穆魯克王朝時期歐洲學者的著述視為整體加以審視，也沒有就這些文獻中所體現的馬穆魯克觀念進行系統性分析。國內學界對此研究則幾無學者涉獵。

基于此，本文以13—16 世紀歐洲有關馬穆魯克的編年史、書信、游記等原始文獻為基礎，按時間順序梳理歐洲文獻中馬穆魯克觀念的變遷，進而對其構成和原因進行分析。

一、歐洲文獻中馬穆魯克觀念的變遷

十字軍與馬穆魯克的接觸始于第七次十字軍東侵。1249年6月，法王路易九世（LouisIX，1226—1270年在位）率十字軍占領埃及達米埃塔（Damietta）后兵鋒直指開羅，阿尤布王朝素丹薩利赫·阿尤布（Salih Ayyub，1239、1240—1249年在位）卻在此時病逝。他的遺孀莎徹爾·杜爾（Shajarad-Durr，1250年在位）通過丈夫生前建立的伯海里系（Bahri）③馬穆魯克軍團的支持穩住政局，之后秘不發喪，直至其子穆阿扎姆·圖蘭沙（Al-Mu'azzam Turan-Shah，1249—1250年在位）自哈桑凱伊夫（Hasankeyf）返回開羅。與此同時，馬穆魯克在與十字軍的交戰中大獲全勝，俘虜了包括法王在內的大量十字軍貴族，馬穆魯克自此作為新的威脅引發了歐洲學者的擔憂，并逐漸開啟了對馬穆魯克的認知過程。

（一）13世紀中期至14世紀初歐洲文獻中的馬穆魯克觀念

13世紀中期至14世紀初是馬穆魯克王朝與十字軍相互攻伐的交戰期，馬穆魯克在此期間以恐怖好戰的形象進入歐洲學者的視野。彼時的十字軍對馬穆魯克知之甚少，歐洲學者或是將馬穆魯克與其他阿拉伯穆斯林混為一談并稱之為“薩拉森人”（Saracens）③，或是按照族群將其視為“突厥人”（Turks）。作為第七次十字軍東侵的親歷者，法國歷史學家讓·德·茹安維爾（Jean deJoinville，1224—1317）就在《圣路易傳》（Lifeof Saint Louis）中混用了上述稱謂。③除此之外，馬穆魯克強悍的軍事實力也給十字軍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心理陰影，部分十字軍也察覺到“薩拉森人”似乎不同于以往。據《羅瑟琳續集》（RothelinContinuation）①記載，這些“薩拉森人”“以如此多的方式、如此持續、可怕和猛烈地攻擊我們…他們簡直不是人，而像野獸，因憤怒而發狂。”②

十字軍敗退歐洲后，才漸漸地發現所謂的“薩拉森人”只是一群奴隸。教皇英諾森四世（InnocentIV，1243—1254年在位）據此認為基督教世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他在1251年為陣亡十字軍貴族舉行布道時將馬穆魯克貶為“充滿所有邪惡的魔鬼奴隸”。③與此同時，開羅政局發生更迭，伯海里系馬穆魯克埃米爾（emir）④在圖蘭沙繼位僅6個月后將其刺殺，繼而建立了馬穆魯克王朝的統治。此事被敘利亞的十字軍獲悉后報知歐洲，馬穆魯克除“奴隸”的標簽外又增添了“弒主篡位”的惡名。條頓騎士團團長科布倫茨的彼得（PeterofCoblenz）在1254年寫給卡斯蒂利亞國王阿方索十世（AlfonsoX，1252—1284年在位）的信中專門提及了此事。③但即便如此，歐洲學者仍未意識到埃及的王朝更迭，只是將此視為“薩拉森人的一次嚴重不合”。

1260年，馬穆魯克王朝在艾因·扎魯特戰役中擊敗了蒙古人的入侵，并且自拜伯爾斯（Baybars，1260—1277年在位）繼位后開始全力進攻敘利亞的十字軍國家。及至1291年，十字軍最后的據點阿克（Acre）終為哈利勒（Khalil，1290—1293年在位）收復。阿克的淪陷是十字軍東侵的重要事件，它不僅標志著敘利亞地區最后的十字軍國家耶路撒冷王國的覆滅，更意味著綿延近200余年的十字軍東侵在敘利亞地區的終結。正因如此，馬穆魯克最終被冠以“基督徒最邪惡的敵人”②。

1291年后，歐洲十字軍已無力再度涉足敘利亞和埃及，但仍有部分學者心心念念地再次掀起新的東侵以“收復圣地”。14世紀初，歐洲學者開始以書面形式向教皇和法王提議，繼而形成了一批有關十字軍戰略的著述。這類著述的核心觀點是對埃及實施貿易禁運從而削弱其國力，歐洲學者正是在這一過程中逐步揭開了馬穆魯克的真相。事實上，關于貿易禁運的提議早在1291年就曾出現，帕多瓦的費迪烏斯（FidentiusofPadua，生卒年不詳）在《論收復圣地》（Liber recuperationis Terrae Sanctae）一文中就有所提及。①至1305年，帕爾馬的方濟各會修士拉蒙·柳利（RamonLlull，約1232—1315/1316）基于費迪烏斯的論述明確指出，馬穆魯克并非薩拉森人，而是薩拉森人從希臘買來的韃靼人或突厥人奴隸。②

不久后，威尼斯學者馬里諾·薩努多（Marino Sanudo，約1270—1343）③在向教皇約翰二十二世（JohnXXII，1316—1334年在位）遞交的《十字架信徒的秘密書》（Liber SecretorumFideliumCrucis）中，對馬穆魯克給出了更為詳細的解釋。他認為，馬穆魯克是埃及素丹和埃米爾通過其代理人在黑海地區購買的基督徒和異教徒男童，“他們教導這些孩子，讓他們學習軍事，正是這些孩子在埃及和素丹統治下的土地上占據了主導地位，保護并守衛著這片土地”④。相比之下，亞當的威廉（WilliamofAdam，約1275—1338/1389）③在1316—1317年著成的《如何打敗薩拉森人》一書中雖然贊同薩努多的觀點，但卻將矛頭指向熱那亞人。在威廉看來，馬穆魯克大都是由“偽基督徒”賣給素丹的奴隸，而“偽基督徒”中最惡劣者當屬熱那亞人塞古拉諾·薩爾維戈（Segurano Salvaygo），僅他一人就將一萬名男童賣給了素丹。③

（二）14世紀中期至16世紀初歐洲文獻中的馬穆魯克觀念

1337年，英法百年戰爭的爆發迫使法王腓力六世（PhilipVI，1328—1350年在位）取消了與英王愛德華三世（EdwardII，1327—1337年在位）共同發動十字軍的計劃，羅馬教皇的權威隨后也因阿維尼翁之囚遭到嚴重削弱。此后，歐洲的十字軍運動更加衰微，歐洲學者的十字軍戰略類著述也逐步減少，其對馬穆魯克的記載轉移至紀實性較強的游記類作品。

1336—1341年，德意志教士魯道夫·馮·蘇切姆（Ludolph von Suchem，生卒年不詳）①在朝圣期間與馬穆魯克有了近距離接觸。據他觀察，馬穆魯克在族群上大都是突厥人而非阿拉伯人，③宗教上則是基督徒的“叛徒”（renegades），他們因為各種“誘惑”而“墮落”為馬穆魯克。例如，蘇切姆曾在希伯倫（Hebron）遇到了三位來自明登（Minden）③的德意志馬穆魯克。

“當問及他們為什么放棄信仰時，對方回答說，他們希望能從他們的主人那里獲得財富和榮譽，但他讓他們失望了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愿意偷偷離開這個國家；因為他們正過著一種最悲慘的生活。”①

步入15世紀后，歐洲學者對馬穆魯克的記述不僅在數量上大幅增加，而且一些著述還突破了對于現象的描述，出現了部分解釋性的觀點。錫耶納（Siena）學者貝特蘭多·德·米尼亞內利（Bertrando de Mignanelli，1370—1455/1460）②在《伯爾古克傳》（Ascensus Barcoch）中回顧了馬穆魯克素丹伯爾古克（Barquq，1382—1389、1390—1399 年在位）從奴隸到統治者的過程，他稱伯爾古克曾是一位基督徒，只是半心半意地改宗了伊斯蘭教，③伯爾古克不僅對基督徒非常友善，而且是抵抗帖木兒（Timur，1370—1405年在位）人侵的英雄。④威尼斯學者伊曼紐爾·皮洛提（EmmanuelPiloti，約1397—1441）曾長期在亞歷山大居住，他特別強調了埃及的社會分裂，并認為馬穆魯克王朝由科普特人、阿拉伯人及馬穆魯克組成，但這三類人彼此嚴重不和，馬穆魯克作為從基督教土地上購買的奴隸統治著前兩類人。③

1436—1439年，卡斯蒂利亞學者佩德羅·塔富爾（Pedro Tafur，1410—1484）覲見馬穆魯克素丹伯爾斯貝伊（Barsbay，1422—1437年在位）商談塞浦路斯王國（Kingdomof Cyprus，1192—1489）的貢賦問題。在船隊停靠卡法（Kaffa）③期間，塔富爾震驚于當地龐大的奴隸市場，并且目睹了馬穆魯克貿易的全部經過。③在他看來，馬穆魯克是“變成摩爾人（Moors）③的基督徒叛徒”，除非某人是“叛徒”，否則他不能擁有任何特權，“叛徒”的子孫們也不能享受父輩的榮耀，而這樣做的目的則是為了擴大穆斯林的數量。①

塔富爾的記述后來得到了德意志學者約翰·施爾特貝格（Johann Schiltberger，1380—1440）②的佐證，他將馬穆魯克素丹稱為“國王－素丹”（king-sultan），并認為他是所有穆斯林的首領，而且“除非某人曾經被賣為奴，否則任何人都不能成為國王－素丹”③。瑞士多米尼加派修士菲利克斯·法布里（FelixFabri，1441—1502）在1483—1484年前往敘利亞和埃及經商期間也遇到了馬穆魯克，他同樣將其稱為“基督徒的叛徒”。途經加沙時，法布里還與一支馬穆魯克軍隊相遇，他不僅在其中發現了大量來自匈牙利、西西里和加泰羅尼亞的馬穆魯克，而且還與之攀談。④不過，他的這一行為也引起了隨行阿拉伯譯員的不滿，法布里聲稱，阿拉伯人厭惡馬穆魯克，馬穆魯克也經常壓迫阿拉伯人。③

科隆的阿諾德·馮·哈爾夫在15世紀末抵達開羅后也結識了兩位德意志馬穆魯克，其中一位來自丹麥，另一位則是巴塞爾的康拉德。哈爾夫與兩人相談甚歡，甚至還在猶太人和基督徒家中飲酒作樂。隨后，哈爾夫在他們的帶領下覲見了素丹納賽爾·穆罕默德·本·嘎伊特貝伊（NasirMuhammad ibnQaitbay，1496—1498年在位）。不過，哈爾夫認為馬穆魯克并不喜歡納賽爾，因為“素丹應該是異教徒出身，而且總是從基督徒的叛徒中選出”。不僅如此，“在素丹國出生的異教徒不能成為統治者；只有被俘的基督徒叛徒（馬穆魯克）才能統治素丹的國家”。哈爾夫將這種獨特的現象歸因于《圣經·創世紀》中約瑟的先例：“正如約瑟被他的兄弟們賣掉，來到埃及開羅法老這里約瑟是如此聰明的人，在法老死后，他被選為國王或素丹，以巨大的智慧和平地統治著這片土地他們沒有一個素丹不是先被賣掉的，這一點一直持續至今.”③為證明自已的觀點，哈爾夫甚至將納賽爾的父親嘎伊特貝伊（Qaitbay，1468—1496 年在位）視為約瑟的翻版。③

1513年，佛羅倫薩學者尼科洛·馬基雅維利（NiccoloMachiavelli，1469—1527）在《君主論》中也提到了類似哈爾夫的觀點。馬基雅維利指出，馬穆魯克王朝完全掌握在軍人（馬穆魯克）手中，素丹必須與軍人保持友好關系。①同時，馬穆魯克素丹在繼承制度上類似于教皇的選舉，馬穆魯克埃米爾就像天主教的樞機團，“因為以前的君主的子孫并不是作為他的繼承人，依繼承權統治的，王位繼承人是由享有特權的人們選舉出來的人”②。在馬基雅維利完成《君主論》的四年后，馬穆魯克王朝最終被奧斯曼帝國征服。

總體而言，13—16世紀歐洲文獻中的馬穆魯克觀念大體上經歷了兩個階段。在馬穆魯克王朝建立之初，暴力交往是馬穆魯克王朝與十字軍之間的主要交往形式，歐洲學者或是受宗教情感影響將馬穆魯克視為“基督徒最邪惡的敵人”，或是出于發動十字軍的戰略需求開啟了對馬穆魯克的觀察和研究。隨著歐洲十字軍運動的不斷衰落，和平交往逐漸成為雙方交往形式的主流，歐洲學者得以深入埃及和敘利亞腹地，并與馬穆魯克展開近距離接觸，最終在16世紀初形成了較為完整的馬穆魯克觀念。

二、歐洲文獻中馬穆魯克觀念的構成

歐洲學者在與馬穆魯克的互動交往中形成的馬穆魯克觀念是一個不斷發展且持續深化的過程。學者們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留下了類型各異的文獻，他們對于馬穆魯克的關注重點也因人而異。但整體觀之，這些文獻中所體現的馬穆魯克觀念基本上是圍繞以下三個問題構成，即馬穆魯克的身份、統治及繼承。

（一）身份：馬穆魯克是“基督徒的叛徒”

馬穆魯克的身份自第七次十字軍東侵后就引起了十字軍的注意，英諾森四世獲悉馬穆魯克的奴隸身份后，這種觀點在費迪烏斯等人的著述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確認和細化。然而，自14世紀起，歐洲學者在承認馬穆魯克奴隸身份的基礎上開始強調馬穆魯克的基督教起源。15世紀后，這種現象變得愈發普遍，而且基本上在每位學者的著述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

在歐洲學者看來，馬穆魯克本質上屬于“基督徒的叛徒”。一方面，馬穆魯克是“墮落”的象征，因為他們在薩拉森人或偽基督徒提供的金錢、權力、肉欲等利誘下背叛了基督教；但另一方面，既然馬穆魯克“曾經是基督徒”，那么就有可能說服馬穆魯克重回基督教，馬穆魯克也有被基督教再次“救贖”的希望。索恩河畔沙隆主教讓·熱爾曼（JeanGermain）就曾向法王查理七世（CharlesVII，1422—1461年在位）保證，馬穆魯克都是受洗基督徒或基督徒叛徒的子孫，他們很容易就會皈依基督教。③從馬穆魯克王朝的角度看，素丹及其麾下馬穆魯克會皈依基督教的想法不僅顯得十分荒謬，而且也與史實不合一馬穆魯克并非“基督徒的叛徒”。那么，歐洲學者為何會在14世紀后近乎異口同聲地強調馬穆魯克是“基督徒的叛徒”？

事實上，馬穆魯克是一個多元族群的混合體。一般而言，伯海里時期的馬穆魯克多是素丹從黑海北岸的欽察草原購買的欽察突厥人①，布爾吉時期的馬穆魯克多為高加索地區的切爾克斯人。除奴隸貿易外，戰俘和移民也是補充馬穆魯克的重要方式。例如，拜伯爾斯及蓋拉溫等素丹就在同伊爾汗國（Ilkhanate，1256—1335）交戰期間以瓦菲迪葉（wafidiyah）②的方式吸納了包括蒙古人在內的大量難民進入馬穆魯克軍隊。馬穆魯克王朝與伊爾汗國于1323年簽訂和約后，對于瓦菲迪葉的需求有所下降，加之14世紀中期黑死病的影響，馬穆魯克的族群類型和人數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下降。

至布爾吉時期，馬穆魯克王朝的馬穆魯克族群類型發生了明顯變化。一方面，受金帳汗國（GoldenHorde，1242—1502）內戰、伊斯蘭化及黑死病等因素影響，突厥奴隸人口的供給量大幅減少，馬穆魯克的主體由突厥人轉向切爾克斯人；另一方面，隨著奧斯曼帝國在巴爾干地區的擴張，奧斯曼土耳其人在與歐洲基督教國家的戰爭中俘虜了大量基督徒，這些俘虜中有相當一部分以奴隸貿易和外交贈禮等形式被送至馬穆魯克王朝。隨著奧斯曼帝國擴張步伐的日益加劇，歐洲戰俘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開羅的奴隸市場上。結合法布里與哈爾夫的記載，馬穆魯克王朝在15世紀末至少有來自匈牙利、西西里、加泰羅尼亞、斯拉沃尼亞、希臘、阿爾巴尼亞、意大利及德意志的歐洲裔馬穆魯克。

因此，歐洲學者筆下所謂的“基督徒的叛徒”實際上多為奧斯曼帝國在巴爾干地區征戰中的戰俘，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被迫皈依伊斯蘭教，例如蘇切姆和哈爾夫所結識的德意志馬穆魯克在私下里都不遵守伊斯蘭教法，說服這部分歐洲裔馬穆魯克回歸基督教的確有一定的可能性。但歐洲裔馬穆魯克只是整個馬穆魯克群體中的少數，且他們大多任譯員等低級職位，并未在關鍵部門任職。諸如哈爾夫所謂的“素丹的所有馬穆魯克都是基督徒中的叛徒”③，這樣的說法顯然夸大了歐洲裔馬穆魯克在馬穆魯克王朝的數量和地位。

（二）統治：馬穆魯克的排他性統治

對于歐洲學者來說，奴隸能夠成為埃及的統治者顯然是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更不必說只有馬穆魯克才有資格統治國家。哈爾夫在其著述中明確指出“只有被俘的基督徒叛徒（馬穆魯克）才能統治素丹的國家”④，他還基于《圣經·創世紀》給出了一個頗具代表性的解釋，即約瑟為馬穆魯克的統治提供了先例。相較而言，約瑟和馬穆魯克的經歷的確具有部分相似點。首先，約瑟是為自己的哥哥們所賣，而馬穆魯克也存在被親屬販賣的現象；其次，約瑟和馬穆魯克都是作為奴隸從自己的原籍地被賣到埃及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再次，約瑟通過為法老解夢升任埃及宰相，馬穆魯克可以通過軍功晉升為埃米爾乃至素丹；最后，約瑟經歷磨難后與哥哥們盡釋前嫌，還將家人接往埃及居住，而馬穆魯克也有將其親屬接往埃及的情況。①

但是，通過約瑟解釋馬穆魯克的統治并非歐洲學者的首創。眾所周知，約瑟是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中共有的典故人物，《古蘭經》中的優素福即為約瑟，穆斯林學者也有使用優素福的先例。例如，阿富汗歷史學家哈杰·西拉杰·朱茲賈尼（Minhaj al-Siraj Juzjani，1193一約1266）②就在《納賽爾傳》（Tabaqat-i Nasiri）中將印度德里馬穆魯克王朝（Mamluk Dynasty，1206—1290）的第三任素丹沙姆斯丁·伊勒杜米什（Shamsud-Din Iltutmish，1211—1236年在位）類比為優素福，因為伊勒杜米什也是遭到兄弟們嫉妒而被賣至印度為奴。③就敘利亞一埃及馬穆魯克王朝而言，伯爾古克與約瑟的經歷最為相似。根據伊本·塔格里·比爾迪（IbnTaghriBirdi，1411—1470）④在《閃耀群星：埃及與開羅列王》（al-Nujum al-zahira fimuluk Misrwa'l-Qahira）③中的記載，身為切爾克斯人的伯爾古克在少年時被奴隸商人奧斯曼·本·穆薩菲爾（UthmanibnMusafir）賣至埃及為奴，伯爾古克功成名就后通過穆薩菲爾將他的父親、姐妹及外甥們接至開羅并賜予高官厚祿。在登上素丹大位后，伯爾古克還于1399年為優素福兄弟們的圣墓增設了瓦克夫（waqf）以彰顯自己的統治合法性。①

因此，歐洲學者和穆斯林學者雖然都運用了同一位典故人物的事跡來解釋馬穆魯克的統治，但雙方所得結論卻截然不同。對歐洲學者而言，使用約瑟的先例是為了從宗教角度論證“只有‘基督徒的叛徒’才能成為統治者”；而穆斯林學者對于優素福的理解則來自《古蘭經》第12章21節：“我這樣使優素福在大地上獲得地位，以便我教他圓夢。真主對于其事務是自主的，但人們大半不知道。”③換言之，歐洲學者此舉是為了凸顯馬穆魯克統治的排他性，而穆斯林學者則是為了給馬穆魯克的統治增添宗教合法性。

結合史實來看，歐洲學者的觀點雖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對馬穆魯克統治特征中的排他性卻趨于絕對化。事實上，馬穆魯克王朝作為西亞北非地區一個完全由軍事奴隸貴族建立的政權，①其統治主體雖然由馬穆魯克組成，但馬穆魯克在對埃及和敘利亞的統治過程中并未排除其他社會階層的參與。馬穆魯克身為“執劍人”主要控制著王朝軍事體系及行政體系中的高層部分，行政體系的中層及基層部分則由作為“執筆人”的平民階層和普通馬穆魯克構成，而司法體系幾乎被以烏里瑪（ulama）階層為代表的“戴頭巾的人”壟斷，馬穆魯克少有參與。因此，馬穆魯克的統治實際上是一個高度復雜的權力網絡，涵蓋多個社會階層和職業群體，其統治并不僅僅依賴于軍事力量，還在于有效整合不同的社會階層，從而在保證自身優勢的基礎上也為其他非馬穆魯克群體提供了參與治理的機會。

（三）繼承：馬穆魯克的非世襲繼承

馬穆魯克的繼承是馬穆魯克排他性統治的邏輯延續，正是因為統治者必須是“基督徒的叛徒”，所以他們的子孫也不能統治。塔富爾很早就意識到了權利在馬穆魯克代際關系中存在的遞減現象，哈爾夫則提出了一種更為極端的觀點：馬穆魯克之子非但永遠不能成為統治者，而且素丹也會在馬穆魯克死后沒收其所有財產，除非得到恩準，否則馬穆魯克之子不能繼承父親的任何遺產，因為他們是穆斯林出身。②馬基雅維利在16 世紀初對馬穆魯克的記載基本上遵循了同樣的邏輯，馬穆魯克王朝和教皇國一樣，其在本質上是一種貴族式的寡頭政治——教皇由樞機團選舉產生，而素丹則由埃米爾選舉產生，馬穆魯克之子同樣被排除繼承在外。

事實上，歐洲學者筆下的“馬穆魯克之子”正是馬穆魯克文獻中的“馬穆魯克后裔”（awlad an-nas），即外國軍事精英、獲贖身的馬穆魯克的后裔（大約持續至第四代）。③在馬穆魯克王朝的歷史中，馬穆魯克后裔是一個流動性較強的社會群體，介于敘利亞一埃及地方社會和馬穆魯克社會之間。對于在馬穆魯克王朝停留時間較短的歐洲學者而言，想要完整觀察到馬穆魯克后裔的多樣性社會角色著實是一件難事。但即便如此，歐洲學者還是抓住了馬穆魯克后裔的一大特點，也就是他們不能繼承父輩的權利。從馬穆魯克制度的角度看，歐洲學者的結論在很大程度上是合理的。雖然在馬穆魯克王朝歷史上的確存在例外，但這種情況畢竟是少數，馬穆魯克總體上維持著非世襲的原則。

不過，問題的關鍵在于，歐洲學者眼中的非世襲性是與馬穆魯克的“他者”身份和排他性統治聯系在一起的，這三種邏輯共同作用的結果就是塑造了一個與敘利亞一埃及地方社會完全隔絕的馬穆魯克社會。馬穆魯克被視為一個封閉性極強的“軍事種姓”（MilitaryCaste），他們非但不接納自己的后代，甚至連彼此之間的暴力沖突也無法將其打破。哈爾夫在描述素丹王位繼承戰爭時就聲稱：“這場戰爭與國家無關，國家也與戰爭無關，只有馬穆魯克自己與他們的派系之間相互爭斗。”④在這種情況下，馬穆魯克作為不可逾越的軍事階層統治著其他阿拉伯穆斯林，而馬穆魯克社會則處于馬穆魯克統治階層與地方被統治階層之間的二元對立狀態。

然而，無論是伯海里時期突厥馬穆魯克還是布爾吉時期的切爾克斯馬穆魯克，馬穆魯克和非馬穆魯克之間都沒有絕對的“種姓隔絕”。馬穆魯克對于敘利亞一埃及當地社會的統治顯然離不開當地人士的配合，開羅和大馬士革等地的平民參與馬穆魯克政治的情況時有發生。①與此同時，馬穆魯克和馬穆魯克后裔也在軍事和政治領域之外有所成就，拜伯爾斯·曼蘇里（Baybarsal-Mansuri，？—1325）伊本·杜戈瑪戈（IbnDuqmaq，1349—1407）及伊本·塔厄里·比爾迪等歷史學者正是如此。②“簡言之，不存在嚴格和明確定義的單世代貴族，這是一種社會謬論。”③

三、歐洲文獻中馬穆魯克觀念產生的原因

從13世紀中期至16世紀初，馬穆魯克在歐洲學者眼中是一個既令人心存畏懼卻又充滿未知的形象。一方面，馬穆魯克是武力強勁的十字軍終結者，即便是馳騁亞歐大陸的蒙古人也未能將其征服；另一方面，馬穆魯克在驅逐十字軍后并未進攻歐洲，雙方在兩個多世紀的時間里鮮生戰端。從歐洲學者的著述中也不難看出，馬穆魯克觀念的形成是一個不斷變化的、多元的動態性過程。那么，馬穆魯克觀念產生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首先，歐洲學者的馬穆魯克觀念實質是中世紀早期基督徒伊斯蘭觀念的歷史延續。事實上，7世紀的基督徒在面臨阿拉伯征服時通過《圣經》和基督教神學來理解伊斯蘭教的崛起，而13世紀的基督徒在遭遇十字軍失敗的情況下再次使用了同樣的方式來理解馬穆魯克。從廣義上講，中世紀基督教的歷史元敘事是線性的，它以起點（創世）和終點（審判日）為框架，雖然歷史的終點是預設的，但通往終點的道路卻充滿了考驗和磨難，上帝和撒旦的善惡陣營通過對人間的干預相互斗爭。④在這一過程中，薩拉森人和馬穆魯克顯然被歸入后者，基督徒與他們的斗爭自始至終都具有宗教與世俗的雙方意義。不僅如此，中世紀的歷史敘事往往以犧牲人的自由意志為代價來強調上帝的全能，不僅地震等自然現象被解讀為宗教征兆，就連軍事成敗等人為事件也被視為上帝對其子民行為的肯定或否認。③因此，無論是7世紀伊斯蘭教崛起還是13世紀馬穆魯克的成功，基督徒的失敗與否都取決于上帝的意志，薩拉森人和馬穆魯克是上帝用來考驗或懲罰基督徒的工具。雖然基督徒不幸遭遇慘敗，但同時也增強了他們的信仰，以確保他們在上帝指引的道路上前行。正是在這種強化“自我”的過程，一個極端負面的“他者”也在同一時間被塑造，并且根據歷史發展的變化，“他者”的具體指代對象由7世紀的薩拉森人轉換為13世紀的馬穆魯克。

其次，奧斯曼帝國的崛起為14—16世紀歐洲文獻中的馬穆魯克觀念變遷提供了一個關鍵的時代背景，特別是它在一定程度上轉移了歐洲學者對馬穆魯克的負面觀念。一方面，自1291年以來，馬穆魯克王朝與歐洲除在塞浦路斯王國問題上發生過短暫的暴力沖突外，①和平交往在雙方的互動中占據主流。另一方面，奧斯曼帝國從14世紀起開始替代馬穆魯克王朝成為歐洲的主要威脅，歐洲學者也將注意力轉移至更具威脅性的奧斯曼土耳其人。1453年，君土坦丁堡的淪陷對歐洲產生了極大震撼，歐洲各國出現了大量有關奧斯曼土耳其人血腥屠殺的傳聞，奧斯曼土耳其人因此被貼上了“新野蠻人”“最兇猛的野獸”等標簽，③而馬穆魯克先前極端負面形象在這一過程中逐步淡化。

再次，中世紀晚期地中海奴隸制隱含的宗教意識形態影響。相較于作為“他者”的薩拉森人和奧斯曼土耳其人，馬穆魯克的特殊性體現在其社會屬性上，即馬穆魯克的奴隸身份。從宗教的角度看，由于奴隸必須皈依主人的宗教，所以奴隸貿易被視為肉體和靈魂的雙重交易，奴隸制與圣戰或傳教活動一樣都是為了給“正確的”宗教獲取靈魂的一種方式，基督徒很容易將此視為一場“零和博弈”，任何在博弈中皈依伊斯蘭教的奴隸都必然會減少基督徒的數量。③許多歐洲學者據此將馬穆魯克視為穆斯林的“陰謀產物”，薩拉森人和偽基督徒通過各種方式“利誘”基督徒并使其“墮落”為馬穆魯克。這種意識形態不但強化了馬穆魯克是“基督徒的叛徒”的身份認知，而且使得歐洲學者“盜用”了原本屬于馬穆魯克的成就。例如，15世紀前往大馬士革的歐洲學者確信，大馬士革城堡并非由作為穆斯林的馬穆魯克建造，而是來自佛羅倫薩“基督徒的叛徒”的杰作，馬穆魯克素丹伯爾古克是法國人，他的城墻上裝飾著與法蘭西王國一樣的百合花紋章，將馬穆魯克視為“曾經的基督徒”或“潛在的基督徒”不僅使得敗于馬穆魯克手下變得可以容忍，而且在奧斯曼帝國的現實威脅下，歐洲學者甚至能將馬穆魯克想象為抵抗奧斯曼帝國的盟友。④

最后，歐洲裔馬穆魯克在歐洲馬穆魯克觀念的形成過程中有重要影響。從歐洲馬穆魯克觀念的產生及形成途徑看，其中既有通過直接接觸而獨立產生的馬穆魯克觀念，也有通過夸張想象而建構的馬穆魯克觀念。但總體觀之，歐洲學者對馬穆魯克的接觸認知大多不是直接源于占據馬穆魯克主體的突厥人馬穆魯克或切爾克斯人馬穆魯克，相反，占據少數的歐洲裔馬穆魯克是歐洲學者主要的信息來源，他們對歐洲馬穆魯克觀念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一方面，歐洲裔馬穆魯克為歐洲馬穆魯克觀念的形成提供了大量信息，對于促進東西方交往具有推動作用。

從構成上看，歐洲裔馬穆魯克大都是來自歐洲與伊斯蘭世界接壤的巴爾干或伊比利亞半島等地區的社會下層民眾，他們多因戰亂貧困等因素被賣至埃及，此后又親身參與馬穆魯克王朝的政治、軍事、經濟、外交等活動。他們與馬穆魯克互動交往中所產生的馬穆魯克觀念為歐洲學者提供了大量珍貴信息，對于歐洲人認識馬穆魯克、穆斯林乃至伊斯蘭世界起到了推動作用。另一方面，歐洲裔馬穆魯克于整個馬穆魯克階層而言只是一群地位低下的少數群體，他們對于馬穆魯克的認識本來就有一定的局限性。更為重要的是，歐洲裔馬穆魯克在歷史上很少留下自己的著述，他們的馬穆魯克觀念是通過那些抵達馬穆魯克王朝的歐洲學者進行了間接轉述。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歐洲裔馬穆魯克自身也屬于“被表達”的對象，這種“先天不足”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歐洲學者對馬穆魯克的片面化認知。

概言之，13—16世紀歐洲文獻中的馬穆魯克觀念是在雙方巨大差異的背景下形成的，它既體現了歐洲基督徒與馬穆魯克在不同階段的交往過程，也是歐洲基督徒在認識伊斯蘭過程中多重構建的結果。

結語

在人類歷史的發展過程中，“東西方對峙”的觀念和“基督教文明一伊斯蘭文明對峙”的觀念并非亙古有之，而是逐漸產生和演繹的結果。馬穆魯克王朝與歐洲基督教國家之間的對峙是其演變過程中的重要一環。縱觀兩大文明的交往和斗爭歷史，13—16世紀是早期現代歐洲“自我”觀念和“他我”觀念形成和演變的關鍵時期之一，是歐洲開始被界定為一個有共同的政治和文化身份的時期。在不斷與“他者”形象的對比中，歐洲學者逐漸建構起對自身觀念和道德標準的認識，而薩拉森人、馬穆魯克、奧斯曼土耳其人則成為其重要的“他者”形象。

在13 世紀十字軍東侵的背景下，以伊斯蘭世界保衛者自居的馬穆魯克王朝逐漸強大并在敘利亞地區接連收復失地；相比之下，歐洲十字軍不僅節節敗退，而且被迫處于守勢。在種種歷史和現實因素的作用下，歐洲學者對馬穆魯克表現出強烈的敵視，在將馬穆魯克貶為“魔鬼的奴隸”“基督徒最邪惡的敵人”的同時，卻將自身想象為崇高、仁慈、虔誠的正義形象。然而自14世紀起，馬穆魯克王朝與歐洲鮮生戰事，而奧斯曼帝國在東南歐的迅速擴張卻引發了歐洲人的極大恐慌。歐洲各國與奧斯曼土耳其人的暴力交往及其與馬穆魯克的和平交往形成了鮮明對比，奧斯曼土耳其人因此被貼上了“新野蠻人”“最兇猛的野獸”等標簽，而馬穆魯克一方面以“基督徒的叛徒”的身份在埃及和敘利亞實施著排他性和非世襲性的異類統治；另一方面又被部分歐洲學者臆想為抵抗奧斯曼土耳其人的“潛在盟友”。這種觀念既反映了歐洲學者對馬穆魯克的偏見與蔑視，也是歐洲在面臨現實威脅時尋求自我定位時的困惑與不安。至16世紀初，奧斯曼帝國最終完全替代馬穆魯克王朝成為歐洲基督教世界的頭號強敵，“基督徒最邪惡的敵人”自薩拉森人轉移至馬穆魯克后，最終于16世紀被冠于奧斯曼土耳其人身上。由此可見，在早期現代歐洲的自我定位和自我認知的重要歷史階段，馬穆魯克王朝在奧斯曼帝國崛起之前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參照物。

（責任編輯：郭丹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