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希臘城邦中,權力組織形態往往通過“政體”進行界定。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總結說,“政體是界定城邦的本質形式,一旦政體改變了,城邦就不再是同一個城邦”①,而政體“就是城邦中職司的安排,特別擁有權威(kyrios)安排所有事務的組織。在每個城邦中,進行統治的那個部分(politeuma)擁有權威,統治團體就是政體”②。并且,在對希臘158個城邦的實證研究后,亞里士多德告訴我們,民主制(democracy)和寡頭制(oligarchy)是希臘世界兩種最主要的政體形式。③但是,回顧既有的研究傳統,我們會發現對于這兩種政體的研究比重卻嚴重失衡。民主制,特別是雅典的民主制歷來是學界研究的重點,這一方面是因為雅典留存的材料最為豐富,另一方面也因為自19世紀以來現代民主制度成為秩序構建的主流形態。雖然民主制在古代希臘政治理論家筆下是一個負面詞匯,但民主經過現代轉化之后,已成為主流政治價值。
相對于民主制度而言,對古希臘城邦中寡頭政體的系統性研究就甚為罕見。據筆者所知,關于古希臘寡頭制的系統性研究專著不過四五本,惠布利發表于1896年的《古希臘寡頭政治:特征與組織形式》①在近一個世紀內都是唯一一部專門研究古希臘寡頭政體的著作,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新世紀后,奧斯特瓦爾德才于2000年出版《寡頭制》②一書,對寡頭制這一政體的歷史演變進行梳理,但主要篇幅仍放在對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分析上面。晚近幾年,古希臘寡頭制歷史的研究狀況開始有所改觀,多本關于希臘古典時期寡頭制的研究出版,比較有代表性的當屬希爾的《城邦與革命:古典雅典對寡頭制的回應》③、法國學者凱爾的《思考公元前 5—前4世紀雅典寡頭制》④和西蒙頓的《古典希臘寡頭制》③。
寡頭制研究相對偏少的原因,首先是受限于材料的缺失,正如芬利(MosesFinley)抱怨的那樣:“令人遺憾的是,史料的缺乏使我們不能對希臘和意大利寡頭制國家的政治進行有意義的討論。”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寡頭制長期被認為是一種負面的政體形態。在柏拉圖筆下,寡頭制被視為是富人為了錢財而進行統治。類似的觀點在亞里士多德政體分類里體現得更為明顯,寡頭制被認為是少數人為了自身利益(而非城邦政體利益)的統治,并且界定寡頭制的標準就是城邦由富人來進行統治。
然而,如果回顧寡頭制(oligarchia)詞義的出現與演變,以及仔細考察古希臘城邦的實踐,就會發現寡頭制的含義并非全然是負面的。為了澄清該詞的含義,有必要先對oligarchia的詞義進行簡要的梳理。oligarchia的直接含義是少數人統治,但這里的“少數人”究竟是指什么人?在古代文本中,在政體的討論語境下,“少數人”最初與“有智慧的人”等同,比如品達(Pindar)頌詩里的少數人就是有智慧的人(hoisophoi)。①希羅多德筆下的麥加畢佐斯(Megabyzus)最初提出了oligarchia這個詞,并將其稱為是將權力交給最優秀的人(aristoi)。希羅多德之后,oligarchia一詞開始更多地用于和民主制相對立,特別在雅典的文獻中尤為如此。③在埃及俄克喜林庫斯遺址(Oxyrhynchus)發現的《雅典政制》(Constitution of theAthenians)一書中,“富人”被認為是擁有良好出身和優秀的人(chrestoi),由這些優秀的富人統治的政體則擁有良好的秩序(eunomia)。①oligarchia一詞的負面意涵開始出現是在修昔底德(Thucydides)筆下,oligarchia一詞開始與“貴族制”(aristokratia)區分,并更多地與“僭主制”并列出現,②在戰爭的語境中,“少數人”與“權力”更頻繁地綁定在一起,寡頭制被視為是hoidynatoi,即最有力量/權勢的人統治。到了公元前4世紀,在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討論中,oligarchia一詞的詞義逐步穩定為“富人為了自身的財富而進行統治”。通過這一梳理可以看出,oligarchia的詞義經歷了將近半個世紀的演變后,特別是經過曠日持久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后才成為流行的政治概念,并發生了詞義從積極到消極的重大轉變。
從歷史實踐中看,根據哥本哈根大學古希臘城邦研究中心(Copenhagen PolisCenter)對古風和古典時期希臘城邦基本情況的整理,從公元前7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的希臘城邦中,寡頭政體在大部分時段內占將近一半甚至更多的比例。公元前5世紀后半葉,寡頭制城邦占比高達 59% ;公元前4世紀前半葉,寡頭制城邦也占有 50% 的比例。③這一歷史事實說明,被哲學家所批判的寡頭政體是古希臘城邦世界的主流政體形態,并不能簡單地將之劃人“變態政體”(deviateconstitutions)就處理了之。更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城邦的寡頭政體維持了幾百年的大體穩定,這說明這些城邦的統治群體至少獲得了城邦不同群體的多數支持,這些事實進一步提醒我們,在理論上被否定的寡頭制與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寡頭城邦有較大區別。概覽從古風到古典時期的希臘世界,科林斯就是這樣一個代表性的寡頭制城邦,通過考察科林斯的政治秩序演進歷程,我們可以對古希臘寡頭政體有新的思考和認識。
一、科林斯城邦的形成與早期寡頭制
科林斯是古希臘一個非常重要的城邦,是“伯羅奔尼撒聯盟”(PeloponnesianLeague)中最核心的成員之一,并且是古希臘最具代表性的寡頭政體。關于科林斯的早期情況,信實的文獻資料并不多,現有的古代文獻中對科林斯早期歷史的描述夾雜著神話傳說,并且帶有不同文獻作者自身的明顯好惡,甚至到古風時期的歷史描述都被學者考辨為帶有濃厚的神話敘事色彩。④自20世紀中葉以來,伴隨著對科林斯地區考古發掘的進行,學者們對科林斯早期歷史有更多的了解,特別是在宗教、社會和經濟層面有一些新的認識和解釋。以下就綜合古代文獻傳統和考古材料,梳理科林斯早期歷史進程。
根據文獻傳統,多利斯人(Dorians)南下入侵伯羅奔尼撒半島,這就是傳說中的“赫拉克勒斯子孫回歸”,赫拉克勒斯家族瓜分征服的土地,將科林斯地區交給赫拉克勒斯家族成員阿萊忒斯(Aletes)統治。由此,科林斯的歷史始于赫拉克勒斯的后裔阿萊忒斯,他建立了多里斯人的城邦。①阿萊忒斯擔任科林斯國王38年后,王權在家族直系長子中繼承,之后經過110年,傳至第3個或第5個后裔巴基斯(Bacchis)手中。巴基斯又丑又,但卻是個好統治者,他生了10個孩子,從而建立了巴基斯王朝。②第5代國王泰勒斯泰斯(Telestes)于約公元前747年被親戚殺死,在接下來的90年中 (公元前 747一前657年),巴基斯家族繼續統治著科林斯。③
對本文的考察最關鍵的問題是確定科林斯城邦確切形成的時間和判斷依據。文獻資料并沒有詳細地敘述科林斯城邦形成的過程和確切時間,從考古發現來看,科林斯古代“廣場區域”(agora)最早的發現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早期——約公元前6500—前5750年,但在該遺址上建立永久性定居點是從大約公元前3000年前開始,但從有定居點到城邦的崛起仍有很長的過程。判定科林斯城邦形成有幾項重要依據,包括神廟的建造、墓地分布和形制的變化、公共設施的興建等。在公元前8世紀,也就是在阿波羅神廟出現之前,后來的神廟所在地已經發現了祭祀的遺跡和相關的供品,很可能與阿波羅崇拜相關。到公元前7世紀中期,阿波羅神廟的建立說明“共同體”(community)的組織形態已經成型,大型圣地的出現也被視為是城邦崛起的重要證據。同樣在公元前8世紀,墓葬的數量顯著增加并且開始集中埋葬在廣場區域,同時,陪葬品消失而石棺開始出現,這被認為是從個體家族到共同體轉變的標志。公元前8世紀的科林斯地區還出現大量公共設施的遺跡,諸如人工水道、公共道路和圣泉等,這都需要共同體的力量合作完成,有學者將這一時期視為商業城邦的急速擴張期。?從現有考古發現來看,科林斯城邦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逐步形成的,這一過程的關鍵在公元前8世紀后半葉到公元前7世紀中葉這個時段。除了城內和城外神廟的建造,在公元前7世紀,科林斯已經成為愛琴海世界主要的陶器生產地,科林斯人亦成為希臘“海外殖民活動”的先驅者,在西西里建立了敘拉古(Syracuse)等殖民地。
綜合文獻資料和考古證據,我們可以大致推論,公元前8世紀中葉是科林斯城邦形成的關鍵時期,這對應文獻傳統中的巴基斯家族統治時期。雖然文獻傳統將巴基斯家族上溯至多里斯人人侵時期帶有明顯神話敘事色彩,同時被殺死的第五任國王泰勒斯泰斯(Telestes)的名字顯然來自Telos(目的、終點)一詞,這不得不讓人懷疑該名字也是被創造出來的,用以象征科林斯的權力變更。但是文獻傳統與考古發現可以證明這次權力變更,科林斯北部遺址發現一組貴族墓葬群,被斷代為公元前8世紀到前7世紀初,此墓葬群被有的學者視為巴基斯家族的墓葬區域。①
巴基斯家族在科林斯的統治是寡頭制——這里的寡頭制應該從字面含義理解,即為“少數人統治”。在文獻傳統中,根據狄奧多羅斯(Diodorus Siculus)的記載,巴基斯家族“獲得統治權時有200人,作為一個整體共同統治著城邦,每年從200人中選出一個人擔任首席執政官(prytanis),擁有國王(basileus)地位”②。而根據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巴基斯家族最初是由巴基斯的3個女兒與7個兒子繁衍形成,整個家族由10個家庭構成。亞里士多德的這個講法在希羅多德的版本中也能得到部分印證:希羅多德在講述巴基斯家族去刺殺后來的僭主時,提到家族派出10個成員前去完成任務,那么合理的推測就是每個家庭派出1名成員。③
關于巴基斯家族的寡頭政體內部的具體安排和決策機制的材料甚少。我們對這一時期的科林斯城邦內部結構有一些了解,并且很多結構可能延續到了古典時期。據傳,阿萊忒斯將科林斯的公民分為8個部落,相應地將城邦分為8個部分,這種對城邦的劃分方式一直延續到古典時期。但是,這種八分的城邦規劃方式是從何時開始,并沒有確鑿的文獻證據。因為根據多里斯人的傳統模式,最初的科林斯人應該是被劃分為三個多里斯式的部落,特別是在科林斯人的殖民地敘拉古和科西拉(Corcyra)都有過3個部落的記載,很多學者推定科林斯也有過三分的階段。但是,如何從傳說中的三分到后來的八分,也沒有任何材料能夠完全說明,而有學者曾嘗試給出一些推測,如羅巴克(CarlRoebuck)在《科林斯城市化的一些方面》一文中提出了一個假設,即在公元前8世紀后半期,巴基斯家族統治時期出現了八分的變化。這一時期的科林斯正在向北方和南方擴張,同時還在“大希臘”地區和希臘西北部地區建立新的殖民地。羅巴克認為,疆界重劃、土地分配和人口遷移是科林斯內部重組的總體歷史背景,經過這個階段后,科林斯正式確立了8個部落和區域的劃分。③瓊斯(Nicholas Jones)則將部落八分制的改革與僭主政體的建立聯系在一起。巴基斯家族實行“內婚制”,而跛足的拉布達無法在巴基斯家族內部找到合適的婚姻對象,則被拋棄到家族之外。在拉布達嫁給埃厄提翁(Eetion)后,他們的兒子凱普塞洛斯(Cypselus)在傳說中的命運設定是要被除掉的,如果將這個故事翻譯一下,那么凱普塞洛斯可以視為壟斷權力的巴基斯家族之外的挑戰力量,他后來成為僭主則是由于其打破了巴基斯家族的寡頭統治。所以,凱普塞洛斯所依靠的力量必然是巴克斯家族之外的民眾,而這構成他掌權后進行部落改革的重要動機。①這個猜測并非毫無道理,也就是說,通過重新劃分部落,對原來的血緣和地緣組織進行拆解,進而削弱貴族統治的原有體系,通過新設部落并將其歸于僭主統治來增強僭主的實力。②
關于巴基斯家族寡頭政體的相關事跡,可以明確的是興建包括神廟在內的公共建筑,以及前往敘拉古和科西拉殖民,并在城邦之間進行貿易活動等。科伊夫(MaitKoiv)以此推測,科林斯必定是在這個時段發生了重大而影響深遠的事件,進而要對城內的公民群體以及與之相應的領土分割進行改革與明確。同時,在這一時期出現了贊美科林斯過往傳說和早期古風時代統治者的詩歌。③如果將這些整合在一起考慮,就會得到一個關于科林斯早期歷史的推測。
目前已知的關于科林斯的文獻傳統總體上將公元前8世紀,尤其是前8世紀的后半期描繪成一個危機四伏的時期。科伊夫提出設想,既然這個時期一個重要的變化就是人口的增長,那么這很可能會造成土地供應的緊張,并容易導致與鄰國的沖突,尤其是文獻中經常提到的麥加拉人(Megarians)。同時,考古發現證實,科林斯人在佩拉科拉(Perachora)建立赫拉(Hera)崇拜并迅速發展壯大,很可能是因為科林斯希望在這里劃定控制邊界。晚近關于城邦崛起的研究也注意到城外圣地的崛起與城邦疆域之間的關系。④從移居敘拉古的人主要來自泰奈阿(Tenea)這一事實,可以大膽猜測科林斯勢力的南部邊界;而從有關科林斯人與阿爾戈斯人沖突的故事中,可以推測出阿爾戈斯人和科林斯人的勢力范圍開始直接接觸。在城邦內部,也有考古證據表明貴族之間的競爭加劇,這主要表現在城內外圣所獻祭物品的出土,可以合理地與傳說中的沖突和謀殺的故事聯系起來。正如那些爭奪王權的故事所展示的那樣,整個城邦都可能在凱王權。雖然當時具體的內部形勢不明朗,但最后形成的巴基斯家族的寡頭政體表明,解決以上問題的辦法便是建構一個封閉的統治群體來壟斷權力。科伊夫甚至推測,在解決城邦的內部斗爭危機過程中,敘拉古和科西拉等殖民地的建立也是內部斗爭的結果之一,即有部分科林斯人離開了城邦,一路向西建立新城邦。
如果科林斯早期寡頭政治建立的這一解釋成立的話,那么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提及的一則材料也可與這場權力斗爭結合在一起。亞里士多德提到,在最早的立法者群體中有一位就是科林斯的菲棟(Pheidon),他為科林斯頒布了關于人口的立法,規定科林斯的公民人數應該與家產土地數量保持一致,即便最初他們的土地并不平等。由于亞里士多德的這段話是古代僅有的提及菲棟這位立法者的文獻,這段簡短的文字理解起來并不容易。這個立法可以從多個方面進行解釋。首先,立法是將公民人口與家產土地綁定在一起,但這里有模糊之處:家產土地既可能是指地產規模,也可能是指家庭的數量。但至少可以推測的是,家庭和公民數量之間存在著某種關系。其次,規定公民人口與土地綁定,一方面可以保障城邦中公民的基本生活,另一方面也固定了土地分配的總體格局。如果和前文論及的權力變更結合在一起,那么這個立法可以被視為對權力斗爭結果的制度化確定。最后,一旦將公民人口和家庭的土地綁定,這樣一項立法在客觀上會限制出生率以避免人口過剩,從而保持公民數量的穩定。無疑,這樣一種關乎公民人口和土地以及承認不同家庭土地數量差異的立法,是符合寡頭政體城邦統治需求的。它既維護了統治家族的優勢地位,又確保正式的公民擁有基本而穩定的土地保障———這也是城邦統治結構能夠穩定的重要原因。
二、僭主制:寡頭制的中斷還是調整?
文獻傳統所載巴基斯家族的統治嚴格來說是介于寡頭統治與王制之間的。巴基斯家族的統治持續了3代人之后,凱普塞洛斯于約公元前657年推翻了巴基斯王朝,并自立為僭主,在位30年后(約公元前627年)去世。凱普塞勒斯的兒子佩里安德魯斯(Periandorus)在公元前627年至前587年間繼續以僭主的身份統治著科林斯。公元前587年,佩里安德魯斯將統治權傳給自己的侄子,后者于3年后被科林斯人殺害,此事標志著科林斯僭政階段的結束。關于僭主制對寡頭制的取代過程,相關文獻提供了兩種略微不同的敘事版本,二者均表明巴基斯家族統治的封閉與傲慢,引起其他群體的不滿。
在希羅多德的版本中,巴基斯家族成員內部通婚。①巴基斯家族中一位成員安菲翁有一個瘸腿的女兒,名叫拉布達。巴基斯家族的人都不愿意娶她為妻,于是就把這個女兒嫁給了外族人埃厄提翁。結果埃厄提翁與拉布達很長時間都沒有孩子,便去德爾菲(Delphi)阿波羅神廟請求神諭,神諭告知他們未來的孩子將推翻既有統治,為科林斯帶來正義。后來埃厄提翁的兒子凱普塞洛斯果然攻占科林斯,成為僭主,終結了巴基斯家族的統治。
關于凱普塞洛斯的奪權,希羅多德著墨不多,而奧古斯都時代的猶太史家大馬士革的尼科拉斯(NicolausofDamascus)在著述中描繪了凱普塞洛斯嬰孩時期和成年后奪權的某些細節,并提供了一個得到民眾支持的僭主形象:②
因為他勇敢,通情達理,與傲慢和兇暴的巴基斯家族成員相比,他更關心民眾利益。他成為軍事統帥后,作為迄今最勝任此職者,贏得更大的民望,因為他事事做得公看到科林斯人仇視巴基斯家族成員,而他們又缺少一位推翻巴基斯家族的斗士,他就自愿迎合大眾,告知他們巴基斯家族注定要被他推翻的神諭。巴基斯家族過去曾為此急于除掉他,如今又陰謀反對他,但他們注定不能逃脫其厄運。民眾因敵視巴基斯家族而樂于相信他的話,對他抱有好感,鑒于他的勇敢,料定他必成大事。他們最終結成黨派,而他殺死了無法無天的暴虐的統治者希波克雷德斯。民眾很快就立他為王,取代前者。③
在尼科拉斯這個版本中,凱普塞洛斯作為民眾領袖推翻貴族統治,被民眾所喜愛。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也以凱普塞洛斯為例來說明僭主以民眾領袖的方式出現,并且初代僭主往往統治溫和,能夠獲得民眾的支持,因而出行無需衛隊護身。①
與凱普塞洛斯正面的形象相比,他的兒子佩里安德魯斯就呈現出一個暴虐僭主的形象。根據希羅多德的記載,佩里安德魯斯最初的統治比較溫和,但是在向米利都(Miletus)僭主特拉敘布魯斯(Thrasybulus)取經后,就變得殘暴。②他先是領會特拉敘布魯斯的暗示,將城內的優秀之人,也就是貴族群體殺戮和流放,殘暴對待民眾。在個人的生活上,也是極盡暴虐。佩里安德魯斯殺死了自己的妻子梅利莎(Melissa),第歐根尼(Diogenes)說,梅利莎被殺害時已經懷孕,佩里安德魯斯聽信妾室的閑言碎語,將她踢死,后來為了懲罰這些誹謗者,他將妾室活活燒死。③希羅多德還記述說,佩里安德魯斯亡妻的幽靈曾告訴他,她在陰間冰冷而且赤裸。于是,佩里安德魯斯召集科林斯的所有婦女,無論是自由人還是奴隸,來到赫拉的圣殿,就像參加一個盛大的節日,婦女們都戴上珠寶,穿上最好的衣服。他帶著士兵包圍了圣殿,剝光了婦女們的衣服,并將所有的衣服燒掉給梅利莎。④這些都招致了科林斯人的憎恨,佩里安德魯斯死后,人民反抗他的繼任者,他們非常憤怒,除了殺死統治者外,還挖出了凱普塞洛斯及其先祖的遺骸,將他們族人趕出了自己的土地。
希羅多德對科林斯僭主家族的記載明顯站在反僭主的立場,并且希羅多德的這段敘述發生在科林斯人勸說斯巴達不要在雅典扶植僭主的背景下,因而主要呈現了僭主統治的負面形象。但是從歷史上說,古希臘公元前7至前6世紀的僭主統治是普遍現象,改變了傳統貴族對城邦權力的壟斷。對于科林斯來說,哪怕是佩里安德魯斯也并非僅呈現出暴君的形象,因為他還與梭倫等一起位列“七賢”之中。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在科林斯所獲得的成就。
僭主統治了科林斯超過70年,其科林斯崛起為強大的商業和海洋強邦。凱普塞洛斯沒收了巴基斯家族的財產,還向民眾征收“什一稅”,并在希臘西北部建了眾多殖民地,同時還興建了眾多公共建筑和城墻等。佩里安德魯斯則在父親的基礎上將科林斯的地位進一步提高,和很多城邦統治者都有良好關系,并經常為泛希臘圣地德爾菲和奧林匹亞(Olympia)獻祭。依靠自己的軍事和商業地位,科林斯在僭主統治時期達到了繁盛,比如修昔底德就寫道:
科林斯人率先以近乎今日的方式建造船舶,希臘的第一艘三層槳戰船(Trireme)就建造于科林斯科林斯人建城于地峽,自上古起設交易市場,因為古時候希臘人之間的往來,走陸路比海路要多,所以伯羅奔尼撒半島內外的希臘人相互往來都經過科林斯人的土地。于是,科林斯人富強起來,這從古時候使人們對這個地方的稱呼——“富有的”—可以看得很清楚。航海在希臘更加普遍之后,擁有船只的科林斯人肅清海盜,提供了陸上和海上兩方面的交易市場,他們的城邦因由此帶來的收入而強大起來。③
修昔底德對古代科林斯的這段撰述涉及的時段基本是從公元前8世紀到“古風時代”晚期,可以看出科林斯因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在僭政時期達到了聲望和權力的頂峰。從政體變革的角度來看,凱普塞洛斯和佩里安德魯斯在城邦內部的一個統治重心就是限制寡頭的權力。①凱普塞洛斯被稱為科林斯正義的恢復者,對政體的內部重整做出了重要貢獻,上文提到的佩里安德魯斯的種種故事,如果撇去故事外衣,實質內容多為僭主針對貴族群體的壓制、驅逐和殺戮,包括佩里安德魯斯剝去貴族婦女衣飾一事也起到了限制貴族財富炫耀,并對其羞辱的客觀結果。
與內部變革同步的是科林斯在這一時期的迅猛發展,根據考古學家們的推測,早期的殖民和貿易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城邦行為,也就是說僭主試圖通過控制商貿活動以及海軍,來擴大科林斯在東地中海區域的影響力。佩里安德魯斯雖對內暴虐,但卻是在東地中海舉足輕重的強大統治者,將科林斯在希臘和地中海的地位提升到空前的位置。這內外兩條線索使得科林斯的僭主在古代文獻中出現了褒貶結合的形象,正如科伊夫的評論指出的那樣:“這種矛盾的態度表明了人們對君主制的爭議態度,在人們的記憶中,君主制既是將科林斯推向輝煌頂點的光榮統治,也是令人無法接受的高壓政府。”②但一種政體形態如果能夠維系很久,那么說明統治者能夠有效地鞏固自己的權力基礎,某些程度上獲得被統治者的支持或是接受,以及有能力消除反對力量的挑戰。但當佩里安德魯斯去世后,他的繼任者,也就是他的外甥卻未能掌控權力,在公元前581年被刺殺,科林斯的僭主統治也宣告終結。值得注意的是,僭主統治的結束也終止了科林斯的一人統治傳統,從此之后科林斯進入到較為穩定的寡頭制階段,下面我們就轉向科林斯寡頭政體及其社會基礎。
三、科林斯寡頭政體及其社會基礎
在結束僭主的統治之后,科林斯便進入200余年基本穩定的寡頭政體階段。在考察寡頭政體的制度結構之前,有必要先回答一個問題,那就是因何科林斯在推翻僭主制后并沒有建立新的一人統治形式,而是轉向了寡頭群體統治。已有的考古材料也從側面證實了這一進程——公元前6世紀上半葉,科林斯地區的精英墓葬數量有所增加,這與僭主到寡頭的政體變更同步,并且也說明政體變更后,科林斯城邦內部的財富分配,特別是土地分配主要集中于精英階層。
對于科林斯確切的政體轉變過程,沒有太詳盡的資料,但可以從古希臘城邦的總體特點上加以推論。科林斯沒有重新形成一人統治的局面,說明城邦中可能沒有一個家族能夠壟斷社會財富和資源,并形成對其他貴族和精英階層的壓倒性優勢。那么,對于科林斯城邦的具體社會狀況,可以從后來的材料中作出一些合理的推算。
據希羅多德的記載,在公元前479年的第二次希波戰爭的普拉提亞戰役(Battle ofPlataea)時,希臘的陸軍里有科林斯重裝步兵5000人,當然這并不是科林斯所有重裝步兵的數量,根據維斯(HansenVanWees)的推算,科林斯的重裝步兵總數應為7500人。①而科林斯的城邦疆域大約為900平方公里,可耕種土地面積約為30000公頃。除了重裝步兵外,科林斯還有海軍,在希波戰爭中科林斯提供了40艘三列槳戰艦,所需海軍戰士約8000人。海軍中可能有外邦人和奴隸,但也肯定有相當數量的公民群體,這部分公民的財富比不上重裝步兵,但仍會擁有土地。此外還有相當規模的輕裝步兵,依照希羅多德的一般性描述,輕裝步兵數量與重裝步兵等同。基于科林斯城邦總體的土地數量和公民數量,可以大致推算,在古風晚期科林斯重裝步兵公民每戶所擁有的土地不會超過4公頃,但是重裝步兵群體總體擁有的土地數量是勝過最富裕的精英群體的。②這就使得城邦居于統治地位的少數人群體在力量上無法壓倒廣大的重裝步兵和其他較貧困的公民群體,但是在重裝步兵群體中也會產生貧富的分化,少數精英家族也很可能掌握較大規模的土地。
如果以上推論正確,即大多數科林斯公民都是擁有小型土地的自耕農,再結合亞里士多德《政治學》中的材料,即公民人數和家庭的土地有相對固定的對應關系,那么這就可以保證政體的基本格局穩定。同時,有古代文獻還指出,科林斯人擁有大量奴隸,以此推測科林斯城邦可以依賴對奴隸的剝削進行生產活動,而不會直接激化和普通民眾的矛盾。正是在這種城邦內部階層分化的基礎之上,科林斯得以建立寡頭政體,而不再出現一人統治的組織形態。下面就將考察的重點轉向寡頭政體的組織安排。
雖然科林斯堪稱古代希臘世界中最為典型和穩定的寡頭城邦,但遺憾的是,我們對科林斯正式的政體結構知之甚少。為數不多的具體記載仍然要依靠大馬士革的尼科拉斯,據他所記,科林斯僭主政體垮臺后,“成立了一個由8名預審員(probouloi)組成的小組,并從其余人中選出了一個由每個部落挑選出的9名男子組成的議事會”。③對于這個安排,可以合理推斷,科林斯的8個部落中的每一個部落都有1個預審員,這8名預審員是議事會的成員。然后再從8個部落中選出72名議事會成員,最終的議事會由80名成員構成。關于這個議事會的職能,狄奧多羅斯記載了一個案例。
公元前346/5年前后,科林斯有一名叫作提莫法奈斯(Timophanes)的富商,一心想當僭主,并且用自己的金錢籠絡和招募底層人追隨自己,其出行都是僭主作派。提莫法奈斯有個兄弟名為提莫萊昂(Timoleon),富有德性。提莫萊昂在看到自己的兄弟僭主作風的時候,先是試圖好言相勸,但未能說服,隨后便動手殺死了提莫法奈斯。此事發生后在科林斯城引起了轟動,因為殺害親屬觸犯了城邦的法律,而還有另外的聲音說他是弒殺僭主的有功之人。這一案件被交給長老議事會來審理和處置,而這個議事會成員也意見不一。后來正好趕上科林斯的殖民地敘拉古來使求援,希望科林斯派將軍幫助平定自己的內亂。敘拉古的使者向同一個長老議事會提出請求,而同時也負責審理案件的長老議事會便決定派提莫萊昂前去,并對他說,如果他順利完成任務就會被視為是弒殺僭主的人;而如果沒有完成任務,則就判他是弒兄者。科林斯的這個案例詳細展示了司法事件如何與城邦統治,甚至處理外部關系結合在一起,長老議事會用自身的實踐智慧捍衛了科林斯的政體。①按照狄奧多羅斯這里的記述,長老議事會既負責重要案件的審判,又負責處理城邦與殖民地敘拉古的重要事務。
根據這前后兩件事,我們可以大致了解這個議事會職權很寬泛,城邦內外的事情都要接受議事會的決議,但是對具體的選任標準和選舉方式并不清楚。換言之,對于被選任的人是否有財產、出身等資格要求不得而知,只能大致猜測議事會成員可能是從各個部落選出的年長或有威望的人。議事會成員是否是終身任職或者是否需要被問責也是沒有確鑿的材料說明。雖然直接文獻有限,但仍有學者試圖從亞里士多德《政治學》里找到可能對應科林斯議事會的蛛絲馬跡。在《政治學》中,亞里士多德曾提及預審員設置的方案,雖然他沒有說明是哪些城邦,但是有學者試圖將之和科林斯聯系在一起。亞里士多德說:
在寡頭政體中,有益的方案是要么從多數公民中選出一些余外的人任職,或者建立一個被稱之為預審議事會或法律監督會的組織,公民大會只能審議經過這個組織審議過的議案。這樣一來,民眾既參與了審議,又不能擾亂與政體相關的事務。有益于寡頭政體的又一方案是,規定公民投票只限于通過預審的法案,或者不與之相悖的法案,或者讓所有人都可以討論,但只有官員能夠審議。②
在稍后的地方,亞里士多德進一步解釋了為什么預審議事會是寡頭性質的機構設置:
有些機構確實只是某一類政體獨有,譬如議事預審會。因為它是非民主的,而議事會是民主的,必然需要這類機構來以民眾的利益為考量來預審議案,以使民眾可以忙于本業。如果議事會成員數量很少,那么城邦政體就是寡頭制的;而預審議事會成員必須人數較少,所以這種安排是寡頭式的。在具有議事會和議事預審會兩種組織的城邦中,預審議事會成員的設置是用來節制議事會成員的;議事會成員是民主的,而預審議事會成員是寡頭式的。③
在亞里士多德的這兩處文本中,特別是關于預審議事會與議事機構關系的討論上,預審員一職似乎與科林斯的議事會設置非常吻合,預審員與議事會有聯系又有區分,以確保前者對決策過程的控制。
除了議事會外,古代文獻中也提到科林斯存在公民大會。修昔底德在記述伯羅奔尼撒各個城邦間的合縱連橫時,提到阿爾戈斯人希望與科林斯建立同盟關系,阿爾戈斯人的使節“剛好在科林斯,他們敦促科林斯人趕緊結盟,但是科林斯人告訴他們前來出席下一次公民大會”。①這句話一方面點明科林斯存在公民大會,另一方面暗示公民大會仍然有審議功能,并且這里所處理的事務是與外邦結盟。在修昔底德筆下,我們會經常看到外邦使節前來在公民大會上發表結盟或戰爭請求,然后由公民大會審議表決。此處,科林斯的公民大會是否擁有最終決議權或者公開辯論的機制并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這個機構是存在并發揮一定作用的。另外一處提到公民大會的文獻來自普魯塔克(Plutarch),他提到迪昂(Dion)在公元前4世紀中葉為敘拉古立法時曾向科林斯求助,普魯塔克斷言“科林斯更多的是寡頭統治,公民大會只處理很少的公共事務”。②
考察完議事會和公民大會,需要轉向科林斯的官員。同樣遺憾的是,在希臘化時期之前,關于科林斯的高級官員只有軍事領域的官員被反復提及。從稱謂來看,預審議事員雖然負責很多城邦重要事務的議決,但身為官員的可能性并不大,城邦中定然有各種負責具體事務管理的官員,但我們對科林斯城邦中這些官員在公元前4世紀晚期之前的職責并不明晰。對于軍事官員,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給我們留下了一些線索。希羅多德將第二次希波戰爭期間科林斯軍隊指揮官阿德曼圖斯稱為“將軍”。③修昔底德則記述了更多的科林斯軍事長官,有時候修昔底德會直接使用“統帥”來稱呼他們,④另有多次指稱科林斯的軍事指揮官為“將軍”(strategos/
在修昔底德的這些記載中,我們可以知曉科林斯有5位或更多的“將軍”任職;他們的任期很可能是1年,這一點需要借助另一位史家色諾芬的撰述,在科林斯戰爭早期,阿加特努斯(Agathinus)及其繼任者對科林斯艦隊的描述也支持了這一推斷。賽蒙(Salmon)甚至推測科林斯的每個部落都有1名將軍,8個部落就共有8名將軍,并且8名將軍是集體共事,并不存在總司令官,但此推論也只能停留在猜想的層面。①
總體來看,要從現有的古代文獻中還原出科林斯政體的完整形態并不現實,但從一些古代作家的評論中,我們仍可以推知從僭政結束到公元前338年被馬其頓占領的漫長時段中,科林斯的寡頭政體一直穩定存在著。當然我們無法斷定,這期間城邦內政體的具體運行或權力結構是否發生過任何變化,但合理的推測是影響政體性質的革命性變化并沒有出現,我們已知只有在公元前392年至前386年短暫的民主時期和在公元前366年提莫芬尼斯(Timophanes)以武力強加的短暫僭政打斷過寡頭政體,但很快科林斯又回恢復到寡頭政體的總體框架之下了。
余論:科林斯寡頭政體的穩定之道
如果對科林斯寡頭政體穩定性的斷言大致正確的話,那么需要回答的問題是,何以保持寡頭統治的穩定。在亞里士多德《政治學》中,有很多關于保全政體和政體崩潰的討論,亞里士多德的線索是保持政體的“中道”,回到科林斯這個案例上,或許可以將其視為是一種溫和的寡頭政治,這從品達的一則頌詩中可窺一二。品達是這樣描述科林斯的:
我贊美一個在奧林匹亞三戰三捷、對自己的公民友好、對陌生人好客的家族,我認識到繁榮的科林斯,它是伊什米亞波塞冬(PoseidonatIsthmia)的門戶,它的年輕人光彩照人。那里居住著優諾米亞(Eunomia)和她的姐妹們,她們是城市穩固的根基:迪刻(Dike)和與她一起長大的艾瑞娜(Eirene),她們是人類財富的守護者,是智慧的忒彌斯(Themis)的杰出女兒。她們果斷地擊退了科洛斯(Koros)的母親、大言不慚的海布瑞斯(Hybris)。①
“優諾米亞”即“良好秩序”是古風時期形容城邦優良政體的詞匯,并且往往和少數人統治的政體聯系在一起。在梭倫立法前后的雅典以及斯巴達,我們都能看到當時是用這個概念來表達對城邦理想秩序的追求。所以,當在梭倫立法1個世紀以后,雅典正在步人民主政體時,品達頌詩仍然在用“優諾米亞”來贊美科林斯。所以,科林斯可以被視為是較為穩定而優良的寡頭政體。
經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大致推斷出穩定的寡頭政體的大致面貌:科林斯很可能將政治權力限定在部分公民的范圍內,當然也有可能在名義上多數公民都能參與政治。但在其他具體的統治層面,少數人的統治雖然通過預審議事會、議事會等機構實施,但公民仍有參政的機會和空間,決議的做出定然是少數人與更大范圍內的公民或者城邦整體的民意相輔相成的結果。換言之,無論少數人做出什么決定,都會謹慎說服更大范圍的公民,而不是讓他們被迫接受。科林斯的少數人統治能夠穩定,必然要得到普通科林斯公民的默許,甚至可能是積極的支持。
科林斯政體穩定除了內部因素外,還有一個可能的外部因素就是“伯羅奔尼撒聯盟”。作為斯巴達領銜的“伯羅奔尼撒聯盟”中的核心城邦,斯巴達的影響自然也是科林斯等其他盟邦保持為寡頭政體的重要外因。但是,這只是個邏輯性的推測,從已有文獻中,我們并沒有發現很多斯巴達十預科林斯政體的案例,卻會對科林斯力主反對斯巴達在雅典扶植僭主政權一事上印象深刻。另外一個與斯巴達相關的案例也說明科林斯自身的政體有著強大的統一性:在公元前3世紀60年代,斯巴達勢力衰落嚴重,無法給予科林斯任何有效的支持,而雅典也無法讓科林斯得到支持。科林斯的寡頭們為了防止可能出現的反對派,非常靈活地將自己對斯巴達的忠誠放在一邊,因為當時科林斯人普遍不同意繼續與斯巴達結盟,因此寡頭們決定持在雅典與斯巴達之間秉持中立立場。②從這個案例我們可以看出,科林斯的議事與決策雖則表面是由少數人做出,但廣大民眾的意見是他們進行決策考量的重要因素。當然,我們也不能用斯巴達力量衰退后的情況去分析斯巴達實力強大時的對外影響力,而是從這個具體的案例中便可以看到
在內外因素綜合影響下科林斯政體的實踐智慧。
當代學者大多也判定科林斯是溫和的寡頭政體,如賽蒙認為科林斯政體的穩定和統治溫和性是分不開的。①更早一些的格呂納(WoldemarGruner)也認為科林斯“既不是一個貴族式的寡頭制,也不是單純的民主制”,其政體是“榮譽式的,并混合著民主要素”②。威爾則認為科林斯的政體實現了“民主與寡頭之間的某種妥協”③。在學者們看來,僭政結束后的科林斯并沒有簡單回到僭主上臺之前的家族寡頭統治,而是將統治的基礎進一步拓寬。④
學者們的這些理解與闡釋又讓人想起在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斯巴達將軍布拉西達(Brasidas)北征時期的術語使用。在伯羅奔尼撒戰爭第一階段的后期,伯拉西達斯在率軍北征的路上,面對蠻族軍隊攻擊時對聯軍進行戰斗動員:
伯羅奔尼撒人啊!你們單獨留下來面對人數眾多的蠻族的攻擊你們應當勇敢戰斗,并不只在有盟友相佐的時候,因為勇敢是你們的秉性。不要害怕敵人人多勢眾。你們來自不同的政體,即多數人統治少數人的城邦,而這些人來自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城邦,他們不靠別的就靠在作戰中取勝獲得家族權勢(δuvaotεiα)。⑤
布拉西達將伯羅奔尼撒同盟的城邦并不稱為是少數人統治,對此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認為斯巴達以及包括科林斯在內的聯盟城邦是平等秩序(isonomia)。而isonomia和eunomia無疑都是古風時代優良秩序的術語,“平等秩序”一詞最初也源于貴族觀念,它通常指擁有充分公民權利的人的平等,其與君主制和僭政相對。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例證就是克里斯提尼改革后的雅典,其時的秩序被稱為是“平等秩序”。然而科林斯的政體與公元前6世紀晚期雅典的政體還不一樣,但這并不妨礙科林斯也可以建立平等秩序和優良秩序。根據威爾的觀點,科林斯式的“平等秩序”是兩次革命的結果,即建立僭政和推翻僭政的革命。科林斯的平等秩序意味著“個人及其家庭對祖制的一貫漠視已經結束,現在可以發表意見的人的群體擴大了”。科林斯并沒有發展為雅典后來的民主政體,它的政治實踐卻成為公元前6世紀城邦條件下的一種有效的政治秩序解決方案。如果將“平等”和“享有充分權利的公民”這兩點作為isonomia的決定性要素,那么可以說科林斯貴族采納了這兩點,并將其納入到少數人統治的政體之中。在這個意義上,科林斯寡頭政權的穩定是在實際的政治運作中做到了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中道溫和”。
(責任編輯:李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