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法國大革命對德國19世紀思想史和社會史的影響極為深遠。當時,席勒等人領導或參與的“狂飆突進”運動受到德國政治經(jīng)濟社會的多重影響,只能止于文學層面而不能如法國那樣成為具有革命性質和意義的政治行動。正當席勒因“狂飆突進”運動并未產(chǎn)生大范圍的社會革命而心灰意冷將視點轉向歷史研究之時,大革命的號角吹響——這對席勒來說既是洗禮又是熏陶,使得他將大革命的思想浸潤在第二個創(chuàng)作時期(1787—1796)①中。也正是在這一歷史時期,席勒完成了《審美教育書簡》(以下稱“《美育書簡》)的創(chuàng)作。一直以來,《美育書簡》都被認為是一部純粹的美學著作,實際上其中也涉及一些以大革命為中心的歷史問題,從另一個方面形塑了席勒對大革命的思考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對19世紀德國的社會構想,與席勒當時的其他著作共同促成了他歷史觀念的形成,在此過程中,法國大革命起到了支點作用。
在大革命對席勒思想影響的研究上,目前學界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歷史和文學領域。一些成果對席勒的歷史研究提出了其他方面的意見,如丹尼爾·維基亞托(DanieleVecchiato)在他的博士論文中認為席勒對三十年戰(zhàn)爭的論說介乎文學和歷史之間,混淆了戰(zhàn)爭作為歷史的真實性;①文茲爾·蒂爾曼(Venzl Tilman)認為席勒在言說三十年戰(zhàn)爭時過于注重文學性而忽略了歷史本身的客觀性。再如由奧托·丹恩(Otto Dann)、諾伯特·奧赫斯(Norbert OeHers)和恩斯特·奧斯特坎普(ErmstOsterkamp)主編的《作為歷史學家的席勒》中收錄了18篇撰寫席勒歷史觀念的文章,討論作為歷史學家的席勒,③這些都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理論基礎。在國內,關于席勒歷史理論的研究鮮有問世。學者們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文學和美學上,尚未見專門針對席勒歷史理論的研究,如張玉書的《淺析席勒的歷史劇〈華倫斯坦〉三部曲》全面分析席勒筆下的華倫斯坦,認為即便他身背罵名,也是“德國新時代的先驅”。④單就《美育書簡》而言,絕大部分研究都集中在美學層面,即便將之與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也僅限于將歷史作為背景。由此可見,對于1787—1796年席勒思想的研究已經(jīng)積累了很多成果,但大多是將法國大革命作為影響席勒創(chuàng)作的歷史和社會環(huán)境展開,去探尋大革命影響下席勒的歷史和哲學思想,對法國大革命與席勒思想轉型的深層次關系和結構性意義的研究乏善可陳。鑒于此,本文擬從席勒的《美育書簡》人手,構建席勒受法國大革命影響形成的歷史觀念,并以此為中心觀察法國大革命究竟在席勒的生命歷程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同時也對席勒經(jīng)由法國大革命對彼時的德意志民族存在怎樣殷切的社會期待和未來構想進行思考。
一、接納與受容:《審美教育書簡》與席勒對大革命的歷史態(tài)度
1787年,席勒經(jīng)歌德介紹赴魏瑪擔任耶拿大學歷史學教授,由文學創(chuàng)作轉向康德哲學和歷史學研究,為學生講授中世紀史,并完成了《尼德蘭獨立史》《通史概要》和《三十年戰(zhàn)爭史》等著作,表現(xiàn)出對歷史問題的高度關注。這恰是法國大革命如火如茶的時期,從1789年攻占巴士底獄到1793年法國國王路易十六被法國國民議會判處死刑并絞死,席勒耳聞目睹了大革命從逐競自由到走向暴力的歷史現(xiàn)實。他經(jīng)此看到的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政治更迭,尤其是雅各賓派上臺之后,專制主義橫行,他所向往1789年的“自由”時代已經(jīng)過去,這使他開始重新審視法國大革命的歷史遺產(chǎn),也奠定了大革命之后席勒19世紀德國社會構想的歷史基礎。
以上可以看作是席勒創(chuàng)作《美育書簡》的歷史與社會背景。事實上,早在完成《三十年戰(zhàn)爭史》之前的1791年,席勒就已經(jīng)開始沉迷于《判斷力批判》,以至于在康德的啟發(fā)下創(chuàng)作了《美育書簡》,然而也不能忽視彼時縱橫交錯的歐洲革命尤其是法國大革命對席勒的影響,更不能忽視作為大革命歷史注釋的《美育書簡》,因為一旦剝離美學研究者對這部歷來被認為是純粹美學著作的分析和闡釋,亦會沉淀出席勒關于大革命歷史的諸多思考。因此,既要將《美育書簡》置于1787—1796年席勒思想歷程的第二個時期內考量,又要將之內化于大革命和“后”大革命時代的歷史譜系中,才能全面還原席勒當時的歷史態(tài)度及其對19世紀德國社會的構想問題。
如前所述,席勒對法國大革命的態(tài)度存在從希望到失望的轉向。他創(chuàng)作《美育書簡》的1793—1794年,正是他對法國大革命的暴力方式感到失望的時期,所以在這部著作中表達了借由法國大革命對時代的重新認識。“狂飆突進”時期,席勒信仰啟蒙,遵從盧梭等啟蒙思想家的意志。1793年之后,他卻不止一次強調應該重新為時代畫像,因為彼時“現(xiàn)代這場戲”的形象“不是粗野,就是懶散,這是人類墮落的兩個極端,而這兩者卻匯集在同一個時代里”。①他認為當時所謂的“現(xiàn)代性”為社會帶來的損害已經(jīng)大于益處,思想已經(jīng)開始和啟蒙背道而馳,不再為“文明”大唱贊歌。席勒將國家分為“強制國家”(Notstaat,亦稱“自然國家”)和“倫理國家”(Siticher Staat,亦稱“自由國家”)兩種,認為前者是受盲目的物質必然支配,后者源于法則并受道德必然的支配,“只有在有能力和有資格把強制國家變換成自由國家的民族里,才能找到性格的完整性”②。那么在席勒那里,大革命之后的法國是否從強制國家演進到自由國家呢?一方面,席勒認識到舊制度被大革命取代的意義,強調“偏見的威望倒了,專制揭開了假面具,它雖然還有勢力,可是再也不能詐取尊嚴”;③另一方面,他認為即便法國大革命爆發(fā),法國社會也缺少指向自由國家“道德的可能性”,因為所謂“法則可以登上寶座,人最終可以作為自我目的受到尊重,真正的自由可以成為政治結合的基礎”在他看來無非是“徒勞的美夢”,④對大革命表現(xiàn)出深切的遺憾。
透過法國大革命,席勒洞悉到了強制國家的基礎已經(jīng)開始動搖,大革命給席勒展現(xiàn)的是當時險惡的法國歷史和政治,以至于顛覆了之前對它的歡迎姿態(tài)。此外,他的思考轉向法國之外的歐洲,尤其是當時已然四分五裂、政治經(jīng)濟凋蔽的德國,他認為文明階級“顯出一幅懶散和性格敗壞的令人作嘔的景象,這些毛病出于文明本身,這就更加令人厭惡”,③從更復雜和廣域的歷史范疇重新審視法國大革命。這意味著,無論是作為取代“舊制度”的大革命,還是作為提供“險惡”事實的大革命,席勒都借此對彼時德國的社會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其背后潛藏著一個已經(jīng)對大革命的接納與受容問題,這也成為醞釀《美育書簡》的重要起點之一。
由此,席勒經(jīng)由法國大革命洞悉關于人和歷史的本質,進而思考如何解決德意志民族當時關于人的歷史與社會問題。他指出:“這個大案件,因為它的內容和結果對每個自命為人的人都有非常密切的關系,因而如何審理它的方式就必然引起每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的特別關注。”①強調法國大革命對身處社會底層的人的影響,其本質是大革命所創(chuàng)生的精神以及之后一系列政治和歷史事件對人的影響。剝離法國大革命對民族國家歷史的宏觀影響,席勒注意到了大革命對于作為獨立個體的人的影響,認為大革命之所以使法國亂象叢生是因為人性的分裂。在下層社會,他看到了“粗野的、無法無天的沖動”,在上層社會,他看到了“一幅懶散和性格敗壞的令人作嘔的景象”,②破壞了人的“尊嚴”。席勒在此以“個人和世界公民”的身份觀察或“參與”到大革命及其創(chuàng)造的歷史之中,對“世界公民”身份的認同也昭示出他對大革命另一種意義的思考,即大革命雖然發(fā)生在法國,但是其影響遠可以波及或投射至世界范圍,尤其是席勒寄托深沉民族主義情懷的德國,亦可折射出席勒經(jīng)由大革命反映在《美育書簡》中的歷史態(tài)度。
海登·懷特將19世紀歷史寫作歸結為四種“實在論”,認為托克維爾用來描述歷史過程的二元論也表現(xiàn)在(或反映在)他有關人性本身的概念中,③席勒對歷史的思考也和“人性”息息相關,反映出他作為歷史學家對人性的普遍關懷,足見這種態(tài)度單就歷史而言具有普遍性。而且,托克維爾認為在大革命中呈現(xiàn)出集權國家和群眾兩種勢力,“這兩種力量聚合的方式將不僅對他認識的文明和文化,亦對人性本身造成一種嚴重的威脅”④。其實也適用于席勒當時對大革命歷史態(tài)度的敘事和言說方式。在法國大革命的流散處,席勒意識到了革命的復雜性、反向性、后作性,基于法國大革命的歷史坐標,他更為深人地思考了當時的歷史和社會。表現(xiàn)在《美育書簡》中,這種“思考”尤其指向深掘18—19世紀之交的“時代性格”。
二、從法國到德國:《審美教育書簡》中的“時代性格
在《美育書簡》中,席勒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當下”的問題。早在《第二封信》中,他就指出:“當今,道德世界的事物有著更切身的利害關系,時代的狀況迫切地要求哲學精神探討所有藝術作品中最完美的作品,即研究如何建立真正的政治自由。”③之后便一直以“時代”為中心言說,此“時代”是法國大革命之后西歐社會“天崩地裂”的時代,而此“性格”便是席勒思考的那個時代的需要、風尚和狀態(tài)。因此,“時代性格”指的是法國大革命之后歐洲社會尤其西歐社會所呈現(xiàn)出的受革命、啟蒙和政治影響的社會樣態(tài),是彌散在包括德國在內的受到法國大革命影響的歐洲社會的社會風氣和政治風氣。席勒也坦承,“我的計劃是揭露時代性格有害的傾向及其根源,而不是指出天性用以補償這一有害傾向的長處”,③以證明他對重塑“時代性格”的呼聲,而使其呼聲在德國蕩漾成為席勒當時所盼。
吊詭的是,席勒筆下“時代性格”的源頭肇始于法國大革命,然而席勒通過對大革命“流動性”的觀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大革命并不能解決當前的全部問題,所以1789年之后的時代才呈現(xiàn)出復雜的“時代性格”。其表征之一是,大革命并沒有將法國從“強制國家”變?yōu)椤白杂蓢摇薄O赵凇兜谒姆庑拧分兄赋觯骸爸挥羞@樣的性格(指“第三種性格”一譯者注)在一個民族中得勢,國家按照道德原則轉變才不會產(chǎn)生危害,也只有這樣的性格才能保證這一轉變的延續(xù)。”①而后又提出:“當今的時代和眼前的種種事變展示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種性格嗎?”②他認為,雖然大革命使“自然國家的大廈搖搖欲墜”,然而事實上這只是“徒勞的美夢”,因為“在為數(shù)眾多的下層階級中,我們看到的是粗野的、無法無天的沖動,在市民秩序的約束解除之后這些沖動擺脫了羈絆,以無法控制的狂暴急于得到獸性的滿足”,③對于此,托克維爾早有論述:“使資產(chǎn)階級與人民大眾不幸分離的各種各樣的豁免權將資階級變成了假貴族,而在假貴族身上也往往表現(xiàn)出真貴族那種驕傲與抗拒精神。”④大革命之后,與眾多啟蒙主義者對大革命葆有熱情的期待不同的是,席勒認為大革命帶給時代的壞處已經(jīng)遠多于好處,進而思考“時代性格”。他認為大革命雖然推翻了舊制度,但事實上法國已經(jīng)進一步墜入到“原始王國”,即某種非理性、不自由的“強制國家”行列,而尚未從“前”大革命時代的深淵和桎梏中解放出來,從民族國家和國家政治的角度對大革命之后的“時代性格”作冷眼旁觀。
其表征之二是,超越于民族國家和國家政治層面的“文明本身”不但未受到啟蒙的浸潤,反而固化了“舊制度”中的頑疾。席勒認為,大革命之后社會秩序和制度的崩塌是文明的崩塌,他指出:“文明階級則顯出一幅懶散和性格敗壞的令人作嘔的景象,這些毛病出于文明本身,這就更加令人厭恨。”③而且,席勒進一步將“文明”和“啟蒙”置于一體,認為催生法國大革命的啟蒙對“時代性格”塑造的意義不大,他認為:“文雅的階級由于理智的啟蒙而感到自豪,這并非毫無道理;可是,整個看來,這種啟蒙對人的意向并沒有產(chǎn)生多少凈化的影響,反倒通過準則把腐敗給固定下來了。”③足見席勒面對啟蒙的態(tài)度,同時也進一步證明他對“時代性格”作用的重視,實際上也同康德對啟蒙的判斷一致:“通過一場革命或許還可以實現(xiàn)推翻個人專制以及貪婪心和權勢欲的壓迫,但決不能實現(xiàn)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而新的偏見也正如舊的一樣,將會成為加劇缺少思想的廣大人群的圈套。”③也正因如此,席勒才斷言:“時代的精神就是徘徊于乖戾與粗野、不自然與純自然、迷信與道德的無信仰之間;暫時還能抑制這種精神的,僅僅是壞事之間的平衡。”③
這種“時代性格”也可以在席勒當時的其他史學著作中覓得蹤跡。比如,在《三十年戰(zhàn)爭史》中,他言及《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時稱之為是“神圣和約”,并指出簽約是“巨大的事業(yè)”,③這是基于歷史事實及其真實性的考量,并且將《威斯特伐利亞和約》賦予對德意志民族現(xiàn)實的期待,希望文化意義上的“狂飆突進”運動能如法國大革命那樣在政治上實現(xiàn)可能。然而大革命的一系列后果開始漠然將理性的大廈變成廢墟,使他對于歷史的敘事方式發(fā)生了變化,只好草草收尾,①可見他對和約效力已然變得失望,這種無奈恰恰來自席勒對大革命之后系列暴力歷史事件產(chǎn)生結果的判斷。再如,席勒認為,對宗教的迷戀是三十年戰(zhàn)爭最重要的要素,②而大革命時期的法國,政治迷狂取代了宗教迷狂。以宗教為核心的三十年戰(zhàn)爭與以政治為核心的法國大革命都呈現(xiàn)出大眾對當時社會秩序的迷戀,導致理性的失序和社會的不安,雖然大革命的口號是自由,但是理性已經(jīng)隨著革命的推演被解放的熱情吞噬殆盡。如托克維爾所言:“席勒在其《三十年戰(zhàn)爭史》中正確地指出,16世紀偉大的宗教改革使得互不了解的各國人民突然接近起來,并且通過新的共同信仰,緊密聯(lián)合在一起。”③正因如此,可以進一步洞悉大革命對席勒形成“時代性格”史觀的影響。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針對“時代性格”,德國思想家和知識分子呈現(xiàn)出非結構對立的矛盾性,一方面,大革命之后,“當黨爭進入白熱化,對平等的狂熱追求要徹底消滅貴族階級時,忠誠而嚴肅的德意志人就不再繼續(xù)追求法國變幻莫測的局勢發(fā)展”;④另一方面,席勒認為法國大革命使歐洲知識分子對歐洲政治的未來充滿了期待,他指出:“哲學家和通達人士,都滿懷期望地把他們的目光貫注在政治舞臺上,人們認為,人類的偉大命運如何正在那里審理。”③無論如何,“時代性格”已然從時間出發(fā)鉤帶出了關于從法國到德國的空間概念,將法國問題轉換成為德國問題,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席勒進一步對德國社會發(fā)展進行構想。
三、“自由”的實踐:《美育書簡》與席勒的德國社會構想
法國大革命之后,歐洲思想家思考民族、國家、社會建構的關鍵詞是自由,然而彼時“個人自由的命運多有悖謬,個人自由突然轉向了專制主義”,或者說,“自由開啟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專制主義”。③這種“時代性格”也是導致席勒對大革命大失所望的原因之一。因此,他開始以大革命為基點重新思考自由,歌德甚至認為貫穿席勒全部作品的就是“自由”這個理想。②如果說法國大革命對其他德國思想家的影響在于現(xiàn)實意義上的革命指向,那么法國大革命之于席勒,既存在于德意志民族何去何從的現(xiàn)實指向,也存在于席勒思考“后”大革命中的人的精神向度。假道法國大革命對“人”與“自由”的觀照,席勒思考的是德意志民族的“人”和“自由”,也是為當時的德國提供關于發(fā)展的理路。席勒所謂“自由”的本質是人的自由,而恰恰是以“自由”口號貫穿始終的法國大革命及其政治影響破壞了這種自由,使人性分裂、人格受辱、人心異化,肩負著這種“自由的后果”,席勒開始反思德國社會的建構問題。
必須廓清的是,《美育書簡》的創(chuàng)作與席勒對法國大革命的看法息息相關,又同時致力于解決德意志民族自身在大革命時代及后大革命時代存在的問題。一方面,“當時在德國,幾乎每個著名的哲學家、文學家的思想變化都或多或少地與法國革命的影響有關,他們注視著革命的進程和發(fā)展,對于進步勢力與反動勢力激烈斗爭互相消長的各階段,常常表示自己的看法和態(tài)度”,①席勒當然也不例外。另一方面,經(jīng)由“狂飆突進”運動的洗禮,席勒深知德國的革命條件尚不成熟,在盛世消沉的同時,也借由法國大革命深刻思考德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問題,試圖以大革命為支點并從希望到失望的態(tài)度轉變中尋找德國向好發(fā)展的可行路徑,同時也是對德國19世紀的未來構想。一個細節(jié)是,在言及“當今的時代”和“種種事變”時,席勒認為,大革命之后的法國人已經(jīng)開始要求自由的權力,“但是,他不只是要求,他還處處挺身而起,要用暴力奪取他認為無理地拒不給予他的東西”,②其中“處處”德語為 jenseits und diesseits,原意為“彼岸和此岸”,其引申為法國正在發(fā)生的革命斗爭(法國和德國之間隔著萊茵河),③從中亦可見席勒言及大革命時對德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觀照。那么,《美育書簡》又是如何體現(xiàn)這種構想和觀照的呢?
首先,席勒認為大革命之后的時代缺陷和法國社會的斷裂從本質上說是源于人性的分裂,所以他思考的是如何消解這種分裂。其中,自由被席勒認為是解決此問題最有效的方式,認為人只有擁有全部的自由,才能使人性完滿,進而創(chuàng)造新的歷史,所以他說,“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④所謂“游戲”,指的是“同時擺脫來自感性的物質強制和理性的道德強制的人的自由活動”,③強調通過自由解決歷史問題。因此,他將視域追溯至古希臘,認為只有古希臘人才稱得上是完整的完滿的人,因為“他們既有豐富的形式,同時又有豐富的內容;既善于哲學思考,又長于形象創(chuàng)造;既溫柔,又剛毅,他們把想象的青春和理性的成年結合在一個完美的人性里。”《美育書簡》所努力的方向是恢復近代社會人的天性和和諧狀態(tài)。這是因為席勒已經(jīng)開始認識到,在他的時代,盡管世界由經(jīng)濟和政治超級大國一—英國和法國——主導,但必須理解教育是權力的最終關鍵,隨著時間的推移,德國人將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們的“人性”最終將戰(zhàn)勝英國人的“逝去的寶藏”和法國人瑰麗的“魅力”,③必須高度重視教育的重要作用。換句話說,席勒如賀拉斯所謂“時時把玩希臘的精魂”一樣以古希臘為宗,并借鑒法國大革命所勾連出的“人性的分裂”,將視點集中在德國,認為在德國社會建構過程中需要“完整的人性”并且使人得到自由,唯其如此才能實現(xiàn)德國社會的完滿和人性的豐富。
其次,在《美育書簡》中,席勒認為,法國大革命已經(jīng)證明,只要強制國家存在,人就不能獲得自由。這是因為,大革命之后所謂的道德法則并沒有解決法國社會的全部問題使法國成為“自由國家”。席勒也深知,通過任何政治、制度和現(xiàn)實的手段已經(jīng)無法重新詢喚出全面發(fā)展的自由的人,所以他才將關于德意志自由的指揮棒交由藝術和美學,使人經(jīng)由審美教育從自然人走向理性人,進而成為社會和歷史的主人,如席勒所言:“人們在經(jīng)驗中要解決的政治問題必須假道美學問題,因為正是通過美,人們才可以走向自由。”①一方面,席勒認為時代的精神存在著嚴重的斷裂,②針對此,又進一步指出:“我們的時代應通過美從這種雙重的混亂中恢復原狀。”③另一方面,席勒也思考美何以解決歷史問題的可能,他認為:“理性是一切必然的源泉,我們是直接從理性中汲取人的天性的概念,而不考慮它在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中可能受到的各種偶然的限制,因此,有了人的理想也就有了美的理想。”④席勒認為美能夠假借自由和理性彌補人性的分裂,進而重新構筑分裂失序的歐洲社會和乖戾粗野的時代精神,自由經(jīng)由“美育”獲得實踐屬性,繼而縫合當時德意志民族如法國一樣的社會斷裂。實際上,席勒最終的期盼是德國從“強制國家”走向“自由國家”,實現(xiàn)人與國家的雙重自由,而縫合斷裂的接口恰恰是在德國存在豐厚基礎的美學和被席勒本人凸顯的審美教育。席勒正是看到“后”法國大革命時代的種種異象,才重新思考德意志的民族問題和德國人的問題,假道美育走向自由,既是他對19世紀德國社會的構想,又是對當時德意志現(xiàn)實的有力回應。
其實,席勒在《美育書簡》中對德國社會構想的言說解決的是當時德國思想家普遍思考的問題,如特賴奇克所言:“德意志歷史學就站在大革命激進普世主義的對立面上;攻擊那些頭腦簡單、為幻象所迷的人,這些人希望將唯一能救世的教會引入政治,并且根據(jù)有關自然權利的教育問答手冊,抑制民族文化、政治和法律的多樣性。”③而在根茨將《法國革命論》譯介至德國之后,德國知識界也“第一次認識到,德意志文化的偉大時代注定要復興和啟蒙民族的政治思想”,③可見,當時的社會實際與思想潮流也確實需要對德國社會進行思想與制度的構想。因此,席勒是在用某種非歷史的思路、邏輯和方法解決歷史問題,具有很強的主觀性甚至唯心主義傾向,強調歷史事件的決定性影響,與20世紀以來“歷史社會科學”尋求建立有關結構和社會力量的方法論不盡相同。然而,單就18世紀和19世紀交匯時的歷史現(xiàn)實而言,席勒確實雜糅了劇作家、美學家和歷史學家的多重身份并提出了對于法國大革命歷史新的剖解方式,并從“人本體”的角度思考法國大革命對當時德國社會的影響繼而提出自己的社會構想,既重視“歷史本身”,也不忽視“歷史的言說方式”,③進而構建解決歷史研究問題的多維度和多樣性。若干年來,正是基于這種非歷史的視點審視法國大革命及其對19世紀德國社會的影響,才弱化了席勒作為歷史學家的身份,但實際上席勒的歷史新解確實存在。
結論
麥考萊曾指出:“歷史有其前景和背景;而一位歷史學家不同于另一位歷史學家之處主要的就在于他對全景的把握。某些事件需要大規(guī)模的表現(xiàn),另一些事件則需要較小的規(guī)模。”①無論大革命在席勒那里是“大規(guī)模”還是“小規(guī)模”,他都以一種“全景的把握”對歷史事件形成了有效的判斷,并以此為支點旁及19世紀德國社會建構。18世紀最后的十年是席勒思想轉型的重要時期,其《美育書簡》的確回答了一個美學問題,但同時也浸潤著席勒對法國大革命的深入思考。他的中心邏輯是,在德意志民族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普遍凋蔽的條件下,如何將法國大革命所創(chuàng)生的國家、民族、人民、自由等思想觀念與德國社會聯(lián)系在一起,并在此基礎上形成新的屬于德意志民族的民族主義傳統(tǒng)。在這種理想視域下,《美育書簡》還原了大革命之后的“時代性格”,言說的是法國大革命影響下席勒對人性和諧的思考,為德意志民族的未來提供了別樣的指引,而這個問題的落腳點是席勒處在18至19世紀交匯處對德國作為民族國家未來的社會構想。德國19世紀的歷史發(fā)展也確證了席勒的這種構想,普法戰(zhàn)爭如火如荼的1871年,迪斯累里(Disraeli)認為這場戰(zhàn)爭是一場德國革命,并指出其政治意義超過了上個世紀的法國大革命。②而之后的德國歷史則進一步確認了這個事實,也充分凸顯了席勒的預見性。如歌德所言,“席勒看起來絕對擁有著自己那高尚的天性:他坐在茶桌旁如同在公國議事廳一樣高大”,③足見席勒對國家、民族未來的希望之殷切,而經(jīng)由法國大革命對19世紀德國社會的構想可以被視為希望之一端。這是席勒的歷史責任,也是席勒那一代思想者的歷史責任。
(責任編輯:董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