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伊關系始于1878年本武揚覲見納賽爾·丁·沙赫,1929年《日本波斯臨時通商條約》的簽訂標志日本與伊朗正式建立外交關系。①在這五十幾年中,先后有吉田正春、福島安正和家永豐吉等日本官員前往伊朗實地考察,他們的行動為日、伊兩國建交奠定基礎,此間半個世紀的歷史也被稱為日伊早期關系史。19世紀下半葉,伊朗和日本先后推行現代化改革,伊朗現代化改革和日本明治維新讓日、伊兩國政府以積極主動的態度促成兩國和平交往。吉田正春使團是近代首支訪問伊朗的日本使團,使團七人親身踏入伊朗國土,深入調查伊朗國情和商情,使團成員撰寫的訪伊游記既是日本了解、研究伊朗的重要資料,也是明治時期日本對外關系的重要成果。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的調查研究對近代日本的伊朗政策具有先導作用,調查研究成果對近代日本“皇國史觀”的形成也具有重要影響。
法國當代著名形象學家達尼埃爾·亨利·巴柔指出,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之中。①國家觀是以國家為單位的他者形象研究,異國形象是指一個文化或國家在另一個文化或國家中的形象和印象。從吉田正春使團的兩部訪伊游記來看,伊朗對日本人而言是一個陌生的國度,使團成員用本國熟知的知識認識、了解伊朗,如使團面對伊朗的沙漠風光時用王維的詩句“大漠風塵日色昏”表達自己的震撼。吉田正春使團還從現代民族國家的角度認識伊朗,認為與多民族國家伊朗相比,日本單一民族更利于國家發展。總體上看,19世紀末日本的伊朗觀既受到日本傳統漢學的影響,也受到了近代資產階級政治學說的影響。國內外學界對日伊關系進行了比較深入的研究。岡崎正孝的《明治日本與伊朗:關于吉田正春使節團》分析了納賽爾·丁·沙赫統治下的伊朗社會,指出吉田正春使團此次訪問伊朗并非為了日、伊兩國建交,日本對與伊朗建交保持謹慎態度。岡崎分析并總結了伊朗君主權力、伊斯蘭教和伊朗法律等方面,但忽視了英、俄兩國對伊朗愷加王朝的侵略,未能分析日本對英俄侵略伊朗的態度。坂本勉的《19世紀德黑蘭人口調查》分析了德黑蘭城市人口和當地駐軍的構成,指出日本使團成員作為旁觀者對德黑蘭城和當地駐軍的調查真實反映了伊朗社會面貌。德黑蘭城中駐軍在城市改造中的獨特地位體現了愷加王朝作為游牧王朝對軍事力量的重視。③李凡的《戰后日本對中東政策研究》主要從日本的外交政策角度探討了日本對1952—1996年中東地區形勢變化的應對,指出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和伊朗人質危機是日本中東政策的重要轉折點,日本的中東政策從早期被動追隨美國轉變為主動參與中東事務。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和伊朗人質事件對日伊關系造成了打擊,但雙方仍在貿易上保持合作。作者對中東戰爭、石油危機和兩伊戰爭等中東大事件中的日本中東政策進行了多方面解讀,但對二戰前日本與中東國家關系的回顧比較簡略,沒能具體分析二戰前日本與伊朗的外交關系。
本文通過收集整理明治時期日本政府官員出使伊朗的官方文件和吉田正春使團撰寫的兩部旅行游記,系統闡述吉田正春使團出使伊朗的前因后果,以伊朗國家形象為視角,對日本旅行游記中伊朗觀進行歸納和總結,力圖呈現吉田正春使團眼中愷加王朝統治下的伊朗,凸顯吉田正春使團在日伊早期關系史上的重要意義。
一、吉田正春使團訪問伊朗的背景及經過
1736年,伊朗薩法維王朝在內外沖突的共同作用下覆滅,伊朗境內陷入分裂和部落混戰。愷加部落領袖阿迦·穆罕默德在戰爭中崛起并擊敗贊德王朝重新統一伊朗。1796年,阿迦·穆罕默德加冕稱王開創了伊朗愷加王朝。伊朗愷加王朝建立之初就面臨嚴重的外部威脅,沙皇俄國贏得了第六次俄土戰爭,并將目光投向伊朗希望南下獲得位于波斯灣的出海口。1804 年第一次伊俄戰爭爆發,伊朗戰敗并被迫于1813年與俄國簽訂不平等條約《古利斯坦條約》。1826年第二次伊俄戰爭爆發,伊朗迅速被俄國擊敗并被迫于1828年與俄國簽訂不平等條約《土庫曼恰伊條約》。兩次不平等條約讓伊朗被迫向俄國割地賠款,并向俄國出讓國家主權,伊朗北方逐漸淪為俄國勢力范圍。英國不希望伊朗太過于弱小而使俄國勢力在伊朗不斷壯大,害怕俄國威脅到英國在印度的殖民地。英國與伊朗簽訂條約扶持愷加王朝對抗俄國,同時也通過條約在伊朗獲得特權。俄國關注伊朗的政治和戰略價值,希望從伊朗攫取大片領土。英國更關注雙邊貿易利潤,將伊朗視為廉價原料產地和工業品傾銷產地。伊朗愷加王朝無力對抗英、俄兩國的侵略,伊朗正逐漸淪為半殖民半封建社會。
1874年,精通外語的模本武揚被日本明治政府任命為日本駐俄特命全權公使,負責處理日本與俄國的領土爭端。1878年,伊朗愷加王朝納賽爾·丁·沙赫在外交大臣哈吉·米爾扎·侯賽因的幫助下第二次訪問歐洲。此次旅行歸途中,納賽爾·丁·沙赫訪問俄國。在圣彼得堡的日本駐俄特命全權公使本武揚借機覲見納賽爾·丁·沙赫。在此次會見中,納賽爾·丁·沙赫從稷本武揚口中了解日本國情,知曉日本和伊朗同為亞洲君主制國家。日本與伊朗兩國北方國土都受到俄國威脅并都與俄國有領土爭端。伊朗和日本共同受到俄國威脅,納賽爾·丁·沙赫想拉攏日本共同遏制俄國,主動向棱本武揚提出與日本締結條約,希望兩國建立正式外交關系。
回國后的模本武揚向日本政府提出向伊朗派遣使團的建議。19世紀70年代日本政府希望奪回因《安政五國條約》而喪失的外貿主導權。①日本外務卿井上馨為開拓日本商品海外市場和增加貿易渠道同意了本武揚的提議。日本政府迅速組建使團出使伊朗,該使團成員有外務省御用掛吉田正春、參謀本部陸軍工兵大尉古川宣譽、大倉商會副行長橫山孫一郎、大倉商會職員土田政次郎、飾品商人藤田多吉、金銀首飾商人三河鑄二郎、景泰瓷器商人后藤豬太郎。在日本政府的內部報告中,日本政府要求吉田正春對伊朗法律制度、商業貿易、軍隊制度和對外關系等方面進行細致調查研究。②日本政府給橫山孫一郎的委任狀中有十三條命令,要求橫山調查伊朗內陸交通情況,尋找日本紅茶、綠茶在伊朗的銷路等。③吉田正春使團的主要目的是調查伊朗國情和商情,而非納賽爾·丁·沙赫希望的兩國締結條約建立正式外交關系。從日本政府給二人調查伊朗國情和商情的命令中可以看出此時的日本政府對伊朗的了解較少,吉田正春使團是日本實地考察伊朗的先驅。
1880年4月5日,吉田正春使團搭乘軍艦比睿號前往伊朗。6月29日,使團七人抵達伊朗南部港口城市布什爾并在當地休整了20多天。7月25日,吉田正春使團從布什爾出發,沿途經過了設拉子、波斯波利斯、伊斯法罕等城市,最終于9月10日抵達伊朗首都德黑蘭。9月27日,吉田正春使團覲見納賽爾·丁·沙赫,并被沙赫授予勛章。12月30日,吉田正春使團從德黑蘭向北進入里海,受奧斯曼帝國邀請到伊斯坦布爾訪問,訪問結束后于1881年返回日本。吉田正春使團回國后向日本政府提交了《謁見始末》,古川宣譽對此次訪問著有《波斯紀行》,而吉田正春則著有《回疆探險:波斯之旅》。
二、日本游記中的伊朗形象
吉田正春使團在伊朗游歷期間用紙筆記錄了伊朗的民俗風情,使團返回日本后,他們的文字記錄被整理出版。從吉田正春使團的游記中,明治日本人的伊朗觀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考察。一是日本對伊朗統治者及愷加王室的了解;二是日本對伊朗社會的認知;三是日本對伊朗商情調查。1880年的伊朗處于哈吉·米爾扎·侯賽因全面現代化改革末期,伊朗現代化改革隨著哈吉·米爾扎·侯賽因的解職而失敗,從伊朗的改革中日本官員們認識到“波斯之所當患,我亦不得不患之,未雨綢繆”①。
一、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沙赫及王室的初識。愷加王朝統治下的伊朗對19世紀80年代的日本人而言仍是陌生的國家,日本多從其他國家的書籍中了解伊朗。吉田正春使團是近代首次訪問伊朗的日本使團,使團成員在伊朗訪問的經歷和實地考察是日本初步認識、了解伊朗的重要成果。
愷加王朝統治下的伊朗和明治政府統治下的日本都是君主制國家,沙赫和天皇分別是兩國的最高統治者。吉田正春使團認識到沙赫是伊朗世俗事務的核心。吉田正春使團在訪問伊朗的路途中曾聽說納賽爾·丁·沙赫的作為,使團也于1880年9月27日在德黑蘭的王宮中覲見納賽爾·丁·沙赫,由此可見吉田正春使團對納賽爾·丁·沙赫的了解渠道既有道聽途說,也有親身接觸。
吉田正春從覲見沙赫的經歷中認為納賽爾·丁·沙赫對使團仁慈且不拘小節,也對外國事務充滿好奇心。吉田正春使團覲見納賽爾·丁·沙赫時曾因禮節與伊朗官員發生分歧。“外務大臣通過翻譯讓我們脫去鞋襪,原來在波斯風格的宮殿中都必須脫掉鞋襪光著腳進入。”② 吉田正春對此回應道:“在日本的宮中必須穿著鞋子,光著腳覲見天皇是對天皇的大不敬。”③伊朗外交大臣將該事件稟報納賽爾·丁·沙赫,沙赫特許吉田正春使團穿著鞋子覲見。納賽爾·丁·沙赫在此次覲見中與吉田正春有近距離問答,吉田正春將沙赫的提問和自己的回答都一一記錄在自己的游記中。納賽爾·丁·沙赫先詢問日本是否已經鋪設鐵路和日本鐵路的發展情況,重點詢問了日本鐵路建設是否依賴外國技術。吉田正春回答道:(鐵路技術)最初的確需要外國人的幫助,現如今對外國技術的需求已經漸漸減少,日本已經掌握了鐵路技術。”④納賽爾·丁·沙赫也對日本國家制度詢問日本是否有宗教領袖和世俗國王二王并立,國家法律是由新天皇制定還是遵循古法。吉田正春回答道:“日本天皇萬世一系國家內部并無二王,只在以前設立征夷大將軍幫助天皇處理事務,現任天皇即位后該職位就被廢除。”“國家憲法二千五百年以來都沒有更換過,只是修改、新增了部分法條。”①納賽爾·丁·沙赫還詢問了吉田正春關于日本軍隊和中國軍隊的消息。吉田正春對沙赫關于日本軍隊的提問回答道:“日本常備兵五萬人,預備兵五萬人。\"②“日本軍隊以前學習法國軍制,現在正嘗試更實惠的體制。”③“如今日本軍隊都采用了西式操典。”④吉田正春對沙赫關于中國軍隊的提問則回答道:“中國清朝號稱有八十萬軍隊,但實則不然,清軍還在使用老式武器,使用西式武器的軍隊不超過四五萬人。”③
納賽爾·丁·沙赫對吉田正春的提問都是與伊朗國權息息相關的問題,鐵路運輸特許專營權被授予英、俄兩國商人,俄國試圖將本國鐵路修建至伊朗北部以加強對伊朗的控制。1872年,伊朗與通信巨頭保羅·朱利葉斯·德·路透簽訂《路透特許權協議》,該協議規定路透將建設一條跨伊朗的單軌鐵路,伊朗政府將無條件向路透提供大量設施。《路透特許權協議》的簽訂遭受伊朗官員和烏萊瑪的猛烈抨擊和抵制,納賽爾·丁·沙赫命令哈吉·米爾扎·侯賽因立即廢除《路透特許權協議》。伊朗不僅沒能通過授予外國商人特許權修建本國鐵路,還為路透的繼承人和英國利用《路透特許權協議》從伊朗攫取更多特許權埋下禍根。
納賽爾·丁·沙赫對吉田正春的提問中出現了“教法國王”和“世俗國王”,這表示納賽爾·丁·沙赫從伊朗社會的視角認識日本。伊朗是神權與王權共同統治的二元政治國家,國家內部既有世俗領袖,也有宗教領袖。伊朗國家法律由政府掌管的慣例法和烏萊瑪階層掌握的伊斯蘭教法兩部分法律組成,伊朗社會運行中伊斯蘭教法更受民眾歡迎,并且宗教領袖可通過伊斯蘭教法審判沙赫鼓動民眾反抗沙赫的統治。政府慣例法長期遭受忽視,極大削弱了中央政府和沙赫的權威,納賽爾·丁·沙赫希望推行司法改革重塑政府權威,因此選擇支持哈吉·米爾扎·侯賽因的現代化改革。在千瘡百孔的伊朗司法體系面前,哈吉·米爾扎·侯賽因的司法改革杯水車薪,無力改變積弊已久的伊朗司法。納賽爾·丁·沙赫對世俗國王和宗教領袖的提問本質上是沙赫關注國家權力的爭奪,希望將世俗法律凌駕于伊斯蘭教法,王權凌駕于教權。
納賽爾·丁·沙赫對吉田正春關于軍隊的提問來源于伊朗對外戰爭的多次失敗和國內不斷的叛亂和人民起義。兩次伊俄戰爭的失敗讓伊朗簽訂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和割讓大片領土,伊朗于1856年收復赫拉特的軍事行動也在英國的干預下失敗,伊朗不僅失去了大批新軍,還放棄了對阿富汗的主權要求,被迫承認阿富汗的主權獨立地位。伊朗內部民眾武裝起義和部落叛亂也時刻威脅著愷加王室的統治。納賽爾·丁·沙赫即位之初,伊朗國內爆發了巴布教徒起義,此次起義被阿米爾·卡比爾鎮壓,但仍給年幼的沙赫帶來巨大陰影。納賽爾·丁·沙赫1878年歐洲旅行返程途徑俄國,軍紀嚴明的哥薩克騎兵給沙赫留下了深刻印象。沙赫回國后迅速聘請哥薩克教官到伊朗組建騎兵隊,并且給教官和士兵豐厚待遇—一沙赫迫切希望擁有一支強大的軍隊保衛自己的安全和維護統治。
吉田正春使團曾在德黑蘭居住了近三個月,他們詳細走訪了當地街道。吉田正春從德黑蘭新城的建設中認識到納賽爾·丁·沙赫急功近利、貪圖享受,對現代化改革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截止至吉田正春使團訪問伊朗的1880年,納賽爾·丁·沙赫曾在1873年和1878年兩次游歷歐洲各國,現代化都市的電器照明、火車站及火車和華麗的皇家宮殿讓納賽爾·丁·沙赫心馳神往,回國后的沙赫下令對德黑蘭城市改造,要求模仿歐洲城市重塑首都。吉田正春對納賽爾·丁·沙赫的城市改造記載道:“沙赫前年從歐洲游歷歸來,突然下令將王宮周圍的房屋鏟平,在此基礎上修建起寬度長達百尺的街道,并在道路兩旁修建起瓦斯燈。”①納賽爾·丁·沙赫對德黑蘭街道的改造并沒能考慮伊朗發展實際,沙赫不切實際的想法讓國庫大量資金白白浪費。“瓦斯制造廠需要外國人的技術和大量資金,因此瓦斯制造廠并未修建起來,于是用街燈代替瓦斯燈,街燈的光源是蠟燭,傍晚時分的蠟燭如同螢火蟲,深夜時如同走在黑暗的墓地。”②伊朗在城市照明中支出了巨額資金,不僅沒能取得較好效果,還讓貪官污吏中飽私囊。不僅如此,納賽爾·丁·沙赫還向商人強征稅款用于自身享受。“德黑蘭的街道有歐洲化妝品專賣店和歐洲風格的咖啡廳,這些都是沙赫回國后向富商征收稅款開設的商店。”③納賽爾·丁·沙赫歐洲參觀游覽后隨意對國內富商征稅,并用這筆資金在德黑蘭修建滿足自身享受的奢侈品商店。這些奢侈品商店商品價格昂貴,德黑蘭城市居民無力購買,伊朗官員和貴族是商店的主要客戶。從吉田正春對納賽爾·丁·沙赫的德黑蘭城市改造的記載不難看出沙赫重塑首都的計劃不切實際,沙赫僅游歷歐洲城市便迫切希望自己也擁有現代化的首都。流于表面的改造計劃在納賽爾·丁·沙赫的現代化改革中并非個例,在軍隊、司法和財政等領域,沙赫通常只是對政府部門的官職進行簡單調整,希望自己的調整發揮巨大作用逆轉國家貧弱,但現實的結果是調整不僅未起作用,甚至還增加政府官職而造成更多的貪污。
吉田正春對納賽爾·丁·沙赫貪圖享樂的認識切中肯綮,吉田正春在書中對沙赫享樂的記載僅是冰山一角,歷史上納賽爾·丁·沙赫的奢侈生活遠超吉田正春的想象。1872年,伊朗政府為籌集沙赫歐洲之行的經費與路透簽訂《路透特許權協議》,根據協議規定伊朗政府將授予路透大量特許權,英國議員喬治·寇松在《波斯及波斯問題》中稱此份協議將伊朗全國的工業資源完全獻給外國,這是伊朗對外國勢力最徹底的投降。
年,納賽爾·丁·沙赫訪問英國時將伊朗煙草專賣權授予給G.F.塔爾博特上校——他將獲得購買、分銷、銷售和出口伊朗全境所有煙草產品長達50年的特權。該消息傳到伊朗國內受到了商人、城市居民和烏萊瑪等社會階層的反對。沙赫鎮壓無果后被迫同意向G.F.塔爾博特上校和波斯帝國煙草公司支付50萬英鎊的違約金,納賽爾·丁·沙赫不得已向波斯帝國銀行授予伊朗海關收入用于交換50萬英鎊貸款。
年,納賽爾·丁·沙赫想要游歷伊朗中部領土并舉辦宏大的皇家宴會,沙赫為籌集資金從國庫中支取10萬土曼,還從大英帝國銀行貸款8.5萬土曼。納賽爾·丁·沙赫的奢侈行為不僅在他生前消耗了國庫大量資金,還給后繼之君帶來了嚴重不良影響。納賽爾·丁·沙赫的繼任者穆扎法爾·丁·沙赫也模仿父親訪問歐洲。1900年,伊朗政府從俄國貼現信貸銀行貸款2250萬盧布,這筆金額是當時伊朗政府全年財政收入的2.5倍。穆扎法爾·丁·沙赫得到該筆貸款后便立即開啟自己的歐洲之旅,據估計此次旅行至少花費了30萬英鎊。①吉田正春對伊朗統治者的了解雖不多,但卻能一針見血正確認識伊朗統治者。
吉田正春使團在訪問伊朗的旅程中常常與伊朗官員交往,吉田正春從哈吉·米爾扎·侯賽因的貶謫中認識到納賽爾·丁·沙赫掌握了伊朗官員生殺大權,伊朗官吏面對王權時脆弱不堪。哈吉·米爾扎·侯賽因是伊朗現代化改革的領頭羊,身居高位的他在沙赫一紙命令下被趕出德黑蘭。吉田正春目睹了沙赫使者查抄哈吉·米爾扎·侯賽因財產和德黑蘭市民闖入官邸搶奪財物的亂象,并在游記中記載道:“榮華富貴轉瞬成空,官邸只剩下一片狼藉,令人感嘆伊朗國王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官員的脆弱,此事是窺探伊朗國情和伊朗民眾生活實況的好材料。”②哈吉·米爾扎·侯賽因在此次風波中遭受貶謫,但還是未能逃脫死亡的結局。此次貶謫的次年,哈吉·米爾扎·侯賽因在馬什哈德的第八伊瑪目圣陵前服毒自殺。哈吉·米爾扎·侯賽因的結局只是伊朗官員命運的縮影,伊朗官員性命在沙赫的權威面前視如草芥,吉田正春對伊朗官員的悲慘命運總結道:“一時被國王寵愛,身居高位,春風得意;一時被國王記恨,沒收財產,流落街頭。”③
吉田正春對伊朗愷加王朝官員悲慘命運的總結中肯,伊朗歷史中被沙赫處死的官員數不勝數。愷加王朝開國君主阿迦·穆罕默德·沙赫死后王朝內部爭奪王位而引發內亂,阿迦·穆罕默德·沙赫指定繼承人法赫特·阿里·沙赫擊敗自己的弟弟奪得了王位。大維齊爾哈拉·易卜拉欣因掌握政府大權和被沙赫懷疑與叛軍勾結而被處死,哈拉·易卜拉欣是愷加王朝第一位被沙赫處死的維齊爾,他的結局如陰云籠罩在愷加王朝歷任首相頭頂。法赫特·阿里·沙赫死后他的孫子穆罕默德·沙赫繼承了王位,穆罕默德·沙赫擔心首相卡姆·瑪卡姆與其他王位繼承人密謀推翻自己而將他處死。阿米爾·卡比爾是納賽爾·丁·沙赫的首任首相,他在國家中的地位僅次于沙赫。阿米爾·卡比爾與其他王子的親密關系引起沙赫的猜忌,沙赫將他罷免并派刺客暗殺了他。哈拉·易卜拉欣、卡姆·瑪卡姆、阿米爾·卡比爾和哈吉·米爾扎·侯賽因都曾在愷加宮廷中身居高位,掌握國家大權,但面對沙赫的猜忌時卻束手無策,手中的權力無力反抗沙赫的權威,連自己的性命都難以保全。
吉田正春在《回疆探險:波斯之旅》中介紹了納賽爾·丁·沙赫的子嗣們,并從三位王子的職務中觀察到伊朗王位繼承的混亂和危機。“沙赫有三個兒子,分別是庶長子馬蘇德·米爾扎,嫡長子穆扎法爾·米爾扎,三子卡姆蘭·米爾扎,其中穆扎法爾·米爾扎被稱為太子,卡姆蘭·米爾扎被稱為副王。”④“納賽爾·丁·沙赫的三兒子卡姆蘭·米爾扎現在擔任近衛都督兼陸軍大臣,他被譽為聰明伶俐的王子。卡姆蘭·米爾扎年僅二十四歲,樣貌與納賽爾·丁·沙赫頗為相似,許多人都認為卡姆蘭·米爾扎動搖了嫡長子穆扎法爾·米爾扎的太子之位。”①從吉田正春對納賽爾·丁·沙赫三位王子的記載中不難看出,有望繼承納賽爾·丁·沙赫王位的王子分別是嫡長子穆扎法爾·米爾扎和三子卡姆蘭·米爾扎。“根據波斯國家法律規定嫡長子理所應當成為太子繼承王位,穆扎法爾·米爾扎性情溫良,納賽爾·丁·沙赫對他缺少關愛。穆扎法爾·米爾扎離開德黑蘭出任大不里士總督。三王子卡姆蘭·米爾扎如前所說在國內外具有很大聲望,他在宮廷與同僚們相處融洽。”②吉田正春記載了納賽爾·丁·沙赫對繼承人穆扎法爾·米爾扎的態度,也按照傳統將穆扎法爾·米爾扎任命為大不里士總督,讓他在當地接受歷練。大不里士位于伊朗西北部阿塞拜疆地區,愷加王朝王子被任命為大不里士總督便視為伊朗王位正統繼承人,但該地地處邊疆,遠離德黑蘭和國家權力中心,太子的地位可能隨著沙赫想法的改變而被其他王子取代,納賽爾·丁·沙赫被穆罕默德·沙赫任命為大不里士總督時也曾因遠離權力中心而害怕自己王位繼承人的地位不保。卡姆蘭·米爾扎不僅留在了宮廷權力中心,還在政府中擔任了重要職務近衛都督和陸軍大臣。卡姆蘭·米爾扎掌握了國家陸軍大權和保衛首都的精銳部隊,與宮廷中的同僚也保持了良好關系,更能通過職務之便常能覲見納賽爾·丁·沙赫,在他人眼中的確是王位繼承人的有力競爭者。穆扎法爾·米爾扎在王位競爭中并非沒有優勢,愷加血統和王位繼承慣例確保他是納賽爾·丁·沙赫正統繼承人。根據愷加王朝王位繼承慣例,只有父母雙方都來自愷加王室的王子才有資格繼承王位。穆扎法爾·米爾扎的母親是納賽爾·丁·沙赫的第三位正妻索庫·蘇丹娜,她正妻的身份和愷加王室的出身讓穆扎法爾·米爾扎符合王位繼承慣例,而卡姆蘭·米爾扎的母親并沒有愷加王室血統,根據王位繼承慣例,卡姆蘭·米爾扎無緣繼承王位。
吉田正春對伊朗王位繼承混亂的觀察準確,伊朗王位更替的混亂既有歷史原因,也有現實原因。愷加王朝開國君主阿迦·穆罕默德年幼時被阿夫沙爾部落繼承人記恨而遭受閹割,失去了生育能力。阿迦·穆罕默德開創愷加王朝后,沒有自己的孩子,他指定自己的侄子巴巴·汗為王位繼承人并在生前將自己的其他兄弟處死,僅留下一位兄弟。阿迦·穆罕默德于1797年遇刺身亡,盡管阿迦·穆罕默德為巴巴·汗繼承王位掃清了部分障礙,但巴巴·汗仍是在擊敗唯一王叔和自己弟弟之后才得以繼承王位。法特赫·阿里·沙赫的指定繼承人阿巴斯·米爾扎早在1828年便被確立為法定繼承人,但阿巴斯·米爾扎于1833年去世。原本王位繼承人將在法特赫·阿里·沙赫的其他兒子中選出,但俄國和英國以《土庫曼恰伊條約》條款“確認阿巴斯·米爾扎的王儲地位,俄國承認并幫助王儲本人及其子孫繼承王位”③強迫法特赫·阿里·沙赫指定阿巴斯·米爾扎的兒子穆罕默德·沙赫為繼承人。俄國和英國介人并逐漸控制伊朗王位繼承。穆罕默德·沙赫雖有外國勢力幫助,但仍未能避免小型內戰。納賽爾·丁·沙赫并非出生便是指定王位繼承人,他是在王儲巴赫曼·米爾扎謀反失敗后才被確立為指定繼承人。從愷加王朝前幾代君主的王位繼承的經歷不難看出伊朗王位繼承的混亂和不確定性,這便是穆扎法爾·米爾扎王位繼承面臨威脅的歷史原因。
納賽爾·丁·沙赫對卡姆蘭·米爾扎的偏愛是造成穆扎法爾·米爾扎王位繼承面臨威脅的現實原因。能否得到沙赫的接見是衡量臣民是否得寵的重要參考,如果某人突然不被沙赫接見便意味他失去了沙赫的寵愛和庇護。穆扎法爾·米爾扎和卡姆蘭·米爾扎二人分別在地方和中央任職,穆扎法爾·米爾扎性格軟弱,擔任大不里士總督時不問政事,沉迷于享樂之中,因此納賽爾·丁·沙赫對他不僅感到不滿,還心生厭惡。卡姆蘭·米爾扎不僅年輕(長相與納賽爾·丁·沙赫相像),還才華出眾,能夠在宮廷中擔任要職,并與宮廷各方勢力相處和諧,因此納賽爾·丁·沙赫更中意卡姆蘭·米爾扎。站在1880 年的伊朗政局上觀察,吉田正春對愷加王位繼承混亂的認知屬實,穆扎法爾·米爾扎在王位繼承中的確不占優勢。
二、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社會的初識。納賽爾·丁·沙赫統治下伊朗正在從傳統封建農業社會和游牧部落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愷加精英們推行自上而下的現代化改革對伊朗政治、經濟和文化等領域帶來了巨大影響,處于現代化改革的伊朗和處于明治維新的日本都處于相似的歷史背景中,吉田正春使團的訪伊旅行直接觀察到社會變革之中的伊朗。
吉田正春使團在伊朗的訪問難免與伊朗官吏們打交道,伊朗官吏們公開向使團成員索賄給吉田正春留下了深刻印象,吉田正春認為伊朗官場黑暗,貪腐索賄風氣遍及全國。吉田正春使團在設拉子受到當地總督莫塔梅德·道萊親王的優厚款待。莫塔梅德·道萊親王對吉田正春帶來的禮物和茶葉信息感到十分滿意,賞賜了吉田正春一匹馬。吉田正春對取馬和伊朗官吏索賄的場景記載道:“出發前夜,牽來的馬光著背,樣態與之前相距甚遠。官吏還要求我們支付皇家馬概的飼料費20土曼①。”②伊朗官吏的索賄數額20土曼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額,當時伊朗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每日1卡倫,年平均收入200卡倫③,伊朗官吏索賄數額相當于伊朗普通勞動者一年的收入。吉田正春使團在德黑蘭受勛時再次遭受官吏們的勒索,伊朗官吏要求受勛的每個人支付100卡倫。④使團成員古川宣譽對伊朗官員中飽私囊有詳細記載:“法爾斯地方總督被要求每年繳納62萬土曼,但實際上地方官員每年向當地百姓征收了100多萬土曼。”地方的稅收官吏為了完成上級的指標,征收的稅款通常高于指標要求。地方官員繳納中央要求稅款后,剩余的稅款進入了地方官吏私囊中。地方官吏不僅貪污了維持國家運轉的稅收,還中飽私囊,貪污中央給地方建設的撥款。“中央政府撥款10000土曼用于設拉子電信局建設,當地總督從撥款中貪污了2000土曼,富商阿里·莫爾克貪污了2000土曼,眾多官吏一共貪污了
土曼,英國的代理人貪污了 500 土曼,最后只剩下了4500土曼用于施工。”古川宣譽對伊朗的腐敗評價道:“這種陋習讓人聯想到中國清朝。在中國,賄賂幾乎是一種官方行為。”③古川宣譽認為此時的伊朗愷加王朝與中國清朝相似,國家都患有吏治腐敗的頑疾。
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貪污腐敗社會風氣的認知見微知著,外國人對伊朗吏治腐敗、貪污成風已經成為一種共識。19世紀初,英國特使約翰·馬爾科姆訪問伊朗并對伊朗吏治腐敗記載道:“他們賴以維持生計的收入取自最為腐敗的來源,爾虞我詐是其職業,總是同樣的目標,卻以保全自己犧牲他人為主要手段。”
年,英國人喬治·寇松在《波斯及波斯問題》中對約翰·馬爾科姆的評價,不僅是19世紀初伊朗社會的真實現象,也是19世紀末伊朗社會的真實寫照。③泊西·賽克斯在《波斯史》中記載道:“每個省長都是強盜,整個統治階級無時無刻不在壓榨百姓,他們恨不得對百姓敲骨吸髓。”③獲得官職在伊朗是通向權力 財富和名譽的重要途徑之一,利用錢財購買官職然后不遺余力壓榨轄區內的民眾而獲利,能夠收受賄賂的官職在伊朗更受歡迎,固定薪水的職務反倒被視為劣質職務。納賽爾·丁·沙赫曾以11萬土曼的價格將法爾斯省長賣給尼扎姆·薩爾塔內,該職位后又被賣給洛克·阿爾道萊。④納賽爾·丁·沙赫的首相阿明·埃爾蘇爾坦每年從關稅、賣官鬻爵和薪水等其他途徑獲得7萬至10萬英鎊。③伊朗政府賣官鬻爵讓伊朗政府處于嚴重的不確定性之中,官員們不僅要向沙赫支付購買官職的錢財,還要向上級支付一筆錢財確保自己的地位。官員隨時可能被控莫須有的罪名,必須繳納一筆贖金。伊朗官員為了金錢出賣國家利益,即使是伊朗政府開明進取的改革家哈吉·米爾扎·侯賽因首相和伊朗駐英公使米爾扎·馬爾科姆·汗也在《路透特許權協議》的簽訂中收受路透大筆匯款,路透為促成此次特許權不惜拿出20萬英鎊賄賂伊朗官員。吉田正春使團在伊朗遭受勒索的金錢數額與伊朗官員們的貪污數額相比不值一提,但吉田正春使團卻能夠從官員勒索以小見大,他們對伊朗社會的觀察細致為明治日本的伊朗政策提供了寶貴材料。
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教育的考察中,發現伊朗教育發展落后并缺乏公平性原則。1851年,在首相阿米爾·卡比爾的努力下世俗化高等學府精英學院成立,該學校的成立標志著伊朗現代化教育的開端。精英學院招收學生以家庭財富和地位為標準,只有貴族、官僚和富商的子弟能夠進入精英學院學習。其他世俗學校也采取了該原則錄取學生,吉田正春使團參觀伊斯法罕一所世俗學校時,發現該校學生們都是王室貴族子弟,沒有平民子弟的身影。古川宣譽還記載道:“此國(伊朗)惡行之風盛行,學校及學校教師收受賄賂,常以賄賂多少區分學生優劣。”①伊朗教育不以學生學習成績作為評判學生的標準,而以學生賄賂的多少區分學生優劣,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教育的腐敗感到震驚。日本教育家福澤諭吉主張“天不生人上人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③,教育不分男女,適齡兒童必須進入學校完成義務教育。與日本明治維新的教育改革相比,伊朗教育既缺少有教無類的教學原則,也缺乏教育公平性原則。吉田正春在游記中記載伊朗雖引進西方科學技術,但培養的學生數量稀少。“沙赫從歐洲游歷歸來后開設王校,在該學校使用歐洲各國語言教授文科、理科、法學和醫學等科目,現在學校的學生不超過六十人。”①學生數量的稀少導致西方科學技術傳播緩慢,伊朗廣大國民仍處于蒙昧之中。吉田正春對伊朗傳統醫學記載道:“比如醫學還處于蒙昧之中,(伊朗醫療)固守熱以寒救,寒以熱救的格言,放血和艾灸被認為是最好的治療手段,伊朗國民認為生病時向神祈禱比服用湯藥更加有效。”②西方醫學雖傳入伊朗,但西醫數量稀少且治療費用高昂,因此西醫的服務對象多為伊朗王公貴族和外國使節,伊朗現代醫學奠基人雅各布·愛德華·波拉克便是納賽爾·丁·沙赫給自己聘請的私人醫生。從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教育的調查不難看出,此時伊朗雖有向西方國家學習現代化改革,但改革的紅利僅局限在統治階層,貴族出身的學生和望而不及的醫療,時刻彰顯伊朗雖推行現代化改革,但仍是落后的封建國家。
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教育的認識一針見血指出了伊朗現代化教育改革的不足,但卻低估了伊朗世俗學生們推廣西方先進科學的潛力。伊朗現代化改革是由愷加開明貴族主導的一次自上而下的改革運動,該改革雖為腐朽落后的愷加王朝注入了新元素,但開明貴族們仍屬于封建勢力的一員,改革的成果注定局限在統治階層中。吉田正春對伊朗教育現代化改革不足的分析正確,伊朗世俗學校招收的學員人數的確數量稀少,但低估了伊朗知識分子為知識的傳播作出的巨大貢獻。納賽爾·丁·沙赫的孫子蘇萊伊馬·米爾扎曾在精英學院學習,他是1906年伊朗立憲革命發起人之一,帶頭反對他的堂兄穆罕默德·阿里·沙赫。蘇萊伊馬·米爾扎在立憲革命中領導學生罷課活動,后加入社會民主黨積極參與伊朗民主政治建設。沙伊赫·加里爾·伊斯法哈尼曾在精英學院學習醫學,他將雅各布·愛德華·波拉克的醫學著作翻譯為波斯語,為西方醫學在伊朗的傳播減少語言障礙。阿里·埃克巴也曾在精英學院學習醫學,并先后擔任納賽爾·丁·沙赫和穆扎法爾·丁·沙赫的私人醫生,加入伊朗教育協會“恩楚明”,出版多部基礎教育和醫學書籍。伊朗現代化改革雖未能為迅速縮小伊朗與外國列強之間的差距,但此次改革為伊朗培養了各個領域的人才,為伊朗立憲革命和禮薩·汗的軍事改革奠定了堅實的人才儲備。
三、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商業的初識。吉田正春使團訪問伊朗的主要目的是調查伊朗商業,為日本商品出口伊朗奠定知識儲備。吉田正春使團除來自外務省的吉田正春和來自參謀本部的古川宣譽,其余五人都具有商業背景。通過調查,使團成員能夠快速了解伊朗的商業情況。
吉田正春使團在伊朗商業調查中發現伊朗商隊時刻受到惡劣的自然環境、短缺的水資源、荒廢的驛站和兇殘的強盜等威脅,伊朗國內貿易面臨一系列問題。19世紀80年代伊朗的商業運輸仍然依賴傳統商隊,馬匹、驢和駱駝是商品運輸主力。商隊在日常運輸中時刻面臨高溫威脅。“布什爾白天溫度能達到華氏130度以上,夜晚溫度不低于華氏105度。”③久居日本的吉田正春使團來到炎熱的伊朗后,持續的高溫讓他們認為自己抵達了地獄。白天強烈的紫外線和高溫不適宜出行,所以伊朗商隊多選擇相對涼爽的夜晚出行。商隊晚上出發,經過一夜奔波在第二天黎明時抵達下一個驛站,白天在驛站休整,等到太陽下山后再次出發。炎熱的高溫讓伊朗商隊長期面臨水源短缺的問題。“我(吉田正春)用雙手端水飲用,水中有海水的咸味,一滴水都無法飲用。伊朗商隊運輸貨物時的水源補給依靠道路中的驛站。驛站的水源常有馬匹、駱駝和騾子等動物飲用,動物糞便和污穢混入水中讓人難以飲用。飲用骯臟的水源容易讓人生病,疾病時刻威脅著商隊的安全。在伊朗有販賣淡水的商人,但該水價格高昂。“當地的飲水是從遙遠的山中花費兩天時間運來,所以當地人用羊皮制成水囊裝滿水運往城市販賣,一斗水的價格為2卡倫。”②伊朗驛站的荒廢也給伊朗境內商隊帶來許多不便。陳舊的驛站設施和瘦骨鱗峋的馬匹給吉田正春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與當地人的交流中得知驛站衰敗的根本原因在于伊朗政治腐敗。“當初伊朗政府設置驛站制度時,規定約每6法爾薩赫設置一間驛站。驛站中備有8至12匹駿馬和與馬匹適配的驛吏、草料。在政府的命令下驛站不分晝夜使用馬匹,地方官員借著驛馬費名義從州稅中提取巨額資金卻不用于驛站建設,最終每幾十法爾薩赫才有一間驛站。”③ 驛站在地方官員的貪腐下年久失修,面臨強盜時不能為住客們提供良好的保護。“三年前馬齊嘎魯驛站被強盜襲擊,住客們奮起反抗卻被強盜全部屠殺,貨物也全被奪走。”④強盜搶劫是伊朗道路安全的頑疾,嚴重擾亂了伊朗商業貿易。納賽爾·丁·沙赫統治下的伊朗并不安全,吉田正春使團在伊朗政府的庇護下雖未遭遇劫匪,但也因為疾病、沙暴和缺水而面臨生命安全。
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商業的調查直擊要害,伊朗商業面臨的問題在其他訪伊游記中也有相似的記載。伊朗炎熱氣候給外國游客帶來沖擊并非個例,1889年喬治·寇松游歷伊朗時對伊朗的氣溫記載道:“在6月至8月的炎熱季節,普通溫度計因高溫而損壞,專業的溫度計將太陽溫度定在華氏189度。”
年福島安正在伊朗旅行時記載了伊朗北部七月的氣溫,該月平均溫度也在32攝氏度左右。家永豐吉在訪問伊朗前曾閱讀了喬治·寇松的《波斯及波斯問題》,對喬治·寇松關于氣溫的記載認為只是作者常用的夸張寫作手法,但當他1899—1900年實地考察伊朗時才發現喬治·寇松所言非虛。關于伊朗境內的匪患問題,福島安正記載道:“如今布什爾至德黑蘭的地區人心大亂,燒殺擄掠時常發生。在布什爾至設拉子的道路中有一伙強盜襲擊商隊,搶奪了1000多箱貨物。”③作為軍人的福島安正敏銳發現伊朗社會武器泛濫是匪患不止的重要原因:“地方人民都攜帶武器,聚則成兵匪,散則成農商。”泊西·賽克斯在他的《波斯史》中詳細記載了1917年伊斯法罕省長與當地強盜勾結的事件,省長向強盜出賣商隊信息并對贓物銷贓進行抽成,賺取兩份利潤。吉田正春在伊朗國內貿易的調查中發現的諸多問題的確束縛了伊朗商業的發展。國家統治階層對伊朗商人的勒索和對商業的不重視阻礙了伊朗資本主義萌芽,商人群體在國內外勢力的壓迫中走向了愷加王朝的對立面,在煙草抗議運動和伊朗立憲革命中發揮重要作用。
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進出口貿易的調查中發現英、俄兩國是控制伊朗的主要外國勢力,英國和俄國分別控制伊朗南、北進出口貿易。英國通過扶持代理人進而控制伊朗南部波斯灣進出口貿易。鴉片是愷加王朝重要出口商品之一,許多歐洲商人來到伊朗進口鴉片并銷往東亞賺取暴利。據統計,1880年伊朗鴉片出口收入超過80萬英鎊①,占到了伊朗出口總額的 24% 以上②。古川宣譽對此描述道:“歐洲人居住在伊斯法罕并雇用了許多雇工制造鴉片,賺取了不少利潤。”③在眾多鴉片商人中,最有名的是沙遜商會創始人大衛·沙遜。吉田正春在自己的游記中介紹了大衛·沙遜的發家史,并評價道:“如今已是大衛·沙遜兒子的時代,他的權力稱得上是波斯灣中的商王,比人民尊奉的國王更加高貴。”沙遜商會能夠壟斷波斯灣的貿易離不開大國的支持,英國正是伊朗南部進出口貿易的實際掌控者。吉田正春對英國控制的波斯灣記載道:“一旦英國人生氣,封鎖波斯灣易如反掌。”③英國為了獨占波斯灣的商業貿易,還將阿巴斯港、布什爾港和倫格港直接置于本國的控制之下。英國控制下的三港在1878年出口總額21752340盧比,進口總額16985980盧比,這些收入大部分都進人了英國人的口袋。許多不法商人還伙同當地部落進行走私,大量武器走私進入伊朗,流落到部落民手中,這讓伊朗社會秩序更加混亂。③吉田正春使團發現伊朗北方貿易受到俄國控制,北方商業城市受制于俄國。古川宣譽在《波斯紀行》中對伊朗北部貿易描述道:“俄國控制了伊朗北部的貿易權,大不里士和拉什特也在俄國人的控制中。”③大不里士和拉什特都是伊朗北部重要商業城市,大不里士總督是愷加王位繼承人的象征,俄國將該城納入勢力范圍意味著俄國對伊朗王位繼承具有重大影響力。
正如吉田正春使團的調查結果所言,英國和俄國在19世紀逐漸成為控制伊朗的外國勢力。伊朗歷史學家胡桑·阿米拉馬迪指出戰爭和侵略是英、俄兩國蠶食和滲透伊朗慣用的方式。③納賽爾·丁·沙赫統治時期多次授予英、俄兩國商人特許經營權,如1868年伊朗政府授予英國印歐電報公司修建電報線路的特許專營權,1872年伊朗與路透簽訂的《路透特許權協議》,1881年授予俄國政府使用奇基什拉爾和艾斯特拉巴德間電報線路的特許權。英、俄兩國通過特許權在伊朗攫取了大量利潤,還通過特許權打擊本國在伊朗的競爭者。1907年英國和俄國簽訂《英俄協議》以前,英國和俄國一直在爭奪本國在伊朗的主導權,英、俄雙方相互防備對方,還防止更多國家介人到伊朗事務中。吉田正春使團對英、俄兩國在伊勢力的調查為日本的伊朗政策提供重要事實依據,日本最終選擇不介入英、俄控制下的伊朗。
三、吉田正春使團伊朗調查的成果
第一,吉田正春使團調查成果影響日本的伊朗政策。吉田正春使團訪問伊朗之后,日本政府沒有與伊朗簽署商業條約,很長一段時間中也未向伊朗派遣使團,其根本原因是日本介入伊朗事務容易與英國和俄國發生沖突,這與日本時任外務卿井上馨的外交政策背道而馳。首先,吉田正春使團在游記中認為英國和俄國分別控制了伊朗南北進出口貿易,兩國在伊朗的壟斷不希望其他國家挑戰他們在伊朗的特殊地位,欲迫切收回國權的日本并不希望因伊朗而與英俄發生沖突,所以選擇暫時不推動日伊外交關系發展。井上馨是1880—1887年日本的外交大臣,在任期間推行鹿鳴館外交政策,希望從列強們手中收回日本國權,積極與歐美多國談判廢除或修改不平等條約。在伊朗具有特殊地位的英國和俄國對日本而言是極其重要的外交對象,英國和俄國不僅是當時名列前茅的列強,還在日本具有諸多特殊利益。日本想要與歐美列強修約收回國權,則日本必須與英國和俄國保持良好的外交關系,如果日本在吉田正春使團訪伊后與伊朗簽訂商業條約,勢必引起英國和俄國的不滿,因介入伊朗而與英俄發生沖突導致收回國權的愿望落空則得不償失。吉田正春在游記中記載納賽爾·丁·沙赫1873年歐洲之行曾抵達德國,哈吉·米爾扎·侯賽因見到德國陸軍的強大向俾斯麥表示希望聘請德國教官訓練伊朗軍隊,但俾斯麥不想得罪英、俄兩國,于是推薦伊朗與奧地利軍事合作。①德國不愿介人伊朗事務的主要原因也是不愿因伊朗與英、俄兩國起沖突。其次,英國商人和俄國商人通過伊朗政府授予特許經營權壟斷伊朗商業,日本商人與英俄商人競爭不占優勢地位。日本雖有在伊朗獲得最惠國待遇的愿望,但該愿望并未得到伊朗政府滿足。②日本商人與英俄商人在伊朗的競爭中不占優勢,距離更近的中國市場對日本更具吸引力。最后,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社會的調查結果顯示伊朗并非日本開拓海外市場的好選擇。吉田正春使團訪問伊朗途中見到了伊朗社會貪污腐敗的亂象,官員勒索商人屢見不鮮。伊朗社會并不安定,商隊貨物運輸時刻面臨盜匪搶劫。落后的醫學技術和兇險的自然環境讓商人們的生命安全無法得到保障。以上諸多不利因素讓日本并未選擇與伊朗締結商約,日本與伊朗的外交關系長期處于停滯之中。
第二,吉田正春使團的調查豐富日本對外認知。吉田正春使團是近代首個訪問伊朗的日本使團,他們的實地調查為日本帶回了許多一手資料。使團在伊朗面臨的危機讓他們對伊朗的自然環境和人文風俗具有更深的了解,成為日本的伊朗觀的重要來源。吉田正春使團在伊朗的實地考察還反映了日本沖破鎖國政策后對世界局勢的好奇,日本雖借助外國學者的書籍了解世界,書中的伊朗是外國人站在本國立場上的知識產物,日本并不能驗證該知識是否正確。吉田正春使團對伊朗的實地調查是日本認識伊朗及中東的重要行動,一方面,他們給日本帶來了伊朗的真實信息,為日本政府的外交政策奠定知識儲備。另一方面,吉田正春使團的到來也讓伊朗人了解日本和東亞局勢,日本雖未與伊朗簽訂商約,但納賽爾·丁·沙赫派遣御用商人來到日本采購商品,日本商品和日本的信息傳入伊朗也讓伊朗人的世界觀得以拓寬。
結語
19世紀80年代,日本和伊朗都處于封建社會向現代化社會的轉型中,兩國都選擇了西化道路,但兩國對現代化的認識深淺導致其現代化改革一成一敗。伊朗雖進行了現代化改革,但在吉田正春使團眼中伊朗仍是落后的封建國家,與現代國家相距甚遠。19世紀末日本的伊朗觀可以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一是伊朗統治者貪圖享樂,王位繼承混亂;二是社會貪腐嚴重,嚴重阻礙了社會進步;三是商業內外交困,英俄操控伊朗貿易。
吉田正春使團訪問伊朗是日本與伊朗文明交往眼見為實的第一步,日本從伊朗現代化改革的失誤中吸取教訓,增強了對明治維新緊迫性、重要性的認知。日本使團在伊朗訪問時間雖短,但日本官員們深人觀察伊朗社會,敏銳發現伊朗現代化改革停留在對西方物質的簡單模仿,伊朗統治者對西方資產階級先進學說置之不理。近代日本認知世界的過程中觀察到西方對亞洲國家的殖民侵略,土耳其坦志麥特改革和伊朗現代化改革、中國洋務運動都以失敗告終,日本通過明治維新擺脫淪為西方殖民地的命運。日本的獨立與亞洲諸國淪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強烈對比讓日本人產生了亞洲救世主情結,日俄戰爭的勝利助長了日本人救世主心理,最終為日本對外侵略擴張埋下禍根。
(責任編輯:董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