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強對中國糧食資源的凱,最早的條約文件可追至1858年中英《通商章程善后條約:海關稅則》(以下簡稱《稅則》)。該約第五款中規定,各國商人可于中國各通商口岸間,憑借官方發給的執照依法納稅后轉運米谷,以采巢米價維系民生,且明令不得出洋。①中外商販于各口岸偷運走私,而清廷與地方督撫受制于賠款和新政激發的財政壓力,雖拒令出洋,但對各口岸轉運管理松懈。日本囿于自然環境和災害危機,本身雖是產米大國,仍對糧食安全極為敏感。江戶八代將軍德川吉宗即因勸課農桑,有效應對“享保大饑謹”而被贊為“米公方”。明治維新后因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城市人口大量增加和農業人口流失,進口米糧也就成為平抑本國米價、維系國內社會安定的重要選擇。②作為日本海外米糧主要來源地之一的朝鮮,在甲午戰爭前夕數度發布“防谷令”,成為戰爭爆發的導火索之一。③割占臺灣之后,日本亦嘗試建立新的稻米供應地,然礙于環境因素與產業基礎,臺灣米產一時無法滿足需求。隨著日本在1897年放棄銀本位制,中國大米的價格優勢愈發明顯。至1902年中英《續議通商行船章程》(以下簡稱《續議》)啟動,以英方引《稅則》第五款為依據,不僅迫使清廷同意米禁時間必須提前照會各國,且獲得了每船自未開港的湖廣地區轉運大米一千五百包之許可。①讓日本看到打破禁令,從長江中游獲取高產價廉的湘米之可能。
誠如有學者指出,在近代日本拆解中國宗藩體系過程中,先通過《中日修好條規》取得外交平等,次之利用清廷使團的交涉失誤迫使中國棄琉保臺,終借《江華島條約》切割中朝藩屬。這一系列的運作離不開日本惡用國際法,曲解前近代地緣倫理政治,滿足其構建自我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之圖謀。②而清廷新政以來,改革激化的內部矛盾又放大了列強分化漁利的孔隙,尤其在日本以“中日提攜”和“亞洲連帶”的偽善呼號下,不同派系團體的利益訴求成為日本介人的現實契機。
基于此,本文擬依托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藏清外務部檔案、日本外務省編《日本外交文書》和亞洲歷史資料中心所藏檔案、電報和報刊,結合相關當事人日記、書信和電報等中外史料,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梳理日本從1902年至1907年破除中國米禁的史實經過,分析其目的得逞的經驗因果,以期增進對近代日本侵華史的研究。
一、中日《通商行船續約》談判中日本的義利混同
1902年4月8日,日本以“長沙、湘潭、常德開港為緊急要務”,緊隨英美籌改《中日通商行船條約》。③在滬的日使團注意到中國此時的財政壓力,官民均有意弛解米禁,建議可酌增米谷解禁條款。隨后日方又檢得因此前山西饑僅,清政府在1898年照會公使矢野文雄(下文簡稱“矢野照會”),稱將來如日本蒙災,中國亦必還恩助賑。然以1902年京畿旱災,清廷仰賴從南方購米北上,③日本使團并不認為這是推動中國解禁的完美時機。因此,其重心放在了通過強調“矢野照會”的公法意義,試圖將倫理道義轉化為國際法的條約依據。6月16日,日方以“日本準米谷出口”和“中國國家允遇日本年歉,或食告乏,或因別故,需用米谷恐急”提請可經駐華公使、領事照會,讓中方“暫時解禁,運米出口”,作為第十款納入正式商約議案。此議值得關注的點有二:第一,日本并未全然以互助賑濟為依托,而是先行強調了日本對自由貿易的態度,預設了此后可能利用“門戶開放”展開商談的前提;第二,“暫時解禁,運米出口”的日文原文直譯為“承認暫時解禁米谷輸出”。但在當時的中文語境內“出口”貿易多指代各通商口岸間的轉運,與“出洋”外貿截然不同,日方在翻譯文本的過程中未知是否刻意含混。而這一點遲至次年春,清廷籌議兩江米禁時方被修正。新出臺的米禁章程內明確將國內口岸之間的“出口”,和轉往國外的“出洋”貿易相區別,而后者應“永久禁止”。①嗣后,在1902年8月10日的商約談判內,外務部回應山西饑謹已逾二十年,將來如日本蒙災中國自不會袖手。中方代表據此拒絕了將“矢野照會”納入正式續議條約內。②考慮到中國彼時的災害現狀,中方的謹慎未必全然出于條約帶來的法理約束。
9月26日,日本一方面重申將“矢野照會”加入條約之目的,即基于中國目前的米禁情勢,倘若將來確遇災情,日方需要援引切實的法理文本化解央地官員的反對;另一方面進一步圍繞商業利害相誘導。既以“曾向安南、暹羅購買米谷”暗示日方并非中國米糧不可,又強調此舉可為中國政府帶來的收入是“互通有無,互補需求”的利益雙贏。日使團復以混同了國家道義和現實利益的組合拳,試圖打破米谷出洋的法理禁制。而中方代表亦針對性予以回應,對前者強調當下本是災年,“若遇豐收之年,我方并不反對”;而對利益誘導,則指出近期京地多方均有流言,稱談判團隊借米谷交涉以權謀私,表明了中方在米禁問題堅守的民本公心。中國使團最終也以外務部“民生關乎,斷難松禁”之諭令拒絕。③
意識到在中國災荒之際“矢野照會”確難憑依,尤其1903年江北水災加劇了松禁難度之后,日方策略轉而聚焦在商業流通與利促民生的關系上。1903年5月3日,駐華全權公使內田康哉就向中方代表盛宣懷言道,日本之前多以本國“上米”出口歐美賺匯,而以“西貢暹羅之‘下米’補充國內”,用以平衡米價。遂建議中國為國民經濟計,亦可效仿。盡管中方以財政壓力和資金負擔拒絕,但促成了張之洞為代表的部分央地官吏的態度轉變。
月初,張氏在與日方談話中便表明,如果日本能同意中國對米谷出口增稅百分之一點二五,且嚴限出口額度,其事或可轉圜。③日本外務省知悉后,立即向國內各商業會議所發布了解除中國米禁必要性的建言書。內中指出日本目前因產業結構失衡、城市人口激增和多地災害歉收,急需從中國內地購米。希望各機構承諾將來協助日本政府平抑中國米價、經營內地經濟,以減少清政府對開放米禁的敵意。這一舉措獲得了各地商會的積極響應。然而,是年9月英商太古洋行船只欲打破去年單船運米規定,謀以滿載六千石超額運米,導致巡撫端方嚴申湘省米禁。③受此影響,11月最終簽署的中日《通商行船續約》正約及附件內未有米谷貿易之規定。③
但無論如何,通過此次交涉,“矢野照會”中的倫理道義和日方強調“自由貿易”在傘案米谷、平抑物價方面的積極意義,給中方當事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兼之清廷對湘省腹地開埠等案并未拒絕,日本此次修約談判的主要目的基本達成。1904年7月1日,長沙正式開埠通商。這離不開日本用“有利湖南開發”對葉德輝等耆紳的勸誘。①此后數年,宇野哲人、德富蘇峰和芥川龍之介等學人陸續到湘,新任駐湘領事井原真澄等政客亦借其學養,建立了與士紳之間的良好私誼。佛教徒水野梅曉更借助在湖南傳教的實地便利,配合租界居留民與領事館,不斷向漢口與本土傳遞情報。而這也表現出近代日本“亞細亞主義”者借助前近代中日地緣親近遮掩,并曉以現實利益相誘導的偽善。他們利用了中國人在晚清改革中的進取心和民族情緒,為其殖民擴張之目的服務。1905年8月,由安井正太郎編作、白巖龍平校閱的《湖南》正式刊行出版。②這本近代日本第一部以湖南為對象的專著中,既有前人地理志書和游記中的風土民俗,又詳舉了1904年7月至12月的半年度長沙關報告,分析開港以來的實質貿易成果,為日方優化經濟擴張方略提供了詳細的數據參考。書中還特辟《粵漢鐵路和湖南士紳》一節梳理粵漢鐵路贖回事件始末,并附上此事相關條約文件,③希望日本當局能重視士紳力量,并借此擴大在華中地區的殖民勢力。以此為契機,并在日俄戰爭的推動下,日本展開了謀求中國米谷的新一輪嘗試。
二、三井洋行購米案與日本對中國官紳的利益驅策
1905年3月,張之洞為盡速籌濟粵漢鐵路贖款,緊急委托駐日公使楊樞,以湖北新鑄一兩銀幣為基準,印刷新鈔。④日本或以此洞悉了湖廣方面銀根緊縮,開始收集情報,試圖正式介入粵漢鐵路贖回。4月10日,外務省通過駐美公使金子堅太郎,再次確認了中國方面受日俄戰爭的影響,正在加速推動贖路談判。5月初,駐漢領事永瀧久吉又從張之洞處知悉了湘、鄂、粵三省集資贖路之方案,且湖廣資金緊缺。面對近五百萬兩攤款,兩省可靠的資金來源僅有鴉片稅與米谷課稅。③永瀧氏遂示意日方應迅速就鐵路經費投資商定方案,以免錯失影響華中的絕佳時機。
隨著“貝納賜入城事件”發酵,張之洞原擬向英國借款的建議遭到湘紳低斥,而在日本順勢運作之下,湖南方面對日借款的呼聲逐漸增多。6月9日,美國合興公司獲準同意出售路權,但限期中方在六個月內付清購款。井原真澄與葉德輝商討后向外務省建議,日本應盡速以借款為目的設立專項國債。同時他提到,葉德輝和部分士紳,雖拒斥英國資本,但對來自美國的他方投資并不排斥,甚至希望中、日、美三方合作。這一點并不意外,還在滬上談判的盛宣懷也正嘗試積極引入摩根銀行資本,還因此和張之洞正生齟齬。①葉德輝晚年時,弟子編校的《郵園學行記》稱他以“廢約不如改約”勸張之洞以美制英,但最終并未被采納。②無論如何,拋開英美資本,向日方借款幾成定勢。由張之洞當天發送湖南的電報可知,雙方應已達成了借款銀五百萬兩之共識,但還款期限和利率還在商議。③此后近半月,或以借款消息外泄引發輿論,稱日本教唆中國贖路;抑或以彼此條件未契合,談判始終未得進展。
為此,原以統一日本長江航線在武漢視察的政友會總裁西園寺公望,于6月29日前專就日本協同鐵路一事與張之洞密會。④有學者提出,建議以運米出洋辦新捐稅支持鐵路建設者,實為內田康哉。③綜合次日雙方便立刻簽署購米合同的行為推測,建議提出者為內田氏無疑,但最終促成合同簽署者,應為西園寺公望。6月30日,三井洋行上海支店長山本條太郎和湖南鐵路總公司代表張鈞,聲明在取得了張之洞和端方授權下,于滬上簽署了湘米出口合同十六條(以下簡稱《三井合同》)。據此,三井方面由湖南鐵路總公司向米行擔保,可以年均百萬擔分五年從湘省購銷五百萬擔米。而中方在原有米捐外,另征專稅作為粵漢鐵路建設經費。該合同值得注意的地方有四:其一,考慮到收成豐歉,第四條規定雙方有權據本年度情形酌量增減年運額度;其二,該約雖未專款明確這批大米能否出洋,但于第六條規定日方自行負擔“運銷內地及日本及他各埠”之落地稅,實質上承認了這批運米赴日,打破了此前清廷禁米出洋的成例;其三,考慮到日俄戰爭中清政府的局外中立,第十、十一條特別限制湘米不得輸往東北戰場;最后則是在第十三條提到,目前簽署僅為暫行合同,如“湖南紳士于小節處稱有更易”,日方應及時通融再議。合同文末也附注,待雙方代表入湘后重新議定正約。②
綜合日本東亞同文書院在此前后發回的《楚粵線調查報告書》關于“湖南米”的一節。其中不僅提到了湖南全境米產、民耗和運銷渠道,并給出了1906年海關報告僅長、岳兩港便合計出米一百七十萬石,③日方在確定購米額度上顯然考量了目前湖南的糧食情況。但隨著1905 年夏秋的湖南大水,正式合同的談判為中方據此擱置。時論報道以永州至湘陰受災最重,湘潭“亦成澤國,易俗河米倉,均經沖去”①。而往歲,易俗河與長沙靖港、岳州作為湘中三大米谷中心,年出近百五十萬石之多。②同時受災民眾甚巨,僅衡州、永州、長沙和常德四府便有災民幾四十萬,以致1906年正月后米價陡漲逾倍,“鄉民攜資傘谷環形一二十里,終無谷可乘”③。即使如此,日本也沒有放棄打破米禁之企圖。在12月初東北善后談判期間,內田康哉就向中方全權代表袁世凱提到,張之洞等人樂意開禁湘米,只是“中國的實際情況不允許如此”。④至1906年4月末,漢口、長沙領事和內田康哉陸續告知外務省,湖南洪澇影響下湘米恐解禁無望。5月1日,由王先謙領銜,長沙數十位士紳聯名公呈湘撫鄂督,并別紙照會駐湘副領事井原真澄,請求日本為民生和兩國關系和睦計,允許湖南當局繼續禁米出洋,并協助籌濟賑款到下游的吳皖等地購米。對此,長沙關監督朱延熙則據《續議》稱“應恪守約章辦事”,提醒湘紳們應速敦促督撫們和列強約定禁期,避免米谷轉口外流。
月9日,湖廣當局照會各國,宣布自此后二十一日禁止湘米出關。而井原真澄則在卸任前,向來訪的瞿鴻機征詢了購米合同能否再有后續。瞿氏答以湘省水患已被“皇太后飭令發放撫恤金,救濟民眾”,③既驚動中樞顯然再難輸米出洋。
但關于《三井合同》,目前僅從日方一側檢得該文本和上海方面6月30日發還的通告記錄。其余所有相關會談紀要、往來函電和中方一側文本皆未查實。綜合下節丁未助賑交涉案時清廷外務部、繼任湖廣督撫之反應,中方文本應未流傳出當事人之外,或已被銷毀且并未存檔。而日本方面之所以保留,存有兩種可能:第一,該合同可能在彼此溝通中,一直處于無限期擱置狀態,并在后續其他交涉中成為談判籌碼;第二,中方單方面取消了該合同,且事后并未告知日本。而日方徑以第四條為憑依,根據中國的水災情形與收成變化,不斷在嘗試談判調整購米額度。考慮到張之洞不久馬上擬聘日本人就任粵漢鐵路工程師,且列于對英國借款條件之一。兩種情形在結果上均給日方留下了該合同仍具有契約作用的事實認知。這使得后續丁未助賑交涉談判中不僅授人以柄,還因《三井合同》的密約性質造成了中國內部的信息不暢,導致清政府央地各方多有嫌隙,助推了日本打破湖廣米禁的進程。
三、“賑恤米”違約輸運和丁未日本借米助賑
1906年夏,井原真澄通過研究歷年禁令文件,發現除明確規定漕糧和軍米準于禁期在中國各口岸轉運外,用于救災的“賑恤米”在輸運過程中同樣不受限制,但湖廣當局從未在事前聲明。隨即他將這一發現告之于日本外務省。8月,兩湖各口岸又在未通告各國解禁的前提下,開始互運米谷。日、英駐湘、鄂領事立即向長沙關和湖廣督撫質問,被駁以“濟民食而救年荒…不可視為開禁”①。在中方的認知內,“事急從權”的人情緩急可以彌補國際條約中的法理缺位。此外也有研究認為,湖南方面的違禁運米是張之洞利用湖南鐵路總公司的內部矛盾。在余肇康和瞿鴻機、張百熙的協助下,迫使士紳就范。其最終目的還是借運米收捐,解決粵漢鐵路建設款之不足。②嗣后又以江蘇蘇北水患,湖北、湖南兩省以“賑恤米”名義向兩江解米近三十萬擔。日、英領事和駐華公使再度以違約開禁抗議,張之洞又駁以蘇、滬憑護照限額“接濟本省民食,并未出口,轉販圖利”。③井原真澄和在華公使林權助遂致電外務省,請日本政府籌議制裁手段。④
然日、英兩國的屢次抗議還是起到了些許效果。迫于對外壓力1907年9月1日,南當局正式照會各國,以新谷上市接濟鄂省民用為名,自9月8日起弛湘省米禁,準許中外商販憑執照在兩湖省內轉運買賣。\"然而這一消息并未及時傳達清廷外務部,僅在省內自行公告,且日方早在8月27日前就偵知此舉,只是對開禁日期預估有誤。9月11日,代理公使阿部守太郞建議日方可就此結合《三井合同》,一方面向清廷提出日本遭逢水害,米價騰貴面請米谷助賑;另一方面由內田康哉密會張之洞和瞿鴻,交換意見。24日,阿部守太郎以湖南收成豐稔且“該省大吏聞知日本水災情形,如中國政府允運出湘米接濟,亦無不可,惟以一百萬擔為限”,明確向清廷借米助賑。\"顯然,這里的“該省大吏”便是瞿鴻和張之洞,而二人不僅此前均不同程度知曉《三井合同》,當下還因為“丁未政潮”之故和袁世凱嫌隙未平。這一微妙的政治立場也是日本事前與張、交換意見的緣起,使日方利用信息差盡占談判先機。而對此毫不知情的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只能在當天急電護理湖廣總督李岷琛與湖南巡撫岑春,電詢日本照會所言之真偽。26日,岑撫率先電復本省收成“中”,但去歲水災和接濟鄰省便難以維系,談何承諾接濟日本?李氏次日也答以日使所稱皆非,僅承認湖廣內部確已互通有無,然絕無出洋之可能。①
這一情形下,外務部又檢得日本運用“矢野照會”在中日《通商行船續約》交涉中的談判紀要;又慮及端方稍早前托駐日公使,專門向日本致謝助賑捐款塑造的外交形象;兼之此次洪澇波及日本三道,多個重要城市被災嚴重。②無論國際法理與邦交情誼,實難拒絕其助賑申請。遂于9月29日以湖南存米有限,致電兩江總督端方,初擬另從七濠口、蕪湖兩地撥米三十萬石,準日本商人自行輸運以為接濟。③此議隨即遭到張之洞以“蕪湖米向不許出洋,未可開端。”之批評,但他并未反對向日本借米助賑。④而端方則在10月7日和9日先后復電,提出既然去年日本“助賑甚力,此次允米三十萬石,斷難再少”,也同意了賑米出洋,并擬據江漢關開禁具體情況,酌情在蕪湖、九江和漢口購米的不同方案;同時提到中外度量衡不一,外務部應明確統一后,在運米執照內標注。③
外的超然地位,以及9月初兩湖再度私自開禁授人以柄,是導致了日本能迅速利用“矢野照會”和《三井合同》,發起賑米出洋交涉的直接原因。
與此同時,湖廣和兩江督撫匯報,日本照會中國,以后與各地方官交涉棄用漢文,徑直用日文書寫。外務部指示兩地照用漢文無誤。①此后近半月,日方確依其言未再用漢文,且疑似只在湖廣和兩江等地有此行為。這引發了督撫們強烈不滿,并恐以是開列強效仿風氣。②考慮到彼時中日在諸多外交問題上存在爭議,且目前并未檢得有關日方文獻,但僅從實際情況來看,的確給中國央地官紳造成了極大壓力,賑米赴日也由此成為定局。從10月12日開始,中國央地之間和日方的交涉便轉向了出米總額及各省之間的分配。在日使屢屢催促下,10月20日,外務部正式呈文光緒帝,以“矢野照會”和日本去歲助賑江北之義,擬從江皖及湖廣各出三十萬石米,由華商在湘憑官發執照采買,日商于漢口等地接運的辦法出洋赴日。同時,在對外照會上表明“米谷出洋事,為約章所禁。日本購米,現屬顧念邦交,變通成例”③。但隨后在日、英領事的抗議下,又屢屢修改照會,準許各國商人憑執照購買,非獨華商專司購銷。自此,中國米谷出洋禁令在官方默許下被徹底打破。
次年二月,日本再次以“耀運湘米”為由和華商合作購米。然中途華船沉沒,日商卻以米運延期不予賠償撫恤,致使湘省輿論沸騰,③成為1910 年點燃搶米風潮對外情緒的導火索之一。
余論
中日米谷出洋交涉作為兩國交涉的一環,其實質反映了清末新政以來日本利用中國央地各方矛盾和東亞國際局勢的變化,展開對華中地區的殖民滲透。最初以湖南發達的航運優勢,和戊戌維新以來對清廷的離心力,讓日本開始構建“湖南經略”的殖民方針。其間以“東南互保”的出現,讓日方在拉攏張之洞支持唐才常起義以割裂湖南,和利用在地士紳滲透湖南基層秩序,推動經濟擴張二策內,存有短暫分歧。但最終通過東亞同文會的整合,以及政商支持下湖南輪船公司的成立,后者成為日本對經營湖南的主流意見。
而“湖南經略”與日本在東北地區的擴張亦有關聯。與湘省開埠直接關系的中日《通商行船續約》談判紀要內,我們能發現諸多日本謀求東三省地區開埠通商和移民拓殖的交涉記錄。據此似乎能作出一個猜測,湖南與東三省均作為清末時期日本對華侵略的重點戰略方向,只是這一時期并不似此后“南進/北進”一般孤注一擲。但是,隨著日俄戰爭天平傾倒,兩湖和東北在日方戰略格局的位置不斷發生變化。相較于東三省空虛的基層治理和平坦遼闊的自然環境,湖廣地區盡管官紳矛盾、派系斗爭和央地分歧劇烈,卻在國家利益面前保持一致對外。當權者和日本人的關系,與其說是為“亞洲主義”的虛言迷惑,接受“中日提攜”的殖民偽善,不如說是各為利益下的互相利用,稍有不滿即觸發激烈的排外事件。然而,迭經咸同軍興和庚子之亂,湖廣建立起來的嚴密的基層保甲,在繁多的人口和水網、丘陵構筑的自然環境下,遠非日本利用交通樞紐可以輕易滲透。因此,從1905年之后,日本在華中地區的戰略重心轉向了經濟擴張而不再謀求殖民控制,利用各方矛盾和財政壓力,以借款、投資和合資經營逐漸進入武漢為中心的華中交通樞紐網,為本國掠取豐富的礦產、糧食和財富。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最為人熟知的就是漢冶萍交涉,而本文涉及的粵漢鐵路贖回也僅是這個戰略轉向的前奏,當事方三井洋行也繼續為日本在華中地區發揮著經濟殖民的支柱作用。①
“執中無權,猶執一也。”先秦儒家的“權變”思想既能在前近代倫理范疇內,最大限度地保衛“嫂溺,援之以手”的人情緩急,也會催生出道德標準依利益變換的德賊鄉愿。這使中國的法律往往面對“法無所禁即可為”的實境,并多為“人之常情”和“法不責眾”相辯護。而這在近代遭遇強調“法無授權即禁止”的國際法剛性原則時,常淪為列強擴大殖民利益的借口。有學者指出,日本因自我文化缺乏“第一哲學”/“形而上學”的束縛,在對待外來文化的“他者”處理機制上,形成了以利害和實用與否為基準的“復數化”受容方式。這使得日本既能在江戶時期確立自我中心主義的過程中,分別將儒、佛思想習合人國學之內,成為“脫亞入歐”擁抱近代化的前奏;又能“化道為術”因應不同的內外需求,實踐自我殖民利益最大化。這一點,或是日本能率先發現并利用“賑恤米”違約案的國際法漏洞,最終打破了湖廣米禁的思想癥結所在。
(責任編輯:董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