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3—680年,法蘭克王國墨洛溫王朝(以下簡稱“墨洛溫法蘭克”)內部的紐斯特里亞和奧斯特拉西亞兩個王國爆發了一系列政治斗爭。673年,紐斯特里亞國王克洛塔爾三世(ChlotharII)英年早逝,繼任者不是留在國內的提烏德里克三世(Theuderic III),而是由奧斯特拉西亞國王希爾德里克二世(Childeric II)兼領紐斯特里亞。675年,紐斯特里亞當地貴族殺死希爾德里克,引發全國紛亂。隨后,紐斯特里亞前宮相埃布羅安(Ebroin)重掌政權;奧斯特拉西亞則由國王達戈伯特二世(DagobertII)和宮相伍爾夫阿爾德(Wulfoald)統治,679年,兩人去世,國家大權落入丕平家族(Pippinids)手中。680年,奧斯特拉西亞進攻紐斯特里亞。關于這段歷史的記述主要來自《法蘭克人史紀》《弗萊德加編年史續編》《柳德加爾殉道錄》
種史料,但內容相對簡單,且把重點放在紐斯特里亞,缺乏對奧斯特拉西亞的敘述。
受史料所限,后代史家對這段歷史的建構并不完善。在紐斯特里亞和奧斯特拉西亞兩國關系問題上,史家參照《薩達爾貝爾加生平》《威爾弗里德生平》兩種史料,認為從676年開始兩國就齟失和,形成一種典型的兩國沖突的歷史敘事,對戰爭以外的關系予以否認或擱置。但是,這種敘事難以盡信。《薩達爾貝爾加生平》指出該傳寫作時提烏德里克和達戈伯特兩位國王發生了戰爭,但該傳的創作時間存疑,其寫作目的也不單為如實記事,此處記載便不可輕信;《威爾弗里德生平》記載埃布羅安試圖在奧斯特拉西亞抓捕和達戈伯特交好的威爾弗里德,暗示兩國存在矛盾,但此時威爾弗里德很可能身處意大利,且文本所敘內容并不具體,同樣難以據此說確定兩國的關系。②在兩國各自的政權重建問題上,史家普遍將埃布羅安重登紐斯特里亞宮相之位,僅視為其與柳德加爾等貴族進行內部斗爭并最后勝出的結果,很少談及奧斯特拉西亞,更沒有揭示出兩國各自內政與其外交之間的復雜關系。總之,兩國政權自發重建的觀點和兩國對立的敘事,背后都是先鞏固內政、再對外爭霸的思維模式,忽略了兩國同屬墨洛溫法蘭克的整體背景,也無法解釋史料中出現的某些事件。③
本文認為,673一680年的一系列政治事件反映出兩國高層之間的復雜關系。紐斯特里亞和奧斯特拉西亞擁立共主本身就是兩國部分高層的合謀。其后,兩國同時出現了激烈的權力紛爭,爭權者雖以爭取本國權勢為要,但也積極借助外部勢力的力量。在此過程中,兩國貴族關系復雜,他們彼此依存、利用和爭斗,但在680年以前,并沒有將仇怨發展為王國層面的沖突。其中,尤以埃布羅安為首的一派表現最為活躍,在這一輪全國政治沖突中占據著主動。
一、紐斯特里亞王位更替的玄機
673年,長期出任紐斯特里亞宮相的埃布羅安與國內貴族發生沖突并被趕下臺,為此后數年的王國內部斗爭拉開序幕。關于此事,3種史料各持如下說法:
在這一時期,有些法蘭克人對埃布羅安非常憎恨,因此,他們對他搞了一次伏擊。同時,他們又揭竿反抗提烏德里克,并將之廢黜。在以武力把這兩個人趕下臺之后,他們削去了埃布羅安的頭發,將之送進位于勃艮第的呂克瑟伊隱修院。他們達成一致意見,派人到毗鄰的奧斯特拉西亞,去延請希爾德里克。①
在這一時期,法蘭克人密謀收拾埃布羅安,而且揭竿反對提烏德里克,把他趕下了王位。他們剪去這兩個人的頭發,并給他們搞了削發儀式。埃布羅安就這么被削了發,盡管他極不情愿,但他們還是立即把他遣送到位于勃艮第的呂克瑟伊隱修院。然后,他們派人前往奧斯特拉西亞,去延請希爾德里克。②
就在這件事懸而未決的時候,國王克洛塔爾蒙主傳召。埃布羅安本應按照慣例,傳喚所有權貴,莊嚴地擁立國王的兄弟提烏德里克為新國王;但他胸中充滿驕矜,不想把眾人召集起來。于是人們非常害怕,因為只要他在背后挾持著本應在人民面前莊嚴登基的國王,他就可以無所顧忌地打著國王的名號傷害任何人。許多急于覲見國王的貴族在接到埃布羅安要他們折返的命令后,便聚在一起商議,他們拋棄提烏德里克,要求讓他那已經成為奧斯特拉西亞國王的兄弟希爾德里克繼位。不愿意接受這個決議的人,有些秘密逃跑,還有些迫于各種人身威脅而違心地同意。因為人們害怕埃布羅安那不公又暴虐的統治,他們就一起把紐斯特里亞一勃艮第王國的王位交給了希爾德里克人們沒有殺他,而是把他流放到呂克瑟伊修道院,它可以在那里通過懺悔來償清所犯罪行。③
《法蘭克人史紀》和《弗萊德加編年史續編》的記載十分簡短,并沒有解釋埃布羅安為何遭貴族嫉恨;《柳德加爾殉道錄》提供的史料卻相當有價值,雖然它并不能和前兩種材料完美貼合,但它詳述的延遲立君王一事,可以大致解釋不同勢力的動機。673年以前,埃布羅安已經穩居宮相之位多年,此時卻突然和貴族鬧得劍拔弩張,《柳德加爾殉道錄》所說埃布羅安在先王去世后挾持新國王的忤逆之舉,以及借此壓迫同僚的做法,正是引發貴族反抗的合理原因。事情大致過程如下:國王克洛塔爾死后,宮相埃布羅安試圖獨攬大權,他暫時挾持了前國王的弟弟提烏德里克,④意在逼迫后者授予自己更多特權,否則就不立他為國王——不久以后埃布羅安在奧斯特拉西亞立了偽王克洛維三世(ClovisII),可見他確實有可能如此行事;埃布羅安的倒行逆施招來貴族反抗,后者成功將前者關進呂克瑟伊修道院;貴族邀請奧斯特拉西亞王希爾德里克成為全法蘭克王,本應即位的提烏德里克被趕入修道院。
埃布羅安被趕下臺后,紐斯特里亞貴族理應立即擁立提烏德里克,以盡人臣之本,結束沒有國王的混亂境況。但他們卻選擇去奧斯特拉西亞請來希爾德里克。以上3種材料對貴族處理內亂給出了不同的順序,弄清這個順序是理解當時紐斯特里亞貴族攝政思路的關鍵。前兩種材料都指出貴族先將埃布羅安關進修道院再請來希爾德里克,而《柳德加爾殉道錄》卻說在貴族迎來希爾德里克之后埃布羅安才進人修道院,后者的可信度應當大于前兩者。
《柳德加爾殉道錄》的最早版本成書于684年或更早,地點在法蘭克中央的歐坦,①它對時局細節的把握應當要優于成書較晚、寫作于法蘭克西北且過于簡明扼要的《法蘭克人史紀》,②《弗萊德加編年史續編》不僅成書更晚,還大量借鑒了《法蘭克人史紀》。總之,這兩部史書對此事記載的權威性理應不如《柳德加爾殉道錄》。從邏輯上講,埃布羅安位高權重,并且他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違就應有所準備,所以貴族更可能在起事之前便向奧斯特拉西亞搬救兵,籌碼是紐斯特里亞王位。值得一提的是,此事不同于多年前奧斯特拉西亞把叛亂的宮相格里莫阿爾德押到紐斯特里亞來接受審判一事,③當時的奧斯特拉西亞國王是格里莫阿爾德扶植的,貴族若想借助更高權力,在合法框架內懲處格里莫阿爾德,只能請求紐斯特里亞王作裁定;但是此時提烏德里克是合法國王,既然貴族憑自己的力量就足以囚禁埃布羅安,那就可以直接借助提烏德里克的名義接管朝政,不需要同外來者希爾德里克分享政權。據此推測,貴族去奧斯特拉西亞的目的是說服希爾德里克一起對付埃布羅安,希爾德里克同意了這筆政治交易并成功完成任務,貴族只能信守承諾讓他成為紐斯特里亞王、全墨洛溫法蘭克共主。
希爾德里克入主紐斯特里亞后,與以歐坦主教柳德加爾為首的一批紐斯特里亞貴族發生嚴重沖突,國王雖然把柳德加爾也囚禁在關押埃布羅安的呂克瑟伊,但貴族仍殺死希爾德里克和王后,奧斯特拉西亞宮相伍爾夫阿爾德敗逃。提烏德里克復位,紐斯特里亞前宮相埃爾西諾阿爾德(Erchinoald)之子柳德西烏斯(Leudesius)擔任了宮相一職。④
從紐斯特里亞發生內亂、奧斯特拉西亞人主紐斯特里亞、奧斯特拉西亞勢力被趕走這一系列大事可以看出,墨洛溫法蘭克的兩個王國之間關系密切,遠比一般意義上的戰爭或繼承關系復雜得多。但無論是對全法蘭克還是兩個王國來說,提烏德里克的復位都不意味著王國斗爭的結束,接下來發生的各個政治事件中,兩國命運繼續交織在一起。
二、全法蘭克的政治危機
在紐斯特里亞貴族趕走奧斯特拉西亞勢力的同時,埃布羅安從呂克瑟伊出逃,他先把偽王克洛維立為奧斯特拉西亞王,又發動戰爭打敗了柳德西烏斯和柳德加爾,控制了紐斯特里亞朝政。如果完全跟隨史料引導,只關注埃布羅安和柳德加爾、柳德西烏斯之間的爭斗,等于把視野局限在紐斯特里亞。其實,奧斯特拉西亞的情況也必須予以重視。
要從全局解釋這場沖突,需要重新審視有關埃布羅安奪回權力的一系列事件。希爾德里克身死之后,奧斯特拉西亞唯一合法的國王客死他鄉且沒有留下子嗣,導致奧斯特拉西亞和紐斯特里亞一樣發生內部傾軋。①當此亂世,兩國利益糾纏在一起,它們的盟友關系和黨派斗爭貫穿全法蘭克。《柳德加爾殉道錄》(B本)中的一處記載提供了關鍵線索:②
此時埃布羅安也沒有片刻歇息,他趁夜逃離了這座城,并和他曾經的對手奧斯特拉西亞人結為盟友。③
稍后的事情,A本記載如下:
(從呂克瑟伊逃出后)埃布羅安表現得就像一個公敵,甚至與他俗世的主子為敵。此時提烏德里克奪回王位,正無人看守地待在諾文托(Novientem)莊園中,埃布羅安帶著奧斯特拉西亞人突然出現,向他襲來。④
從這兩則材料可以看出埃布羅安借助了奧斯特拉西亞人的力量,但還需要對之進行一番辨析。這處關鍵的“埃布羅安和奧斯特拉西亞人結盟”的內容僅存于B本,曾經引起學者們的重視,但是他們當時并沒有想明白其中的關聯。后來有學者提出這處描述只是B本作者烏爾西努斯擅自添加的;至于A本的記載,有學者認為這只是指埃布羅安的黨羽香檳公爵威瑪爾(Waimar)和阿爾薩斯公爵艾迪克(Eticho)兩個人,他們不代表奧斯特拉西亞。③但本文認為,埃布羅安和奧斯特拉西亞人結盟之事屬實,原因有三。其一,A本雖然早于B本,但后者也在8世紀就問世了,還有學者認為它最早可能在7世紀90年代便已出現,當B本寫作時,作者烏爾西努斯不難獲悉埃布羅安身邊是否有奧斯特拉西亞軍隊。其二,威瑪爾和艾迪克兩個奧斯特拉西亞人的積極表現,完全可以放在更大的政治聯盟中解釋。香檳公爵威瑪爾參與埃布羅安的一黨,或可從地理位置毗鄰的角度勉強解釋為個人行為;阿爾薩斯公爵艾迪克遠道而來,更像是受奧斯特拉西亞方指使,被“調”到埃布羅安身邊。也就是說,奧斯特拉西亞授意兩人協助埃布羅安的政治活動,并提供他一支軍隊。第三個原因最為關鍵,A本緊跟著記載了埃布羅安擁立偽王克洛維一事,此事發生時埃布羅安剛剛殺死柳德西烏斯,此時自顧不暇的他竟然沒有抓緊時間鞏固他的勢力以及抓捕另一位對手柳德加爾,反而去干涉鄰國國王任命,而且扶植的國王還血統不明,如果沒有某些奧斯特拉西亞內部人士的支持,此等荒謬之事根本不可能發生。綜上所述,B本中記載的內容屬實且和A本內容不沖突,即此時埃布羅安身邊已經糾集一股掌握軍事力量的奧斯特拉西亞勢力。
但是,此時埃布羅安背后的奧斯特拉西亞勢力并不代表全奧斯特拉西亞的意志,因為奧斯特拉西亞內部爭斗也很激烈。當時,奧斯特拉西亞最重要的勢力有兩股:宮相伍爾夫阿爾德,以及以馬丁和丕平為代表的丕平家族。①雙方為打擊對手,也會向紐斯特里亞的某些勢力尋求結盟。希爾德里克死后的一段時間,伍爾夫阿爾德和埃布羅安的關系不會太好,當初希爾德里克在位時他就是宮相,在紐斯特里亞造反的貴族正是借助他的力量才打敗了埃布羅安,讓希爾德里克成為法蘭克王。相反,伍爾夫阿爾德和反對埃布羅安的柳德西烏斯等貴族關系應當不錯,雖然希爾德里克被殺,但既然貴族當初能夠安心將王位拱手相讓,在沖突中也能讓伍爾夫阿爾德僅以身免,似乎說明雙方沖突并不激烈。②希爾德里克國王死后,伍爾夫阿爾德的當務之急是選出一位自己滿意的奧斯特拉西亞國王,保住宮相的位子和相應的權勢,達成止損的效果。新國王的最佳人選明顯是奧斯特拉西亞國王西吉貝爾特三世(SigibertII)之子、早年在格里莫阿爾德政變時被丕平家族放逐到愛爾蘭的達戈伯特。達戈伯特和當初放逐他的丕平家族有深仇大恨,③如果他當上國王就必然與伍爾夫阿爾德聯手抵抗丕平家族,伍爾夫阿爾德也能從王權中獲得名義上的支持,繼續穩坐宮相之位。而且此時除了達戈伯特,已沒有更適合繼承王位的墨洛溫家族成員,一旦被接回來丕平家族便很難從名義上反對他。
因此,埃布羅安擁立奧斯特拉西亞偽王一事,不應視為他向整個奧斯特拉西亞發難的不智之舉,而極可能是丕平家族和埃布羅安一系列合謀的一個環節:④丕平家族及其盟友先為埃布羅安提供軍隊,幫助他在紐斯特里亞官復原職,隨即埃布羅安假借紐斯特里亞國王的名號宣布奧斯特拉西亞偽王是合法國王。這位偽王還是個孩子,③又由丕平家族和埃布羅安共同擁立,他到了奧斯特拉西亞之后自然淪為丕平家族的傀儡,丕平家族便可以借助國王的權力打壓伍爾夫阿爾德。由于伍爾夫阿爾德心儀的王儲達戈伯特遠在愛爾蘭,埃布羅安“不合時宜地”擁立偽王克洛維的舉動直接打亂了伍爾夫阿爾德的布局。
總之,在奧斯特拉西亞勢力被趕出紐斯特里亞后,伍爾夫阿爾德和丕平家族之間旋即展開權力爭斗。丕平家族認為埃布羅安奇貨可居,便以軍事力量扶植他打敗紐斯特里亞的政敵,重登高位,埃布羅安則以擁立偽王支持丕平家族。一系列事件說明,兩國內部的不同勢力可以在鄰國的不同勢力間選擇盟友,墨洛溫法蘭克陷入整體的爭權奪勢之中。
三、奧斯特拉西亞政體重建所見之政治關系
墨洛溫法蘭克內部政治沖突仍在繼續。丕平家族暫時在奧斯特拉西亞取得了優勢,但從達戈伯特仍然回國即位看來,偽王很快便倒臺了。局勢轉折的原因不甚清楚,但應當與埃布羅安的改換門庭有關:
與此同時,邪惡的埃布羅安再不能一直隱藏他的罪行了,他離開了其偽王一黨,以便回到提烏德里克的宮殿中。他被一個派別接納,并重新被任命為宮相。①
這段記載出現在埃布羅安打敗并抓走柳德加爾的情節以后,再次證明了埃布羅安擁立偽王一事并不是僅僅靠自己的力量,而是他和某些想要立國王的貴族共同籌劃的結果,所謂“偽王一黨”正是丕平家族。可是埃布羅安很快就出爾反爾,等他借助丕平家族的軍隊達到重返政壇的目的之后便拋棄了這些盟友,由支持丕平家族轉向支持伍爾夫阿爾德。此后書中并未再提立偽王這件事,但可以進行合理猜測:當埃布羅安背叛丕平家族之時,偽王地位不穩,失去盟友的丕平家族被伍爾夫阿爾德壓制,偽王被廢,丕平家族陰謀破產。伍爾夫阿爾德借此時機籌劃并成功從愛爾蘭迎回達戈伯特為王,所以直到他去世的未來3年里一直穩居宮相之位。另一邊,重新當上紐斯特里亞宮相的埃布羅安也抓緊時間鏟除異己,鞏固權勢,兩國之間保持和平。
如果只從上一段所引《柳德加爾殉道錄》的片段就斷言埃布羅安背叛了丕平家族并幫助伍爾夫阿爾德,或有臆斷之嫌,但若詳細審視達戈伯特回國一事,可以發現這件事與埃布羅安及其親信阿吉爾伯特關系很大,間接體現埃布羅安的政治布局。
當初,格里莫阿爾德放逐達戈伯特時理應做好準備,因為后者隨時可能趁國內局勢不穩時回國奪權。6世紀晚期,奧斯特拉西亞試圖擁立身份難以確定的貢多瓦爾德(Gundovald)為王,②身份不確定之人尚且有如此影響力,達戈伯特這位王族之后的潛在政治價值可想而知。格里莫阿爾德在放逐達戈伯特之前接觸過愛爾蘭修士,可能就是為了討論如何將國王送出去,以及如何持久監視他等問題。③達戈伯特20年左右不曾回國,證明格里莫阿爾德當年的政策持續有效。現在伍爾夫阿爾德要想把達戈伯特迎回來同樣并非易事。《威爾弗里德生平》指明威爾弗里德在此事上發揮過重要作用,④但卻沒有交代他這樣做的動機;何況威爾弗里德的影響力主要在不列顛和愛爾蘭,并不在法蘭克,他或許可以把達戈伯特從愛爾蘭放出來,卻難以將達戈伯特送上王位。只有威爾弗里德和伍爾夫阿爾德形成合力,才能幫達戈伯特從丕平家族手上奪回王位。雖然《威爾弗里德生平》《英吉利教會史》和其他史料都沒有提到威爾弗里德和伍爾夫阿爾德之間有什么關系,但部分文獻中出現了一位叫阿吉爾伯特的法蘭克人,此人很可能在接回國王一事上起到了中間人的作用,他將威爾弗里德在英格蘭的權威和伍爾夫阿爾德在奧斯特拉西亞的權勢串聯起來,幫助他們將達戈伯特救出并送上王位。
關于阿吉爾伯特的史料比較分散,在7世紀中后期史料中有多個同名者,分別是:
(1)愛爾蘭空職主教,到英格蘭后參加過惠特比會議,與威爾弗里德交情甚篤,后來成為巴黎主教。①(2)在提烏德里克一份法庭裁決書中署名的無頭銜人士。②(3)680年埃布羅安派與丕平家族發生戰爭時,誘殺馬丁的埃布羅安的兩位使者之一,無頭銜人士,另一位使者萊奧魯斯(Reolus)是蘭斯主教。③(4)圣徒傳《安斯特魯德生平》中調和埃布羅安和修女矛盾的無頭銜人士。④學界曾就這幾個阿吉爾伯特的關系爭論過,史家福克斯在綜合各家意見后,認為(3)和(4)是同一人,他們都是埃布羅安的同黨。雖然他沒有給出明確的解釋,但在他看來這顯而易見:既然這兩個同名的人都在相差不遠的時間里為埃布羅安做過性質相似的事,他們自然就是同一個人。福克斯還指出阿吉爾伯特和埃布羅安的盟友魯昂主教奧杜因是親戚。真正讓福克斯感到無從判斷的是(1),他隱約感到(1)和后面幾人有聯系,但無法確定這種聯系到底是什么。③總之,學者已經意識到了這幾個名字之間的共性,但限于材料并不能進一步斷言。本文認為這幾位阿吉爾伯特都是同一個人,他在不同方面的活動都反映出他是埃布羅安的同黨,并且在當時的法蘭克政局起到了重要作用。
阿吉爾伯特的身份、舉動、行事邏輯都可以和當時的大事相對應。埃布羅安背叛丕平家族和偽王一黨后,便著手計劃召回愛爾蘭的達戈伯特,讓他到奧斯特拉西亞聯手伍爾夫阿爾德對付丕平家族。埃布羅安和魯昂主教奧杜因是盟友,阿吉爾伯特又是奧杜因的親戚,于是埃布羅安自然把此事交給阿吉爾伯特去處理。阿吉爾伯特先利用自己在愛爾蘭和英格蘭的人脈關系——特別是與威爾弗里德的特殊關系——將達戈伯特送回大陸,然后又借助埃布羅安在紐斯特里亞的權勢,將達戈伯特平安送到伍爾夫阿爾德處。
至此,埃布羅安既逐漸在紐斯特里亞鞏固權勢,又幫助伍爾夫阿爾德遏制住丕平家族,兩國進入一段和平期。可是,676年達戈伯特被召回法蘭克,679年他就死于某些公爵和主教們的詭計,③宮相伍爾夫阿爾德不久以后也去世了。考慮到他們都和丕平家族交惡,兩人的接連去世很可能與丕平家族有關。①但不論他們是在權力斗爭中被殺還是自然死亡,在丕平家族的仇視下,其中一人死亡后另一人也獨木難支。
丕平家族鞏固了在國內的地位,不久后,其成員馬丁和丕平出兵攻打紐斯特里亞。從《弗萊德加編年史續編》相關記載的文字上隱約可以看出這是他們主動挑起的戰爭。②鑒于《弗萊德加編年史續編》偏向丕平家族,且對手是臭名昭著的埃布羅安,一般來說主動發起戰爭的罪名不易被加在丕平家族頭上,所以此戰確實應為丕平家族的主動出擊。若回想幾年前埃布羅安放棄和他們一起扶植偽王,轉而幫助達戈伯特回國,協助伍爾夫阿爾德牽制他們,丕平家族發動戰爭的理由便不難理解。既然現在伍爾夫阿爾德和達戈伯特都已去世,丕平家族自然要向埃布羅安尋仇。680年這次戰爭開啟了法蘭克歷史上以兩國相爭為主題的新歷史階段。
總之,達戈伯特回國一事不應只視為希爾德里克被殺后的自然結果,此事實為墨洛溫法蘭克長期政治糾紛中的一個環節,尤其反映了奧斯特拉西亞和紐斯特里亞之間的復雜政治關系。達戈伯特掌權的時間不長,但從他回國執政的時代背景和實際過程來看,墨洛溫法蘭克內部政治斗爭不僅激烈,其涉及的地域、人際關系范圍和時間范圍也十分廣泛,對整個墨洛溫法蘭克歷史都產生深刻影響。
余論
7世紀70年代中后期的墨洛溫法蘭克,在紐斯特里亞有著分別以埃布羅安和柳德西烏斯為首的兩派之爭;在奧斯特拉西亞,類似的爭斗則發生在丕平家族和伍爾夫阿爾德兩派之間。敵對黨派之間為了爭奪王國內部的權力展開各種明爭暗斗,勾結外部勢力是他們常用的手段之一,其政治影響甚至波及愛爾蘭,顯示出此輪權力斗爭的復雜性。這一輪權力斗爭中最大的贏家,是對內重掌紐斯特里亞政權、對外牽制奧斯特拉西亞數年的埃布羅安,此人長袖善舞,體現出一位成熟政治家的高超手腕和宏觀視野。
墨洛溫法蘭克史研究有其難點,其中一項是史料不足,經常需要進行邏輯推斷,往往難以將結論做實。在此情況下,應當拓寬研究思路,從舊史料中發現新問題,開辟新的史學研究進路。本文回歸了中國史學以人物為中心的敘事傳統,并將全球史觀的互動性思想應用于更小范圍的政治史研究,發掘墨洛溫法蘭克錯綜復雜的政治史,并重新思考對一個政體而言,內因外因分別可造成的影響。
(責任編輯:李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