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廟作為官方祭祀制度,在傳統社會是文化力量與政治勢力的聚焦點。朝鮮作為東亞宗藩關系體制中的重要成員,自新羅以降就深受中華禮制文化的影響,從王京到地方多置孔廟。關于朝鮮孔廟祀典,有學者認為“遵依天朝定式”,即遵從中原王朝孔廟祀典。①本文通過梳理朝鮮文獻,認為事實并非如此。有鑒于此,本文擬以嘉靖九年(1530)明朝對孔廟祀典的厘正為切入點,通過對嘉靖朝以前朝鮮孔廟祀典、嘉靖朝明孔廟祀典厘正與朝鮮的反應及朝鮮關于孔廟祀典是否“遵依天朝定式”的討論諸問題的梳理,揭示前近代中朝宗藩關系話語體制下,朝鮮雖對明事大,卻不盲目遵從明“時王之制”,朝鮮孔廟雖多遵中國之制,但始終彰顯朝鮮孔廟的特色,進而揭示16 世紀中葉至17世紀末中朝宗藩關系演進中的內在變化。②
一、嘉靖朝以前的朝鮮孔廟祀典
朝鮮仰慕中華文化,新羅時就已設孔廟,①孔廟祀典多遵唐制。唐制,祭祀先圣、先師的釋奠之典分常祀與非常祀。常祀,春二月與秋八月舉行,屆時皇帝常親臨觀禮,祭奠結束,由學官講經;非常祀,通常有皇帝的視學、皇太子的釋奠之禮,以及四時致祭。檢索《三國史記》新羅孔廟祀典史料有如下四則:
(惠恭王)元年(765)大赦。幸太學,命博士講《尚書》義。②
(惠恭王)十二年(776)…二月,幸國學聽講。③
(景文王)三年(863)春二月,王幸國學,令博士已下講論經義,賜物有差。④
(憲康王)五年(879)春二月,幸國學,命博士已下講論。③
由上述史料中可獲取兩點信息:第一,新羅設孔廟后,至少有四位國王親臨孔廟,觀禮視學。第二,孔廟祀典多遵唐制。新羅國王四次親臨孔廟,有三次明確載為春季“二月”,皆如唐制。惠恭王元年這次親臨孔廟雖未載時間,但據史實分析應為即位年的“八月”。因其父景德王薨于是年六月,惠恭王作為先王嫡子,史載“王即位時,年八歲,太后攝政”。③依唐制,其即位伊始,八月親臨廟學,較合情理。
高麗在成宗十一年(992),在開城國子監內設孔廟。據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載,國子監“舊在南會賓門內,前有大門,旁曰國子監,中建宣圣殿,兩房斗齋舍,以處諸生”,后因生徒增多,“舊制極隘,今移在禮賢坊”。徐兢出使高麗時間為北宋宣和五年(1123),即高麗仁宗元年。作為“舊制”的國子監,位于開城南會賓門內,宣圣殿居中,殿旁為兩房、齋所,講堂應在殿后,即取“前廟后學”之制。新建于禮賢坊的國子監規制不明,何時新建也不清楚,但據徐兢所載,建于他出使高麗之前是肯定的。本文梳理資料認為,新建的國子監應完成于睿宗十四年(1119)。
高麗孔廟中圣賢畫像多從中國輸入。北宋熙寧六年(高麗文宗二十七年,1073),太仆卿金良鑒奉命出使北宋,摹國子監孔廟圣賢圖而歸。①崇寧二年(高麗宣宗八年,1103),高麗畫“七十二賢像”于國子監孔廟壁上,據高麗禮部奏稱:所畫“七十二賢像,其位次依宋國子監所贊名目次第”而來。②元大德五年(忠烈王二十七年1301),元使耶律希逸出使高麗參觀孔廟,以“殿宇隘陋,甚失泮宮制度”,向忠烈王言,建“新文廟,以振儒風”,③忠烈王納其言,兩年后新建孔廟竣工。同年,高麗學正金文鼎從元帶回宣圣、十哲像及文廟祭器。元延祐七年(高麗忠肅王七年,1320),高麗仿元孔廟改先圣畫像為塑像,恭愍王十六年(1367),“移文宣王塑像于崇文館,文武百官,冠帶侍衛”。④
高麗孔廟從享諸賢多遵中國孔廟之制。據《高麗史》禮志篇載,文宣王廟如下:
文宣王設位于殿上北壁當中南向,以充國公顏回配,瑯邪公閔損、東平公冉耕、下邳公冉雍、臨淄公宰予、郕伯曾參并東壁;黎陽公端木賜、彭城公冉求、河內公仲由、丹陽公言偃、河東公卜商、鄒國公孟軻并西壁;文昌侯崔致遠、弘儒侯薛聰并南壁③
可見,高麗孔廟除主享文宣王孔子外,顏回配享,在文宣殿東壁與西壁分別由閔損、冉耕、冉雍、宰予、曾參、端木賜、冉求、仲由、言偃、卜商、孟軻等11位先哲從祀;在文宣殿南壁由新羅崔致遠、薛聰從祀,加上顏回,殿內共14位先哲從祀。至于兩底,東房列顓孫師等41位,西房列七十子中祖句茲等20位及左丘明等23位,計43位。值得注意的是,《高麗史》中所載“文宣王”為唐玄宗天寶六載(747)追謚,宋真宗咸平(998—1003)中,謚為玄圣文宣王,尋改至圣文宣王,元成宗大德十一年(1307),加封為大成至圣文宣王。而高麗仿元于翌年,即高麗忠烈王三十四年(1308),也封孔子大成至圣文宣王。③可見,高麗孔廟祀典一遵中國孔廟祀典,但又不乏東國孔廟特色。
李朝以儒教立國,尊孔之風更盛。朝鮮太祖元年(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八月,李成桂“命藝文春秋館大學士閔霽,釋奠于文廟”。③朝鮮太祖三年(1394)遷都漢城,即著手建孔廟,太祖七年竣工。新建的孔廟大成殿坐北南向,左右為東西兩房。同時,“國家于各道州府郡縣,皆置文廟,謂之鄉校”。①
李朝孔廟祀典多遵中國之制,而東國諸儒從祀則遵高麗之制。①如文獻所載:“取本朝已行典故,兼取唐、宋舊禮及中朝之制,其去取損益,皆稟宸斷。”②朝鮮太宗九年(明永樂七年1409),禮曹咨文明禮部,請文宣王、四配、十哲位板規式依明《洪武禮制》制造。③朝鮮太宗十一年(1411),太宗國王遣使赴明朝貢,并咨文禮部,以本國“文廟等祭,未知圣朝所制藩國儀式,仍用前代王氏舊禮,深為未便”,請求明廷頒降,“欽依遵守”。④孔廟祀典,據《新增東國輿地勝覽》載:“大圣殿安五圣、十哲塑像,東西房有七十子及歷代諸賢位版。”③五圣,即居大成殿正位的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與充國復圣公顏子、國宗圣公曾子、沂國述圣公子思子、鄒國亞圣公孟子,四配,即四子配享,始于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元文宗至順元年(1330),四子晉位為圣。十哲,費公閔損、郛公冉耕、薛公冉雍、齊公宰予、黎公端木賜、徐公冉求、衛公仲由、吳公言偃、魏公卜商、潁川侯顓孫師十哲。東西兩房從祀各50余人,包括宋儒道國公周敦頤、豫國公程顥、洛國公程頤、新安伯邵雍、郿伯張載、徽國公朱熹六賢。③正統元年(1436),明孔廟“刊定從祀名爵位次,頒行天下”。③朝鮮孔廟祀典則“遵仿中朝正統元年刊定之制”。@如明正統二年(1437),明廷以宋儒胡安國、蔡忱、真德秀從祀孔廟,明正統八年(1443),追封元儒吳澄為臨川郡公,從祀孔廟。①朝鮮成宗九年(明成化十四年1478),朝鮮始聞此事,即遣千秋使金永堅“問諸中朝國子監以來”。朝鮮成宗十二年(1481),朝鮮“依中朝之制”,也將吳澄、真德秀、胡安國增祀東國孔廟。③同時,朝鮮孔廟亦突顯本國特色。至李朝,孔廟中本國儒臣從祀達18位。即除新羅崔致遠、薛聰高麗顯宗朝從祀,高麗儒臣安珦,忠肅王六年(1319)從祀外,李朝時又有15位從祀,其中除1517年人祀的鄭夢周為高麗儒臣外,其余皆為李朝儒臣。所謂“東國十八賢”,實為朝鮮孔廟一大特色。
二、嘉靖九年明孔廟祀典的厘正與朝鮮的反應
明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明武宗朱厚照病逝,因其無子,慈壽皇太后與大學士楊廷和密謀,以遺詔遣官迎興獻王長子厚熄即位,是為世宗皇帝。世宗即位不久,為追崇生父,與楊廷和等廷臣意見相左,最終釀成幾百人參與的政治論爭——“大禮議”。“大禮議”所關涉的非一般事件,其深層蘊意是對世宗皇權合法性的考驗。①由“大禮議”引發,世宗對明朝禮制多有改定。《明史》載:“帝自排廷議‘大禮’,遂以制作禮樂自任”。②嘉靖九年(1530),對孔廟進行改定便是世宗禮制改革的重要環節。孔廟改制意味著世宗向明制度化道統的挑戰。談及嘉靖孔廟改制,多以為是緣于張璁之議,然而事實并非如此。③嘉靖九年十一月,世宗帝“因纂《祀儀成典》,諭大學士張璁,凡云雨風雷之祀以及先圣先師祀典,俱當以敘纂入”。④張璁遵旨,上疏云:
云雷等祀及社稷配位俱蒙圣明更正,但先圣先師祀典尚有當更正者,叔梁紇乃孔子之父,顏路、曾皙、孔鯉乃顏(回)曾(參)子思之父,三子配享孔子于廟庭,而叔梁紇及諸父從祀兩底,原圣賢之心豈安于是?所當亟正。臣請于大成殿后另立一堂祀叔梁紇,而以顏路、曾皙、孔鯉配之。請行禮部改正,纂入祀典。③
可見,嘉靖孔廟祀典改定實啟自世宗,張璁不過深諧世宗改定意圖而已。世宗閱張璁奏疏,遂以為然,隨即諭令:孔子“因與圣人尊天與尊親同,今筋豆十二,牲用犢,全用祀天,儀亦非正禮,其謚號、章服悉宜改正。卿宜加體孔子之心為朕詳之”。張璁果不負帝意,提出孔廟改制的藍本:
孔子祀典自唐宋以來,混亂至今,未有能正之者。今宜稱先圣先師,而不稱王。祀宇宜稱廟,而不稱殿。祀宜用木主,其塑像宜毀撤。筋豆用十,樂用六佾。叔梁紇宜別廟以祀,以三氏配。公侯伯之號宜削,只稱先賢、先儒。其從祀申黨、公伯寮、秦冉、顏何、荀況、戴圣、劉向、賈逵、馬融、何休、王肅、杜預、吳澄宜罷祀。林放、籧援、盧植、鄭玄、服虔、范寧宜各祀于其鄉。后蒼、王通、歐陽修、胡璦、蔡元定宜增入。②
由上奏本可知,張璁所提孔廟祀典改定的內容:(1)撤孔子文宣王謚號,稱“先圣先師”。(2)毀塑像,用木主,祭器減殺。(3)設啟圣祠,以主祭孔子之父叔梁紇,附祭從祀弟子之父。(4)更定從祀制,削爵稱,進退諸儒。
世宗審閱張璁的上疏甚合其旨意,遂命禮部會同翰林院集議。時編修徐階疏陳不可,世宗大怒,將其外貶。為此,世宗撰《正孔子祀典說》《正孔子祀典申記》兩文,下禮部集議以聞。由此可見,世宗對孔廟祀典的厘正意味著其對“制度化”道統的挑戰,以此強化其“治統”的權力。
嘉靖九年明孔廟祀典厘正引起朝鮮的關注與不同的反應。最早關注此事的是赴明朝貢的朝鮮使臣。嘉靖十八年(朝鮮中宗三十四年,1539),朝鮮使臣李清歸國,談及明孔廟祀典改定時說:“謁圣時,見孔子位牌,以先師為號此前所無之制作也。”①明隆慶六年(朝鮮宣祖五年,1572),使臣許震童參謁孔廟,改定的孔廟祀典引起其關注:“大成殿”改稱“孔子廟”,“孔子之位:曰至圣先師孔子之位;東則復圣顏子之位、述圣子思之位,西則宗圣曾子之位、亞圣孟子之位”,殿內東西,有十哲之位,兩房為先賢、先儒。②明萬歷九年(1581),朝鮮使臣崔豈參謁孔廟也注意到,孔子“位板舊書文宣王,改至圣先師云”。③明萬歷十五年(1587),朝鮮使臣裴三益謁孔廟后,在日記中寫道:“謁先圣于國子監,行四拜禮訖。奉審位版,則題曰至圣先師孔子之位,而高廣狹小而短,不如我國之制。”④上述朝鮮使臣的記載使我們不難想到,這些自幼讀儒家經典,信奉孔孟之道的朝鮮士大夫,見孔子位號由大成至圣文宣王,降為至圣先師,心里多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令他們欣慰的是遠在海東的朝鮮孔廟位號依舊為大成至圣文宣王。
不僅如此,朝鮮圍繞明孔廟祀典的厘定屬國朝鮮是否遵從,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時,朝鮮孔廟仍遵明洪武舊典,對嘉靖文廟祀典厘定持質疑,但不時憂慮會遭明朝責難。明嘉靖十五年(朝鮮中宗三十一年,1536),朝鮮得知明使欲到朝鮮,遂擔心其參謁孔廟時提出質疑,中宗國王下教應對機宜:
天使若謁圣于成均館,則我國稱孔子以大成至圣文宣王,而中原降號稱公云。天使幸問,則中原已降號,而何以猶存王爵云爾。則答之以“中原雖降號,而于我國,無公文降號之命,故猶稱王也。”以此答之乎?⑤
領議政金謹思也附和說:“中朝降文宣王為先師,揆以歷代尊崇之意,恐未為得。雖改號于國子監,無頒天下并改之命,我國不可傳聞而效尤也。天使雖或有問,對以上教之意甚當。”應當指出的是,明孔廟祀典雖已厘定,但禮部并未咨文朝鮮,所以,朝鮮有理由認為“我國不可傳聞而效尤也”,故孔廟“猶稱王”,也在情理之中。不僅如此,明嘉靖十八年(1539),朝鮮竟然以“請復先圣封號”為題,將“中朝削孔子大成至圣文宣王封號,只稱先師孔子”作為策問試題。是年十月,國王還率王世子、百官及儒生詣孔廟,“于文宣王神位前,上香,行四拜禮”。③以此表明朝鮮對嘉靖孔廟祀典厘正的不同反應。
朝鮮的不同反應還體現在朝鮮君臣對明孔廟升黜人物的質疑。明隆慶五年(1571),即朝鮮宣祖四年十二月三日,經筵進講剛一結束,宣祖與進講官柳希春、李忠綽等以明孔廟升黜人物為題加以品評。柳希春言:嘉靖中,明罷黜荀況、馬融、劉向、賈逵、何休、王弼、戴圣、王肅、杜預,而以王通、歐陽修、胡璦、楊時、李侗、胡安國、陸九淵、蔡忱、真德秀從祀,“此時王之制,且不無意,請從之”。而宣祖聽后,則不以為然,當即表態:“久遠之事,豈可輕易更定?姑徐之。”①柳希春又對陸九淵從祀評論道:“嘉靖中,中朝士大夫,皆宗陸氏之學,故以九淵從祀,非正論也。”②從上述君臣對嘉靖中孔廟人物升黜的評論可知,以程朱理學為宗的朝鮮,將陸九淵之學視為“異端”,自然對其從祀視為“非正論也”,進而對明孔廟罷黜人物,認為“中朝取舍,未必盡當”。③言外之意,即認為嘉靖孔廟祀典厘正認為是“時王之制”,朝鮮對此并不認同。
當然,朝鮮也不乏欲遵明孔廟祀典厘定朝鮮孔廟者。明嘉靖二十一年(朝鮮中宗三十七年,1542)十二月,圣節使柳希齡從明歸國,將所書明孔廟“先圣先賢位次”呈報禮曹。為此,禮曹奏呈國王云:明孔廟祀典“其所次第,與我國祀典,互有增減且我國自祖宗朝,率由舊章久矣。今當因而勿革乎?抑其令于后日使臣赴京之時,更詳質問而來,然后始循中朝之制行之乎?”③中宗閱此奏文,傳旨禮曹:
我國之禮,固欲一遵華制,圣賢位次,若相抵悟不合,則所當革舊而從之,但遵守祖宗之制,其來已久,而聞見于中朝,亦豈必其的否?不須更問于華人,而依舊例行之。③
中宗國王以遵“祖宗之制,其來已久”為由,指出不必“聞見于中朝”,更無須“更問于華人”,而“依舊例行”我行我素。可見其雖對明事大,但固守本國孔廟祀典自主性原則。
在贊同厘正東國孔廟的倡議者中司譯院漢吏學官林芑是比較突出的一位。嘉靖三十五年(朝鮮明宗十一年,1556)十月,他上疏四事,其中一事為“文廟神版改題事”。疏言:先前嘉靖二十三年(1544),圣節使赴京時,中宗曾下教:“中朝文廟神版改題事,譽寫來啟”,使臣至京去禮部儀制司,不巧輟朝,結果“未及譽寫”而歸。后千秋使赴明,將孔廟“改版位目并題本”帶回國,卻逢中宗病逝,“其議不克施行”。③他講此故事的目的在于說明厘定孔廟祀典是先王遺教。進而他在奏疏中言:
臣嘗謁遼東及山海衛文廟,則皆已改題,天下諸州,舉隅可知。凡議禮考文,天子之事也。今皇上稱至圣先師之號,允合于《禮經》,而得議禮之本。雖孔圣復起,必謂之固當然者矣。我中廟所以命譽書來啟者,亦欲去其不經之號,遵其時王之制,而事竟不果。殿下何不遹追其志而復其禮乎?③
林芑疏言厘正孔子位號理由歸納有三:1.孔子位號改稱“至圣先師”,合于《禮經》;2.改定孔子位號是遵先王遺愿;3.“議禮考文”,為“天子之事”即天朝大國所定之事,作為屬國朝鮮無任何理由不遵“時王之制”,依此厘定東國孔廟。
林芑的上疏大體上代表了厘定東國孔廟者的觀點。為此,明宗國王遂召集議政府、禮曹、承文院諸官員集議。集議中,以領議政沈連源為首不贊同朝鮮孔廟位版改號,他說:“文宣王改稱先師事,中原行之已久”,而文宣王位號“我國遵而行之亦久,改之重難,今雖改之,后之有議,未可知也”。①其言獲右參贊金明胤、知中樞府事李薇、刑曹判書李蓂、知中樞府事曹光遠、同知中樞府事申瑛等贊同;而贊同孔廟位版改號者人數寥寥。②李滉針對林芑的主張也發表己見說:“圣人之德,雖不以封贈而有所加損,然尊以是號久矣,程朱大儒亦無異議,而一朝削去,今可輕改。”③作為朝鮮性理學代表性人物李滉則從程朱理學正統性的高度加以闡釋,以為孔子稱王尊號已久“程朱大儒亦無異議”,一旦遵時王嘉靖孔廟祀典改號,有違儒學正統。李滉所言,在士林中引起強烈反應。時人金誠一云:“中朝去文廟追崇之號,改題先圣先師,朝廷亦有欲遵是制者。先生曰:‘圣人之德,雖不以封贈而有所加損,然尊以是號世代已久,程朱大儒亦無異議,而一朝削去,實所未安,今此舉措,何可輕議”?④稍晚些時人南臯,也云:“大先生議論正大慎重,我國之不遵明制,尚依舊號,實先生一言之力也”。③
稍后趙憲再提朝鮮孔廟厘正問題。明萬歷二年(朝鮮宣祖七年,1574)十一月,朝鮮質正官趙憲從明歸國,以其在明見聞向宣祖呈上復命報告。據《宣祖修正實錄》載,他“諦視中朝文物之盛,意欲施措于東方”,“草疏兩章,切于時務者八條,關于根本者十六條。皆先引中朝制度,次及我朝時行之制,備論得失之故,而折衷于古義,以明當今之可行”。在上八條疏中,即有“圣廟配享”,疏請東國孔廟應遵明孔廟祀典,他說,孔子牌位大成至圣文宣王號,有違孔子“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認為嘉靖孔廟祀典改孔子位號為至圣先師是“一改千載之誤”,因此疏言“我朝久猶襲陋,恐當議改者也”。宣祖閱后,即刻駁回,下旨曰:“(朝鮮與明)千百里風俗不同,若不揆風氣習俗之殊,而強欲效行之,則徒為驚駭之歸,而事有所不諧矣。”②將趙憲改號建議連同其他建議一并棄之不用。朝鮮孔廟仍遵嘉靖九年厘正之前的祀典。
三、朝鮮關于孔廟是否“遵依天朝定式”的討論
如果說朝鮮對嘉靖文廟祀典厘正引起的不同反應,視為朝鮮關于孔廟是否“遵依天朝定式”討論序幕的話,那么正式討論始于朝鮮宣祖三十三年(明萬歷二十八年,1600)。是年三月,“壬辰之役”后,奉命留守的欽差萬世德①拜謁朝鮮孔廟時,見孔子位版仍書“大成至圣文宣王”,便提出:“俺見位版所題乃宋制,非皇明之制也。”成均館同知事鄭昌衍回答:“自古如是,故外國因循乃爾。”萬世德聽后,吩咐道:“天子未有拜王之禮,以此嘉靖年間改定,不書文宣王之號,只稱至圣先師孔子之位,爾邦雖外國,今則一遵華制,可改之。”成均館官員表示:“蒙分付感激,當以此言啟知(國王)。”萬世德也云:“俺亦當移咨(國王)。”②議政府右贊成沈喜壽陪同萬氏參謁,據其所言:“臣在上年春,隨萬經理謁文廟,經理見孔子位版,書大成至圣文宣王之號,深以為非,即以移咨本國,勸令遵依天朝定式,改寫至圣先師之稱。其意甚勤,臣亦親聽其分付。”③翌年正月,歸國后的萬氏以右副都御史的名義,就朝鮮孔廟祀典改定事咨文朝鮮。咨文要點:(1)孔廟孔子位號仍書“大成至圣文宣王”,“獨此未行改正,殊屬缺典”,應將“各處文廟牌位王字,改正師字”。(2)仿明建啟圣公祠。④(3)胡居仁、陳獻章、王守仁、薛瑄四賢明朝已準從祀孔廟,作為藩國朝鮮“俱宜遵守”從祀之典。咨文最后要求:“貴國將此前項孔圣名號及啟圣公祀典,”“俱照天朝制度改正,則庶祀典隆,而文化益弘矣。”③萬世德以欽差朝鮮軍務身份拜謁孔廟,發現孔廟祀典多與明嘉靖文廟祀典不同,歸國后,仍以咨文勸誡朝鮮對孔廟祀典加以厘正。對朝鮮而言,萬氏身份地位非同小可,其言其行完全可以代表天朝大國,豈敢怠慢,遂以此為契機,就朝鮮孔廟是否“遵依天朝定式”展開了討論。
萬世德的咨文首先引起備邊司的重視。備邊司認為,萬氏咨文提出孔子位版改名、啟圣公祠與胡、陳、王、薛從祀,“皆系祀典重事,不可輕易回答,請令禮官,博考詳講,定奪后回咨”。宣祖遂命禮曹詳加集議,再作回咨。半月后,禮曹上奏文,認為萬氏咨文中,改孔子位牌為至圣先師,“以遵時制,似為宜當”;設啟圣公祠,“理勢亦妥”,須日后實施,但對薛瑄等四賢從祀提出質疑。禮曹奏文最后指出,厘定孔廟祀典關乎朝鮮國家祀典,一味遵明祀典,“恐難輕議也,事系重大”,③懇請宣祖令群臣進行討論。宣祖允之。
群臣在討論時,相臣沈喜壽、尹根壽不贊同朝鮮孔廟“遵依天朝定式”。議政府右贊成沈喜壽在奏疏中首先指出,萬氏咨文“雖非該部奉旨公事之比,而天朝大官曾蒞東土者,推據通行時制,咨會至再,則為我國之道,當以體行慕效之意,明白回復乎”③。認為明禮部雖未咨文朝鮮,但萬氏作為“天朝大官”咨會朝鮮行大明已“通行時制”,朝鮮理應“體行慕效之意”。
接下來,他針對萬氏咨文中孔子位號改正、建啟圣公祠、胡陳王薛從祀諸項發表己見。關于孔子位號,他說,東國孔廟依舊為大成至圣文宣王,是遵洪武定式,“揆諸義理,實為的當”,明嘉靖九年雖改為“至圣先師”,而東國孔子位號依舊,至今已“七十余年,絕無異同之說”。①進而指出,既然東國孔廟“既遵洪武頒式,則今可從違嘉靖之改紀、萬歷之咨會乎?”②即認為朝鮮孔廟孔子大成至圣文宣王位號,無須遵從嘉靖文廟祀典、萬歷世德咨會加以改正;關于啟圣公祠,深表贊同。他說,“雖非古制,而求之神道,不遠人情,后賢義起,可以通行萬世”,只是國家剛蒙受戰爭創傷“因時屈,未遑速舉”;③對胡陳王薛從祀東國孔廟則持反對意見。他說,此四人盡管明朝“許從孔祀”,但“其在外國蠡測,安敢輕議其事業之淺深、學問之醇疵,而有所前卻乎?”進而明確表明,朝鮮對明朝“文廟從祀,升黜不常,固難適從”。④沈喜壽的奏疏集中表達了朝鮮統治層不贊同朝鮮孔廟遵明加以厘定的態度。宣祖閱其奏疏,批曰:“省札,良用嘉焉,但此事難于舉行耳。”③
參與討論的議政府左贊成尹根壽也不贊同朝鮮孔廟遵明嘉靖祀典加以厘正。他在所撰《文廟從祀議》中,首先指出:“臣竊聞文廟從祀諸賢,以萬經理移咨,將有所升黜。臣雖未詳其曲折,亦有所見聞者矣,敢陳臆說,以備采擇。”接著對嘉靖九年明孔廟將公伯寮等13人罷黜,林放等7人降格鄉祀,增陸九淵等5人從祀當否,逐一品評。對明罷黜的13人中,認為公伯寮、馬融、戴圣、王肅、杜預等,“罷祀固當”;對劉向,以為“豈可以小過而黜祀乎”;對鄭眾、盧植、鄭玄、服虔、范寧五人,以為“此五儒豈可無故而罷祀,只各祀于其鄉乎”。對新從祀孔廟的陸九淵、王守仁持反對意見。他說:“(明朝)今乃進陸于從祀之列,使與朱子并列于兩房之間,未見其可也。”③不贊成陸九淵從祀;對王守仁從祀尤加反對,他說:“王守仁從祀,蓋出于不尊尚朱學而然也,尤不允眾心。”進而明確表態:“臣之妄意,我國文廟從祀典式,姑依我國之舊,以待后日之公論,似或無妨”。③至此,討論暫告一段落。
三年后的宣祖三十七年(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朝鮮孔廟修繕后,又引發孔廟是否“遵依天朝定式”的討論。朝鮮從宣祖三十四年(1601)始,對孔廟加以修繕。據成均館奏報:圣廟,宣祖三十四年八月始修,翌年七月畢役。東西兩房,宣祖三十六年七月始修,翌年八月畢役。修繕一新的孔廟“圣廟以下位板、位交椅、床桌,一應諸具,無不畢備”。宣祖三十七年八月,成均館上奏建議朝鮮孔廟遵明祀典加以厘正,文曰:“天朝已有定禮,藩國不宜異同。今當文廟重新,兩房奉安之時,凡干先師位號、從祀黜陟、啟圣廟及他可舉節目,當于此時,定奪施行。”①宣祖令禮曹商議。同年十月,禮曹判書許筬、參判申湜、參議宋駿上疏,贊同朝鮮孔廟遵明祀典加以厘正。奏疏云:(朝鮮)文廟之制,傳自前朝,其初亦必取法于中朝,初非我東之所自為禮也,”至嘉靖九年,明朝始有厘定之舉,“其有異同,蓋由于此也。”接著明確提出:“天朝既為定制,載諸《會典》,頒之藩國,其意似非偶然當初不知之時,則已矣,及今既知之后,其一遵天朝成式,似不當復有他議。”②時萬歷《會典》已于萬歷十五年(1587)刊行,故奏文言“先師位號、從祀升黜,一從《會典》所載,施行似當”。③至于啟圣祠,“其制度儀節,俱在《會典》,可考而仿也”。奏文最后建言:“(孔廟祀典)系國家大制度,有非該曹所敢獨擅,議大臣稟裁施行何如?”③宣祖將禮曹意見交由群臣討論。大臣們對孔廟遵明改先師位號、建啟圣祠多無爭議。如領議政尹承勛、左議政柳永慶、右議政奇自獻等認為:“天朝既有成式,在我藩國之道,所當遵而行之,斯為得體。他日華使見之,亦必喜圣朝文教東漸之盛,而亦尚我國典制之得正矣。”只是對明孔廟升黜人物,特別是陸九淵、王守仁從祀持質疑態度,指出:“從祀中,如陸九淵、王守仁輩,皆以異學得罪于圣門,其流之害甚于洪水猛獸,而因一時一二人強執所見,置之衛道酬功之中,實非天下公共之論。”由以上討論可知,這次討論與三年前即因萬世德咨文引起的討論,有所不同的是無論是禮曹官員,還是朝廷重臣都贊同遵明改孔子位號為先師,只是對從祀人物陸九淵、王守仁有些異議而已。宣祖面對廷臣的建議既不表態接受與否,也不發表自己意見,只說句,孔廟祀典“俱系國家大制度,百世之所觀瞻”,既然群臣意見如此,“姑待后日,更議處之”。③朝鮮孔廟仍遵明嘉靖前舊制。
時隔25年后,朝鮮孔廟是否“遵依天朝定式”再次引起討論。朝鮮仁祖四年(明天啟六年,1626),禮曹判書李廷龜以禮曹的名義發文贊同厘正朝鮮孔廟祀典,啟文云:
我國儀章文物,悉遵華制,至如文廟從祀之典,則尤當一依中朝成憲。臣等謹考文廟祀典,與《大明會典》所載,位號升黜,大不相類今之所定祀典,不過考質于中朝舊制也。《會典》未頒降前,則因循宜矣,今則《會典》既已厘正,頒布天下,我國特憚改,茍度未及舉行耳。③
如前所述,《明會典》萬歷十五年(1587)刊行,因嘉靖朝續修《會典》未刊行,萬歷四年續修《會典》除校訂弘治、正德兩朝《會典》內容外,又增入嘉靖朝所行事例,嘉靖孔廟祀典改定自然增入《會典》中。所以,他認為《明會典》既已頒布了改定的孔廟祀典,而朝鮮孔廟尚未改定。他針對孔子位版仍書“大成至圣文宣王”之號,指出:“天朝之稱為至圣先師,其號甚大,其尊無比”,“依皇朝定制,似為宜當”;對明孔廟升黜人物,他也頗有異議,認為“天朝升黜之中,不無可議者”,如后蒼、楊時、王通、歐陽修、胡璦、薛瑄、胡居仁,既然從祀明孔廟,也可從祀我國孔廟,但陸九淵、王守仁等“至比朱子之學于洪水猛獸之害,門路既差,流為異端,似難尊崇圣廟,以誤趨向”。①
李廷龜贊同遵明厘正朝鮮孔廟祀典的啟文再次引起朝臣的討論。討論中,朝臣形成截然不同的兩種意見。左議政尹昉贊同李廷龜的意見。其言:“我朝自丁酉年間已有此議,繼而筵臣屢為陳啟,而只緣朝家多事,未遑舉行,誠為一代之欠典。”他認為作為藩屬國朝鮮孔廟祀典沒有任何理由不遵宗主國之制,即“當此天下同文之日,似當一遵時王盛制而為之,安可以偏藩臆見,有所裁正乎?”②
右議政申欽則反對李廷龜意見。他尖銳指出:“昔年諸相臣獻議,多言升黜,而至于孔子改號,則有略焉者。”③針對李廷龜奏言孔廟位牌應遵明改“至圣先師”之議,他在所撰《孔廟改號升黜未妥札》中,援引“太祖高皇帝洪武十二年,作文廟,是時凡天下岳鎮、海瀆、城隍、前代忠臣烈士封號,罔不厘正,而獨文宣王廟號及從享封爵如故”④的故事,以此證明文宣王廟號不可輕改。接下來,論道:
孔子祀典,蓋起于漢高太牢之后,歷代繼以尊崇。漢明(東漢明帝—引者注)以前 稱以先師,隋唐以來漸加封典,開元之際稱文宣王,而大成至圣之號,則隨世漸增。經 濂、洛、關、閩諸大儒,未聞以文宣王之稱為未妥者。③
至于孔廟人物升黜,他明確表示:“從祀升黜,亦不可以臆見斷之。”以上申欽所論十分鮮明地表明自己對朝鮮孔廟厘正持反對態度。
隨后,仁祖針對季廷龜的啟文也發表自己的見解:
項觀禮曹啟辭,則文廟祀典,非但與中國有異,諸子中或有一人而互載者,或有現名而無征者,此則不可不厘正矣。至于取舍升黜,一依中朝成憲,而其中陸九淵、王守仁、陳獻章,則趨向既差,流為異端,不宜崇奉,以誤士習。且孔圣位號,則一朝猝改,殊甚重難,仍稱前號,勿為改定,未知如何?予意不過如斯而已。②
仁祖對李廷龜啟文中,孔廟人物升黜取舍,雖認為陸九淵、王陽明“不宜崇奉”,但“取舍升黜,一依中朝成憲”還是不予贊同。至于改孔子位號,則與李廷龜意見相反,仍堅持稱舊號,不改為好。可見,朝鮮孔廟祀典是否遵明有所厘正,君臣上下仍存在很大的爭議,孔廟祀典厘定尚需時日。
朝鮮孔廟祀典厘正的討論又經歷了半個多世紀后,至朝鮮肅宗八年(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才最終議定。康熙二十年十一月,吏曹判書金錫胄疏請厘定孔廟祀典。其云:“今因八路同聲,多士申請舉前日未遑之事,完一代莫大之典者,亦安知其不有待于今日乎?”①肅宗國王深表贊同,遂令群臣議定祀典。其中,領議政金壽恒的上疏備受群臣矚目,他認為孔廟祀典并非“一遵中朝之制”,“其所從違,亦有不可一遵中朝之制者”,進而明確提出:明孔廟所增從祀者,我國未必都遵從,“如陸九淵、王守仁異端之學,惑世誣賢者,其可以中朝之增祀,而一例茍從乎?”②言外之意,其人朝鮮孔廟不得入祀。而明孔廟罷黜者,朝鮮未必都加以罷黜,如明罷黜公伯寮、秦冉、顏何、荀況、戴圣、劉向、何休、賈逵、馬融、王肅、王弼、杜預、吳澄13人中,秦冉、顏何“恐難斷其為當黜”,罷黜其證據不足;戴圣著《大戴禮》為禮家所宗,其功亦不小,不宜輕黜;劉向“經術博洽,在漢儒亦鮮其比,誠有可惜者”。此4人,應留朝鮮孔廟,不宜罷黜,其他9人,可從明罷黜;至于明廷將林放、藥璦、鄭眾、盧植、鄭玄、服虔、范寧7人降格于鄉祀,而“我國無可祀之鄉,則在所不論矣”③,可仍從祀朝鮮孔廟。其他群臣,如左議政閔鼎重、行判中樞府事金壽興、司業樸世采等所奏,多與金壽恒意見相同,皆認為:“金壽恒之議,有稽先儒定論,庶幾得中。”④肅宗在廣征群臣建議基礎上,令禮曹制定孔廟祀典。此祀典朝鮮史上稱“肅宗壬戌從祀之典”。此祀典與明嘉靖以降明孔廟祀典有很大的不同:(1)孔子位號,明改為“至圣先師”,朝鮮仍稱“大成至圣文宣王”;四配十哲,明皆去爵位,稱先賢某子、先儒某子,如四配稱復圣顏子、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子、亞圣孟子。而朝鮮孔廟四配仍保留爵位,如四配充國復圣公顏子、國宗圣公曾子、沂國述圣公子思子、鄒國亞圣公孟子。(2)孔廟從祀人物,與明孔廟祀典也有不同。《增補文獻備考》載錄如下:
漢后倉,隋王通,宋歐陽修、胡璦、陸九淵,明薛瑄、王守仁、陳獻章、胡居仁,明朝所從祀,而我國則不為從祀;文質公羅從彥、文靖公李侗、文肅公黃干,我朝肅廟壬戌從享,而明朝則不列祀典;長山侯林放、內黃侯籧璦、中牟伯鄭眾、良鄉伯盧植、高密伯鄭玄、滎陽伯服虔、新野伯范寧,明朝則黜于從祀,祀于鄉,而我朝則仍舊從祀;新息侯秦冉、堂邑侯顏何、考城伯戴圣、彭城伯劉向,明朝并黜享,而我朝則仍舊不黜;壽長侯公伯寮、蘭陵伯荀況、任城伯何休、岐陽伯賈逵、扶風伯馬融、司空王肅、偃師伯王弼、司徒杜預、臨川公吳澄、淄川侯申黨,明朝嘉靖黜享,而我朝則肅宗壬戌黜享。③
(3)啟圣祠,則與明制基本相同。如前所述,朝鮮宣祖三十七年(1604),宣祖已準“啟圣公立祠之議”,后未及舉行。肅宗八年(1682)討論時,群臣雖贊同建啟圣公立祠,但“疏辭宜置之”,至肅宗二十年(1694),清州幼學申用濟再疏請“別立啟圣公祠”,肅宗才允之。啟圣公祠歷時七年至肅宗二十七年(1701)竣工,其建筑格局為“廟宇,則五梁閣三間,神門三間,典祀廳五間,祭器庫二間,守仆房二間造作”,其“規制略備,似無欠闕,”并依“皇明之制,則不曰廟,曰啟圣公祠”。①至此,朝鮮孔廟祀典得以最終厘定。
上述肅宗朝所厘定的朝鮮孔廟祀典并非完全遵依嘉靖九年明孔廟祀典,兩者有很大的不同。
四、朝鮮關于孔廟祀典是否“遵依天朝定式”的討論引發的思考
如前所述,嘉靖九年明世宗將文廟孔子位號由“大成至圣文宣王”改為“至圣先師孔子”,其他圣賢稱號中公、侯、伯爵謚也都不再使用。這次改號意味著,世宗皇帝將唐代以來確立的孔子被獨尊為先圣的位相予以否定,借此貶低以孔子為代表的道統尊嚴,實現君統的絕對化與皇權的專制化。朝鮮關于孔廟祀典是否“遵依天朝定式”的討論,從明嘉靖十八年(1539)朝鮮中宗三十四年朝貢使李清將嘉靖九年明孔廟祀典厘正的信息傳入開始,至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朝鮮肅宗八年孔廟祀典最終得以厘定,這個話題經宣祖、光海君、仁祖、孝宗、顯宗、肅宗六朝,歷時143年。肅宗朝最終所厘定的朝鮮孔廟祀典又并非遵依明嘉靖孔廟祀典,兩者有很大的不同。以上朝鮮對明嘉靖孔廟祀典厘正的應對引起以下思考。
首先,朝鮮對明嘉靖孔廟祀典厘正的應對,是在中朝宗藩關系話語體系下,以對明事大為前提,不以“時王之制”為標準,而是將程朱理學奉為判斷是非的唯一標準。程朱理學從高麗末期始傳人半島,經歷了被朝鮮接受變容,形成有別于中國與日本極具特色的朝鮮朱子學(也稱朝鮮性理學)。李朝建立后,以朱子學為指導,將國家的官僚制度與身份制度和宗法制度合法化,完成了以兩班為主體的集權官僚體制的建構。朝鮮圍繞著孔子位號是否改定與從祀人物取舍的討論無不體現朝鮮以程朱理學為正統的主流意識形態。如前所述,朝鮮孔廟祀典,“遵依洪武定式”③,體現朝鮮對明朝的事大傳統,盡管如此,在討論孔廟是否遵嘉靖文廟祀典時,朝鮮不盲從,堅持自主原則,面對“時王之制”的嘉靖文廟祀典,朝鮮更是以程朱理學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如李滉批駁司譯院漢吏學官林芑主張改孔子位號時所說:“圣人之德,雖不以封贈而有所加損,然尊以是號久矣,程朱大儒,亦無異議,而一朝削去,今可輕改。”④可見,作為朱子學泰斗的李滉對孔子位號改定,則從儒學正統性高度加以審視,以為孔子稱王尊號“程朱大儒亦無異議”,因此不可輕改。這是朝鮮以程朱理學作為判斷是非標準的一個典型事例。
朝鮮以程朱理學為正統意識形態源于以儒學為正宗,獨尊孔子的思想意識。嘉靖九年明將文廟孔子位號由“大成至圣文宣王”改為“至圣先師”,這意味著將唐代以來確立的孔子被獨尊為先圣的位相予以否定,借此貶低以孔子為代表的道統的尊嚴。而朝鮮仍保留孔子文宣王謚號,堅守古制,具有維護道統寓意。對此,朝鮮史官有如下評論:
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夫子,傳百王之心法,立萬古之綱常,其功之盛、德之至,比如天地之大,日月之明,無得以明焉,則茍非德足以知圣人,固難輕議位號于千載之下矣。況中朝法制,雖日盡善,比之三代,不能無愧,則“至圣先師”四字,果足以形容夫子之盛德,而不惑于百世之后乎?①
史官在評論中,“況中朝法制,雖曰盡善,比之三代,不能無愧”句,頗有寓意,從對明事大視角而言,作為嘉靖文廟祀典的“中國法制”,屬國朝鮮理所當然執行,問題是嘉靖文廟祀典作為明朝法典,并不是盡善盡美,表明朝鮮雖對明事大,但并非將當下的中國“法制”作為衡量是非的尺度,而是以“三代之制”作為判斷是非的終極標準。史官的上述評論與上文李滉所言有著相同之處,集中體現出朝鮮統治層對孔廟厘正的基本態度。
其次,朝鮮對明嘉靖孔廟祀典厘正的應對,充分反映出朝鮮在禮制文化上雖深受中國影響,但具有本土化特點。朝鮮孔廟自新羅、高麗以來多遵中國之制,但始終彰顯東國孔廟特色,即“取本朝已行典故,兼取唐、宋舊禮及中朝之制,其去取損益,皆稟宸斷”。②如高麗孔廟從享諸賢就多遵唐宋元孔廟祀典,孔廟除主享文宣王孔子外,顏回配享,在文宣殿東壁與西壁分別由閔損等11位先哲從祀;兩房,東房列顓孫師等41位,西房列祖句茲等20位及左丘明等23位,計43位。在多遵中國孔廟祀典的同時,又不乏東國孔廟特色——在文宣殿南壁列新羅崔致遠、薛聰從祀。③李朝以儒教立國,孔廟“從享諸賢一遵中國之制,東國諸儒從祀依麗制”。④所謂“中國之制”就是孔廟祀典悉遵“洪武禮制”,明洪武三年(1370)六月,朱元璋就孔子稱號,下詔書曰“所有封爵宜仍其舊”,承認元以來孔子的稱號。明編纂的《洪武禮制》等禮制法典都本洪武三年詔書。朝鮮依明《洪武禮制》》定《國朝五禮儀》一書。所以,宣祖三十四年(1601)禮曹奏文曰:孔子“至圣文宣王”位號,“乃是宋朝之制,而至我皇朝亦因不改,我國祀典悉遵洪武頒制,故《五禮儀》亦以此為定矣”。③同時,朝鮮孔廟亦突顯本國特色。至李朝,朝鮮孔廟中本國儒臣從祀達18位。即除新羅儒臣崔致遠、薛聰高麗顯宗朝從祀,高麗儒臣安珦,高麗忠肅王六年(1319)從祀外,李朝時又有15位從祀,其中除1517年入祀的鄭夢周為高麗儒臣外,其余皆為李朝儒臣。所稱東國十八賢,實為朝鮮孔廟祀典一大特色。而肅宗朝所定“壬戌從祀之典”更能體現既遵中國之制,又彰顯東國孔廟的特色。如明孔廟所增從祀者,朝鮮并非都遵從,如陸九淵、王守仁朝鮮孔廟就不予從祀;而明孔廟罷黜者,朝鮮并非都罷黜,如明罷黜公伯寮等13人中,朝鮮認為秦冉、顏何、戴圣、劉向4人罷黜可惜,應保留于本國孔廟,不宜罷黜,而其他9人,可從明罷黜。②以上所述,無不體現朝鮮孔廟既遵中國之制,又彰顯本國孔廟的特色。
第三,朝鮮對明嘉靖孔廟祀典厘正的應對揭示了16世紀中葉至17世紀末中朝宗藩關系演進的內在紋理。在這近150年中,中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代表“華”系的明朝為“夷”系清朝所取代,清朝成為東亞共主,朝鮮由明朝屬國轉變為清朝屬國。面對上述中朝宗藩關系的變化,朝鮮也不斷調適與宗主國的關系。其實大明帝國進入嘉靖以后,國力已逐漸下降,其維系東亞共主地位的經濟前提不再堅挺,隨之政治、文化上的優越地位也逐漸減弱。而朝鮮,隨著朱子學深入,其仿自中華主義的意識不斷增強。此時朝鮮往往以批評的眼光來觀察與思考明朝現實的政治與文化。明嘉靖十八年(1539),朝鮮使臣權出使明朝,參觀孔廟時,則大發感嘆地說“彝倫堂及東西房,無一儒焉。”①萬歷二年(1574),朝鮮使臣許葑使明,參觀孔廟,看到的是“學徒不處,墻壁多頹塌”,用以藏書的五經館,到處“塵土堆積”。他在日記中批評道:“不知禮義廉恥之為何事?學校之廢墜至于斯,宜乎人才之不古若也。嗟呼!嗟呼!”②許筠還就王陽明是否從祀孔廟問題與明士子進行辯論。論辯中,他將信奉陽明學說的明士子視為“固滯鄙賤,不可與辨”,斥責明朝“今之天下,不復知有朱子矣,邪說橫流,禽獸逼人,彝倫將至于滅絕,國家將至于淪亡”。③同樣,朝鮮對明嘉靖孔廟祀典的厘正也認為,現實明朝的法制,“雖曰盡善,比之三代,不能無愧”。④所以圍繞孔廟位號改定問題,朝鮮不顧明朝施壓與勸誡及廷臣喋喋不休的建言,不盲目遵行明朝現實的“法制”,始終固守“三代”古制,孔廟孔子位號始終未改,仍稱“至圣文宣王”,由此透視出前近代以明朝為中心的東亞“華夷秩序”演進過程中內部結構已經發生變化。
清代明后,朝鮮成為清朝屬國。清朝推崇程朱理學而非心學。特別是康熙帝崇宋儒,尤重程朱理學,曾以“御纂”的名義令理學名臣熊賜履、李光地等刊行《性理大全》。③他推崇朱子道:“惟宋儒朱子注釋群經,闡發道理,凡所著作及編纂之書,皆明白精確,歸于大中至正,經今五百余年,學者無敢疵議。朕以為孔孟之后,有裨斯文者,朱子之功最為弘巨。”③康熙五十一年(1712),康熙下詔將朱熹從祀孔廟的位置提升,由東房先賢之列,升至大成殿,列在四配、十哲之次。上述康熙對理學的修為,清楚地表達了清朝推崇理學而非心學。朝鮮作為屬國,推崇理學,排斥心學,將心學視為異端,秉承程朱之學,“效中國君臣之為治而治,學中國圣賢之道而道焉,法中國倫常禮樂制度文物之為則而則焉,讀中國六經四子之為文而文焉”,一切以程朱理學為本位,“無不自中國而法焉”。③朝鮮“肅宗壬戌從祀之典”與嘉靖九年明孔廟厘定祀典不同,孔子位號,明改“至圣先師”,朝鮮卻仍稱“大成至圣文宣王”,四配十哲,明皆去爵位,朝鮮仍保留爵位;孔廟從祀人物,與明孔廟也有不同,如陸九淵、王陽明等朝鮮孔廟不予從祀。以上兩國孔廟祀典的不同,恰好反映了16世紀中葉至17世紀末中朝宗藩關系演進中內在變化的紋理。
(責任編輯:董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