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縱證券市場：證券賬戶控制如何認定？

操縱市場行為日趨隱蔽、復雜，依托資金損益承擔、設備信息關聯(lián)及交易趨同性等要素綜合驗證，有助于撥云見日、弄清楚賬戶是否存在“實際控制”，如存在，就從監(jiān)管和司法維度實施精準打擊

當事人控制了相關證券賬戶、賬戶組的交易行為構成操縱市場，這是認定所有操縱市場行為的前提和關鍵。而控制證券賬戶，可謂操縱市場認定的起點。近年來，隨著操縱市場行為日益隱蔽化、復雜化，賬戶控制關系的認定成為證券監(jiān)管與司法實踐的核心難點。超短線操縱的興起，進一步凸顯了穿透賬戶名義歸屬、鎖定實質交易決策權的迫切性。

本文基于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與監(jiān)管案例，系統(tǒng)探析“實際控制”的認定標準、證據規(guī)則及實踐爭議，聚焦經濟利益綁定、操作路徑控制、行為一致性三大核心要件，旨在厘清監(jiān)管邏輯與司法尺度，為打擊操縱市場行為的規(guī)制提供理論支撐與實踐參考。

多維判定規(guī)則劍指“實際控制”

從已有的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體系看，最高法、最高檢、中國證監(jiān)會及證券交易所針對證券賬戶“實際控制”的認定，均形成較為明確的認定框架。這些規(guī)則雖然在定義方式、適用場景及證據要求上存在部分差異，但核心均指向對賬戶交易決策權的“實質控制”，旨在穿透形式歸屬、打擊隱蔽操縱行為。

第一，最高法和最高檢的司法解釋。《關于辦理操縱證券、期貨市場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操縱市場司法解釋》）第五條規(guī)定，下列賬戶應當認定為刑法第一百八十二條中規(guī)定的“自己實際控制的賬戶”：（一）行為人以自己名義開戶并使用的實名賬戶；（二）行為人向賬戶轉入或者從賬戶轉出資金，并承擔實際損益的他人賬戶；（三）行為人通過第一項、第二項以外的方式管理、支配或者使用的他人賬戶；（四）行為人通過投資關系、協(xié)議等方式對賬戶內資產行使交易決策權的他人賬戶；（五）其他有證據證明行為人具有交易決策權的賬戶。該認定標準也得到北京高院的認可。

第二，中國證監(jiān)會的認定規(guī)則。與之相似，中國證監(jiān)會2007年公布的《證券市場操縱行為認定指引（試行）》（已失效，以下簡稱《認定指引》）第八條規(guī)定，“利用他人賬戶操縱證券市場的，利用人為操縱行為人。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認定為前款所稱利用他人賬戶：（一）直接或間接提供證券或資金給他人購買證券，且該他人所持有證券之利益或損失，全部或部分歸屬于本人；（二）對他人持有的證券具有管理、使用和處分的權益。”第二十八條補充規(guī)定，“自己實際控制的賬戶，是指行為人具有管理、使用或處分權的賬戶，主要包括下列賬戶：（一）行為人以自己名義開設的實名賬戶；（二）行為人以他人名義開設的賬戶；（三）行為人雖然不是賬戶的名義持有人，但通過投資關系、協(xié)議或者其他安排，能夠實際管理、使用或處分的他人賬戶”。

以上規(guī)定也在行政訴訟審判中得到認可。例如在（2019）京行終4208號《行政判決書》中，一審法院認為：“鑒于涉案賬戶組中的證券賬戶數量較多且來源復雜，為排除偶然因素，保證認定邏輯的周延，可從人員關聯(lián)、資金關聯(lián)和行為關聯(lián)等三個方面來綜合考量上述證券賬戶之間是否存在內在聯(lián)系。”

第三，證券交易所的異常交易認定標準。與上述司法解釋或規(guī)范性文件的“列舉式+概括式”特點不同，證券交易所的規(guī)定更為原則化。《上海證券交易所主板股票異常交易實時監(jiān)控細則》第三十三條規(guī)定：“本細則下列用語具有如下含義：……（五）實際控制，是指通過股權、協(xié)議、委托或者其他方式，直接或者間接擁有對某個賬戶的交易活動做出決策或者導致形成決策的權利……”

監(jiān)管部門依據何種證據認定？

關于“實際控制”的認定標準雖已明確，但監(jiān)管實踐中需要依據何種證據來滿足上述標準，值得研究。換言之，標準是“應然”的規(guī)則框架，證據是“實然”的事實填充，兩者同等重要。

行政訴訟法第三十三條規(guī)定了8類證據，分別是書證、物證、視聽資料、電子數據、證人證言、當事人的陳述、鑒定意見、勘驗筆錄/現(xiàn)場筆錄。梳理中國證監(jiān)會2023年1月～2025年4月對操縱市場做出的72份行政處罰決定書，可以看出，所有決定書均包含電子證據、證人證言和當事人陳述，有46%的決定書包含物證，有32%的決定書包含了書證，而視聽資料、鑒定意見和勘驗筆錄/現(xiàn)場筆錄則從未出現(xiàn)。

實踐中，由于中國證監(jiān)會做出的任何一例行政處罰均需要先對當事人和相關人員進行筆錄，因此所有決定書均包含證人證言和當事人陳述不難理解。同時，操縱市場屬于交易類證券違法行為，對其認定也離不開大量的電子數據分析，包括但不限于資金流水、交易記錄和市場數據等。書證常包括當事人的委托理財協(xié)議、配資協(xié)議、銀行或證券賬戶資料等，而物證基本為當事人的交易終端硬件信息，該類信息可以顯示交易設備的MAC地址和硬盤序列號，有助于監(jiān)管部門認定賬戶控制。

單一證據的判定效力足夠嗎？

通過上述統(tǒng)計可知，中國證監(jiān)會認定控制證券賬戶，最為常見的證據是當事人自認（當事人的陳述）、他人指認（證人證言）、MAC地址或硬盤序列號重合（電子數據）以及資金關聯(lián)（電子數據）。帶來的問題是，若只有上述單一證據，能否認定當事人控制了證券賬戶？這需要分為三種情形討論。

第一，只有當事人自認或他人指認。若當事人自認其控制了某個證券賬戶，監(jiān)管部門能否僅依據該等自認做出處罰決定？從行政處罰法及中國證監(jiān)會相關部門規(guī)章來看，并未否定行政機關可以單獨依據當事人自認作出處罰。但是，行政處罰法第四十條規(guī)定，“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違反行政管理秩序的行為，依法應當予以行政處罰的，行政機關必須查明事實；違法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不得予以行政處罰。”通常而言，監(jiān)管部門出于審慎考慮，會結合更多的客觀證據互相印證，全面認定案件事實（前述統(tǒng)計的72份行政處罰決定書中，無一例僅依據當事人自認作出處罰決定）。尤其是在可能涉嫌當事人推翻自身證詞的情況下，若僅依據當事人自認容易導致作出處罰的事實認定不清，依據不足。

第二，只有MAC地址或硬盤序列號重合。從證據規(guī)則來看，承認控制證券賬戶的當事人自認屬于直接證據，而某一證券賬戶與當事人使用設備MAC地址或當事人承認控制的另一證券賬戶MAC地址重合，并不能直接證明當事人控制了案涉證券賬戶，這僅屬于間接證據，即該等證據不能單獨證明案件主要事實，需與其他證據結合并通過邏輯推理才能形成完整證明鏈條。為什么？案涉證券賬戶若與當事人設備MAC地址重合，可能存在多種解釋：第一，當事人控制了該證券賬戶；第二，他人使用了當事人電腦登錄該證券賬戶進行交易，當事人不知情；第三，他人使用了當事人電腦登錄該證券賬戶進行交易，且當事人指使交易；等等。若做出處罰決定，僅能依據第一種解釋，但僅憑MAC地址重合的信息，并不能排除后兩種解釋的可能。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行政訴訟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六十三條對不同證據的證明效力進行了排序，雖未明確提及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的概念，但按照一般證據規(guī)則，直接證據的證明力通常優(yōu)于間接證據。但是，并非必須有直接證據才能作出處罰決定（很難期待當事人會自認其控制相應證券賬戶）。在缺乏直接證據的情況下，間接證據若形成完整鏈條，也可以獨立定案。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五條規(guī)定，“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沒有被告人供述，證據確實、充分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高于行政處罰，可資參考，因此對于證券行政處罰，僅有當事人自述的，未必能認定當事人存在行政責任；沒有當事人自述的，證據確實、充分的，也可以對當事人進行行政處罰——當然，其前提依然是“證據確實、充分”。

第三，只有資金關聯(lián)。根據《操縱市場司法解釋》第五條第一款第二項規(guī)定，行為人向賬戶轉入或者從賬戶轉出資金，并承擔實際損益的他人賬戶，應認定為當事人“自己實際控制的賬戶”。因此，該等認定有兩個構成要件，缺一不可。實踐中，當事人若和證券賬戶發(fā)生資金往來，通常也能夠證明其承擔實際損益，但仍存在例外情況。例如，當事人和證券賬戶往來金額均為整數倍，明顯不涉及損益分配；當事人和證券賬戶往來款均標注借款、還款或其他用途，且當事人能夠提供客觀證據（如借款合同、收據、購房合同等憑證證明相應款項有實際用途）；等等。換言之，當事人向證券賬戶轉入或從賬戶轉出資金（通常會通過多鏈條）至少有兩種解釋：一是當事人承擔證券賬戶實際損益，并控制該賬戶；二是當事人與賬戶所有人僅有資金往來，但無法直接證明該賬戶必然受當事人控制。從監(jiān)管部門的角度看，證明“行為人向賬戶轉入或者從賬戶轉出資金”并不困難，通過調取銀行流水即可實現(xiàn)，但困難和關鍵之處在于，證明當事人“承擔實際損益”。

需要指出的是，對上述單一證據能否證明證券賬戶控制事實的討論，僅是為了明確相關證據性質所做的“思想實驗”。《認定指引》第五十四條規(guī)定“操縱行為的認定，應當適用明顯優(yōu)勢證明標準”，從監(jiān)管實踐看，中國證監(jiān)會依據兩項以上證據證明當事人控制證券賬戶。

例如，在〔2023〕68號處罰決定中，當事人提出，對配資賬戶交易“鳳形股份”的每一筆交易與羅山東團隊是否存在關聯(lián)性進行識別篩查，IP地址與MAC地址均匹配失敗的相應交易應從現(xiàn)有指控操縱“鳳形股份”的交易金額中扣除。對此，中國證監(jiān)會對當事人異議賬戶進行逐一分析，最終部分采納當事人的申辯意見，扣除5個賬戶，最終認定交易“鳳形股份”的賬戶為53個，在他人指認、自認、交易終端關聯(lián)、資金關聯(lián)等證據中至少有兩方面證據予以證明。再如，在〔2023〕25號處罰決定中，中國證監(jiān)會指出：“關于賬戶控制認定，涉案賬戶均有資金關聯(lián)、交易終端關聯(lián)、相關人員指認等三類證據中的兩類以上證據支持，足以認定當事人對賬戶組的控制使用關系。”

常被忽略的兩個關鍵“要素”

除了上述證券賬戶控制的證據判斷，還有兩個常被忽略的認定關鍵——“比例要素”和“異常性要素”。

關于比例要素。例如，甲使用的設備MAC地址是580000000000，A證券賬戶在案涉期間有100筆交易，每筆交易均有操縱市場之嫌，但在前述MAC地址交易的筆數僅占總體的20%，能否認定甲對20%比例的交易控制了A證券賬戶？甲是否需要對另外的80%交易負責？若該等比例提升至90%，即有90筆交易均在甲使用的設備下單，能否認定甲控制該證券賬戶，進而需對另外10筆交易也負責？

關于資金往來的異常性要素。如上所述，當事人對證券賬戶轉入或轉出資金并實際承擔損益，則可以認定當事人控制了該證券賬戶。當事人通常的申辯理由為相應的轉賬具有合理原因（即不異常），與操縱市場行為無關。但金錢本身為種類物，如何證明不異常是個難題。例如，若資金往來距離交易時間較遠，或者當事人和賬戶所有人在案涉期間外也有大量的資金往來，或許可以證明資金往來行為本身“不異常”。這跟內幕交易異常性判斷類似：當事人和內幕信息知情人雖然在敏感期內有通話記錄，但兩人在敏感期外也有大量通話記錄，從而可以證明不異常。無論操縱市場中關于資金往來的申辯，還是內幕交易中的聯(lián)絡接觸，其核心邏輯都在于通過“平常”否定“異常”，但這些都要有堅實的證據作為支撐。

操縱市場賬戶的認定，本質在于穿透形式歸屬，聚焦交易決策權的實質支配，核心是通過經濟利益綁定（資金損益承擔）、操作路徑控制（設備信息關聯(lián)）及行為一致性（交易趨同性）等要素綜合驗證。監(jiān)管與司法實踐強調多維度證據鏈的構建（如資金流水、MAC地址、交易趨同及當事人自認），以強化對隱蔽操縱行為的精準打擊。可以預見，未來監(jiān)管和司法部門將持續(xù)優(yōu)化證據標準與認定規(guī)則，以應對更為復雜的操縱手段的挑戰(zhàn)，為市場公平與法治化治理提供動態(tài)保障。

作者供職于天冊（深圳）律師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