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記
河邊無窮的衍化,
麥芒上晃動的源源不竭的生命力,
迷人而又痛苦,
引誘著我。
河道遍布古老的脈絡(luò)與紋理,
仿若時間的冷峻堆疊。
當我從風雨飄搖的稻草人身上
找到人類遙遠的影子。
益母草樸素而堅韌,
薄荷散發(fā)著小兒般的清香,
星光灼亮、低調(diào),
它們就是我苦求的真理。
穿過我神經(jīng)末梢的
迷人的戰(zhàn)栗,一個以
“詩三百”為皈依的世界,
盡顯對萬物的鐘愛之心。
那給詩歌鍍上銀輝的,
必定是漸漸升起的黎明曙光。
那讓詩歌重新回到人性里的,
必定是清凈而又蒼茫無邊的大地。
雨夜寄北
雨夜寄北,半生之事紛至。
童年的獅子在假寐的間隙療傷,
大群的詞語回溯源頭。
野草在星光下瘋長,如肉身的引擎,
但靈魂的火花塞早已濺不起
絲絲的火星。
在時間的存儲器中,
尋找那些能夠稱之為“我”的
蛛絲馬跡,
就是它們困住了我。
我的眼界太窄,
遠不如父親扎的稻草人,
它總能看見一個清凈而又
蒼茫無邊的世界。
當怯弱成為通行的鑰匙,
無知就會像慶典一樣輕盈。
如今終于活成了自己的副本,
請允許我向自己告別。
塵世不是我的敵人,我自己才是。
枯木與大地的深情
校正著我的揮霍與墮落。
河有寄
陽光在河面上凌波微步,
喚醒隱秘的漩渦,
它們的內(nèi)部深藏著并不隨時光的
削減而削減的事物:
我對世界的愛與愛的秘密。
清風為塵世做證,
存在另外一個塵世來反芻
與消化沉積已久的愧疚,
提示我故鄉(xiāng)就是
母親埋在墻角的地瓜,
安靜地發(fā)出了新芽。
就是父親的稻草人教會我
從有限的意義轉(zhuǎn)向更廣大的意義。
黃河里水沙交互,提示我
從杜甫到魯迅的吻合。
真理正是存在于以上事物
漸趨沉默的過程中。
我愛這土地與親人,
仿若漩渦對河面的忠誠。
夏天漫長
夏天漫長,琴聲暗啞。
天際間無邊的亮灰色
像當年孔仲尼的衣裾,
當它在干燥的風中翻卷,
高傲的雨就會降臨,引導
萬物之根重塑人類純真的童年。
我知道,大雨來臨之前,
地下的水在隱藏的空隙間
等待,像詞語等待大風吹開
《詩經(jīng)》的扉頁。而我
等待往事重現(xiàn),故人重來,
恰如薄霧臨近河面。
我看見閃電釋放著無窮的
電荷,連接著北斗與獵戶座。
除了通往星光的路,
沒有第二條能拯救我的
不堪與墮落。
我將帶著永恒的疑慮
對鏡自省,從萬物中分離出
自己的形態(tài)與邊界。
我將從大風中稻草人每一個
匍匐的姿態(tài)中擷取美
和生活的內(nèi)質(zhì),
那理性的時刻和命運的期許。
以后
多年以后,我在正午的
棉田里依稀看見稻草人倔強的影子。
藍色陽光強烈,空氣灼熱如初。
它短小、輪廓分明的影子
緊貼著大地,像兒時的我
依偎在母親懷里。
多年以后,想起那個
叫孔丘的傳經(jīng)人遺留在大地上的
微弱的電流,引導著時間的
閃電。那在靈魂的水面上
攪起漩渦的,同樣會引導
歲月直面它的哀悼。
我依然處在思想的
最低層次,生命也將轉(zhuǎn)瞬即逝。
我并不懼怕寂滅,
那是重生的另一種形式,
當我從大風中稻草人每一個
匍匐的姿態(tài)中看盡生活的內(nèi)質(zhì)。
那在冥想中
閃現(xiàn)的微弱的光,
靈魂的無障礙旅行。
盛夏
置身于廣大的盛夏,
那炫目的白光帶來幻覺:
孔孟親手扎的稻草人行走于
父親的麥地和母親的棉田,
麥芒張揚、孤傲,棉蕾
內(nèi)斂而高貴。那在曝曬中
炸裂的棉蕾里涌出大團的雪,
讓時光停滯。
而我的身體在那停滯中瘋長,
飽含熱愛,以及
失敗的修辭和含鹽的光。
我知道,時間的懲罰大部分
出于我們對自然之美的
漠視,如同那些可望
而不可即的事物蘊藏在
真理的顯影液里。
如今我只關(guān)注從《詩經(jīng)》里
衍生而來的安靜,如同大地
只默默接受房屋、船只和骨頭。
敘述
天空中飛掠的烏鴉的氣息,
河道里泥土與砂石凜冽的氣息,
空氣中河水的氣息,
我生生地往心里咽下,
為了讓靈魂更體面一些。
故人的宿疾仍在我的身上延伸,
蜿蜒而又率真。
這靈魂的病理,
讓我篤定做一個緘默者。
生命不是比誰活得更長久,
而是在純粹的情感過程中,
能感知到多少善的彌漫,
和道的慰藉。
而文學只有回到人性里,
才會成為未來的證據(jù)。
我需要在安靜的狀態(tài)中平復一會兒,
我需要真理的撫慰,
在巧克力一樣的黃昏來臨之前。
【作者簡介】
馬累,本名張東。著有《紙上的安靜》《內(nèi)部的雪》《黃河記(節(jié)選)》《聊齋手記》《向晚》等多部詩集。作品多次入選《新華文摘》《北大年選》及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年度最佳詩選、年度詩歌排行榜等。曾參加詩刊社第27屆“青春詩會”,曾獲人民文學獎、“紅高粱”詩歌獎、“艾青”詩歌獎、中國實力詩人獎、山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