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和意識一樣,很難定義。但正如意識,它有兩個即使不是所有人也是大多數人公認的特征:一是所有人都有能力體驗它,二是它是一種高度主觀的體驗。后者特別有趣,甚至有一句可以追溯到羅馬時代的諺語似乎揭示了它的實質:“De gustibus et" coloribus non est disputandum”(品味和顏色面前無爭議)。這是個有用的諺語,一方面它扼殺了所有關于品味問題的爭論,另一方面它為所有有意或無意為了其他目的而犧牲美的人提供了保護。但它也經不起批判性的審視。
主觀和客觀
事實上,主觀和客觀只有對外部觀察者才有意義。例如,當要求具有不同文化和種族背景的人判斷一個物體是熱還是冷時,他們會發現,他們之間基本會達成普遍共識。因此,熱的體驗顯然是客觀的。然而,當同樣的人被要求判斷一幅畫或一幢建筑的美時,就會發現有很大的差異,從而導致外部觀察者不可避免地得出結論,即美的體驗是主觀的。但這種分類只適用于外部觀察者。對于有經驗的個體來說,所有的經歷都是客觀的,并且是由他們大腦的組織和功能來完成的。在很大程度上,這種組織在所有人身上都是相似的。這一關鍵事實通常不被承認,因為尤其是在品味問題上,人們更強調的是差異。但是,不同種族和文化背景的個體在大腦組織本質上的相似性提出了一個基本問題,即一個人能在多大程度上假設他或她的經驗與他人相似或相同,外部觀察者能否在品味和美感方面發現任何一致性。
品味的一致性?
這個問題雖然是由英國藝術評論家克萊夫·貝爾提出,也很適合進行科學實驗,但科學實驗是他最不愿意考慮的事。貝爾在1914年出版的《藝術》一書中(他將藝術等同于美)寫道:“視覺藝術作品引發了一種特殊的情感……審美情感”,“各種視覺藝術”(包括建筑)都能喚起這種情感的,因為“所有的藝術品都一定有一些共同的屬性”;貝爾相信,這種“共同屬性”的發現將引導我們解決“我所認為的美學的核心問題”(1)。
事實上,這種共同屬性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特征,已經被發現了,盡管只是在神經生物學的背景下。簡單地說,美的體驗,無論它的來源是否源自感官,是否衍生喜悅或悲傷,是道德的還是高度認知的(數學),都與情感腦的一個特定部分—內側眶額皮層的A1區(A1mOFC)的神經活動密切相關,這個活動與審美體驗所宣稱的強度成正比(2)。(這并不是說被感知到的美的刺激,而是有不同來源的刺激單獨激活A1mOFC;不同的感官刺激會激活不同的大腦區域,但A1mOFC是共同的區域,其活動與美的體驗相關,而不管來源如何。)因此,美的體驗實際上是可以被量化的。這可能是貝爾徒勞尋求的共同因素,他認為這個答案將解決“美學的核心問題”。如果是這樣,它只能在神經生物學的背景下提供了一個答案。但答案帶有重要的關聯,因為大腦同一部位的活動也與快樂、獎勵、決策和欲望的體驗相關(3。這種關聯為所有四種相關的體驗提供了一個共同的神經框架,并作為一個指針,將美的體驗作為決策中的一個因素。
美作為設計指南
數學家和物理學家強調了美的重要性,引導他們了解其構想的致真性,從而在實驗證明之前領悟關于我們宇宙的真理(4)。建筑師在設計中也能被美所引導嗎?畢竟,建筑師和所有其他人一樣,能夠體驗到“啊哈”(Aha)的時刻,即一個正在進行中的設計被認為是美的。對于體驗中的個體來說,美是一種客觀的體驗,在這方面幾乎不可能自欺,當然除非有別的會將美綁架的考量一—比如社會的或財務上的限制,或者設計中權力的投射,就像強大的統治者常常要求的那樣。貝爾在他的文章中警告說,這些無關的影響,無論是智力上的還是其他方面的,都是“審美情感”的敵人;重要的是“當我們把一件東西剝奪了它所有的聯系,留下的是它作為一種手段的所有意義的關聯”(5)。
看著戰后倫敦市中心或巴黎郊區的大部分地區丑陋的建筑,很明顯,確實存在犧牲美的考慮,這對滋養大腦中那些與快樂、獎勵以及最重要的是與美相關部分的活動是有害的。
應用到成建筑作品,這意味著存在或應當存在某種泛文化的、決定建筑美的體驗的指導因素,存在某種使建筑師能夠設想他或她所認為的美會得到人類普遍認同或幾近如此的共通感。如果美就像人們普遍認為的那樣,完全是主觀的,這怎么可能呢?答案是,即使對外部觀察者來說,美的體驗并不像大多數人認為的那樣主觀。生物性的美的體驗尤其如此,所有的體驗(包括美的體驗)都可以細分為這兩類,另一類是人工體驗(。生物的范疇從顏色(如上面的羅馬諺語所示)通常被認為是一種主觀體驗,從人臉和身體的體驗,到自然世界的風景,再到數學美;人工類包括人工制品,如機器、汽車、飛機,當然還有建筑。一般來說,人們可能會說,生物體驗是通過遺傳在大腦的概念相互聯系。在很大程度上,是統一的人類和文化,從而導致類似的經驗。而人工體驗通過后天獲得的大腦概念,因此不僅依賴于文化和學習,甚至還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有所變化,從而導致更多樣的體驗(7)。
事實上,隸屬不同種族和文化群體的個體之間在體驗顏色時幾乎沒有差異,甚至是微不足道的(,這是基于遺傳生物學概念的體驗的最極端的例子之一。顏色信號通過遺傳的大腦程序進行交互,在所有人類中產生顏色的方式幾乎相同。因此,“顏色類別”(相對于顏色的陰影或色調)的體驗,即使是對一個外部觀察者來說,也是非常客觀的,而非羅馬諺語所暗示的那樣主觀。對于數學之美的體驗也是如此,盡管程度較低(9)。我將其歸類為生物學的類別,因為它必須遵守大腦的邏輯演繹規則,這些規則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共同的,不論文化和種族差異如何。
作為美的決定因素的先天大腦概念
數學關系也可能至少也是面部和身體美的體驗的部分關鍵,我們可以粗略地稱之為數學原理一—對稱、平衡和各部分間的精確關系—必須被尊重,才能讓人覺得一張臉是美的。古希臘雕塑家波利克利托斯在他的《法則》中宣稱以及后來的其他人也認為,完美的人體(如他的《持矛者像》)可以按照嚴格的數學標準來建造。這些人類美的基本特征似乎是全文化的,因為我相信可能有一個遺傳的大腦模板,它規定了描述或體驗一張美麗的臉或身體所必需的最低要求。事實上,當弗朗西斯·培根宣稱他的繪畫目的是給人一種“視覺沖擊”時,他正是通過破壞和變形一張臉或一個身體的那些特征—比例、對稱和關系來達到這一目的;他很少,如果有的話,污損或損毀物體,如椅子、桌子或汽車,這些屬于人工體驗的范疇(10)。
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建筑美屬于什么類別,以及建筑師可以在何種程度上合理地設想他或她認為的美麗的設計將得到普遍的認可,即其他人也能體驗到建筑設計是美的。我想,我們的外部觀察者會發現,在認定建筑為美的問題上,很難獲得來自不同種族和文化的人們的一致認同,因此會被引導去認為建筑美確實是主觀的。在我所提出的體驗圖式中,建筑美屬于人工范疇,因為遺傳大腦沒有建筑的概念,更不用說美的建筑了。但實際情況比嚴格的細分所暗示的要微妙得多。當我們設計像建筑這樣的人工制品時,我們已經看到了自然,如果某種生物體驗沒有滲透到我們的人工設計中,那將令人驚訝。事實上,羅馬建筑師維特魯威(對他來說,美或美觀構成了維特魯威建筑三原則之一)強調建筑之美的根源在于對自然世界的沉思,包括對人體的沉思。這可能延伸了幻想性視錯覺的原理(一種情況,我們感知到一個熟悉的模式——例如,一張臉而這個模式并不存在)。因為從這里開始,將建筑師視為無意識地灌輸建筑設計屬性,這些屬性來自更多的生物感知,如面孔、身體或景觀。的確,許多建筑設計的靈感來自人體或身體部位,并與之相似。
因此,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測,在建筑設計中有一種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遺傳的大腦概念的生物性的美,不受所述其他要求的約束。因此我猜想,雖然我不能確定,如果被迫做實驗,我們的外部觀察者會發現,盡管一致性不如顏色分類的那么好,但建筑的美比通常認為的更具一致性;因此,即使在建筑領域,美也不像乍看起來那么主觀。盡管在建筑設計中有很多需要考慮的因素,建筑美的普遍性可能在于滿足人們與生俱來的比例、和諧和幾何關系的概念,這些概念更正式地用數學術語表達出來。
總之,我們可以用對美的最著名的一個定義來提神,即埃德蒙·伯克的定義,他寫道:“美,在很大程度上,是身體的某種特性,通過感官的干預,機械地作用于人類的心靈。”(11)請注意,如果“心靈”被認為是大腦活動的結果,那么這個定義中有三分之二是基于大腦的。身體的“特質”本身有時也嚴重依賴于大腦所繼承的模板,這些模板定義了一個物體或設計在被體驗到美時必須滿足的最低要求。在我們的日常活動中,我們尋找并尋求滿足這種品質;簡單地說,我們尋求美來滋養情感腦,因為從神經生物學的角度來看,大腦的所有區域都必須以與其特定功能相對應的方式不斷得到滋養。快樂、獎勵和欲望的體驗是情感腦活動的中心,特別是mOFC的A1區域。當人們考慮到決策也與那里的活動有關時,人們必然會得出結論,即美必須是所有旨在提升人類體驗設計的指導性特征。因此,無論建筑設計有什么其他要求,美都必須是核心元素。它的體驗增加了個人的健康,從而增加了社會的福社。美不是一種奢侈品,而是滋養情感腦必不可少的成分。
注釋:
(1)Clive Bell,Art,London:Chatto amp; Windus,1914,pp 7.
(2)See: Hideaki Kawabata and Semir Zeki, Neural Correlates of Beauty,Journal of Neurophysiology,91(4),2004,pp 1699-1705;
Tomohiro lshizu and Semir Zeki, Toward a Brain-based Theory of Beauty,PLOS One,6,2011,e21852;Semir Zeki et al,The Experience of"Mathematical Beauty and its Neural Correlates, Frontiers in Human Neuroscience,13 February 2014: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 fnhum.2o14.Ooo68/full;Tomohiro lshizu and Semir Zeki,The Experience of Beauty Derived From Sorrow,Human Brain Mapping,38,2O17,pp 4185-200.
(3)Wolfram Schultz,Multiple Reward Signals in the Brain, Nature Reviews Neuroscience,1,2000,pp 199- 207; Jay A.Gottfried,John O.Doherty and Raymond Dolan, Encoding Predictive Reward Value in Human Amygdala and OrbitofrontalCortex,Science,301(5636),2003,pp1104-07; Jonathan D Wallis, Orbitofrontal Cortex and Its Contribution to Decision—Making,Annual Review of Neuroscience,30,2007,pp 31-56;Hideaki Kawabata and Semir Zeki,The Neural Correlates of Desire, PLOS One,3, 2008,e3027.
(4)Paul Dirac, The Relation Between Mathematics and Physics,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Edinburgh,59,1939,pp 122-9.
(5)Bell,op cit,pp 53.
(6)Semir Zeki, Splendors and Miseries of the Brain:Love, Creativity and the Quest for Human Happiness,Wiley-Blackwell (Oxford), 2009;Semir Zeki and Oliver Y Chén, The Bayesian-Laplacian Brain, bioRxiv,2016:www.biorxiv.org/content/10.1101/094516v5.
(7)Zeki,Splendors and Miseries,op cit.
(8)Semir Zeki,Alexander Javier and Dimitris Mylonas,The Biological Basis of the Experience of Constant Colour Categories, bioRxiv.2018:ww.biorxiv.org/ content/10.1101/488379v1
(9)Semir Zeki,Oliver YChén and John Paul Romaya, TheBiological Basis of Mathematical Beauty, Frontiers in Human Neuroscience30 November 2018:https://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nhum.2018.00467/full.
(10) Semir Zeki and Tomahiro lshizu,The“Visual Shock”of Francis Bacon: An Essay in Neuroesthetics’, Frontiers in Human Neuroscience,10December 2013: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nhum.2013.00850/full.
(11)Edmund Burke,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Thomas M'lean (London),1823,p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