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在《物種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一書中指出,可變性(variability)是生物演化(evolution)①的決定因素之一,且演化越快的生物構造(structure)可變性越高。大腦是人體中演化最快的器官,而它適于變化的原因,目前還不能確定是否是由于某個已經為我們充分研究了的腦部結構或構件;確切地說,我們之所以得出以上推論,依據的是它在智力、靈敏度、創造力和技巧性等方面所展現出的巨大差異。大腦適于變化這一特征在藝術中也有所表現,因此,對藝術的神經學研究不僅將闡明藝術—最為豐富多元的人類體驗之一——的根源,而且還將揭示大腦的可變性在藝術創造和鑒賞方面起作用的決定性因素何在,從而對易變性這一人腦最為重要的特征之一做出說明。
大腦的可變性帶來巨大的益處:它不僅能夠促進人類文化的無限豐富,同時還是人類社會進一步演化的關鍵因素。然而,作為演化的必要條件,其代價也是高昂的。它往往造成嚴重的社會不公,并把不符合規范的行為與傾向邊緣化。矛盾的是,上述層面卻可能對藝術有利,進而促進文化的整體演進。各種藝術形式,如文學、繪畫和音樂都以安全無害的方式對它(大腦的可變性)破壞性的、孤立的與個性化的方面加以渲染。莫扎特的《唐璜》(DonGiovanni)用崇高的音樂講述了唐璜這一縱欲者和連環強奸犯的生活以及他在法庭上不得喘息的狀況。歌劇開頭幾小節的音樂就已經宣告了他因聽命于生理構造而產生的厄運。他滿懷勇氣與尊嚴面對這一生物性因素決定的命運,一如拉辛筆下亂倫的菲德拉(Phedre)和莎士比亞筆下被自負與傲慢天性摧殘的科里奧蘭納斯(Coriolanus)。以上所列舉的、對于可變性的藝術呈現(artisticstudies)幾乎不涉及社會意義或道德暗示;而神經生物學對于可變性的神經基礎展開圖示研究,其相應成果將在教育、政治、法律等各個層面對社會組織產生深刻影響。
如果說,在藝術作品中得以表達的人性怪癖,歸根結底是人體中尚未被圖示的生理構造的可變性以及大腦皮層運作的結果,那么我們的藝術體驗,也應當具有相似的大腦運作機制。這就是為什么,藝術通常被歸于一個私密的、主觀的世界,其豐富性有賴于它對不同個體具有不同的擾亂和喚起效果這一事實。如此一來,大腦的可變性機制與藝術引起主觀性效果的神經基礎在何等程度上是共通的?我們對這一問題如果有所留意的話,會發現,它并沒有得到充分的解答。正是因為二者的共通性,我們才能以任何形式—無論有否使用書面語或口頭語—交流藝術話題和借助藝術進行交流。我們也沒有充分認識到,創造力的變化性起源于共同的神經生物性過程,它可以無限演進,因此不同的藝術家能夠創造出完全不同的藝術風格。神經學研究對藝術的神經基礎展開研究,將有助于我們理解不同個體的創造能力和藝術體驗存在著巨大差異這一事實,但要做到這一點,必須首先圖示出使得藝術創作和欣賞成為可能的共同神經組織。
過去25年來對視覺大腦(visualbrain)的充分研究催生了視覺藝術研究,而它是朝上述方向進發的開端。藝術家和神經生物學家都研究過構成視覺美之基礎的知覺共性(theperceptualcommonality)。比如,在定向選擇細胞(orientation-selectivecells)(普遍認為該細胞會對直線作出選擇性反應,是形狀知覺的神經“基石”,)被發現的數年之前,尋求“形式的永恒真理”的蒙德里安(Mondrian)將直線作為其作品的主要特征。許多其他畫家,包括卡茲米爾·馬列維奇(Kazmir Malevitch)和巴內特·紐曼(Barnett Newman),也以不同的方式將直線運用于藝術創作中。與此類似的是,早在大腦的視覺運動中心(thevisualmotioncenter)(V5區域)被圖示出來之前,像亞歷山大·考爾德(AlexanderCalder)和讓·廷格里(Jean Tinguely)之類的動態藝術的藝術家在創作作品時,以不同的方式強調動態(motion)的呈現而不注重色彩和形式。他們的作品因而非常適合于刺激V5區域的細胞,而且以藝術的方式預兆了運動選擇性細胞(motionselectivecells)的生理特性。這就是為什么我認為藝術家在某種意義上是神經學家,他們在運用自己獨有的技術時已不自覺地研究了大腦。
視覺藝術能探索和揭示大腦的知覺能力,有助于我們理解視覺大腦。正如保羅·克利(PaulKlee)所說的:“藝術不是再現可見的事物,而是讓事物變得可見”。視覺藝術遵循視覺大腦的運行法則并向我們揭示這些法則,而在這些法則中,以下兩條尤為重要。
第一條是恒定律。即是說,在輸入的信息時刻變化的情況下,視覺大腦能夠獲取有關物體及其表面的恒定的基本屬性。盡管距離、視點和照明條件不斷變化,但大腦能夠忽視這些變化并對物體加以歸類。同樣,一件偉大的藝術作品也試圖提取對象的基本特性并呈現在畫布上。因而藝術的主要功能——也就是,認識世界—可以看作是大腦功能的延伸。事實上,立體派的開創者巴勃羅·畢加索(Pablo" Picasso)和喬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在早期的分析主義階段所作的藝術實驗—檳棄視點、距離和照明等要素——正是在模仿大腦的感知能力,不過這一嘗試未被公開承認。記錄物體的恒定特征和基本屬性從而認知事物,這是視覺大腦的原生功能,同時也是藝術的原生功能。這就是為什么許多關心知識問題的偉大哲學家,從柏拉圖開始,他們大部分的工作是在討論藝術問題。
第二條是抽象律。即是說,在視覺大腦的運行過程中,特殊性服從于普遍性,因而得出的結果適用于各類不同事物。這一條與上一條聯系緊密,因為抽象化是有效獲取知識的關鍵步驟;沒有它,大腦就會受制于特殊性。而大腦進行抽象的能力與大腦記憶系統的限度相關,大腦記憶能力有限因而需要抽象化,因為抽象化不需要記得事物的每個細節。藝術也涉及抽象,通過抽象,藝術家將大腦內部的運作具體化。藝術的原生功能因此可以說是反映大腦的運作。用約翰·康斯特布爾(JohnConstable)的話來說,“藝術全部的美與偉大在于……(它)能夠超越所有單數形式(singularforms)、地方風俗和各種特殊性……(畫家)形成的抽象觀念……比它們的起源更為完美”。
大腦如何抽象化是認知神經生物學的中心問題。這其中似乎存在著一個處理過程,該過程目前才開始被生理學跟蹤記錄,在此過程中,腦細胞能夠合成不同視圖,并在與視圖的快照接觸后,以視圖不變的方式識別出物體。藝術家也是經過一套程序形成抽象觀念,這一過程可能與正在逐步解密的上述生理學程序相似,但是復雜程度肯定超過后者,因為抽象觀念本身會隨著藝術家本人的發展而變化。畢加索曾說過:“像拍照一樣保存、繪制視像會非常有趣就像照片的變形。人們可能就此發現大腦造夢的途徑。”,這一發言實屬先見之明,預見了大腦成像研究,而今他提到的可能性已經觸手可及。
盡管抽象化是高效的知識獲取系統的關鍵要素,個體仍然需要為此付出沉重代價,對此,藝術或許能夠提供庇護。因為,大腦從諸多特殊性中合成抽象的“理式”(ideal)而日常經驗卻屬于充滿特殊性的世界,后者與前者的差距導致人們產生嚴重的不滿情緒。米開朗琪羅(Michelangelo)遺留下還有五分之三未完成的雕塑,但他并不立馬棄置它們,而是長年累月地雕琢它們,正如喬治·瓦薩里(GiorgioVasari)曾說的:“他思想的崇高之處往往超出他的雙手所能及”。換而言之,米開朗琪羅意識到,將腦中合成的“理式”轉化為一件具體的作品或一組雕塑是絕無可能的。批評家們用深情且抒情的筆調描寫這些未完成的作品,也許是因為,作品的未完成狀態使得觀眾能夠自行完善它們從而契合他們腦中的理式。未完成的作品與已完成的作品性質上的差別在于其不可估量的多義性,而這一特征也是所有偉大藝術的特征,也正因此,觀眾能對此作品做出多元化的解讀并且所有的解讀都是合理的。關于藝術,叔本華(Schopenhauer)說過:“有些事情,乃至終極的事情,必須留待想象力(大腦)去完成”。
藝術已然一處富有創造性的庇護所,收容大腦抽象化過程造成的各種未被滿足的“理式”,由此加速文化的演進。但丁(Dante)對貝亞特麗齊(Beatrice)有一段終生未竟的愛,盡管后者在詩人早年便已去世;但任何女性即使是他的妻子也無法取代她——“我心中的女神”,而這位“女神”是但丁腦中按照貝亞特麗齊的形象而建構的理想女性。經過藝術的變形和進一步的理想化,在《神曲》(TheDivineComedy)最后一部分,她帶領詩人通往天堂。與此相似,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Wagner)所譜寫的歌劇《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TristanundIsolde)儼然“浪漫愛情—這一所有幻想中最為偉大的幻象—的至為宏偉的紀念碑”,但作者本人似乎從未覓得他理想的浪漫情緣。幻象是大腦建構出來的,因此,個人現實生活中的愛情關系不可能達到大腦建構的理想愛情的模樣,所以人們才會強調“理想的愛情至死方能實現”這一信條。
我稱之為神經美學的研究領域,未來將從對基本知覺過程的研究開始,研究藝術創造與藝術實現的神經基礎。我確信,缺乏神經生物學基礎的美學理論不會令人滿意。一切人類活動歸根結底是我們大腦組織的產物并受其運行法則制約。因此,我希望,神經美學能夠發展壯大并解決其他的議題,比如宗教信仰的神經基礎以及道德、法理與大腦功能之間的關系,這些議題是人類尋求自我理解過程中的基本問題。就像藝術,它在人類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而且受制于可變性這一文明化進程的核心要素。如果上述的理解方式未能從根本上改變我們對自己和社會的看法的話,我將對此感到驚訝。
(本文來自:Science,第293卷第5527期,經作者授權發表。)
注釋:
① evolution譯為“進化”還是“演化”,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物種起源》的譯者苗德歲指出,“若是按達爾文的原義,譯作進化是完全沒有問題的。當然依照現在的認識,譯作演化似更合適一些。究竟取何種譯法,則視譯者的偏好而定了。”(參見:查爾斯·達爾文:《物種起源》,苗德歲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98頁。)本文擇取“演化”譯法。—譯者注
② D.H.Hubel,T.N.Wiesel,J.Physiol.(London)160,106(1962)③ S.Zeki,Inner Vision: An Exploration of Art and the Brain (OxfordUniv.Press,Oxford,1999).
④ J.Constable,10 December 1771,in Discourse.Art(No.4),(1975).
⑤ N.K.Logothetis,et al.,Curr.Biol.5,552(1995).
⑥ P.Picasso,interview with C.Zevros,Cahiers d’Art,173(1935)
⑦ J.Schulz,Art Bull.58,366(1975)
作者簡介:薩米爾·澤基(SemirZeki),英國倫敦大學學院細胞與發育生物學系教授。
譯者簡介:黃筱茜,浙江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藝美學研究。
編輯:宋國棟